东方须臾高知之-银炉篇旧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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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暄平静地叩头谢恩,她知道,硝烟散尽,兔死狗烹,她能不连累何家活下来,已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她眼角还是有泪滑落,她要嫁给那个只草草见过几面的卢逊了,也不知那个傻子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台下有看客捂着腮帮子道:“真酸。”台下哄笑一片。

    说书先生笑着道:“这女儿家心事哪有不酸溜溜的?”

    又有好事者嗑着瓜子道:“先生,这些个人啊事啊的,是真是假啊?你说得这样有声有色,真像是你当时就站在那殿中看着一样哩!”

    “哎呦我的爷,这听书听得就是一个云雾缭绕的意境,甭管他是真是假,这一场书下来,您被兜进这才子佳人的故事里跟着转悠。您听得酣畅淋漓肝肠寸断就成了。”他摊开折扇,嬉皮笑脸道:“没准在下还真躲在帷帐后头悄悄看着也未尝可知。”

    台下哄笑声渐响。

    说书先生笑吟吟的看着一众看客,目光转到湛知臾时,眼中银光忽地闪烁乍现,他双手握拳向着她微微一揖。

    幸会。

    她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他向自己打招呼。她平静地摸了摸猫儿的脑袋,神色自如。

    巡视一圈,他收回目光,立即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且说那卢母盯着我见犹怜的顾岚便怒火中烧,她掀开左右侍女,厉声道:“死了儿子的是我何暄,你做出这番样子作甚!我儿子死得这般蹊跷,你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便随我去见侯爷,咱们将这事掰扯清楚了你再到地下哭也不迟!”说着卢母便揪着顾岚走向季府正门。

    卢母一番举动惊动了季府上下,一行人远远的站在庭中不敢近前来劝慰卢母,谁都不想叫这位黑面煞神把自己的腿打断。

    季太宰被一干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前来救场,他方到庭前站定喘着气缓神,身后不着调的亲孙子瞧见凶神恶煞的卢母正揪着楚楚可怜的顾岚,便开口破骂:“悍妇,你快将我夫人放了!你素来耍威风横行霸道惯了,我爷爷念你为国尽忠,敬你三分,你却不知好歹,如此蛮横不讲理!”

    丧子之痛似一把匕首狠狠扎在她心头,又叫晚辈当庭羞辱,气性刚烈如卢母,当即从袖中甩出两枚银针飞向季平。一针扎在他脑上,一针扎在他颈上。季平顿时双腿酸软“噗通”跪在地上。他眼前一黑,不能视物,脖颈又痛又麻,张不开口,只能张着一双无神的眸子瞪卢母。

    缓过神来的季太宰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一眼自己孙子,抄起拐杖顺手就给了他一下,季平这才低眉顺眼的垂下脑袋,不再像乌眼鸡似的瞪卢母。季太宰幽幽叹了口气,向卢母招了招手,同她讲:“暄儿,你放开她罢,不要同小辈置气,待会儿,你会知道缘由的。”季太宰说完后,自己一瘸一拐进了屋中,也不看这神色各异的三人。

    卢母犹豫了一下,随即放开顾岚,跟着季太宰进了屋。

    二人静坐无言,窗外蝉鸣阵阵,惹人厌烦。

    “暄儿,你可还记得湛维痴?”

    卢母面有愠色,道:“多少年前的人了,记不大清了。”

    季太宰继续问她:“那你可曾记得瀛洲摩川草?”

    “伯父,我没有心情同您摆龙门阵。”

    季太宰放下茶盏,叹了口气,摆摆头,杵着拐杖出门离去。

    她将前尘痛事忘得一干二净,将自己对那人的情意掩藏在重重面具后,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对她而言是好是坏,可是不将那粉嫩生香的面皮撕下,便不能瞧见内里血肉模糊的真相,谜底的揭露往往伴随着炽痛。他只能让何暄承受这一切,他不想再看见一个无辜受罪的人。

