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木樨篇穆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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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氏跟着她一路行过泥泞小道,到了山前木樨树下。她觉着这李大娘今夜说不出来的古怪,若不是这些人淳朴厚实,加上他们受过自己夫君莫大恩惠,她断然不会跟着她子夜行至荒山野岭。眼前不见都城来人,她问她:“大娘,都城来的人呢?”话音刚落,忽地,从草丛中冒出几个村夫,手脚麻利地捆住何氏。一旁揣着手的李大娘低声呵斥道:“手脚利索点,这女人可值咱们十年收成呢。”何氏强按下心中惊恐,厉声怒道:“我夫君尚在任时,为民请命,替你们开渠凿井,轻赋减役,做尽善事。如今他尚含冤狱中,你们为了点钱财便枉顾恩情对他的妻女下手,其心可诛!夫君厚德,莫若喂狗!”村民中有人缓缓放下扬起的斧头。“这!这是侯爷的夫人!”恐惧的情绪逐渐弥散。成安侯一生不辞冰雪为民热,到头来发妻濒死被人捆住自报家门以求自保,愚民有所退却亦只是因惧怕成安侯沉冤得雪前来寻仇。邑令发难,他们尚且无力招架;诸侯一怒,他们该如何抗受?说到底,是他“成安侯”这个名号稍稍震慑住了几个愚民,而不是他多年勤恳功绩感化了他们。一番话听得众人心里不是滋味,可杀人的刀早已高高扬起,若不挥手砍向前人,饿极了的刀刃势必转身咬向自己,哪有刀刃不嗜血?李大娘见势不妙,忙道:“夫人,我在都城的侄儿告诉我,你夫君他已在狱中自裁。天子颁布诏令,赐文大人国姓,下月册封平成侯,迁都丰邑。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成安侯?夫人,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孩子,到了哪里不是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临丘太穷了,您是看在眼里的。今夜就送你上路同你夫君团圆,到了阴司莫忘了感激我们送你们团聚。”明晃晃的刀面在如水夜色中无处可藏。这一头穆樨突然惊醒,她摸了摸身后,空荡荡一片,母亲不在。她方才睡得模模糊糊时,听到母亲被人带去后山。她心口一阵绞痛难忍,平复过后,顾不得穿鞋,她发疯似的跑向后山。她已经失去了哥哥,父亲现在生死未卜,她不敢想象,若是母亲也离她而去,她会如何。躺在自家屋顶看月亮的吴莫看见穆樨光着脚从自家门前跑过,他稍作思虑,跟了上去。“那个小丫头怎么处理?依我看还是一刀宰了利索!娘俩一块儿埋了。”穆樨跑到木樨树前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母亲脸色惨白的躺在地上,身上七八个血窟窿汩汩流血。她当场僵住,忘了躲藏。也来不及躲藏,李大娘一眼便看见穆樨,她给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擒住转身想跑的穆樨。“李叔。”随后而来的吴莫脆生生的叫了一声。“你小子怎的在这!”为首的中年男子不由惊惧。“李叔,你们放了她罢。”吴莫苦苦哀求。男子思索着吴莫这小子不能动,若是动了他,今夜的事势必败露,守丞那边也无法交代。他对吴莫身后的人瞟了一眼,那人神会,当即挥棒将吴莫打晕。