    半盏茶时间过后,有人手持一枚竹简款款而来,隐隐竹香随着来人衣摆幽幽沁散。她推开门,望着何暄,目光如水。

    “卢夫人,这是姑姑叮嘱我交给您的。”小姑娘把竹简递向何暄。

    何暄慢慢伸手接过它,斑驳竹简在她手中被摊开,生着茧皮的指腹轻轻触碰过暗沉字迹,触手生凉,是谁给谁留下了一抹缱绻温柔。

    她静静看着竹简上熟捻于心的字迹,泪珠“啪嗒啪嗒”打在竹简上与陈旧字迹融为一体。

    “瀛洲北岸,生神草摩川,性乖戾嗜咒,入药活白骨,服者忘情,草灵喜食人心。”

    寥寥数语,字字苍凉。

    那小姑娘捧着木盒,站在一侧,神色冰冷的瞧着她,似是看惯了人落寞模样,生出几分不耐来。她问何暄:“卢夫人,现在你可是将这前因后果弄清楚了?”

    何暄攥着竹简,扶着桌背一点一点慢慢滑下身子,来时桀骜背影在此刻佝偻蜷缩,倍显寂寥。她将自己周身置在桌子的灯影之下,伸出右手轻轻抚摩斑驳竹简,她不回答那小姑娘的话,只是双目无神,自顾轻抚竹简。

    她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当初她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湛维痴身赴瀛洲为她采得一株摩川草让她服下救活了她,而他拖着残躯回了痴林,不知生死。三月后,她凤冠霞帔坐在辇中,无甚悲喜。她闷得慌,掀开帷帐一角,看见他站在路边人群中望着她。见她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他回以微微一笑,祝贺新喜。她胸口忽地痛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打在鲜红嫁衣上。喜娘帷帐拉下,她揪着自己衣襟狠狠喘息,平复胸口痛意,等她再将那一角帷帐掀起时,长街已无他的身影。

    自此,她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心疼病,药石无医。

    红妆初成泪满襟,白衣迟归心空悬。

    小姑娘漠视何暄的悲痛,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给何暄。何暄接住信笺,默默拆开,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很久。

    满纸苍凉,道不尽斗转星移;一笔肃穆,斗不过天道无常。

    摩川草诅咒摘下它的人心上之人忘却情谊,六尘不染,诅咒代代绵延,直至有情人亲手了结心上人,方能破解这个诅咒。

    小姑娘看着她从暗自垂泪转变为嚎啕大哭,觉着好没意思。她带着父亲遗物来见何暄其实是存了私心的,她想瞧瞧这位二十年前名噪七国的银枪龙女是何等绰约风姿,今日她亲眼瞧见这满头银丝佝偻枯瘦的中年妇人捧着竹简无声落泪,一派大厦将倾的模样,她实在是无法把眼前人同二十年前那个春光明媚的少女归为一人。怎的她这几年遇见的人不是疯疯癫癫痴痴呆呆,便是悲恸欲绝哀嚎不止,七国境内竟无一个体面人吗?

    她摇摇头提起裙摆转身离去,微风拂开她鬓角碎发,也撩动身后人发间木钗上的银铃清响。这种泠泠清响,她再熟悉不过。她姑姑发间的乌木钗见风便鸣八声,身后何暄头上的钗亦如此。

    刹那间,许多纠缠纷乱困扰住她的事在此刻风清月明。

    她停住了正迈出门的脚,站定后头也不回的对何暄冷冷道:“我姑姑临终前有段时日时常念叨着一句话。我想,她是说与你的。”

    这边何暄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看着门前小姑娘纤薄背影,她听到小姑娘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刻薄至斯,凉薄如斯,确是湛维愚的话。

    她终是忍不住胸腔内沸腾翻滚着的痛意,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桌上。头晕目眩间,她把竹简握得“咯咯”作响,陈旧不堪的竹简应声而裂分崩离析,竹简上刻着的字也模糊不清,难以辨识。

    补刀的话语刚一落地,小姑娘便冷着脸走出门庭。

    “你父亲可曾怨过我!”