穆樨绝望地阖上双眸。穆樨的残识倏地云烟散尽,湛知臾脑中一片漆黑。原以为事情到这已然止住,她却四肢仍旧僵住,无法动弹,不知穆樨欲意何为。“若有保留,悉数托来。”片刻沉寂后,湛知臾脑中火光冲天,红云吞噬脑中一切景象,漫天火光无情蔓延,火舌肆意游走。湛知臾此时仿若置身火场,火舌一寸寸舔舐过自己肌理,肆无忌惮。火势愈演愈烈,恨不得将她烧成一把灰烬,偏偏她此时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穆樨拽着她在火场中打滚。若是换做旁人,不出一个月,定因神魂俱损,暴毙梦中。这小女娃真是坏得很呢,先是拖着她看尽她的生平,等她深陷其中,忽地燃起滔天火焰灼烧自己。凝神许久,湛知臾四肢有所缓和,她挣扎着起身,腕上的玉镯磕碰床头发出一声清鸣,穆樨的残识蓦然而止,她这才头晕目眩地从床上爬起来。玉镯安然无恙,她却是浑身疼痛难忍。她轻轻抚了抚玉镯,眼底一片怒火中烧。次日,东方未明,何遇推开厅堂大门,见湛知臾坐在案前,盯着木盒发呆。她左手撑着下颌,右指轻敲桌案,眉宇间有隐隐怒气。“怎的双眼乌青?”她懒懒同他讲:“穆樨昨夜托梦与我,我被那丫头一番好整。”“丫头?论起年岁来,你也是要唤她一声姊姊的。”湛知臾剜他一眼,不再理会这占口头便宜的浪荡子。吴伯缓缓下楼,湛知臾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姑娘昨夜可住的习惯?”“尚好,吴伯,您可否同我讲穆樨被埋在树下之后的事?”吴伯娴熟的点上别再腰间的旱烟,他知道,她会问她之后的事。他拍拍腿,平静地道:“这棵树原本是不害人的。当初杀了夫人和穆樨的人,得了钱财,都不愿留在临丘。他们带着钱合伙做生意,半年后,他们返乡的船沉在了丘水,没有一个人逃得脱。原本这事若放在旁人身上,也只当他们命中有此劫,可偏生他们家里人做贼心虚,鬼迷心窍地认定是木樨树下的冤魂索命。他们心中有鬼,找了道士指点,那起子假道士开坛做法要烧木樨树。”吴伯吐了长长的一口烟,继续道:“那天我是在场的。我记得那棵树烧了很久,树皮被烧得‘噼啪’作响,冒出的眼呛得我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大火烧了半日才停下。大伙儿凑近一看,那树被烧得通体焦黑,竟还没给烧死,树身不像之前那般挺立,反而像从地下伸出的一只手。那出主意烧死木樨树的道士‘咚’地一声栽倒在地,死了。剩下的道士们在后头几日也陆陆续续死掉了。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每近清明,临丘城里会有百姓被木樨缠上。”树下的人本是枉死,老树有灵,能辨是非,庇护穆樨不受魑魅魍魉惊扰,同时也安抚穆樨莫要记恨前尘,守护这一方水土。可城中人连同道士火烧老树,老树在紧要关头用自身灵气护住树下的一缕幽魂,最终身死。山中多年来受到老树庇佑的山精水怪感知老树的离世,又感知穆樨的孤苦无依,纷纷将自身灵气匀些许与穆樨,待她残魂化为树精,与他们一同守护这一方水土。这一切都被在暗中窥探的婴垣尽收眼底,他感知到了穆樨多年来隐忍的森森恨意和山精水怪们对百姓的怒意,他悄悄将恶念注入它们匀与穆樨的灵气中。一池澄澈清亮的灵气萦绕穆樨周身时,已是浑浊不堪的恶灵,这才有了“逢桂香,必偿命”一说。孰言草木无感,二十年前那个夜里所发生的腌臜丑事都叫老树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它无法言语,却在穆樨残魂分离时出现。