    身后何暄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

    淡然决绝的表象向来掩不住声线里的殷切企盼。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这个即将崩溃的女人正在眼巴巴的等待一个救赎。

    都道何暄当年挂帅出征,力挽狂澜收复祁山十二州,突出奇兵直捣敌方黄龙,敌方元气大伤,她领着银甲军沿着祁山支脉乘胜追击穷寇,将残军败将打得鬼哭狼嚎。这还不够,她领着亲兵大败匈奴数十名猛将,最终用一杆银枪挑断匈奴王要害,匈奴大军溃不成军,金扣圣旨自尧国快马加鞭传来,召何暄还朝,这才留了匈奴一条活路,自此十年间,“黑面煞神”名号可止匈奴小儿夜啼。她不仅将边境百姓从亡国奴的边界拉回太平盛世,还差一些端了匈奴王老巢,试问当今世上还有哪位将帅能做到她这种地步?可是为何这么个名留青史救万民于水火的人后来又亲手将苍生推入阎罗殿?小姑娘当真领悟不到人性中的迂回曲折。

    她说:“怨你什么呢?是怨你背信弃义另嫁他人,还是怨你为了一己私利陷万民于地狱呢?夫人,你要知道,事已至此,别无可择。”她停了一下,继续道:“我父亲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何暄紧绷着的脸在这一刻爬满了哀伤。

    斯人溘然长逝,一片真情假意付诸东流水。

    小姑娘看着痛不欲生的何暄,心里并未泛起预料的欢快。她存心给何暄找不痛快,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剜在何暄心头。她恨这个人,若不是何暄当年一叶障目,她不会像只游魂般流离失所,她的至亲也不会尸骨无存。她今日每句话都刺伤何暄又如何?何暄是杞邢两国当年的恩人,可对于她和芸芸众生而言,何暄是千古罪人。若非父亲有嘱,她定是要活活拆了何暄祭生灵。她扔下身后两人,决然离去。

    何暄恍恍惚惚站起身来循着小姑娘离去的路走去。

    “卢夫人。”

    顾岚跪在季苌身侧,紧紧搀扶着自己的丈夫,见何暄恍惚走出,她小心喊住她。

    何暄目光穿透眼前相依偎的两人,追溯到多年以前。若是她当初再坚持一下,她和那人不会是如今这等结局。若是她未曾棒打鸳鸯,今日和顾岚相守相依的该是她的儿子卢眉生。

    见何暄阴晴不定的盯着自己和季苌,顾岚把心一横,道:“夫人,我随您去见侯爷,偿还卢公子性命,只求您莫要再同我丈夫计较。”她想松开手走向何暄,却被季苌反手握住。

    好一派鹣鲽情深。

    何暄从袖中甩出两枚钢针扎在季苌额上,随即木然离开季府。院中解了禁锢的季苌抱住哭得稀里哗啦的顾岚劝慰。

    她每走一步,喉中腥甜便愈盛。

    她走过川流不息的长街,瞧见有两小无猜的小儿女羞红了脸相互嗔笑;她走过香甜沁鼻的水榭,瞧见有逢场作戏的年轻人搂着杨柳细腰的姑娘闭目听曲;她走过幽深蔽塞的小巷,瞧见有白发垂垂的老人宠溺地给打着瞌睡的老伴打着蒲扇。

    她瞧见了别人的一生。

    最终,她喷出一口堵在喉中的血,倒在了卢府门前。她望着万里晴空,微笑着阖上了眼。真好,胸口再也不会痛了。

    说书先生说到这抬起醒木往案上又是一摔,道:“银枪龙女的故事,说到这,已落下帷幕。”

    有听书的人嚷嚷:“先生,那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你也不同我们大伙说道说道。”

    台底下起哄声嗡嗡响。

    说书先生对着前头一位全程羞答答瞧着自己的姑娘眨了眨透亮的眸子,摇着扇子道:“那就是另一话的故事了。诸位别急,来日方长,在下在这茶楼同你们慢慢道来便是。”

    姑娘含羞低头,拿锦帕遮住自己偷笑的唇。他挑着眉笑起来,望四周坐席上瞧。目光扫到一个不打眼的角落时,他唇角的笑意忽地敛起。

    光滑掉漆的老木椅子上空空荡荡,湛知臾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他又重新缓缓舒展开笑意,急甚么,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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