它以为长者的慈悲之心包容她、安抚她,如同它生出灵识后多年来耐心宽宥魑魅魍魉和无处可归的孤魂一般,它心疼穆樨。她生前抱着它倾诉已逝亲眷的思念,它便很想拍拍她的脑袋,叫她小小年纪莫要白了头,可它只能抖抖枝丫,抖落些花蕊在她脑袋上。她哭完后问它能否听见她的话语,问完后又自言自语:“一棵树怎能听得见人讲话呢?”它很想同她讲:“爷爷我啊,是听得见人们讲话的,爷爷只是不能同你们讲话而已。”因此,当穆樨的残魂离开肉身飘出时,老树同她讲:“孩子啊,不要哭了,来爷爷这儿。”穆樨头一次听见这苍老和煦的声音,于是她抬头瞧见了老树身上隐隐约约站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老头怀里还抱着个睁不开眼的小奶猫。她知道自己死于非命,不能及时入轮回,鬼差见她日日抱着奶猫坐在树前看山精水怪从天上打到河里,又从河里打到山巅。他们觉得这女娃十分乖觉,不像旁的鬼,聒噪难安。又有老树打点,鬼差便也没有为难她。山精水怪常年受老树恩惠与教导,极少惊扰穆樨,甚至有时兴致上来了还会逗逗穆樨和她怀里的那只猫儿。直到有一日,临丘的人带来了一支火把。穆樨是记得树爷爷浑身起火的样子的,老树捂住她的双眼,同她讲:“孩子,不要看,别害怕。”随后她的感官被隔绝,周身有一圈清凉的气息笼罩,她再也没有听到树爷爷的声音。她没有见到哥哥如何自尽,只见到哥哥睁着眼睛躺在纷扬大雪中,哥哥冰凉的手怎样都合不拢。他没有见到母亲如何受害,只见到神色痛苦地躺在一片泥泞中,母亲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汩汩淌血。他如今亲眼见到树爷爷在她眼前从浑身龟裂渐渐转为通体赤红,而后树爷爷周身血流不止,再然后,她被树爷爷捂住双眼,等待他的离世,而她,什么都做不了。一颗心要有多仁慈,才能感化魑魅魍魉不作恶生事呢?既然被唤作“妖物”,它们骨子里便淌着吃人作乱的血液,这是世人对他们的评判。它们听了后,翻了个白眼,你们人肮脏龌龊,饿疯了才会去吃你们,你们哪有山里的野果酸甜可口。老树待山精水怪为孩子,它们的心也从最初的桀骜化为平静,须知仁慈之心是感化之源。只是这风平浪静由世人亲手了结,苦果也必将由他们亲口吞下。穆樨恨这世上许多人。逼杀哥哥的文庭,见死不救的何家,为非作歹的愚民,她恨不得将这些人拆骨嗜血。为何这些人都好好地活在世上!为何她的哥哥、母亲、树爷爷都受尽折磨惨死于世!苍天不仁!苍天无眼!她还小的时候,父亲抱着她站在宫里最高的宫墙上看万家灯火,他同她讲,她是季国的皇室,守护季国子民是她职责所在。父亲!你睁眼看看啊!你要守护的子民一点点割下你至亲的血肉,一口口吞下你至亲的血肉,就连你至亲的骨髓,他们也一寸寸嚼烂咽下!这就是你倾尽心血要守护的子民!这就是你顶撞天子要守护的子民!这就是你枉顾性命也要守护的子民!何其可笑!汝当下地狱,永世不翻身。这是她的心声,亦是她日后的作为。如同穆樨一般,山精水怪们怎么能不恨临丘人呢?于是在穆樨赤红着眼滥杀无辜时,他们视而不见。湛知臾对临丘的厌恶充盈到了极致。正午时分,湛知臾与何遇一同去见木樨树。只见何遇之前缠在树身上的麻线断裂散在树前,乌黑腥臭。二人无言对视一眼,各自心下了然。“穆樨,可否一见?”湛知臾右手触树,双目紧闭。再睁眼时,又是一片烈焰吞噬者无边黑暗,烧得让人眼睛生疼。右手被人突然握住,她朝身旁看去,何遇竟也被扯进这幻境中。他忽地扯住她的手,将她扯进怀里,用身体为她遮挡住熊熊烈火,不发一言,只固执的抱着她。湛知臾被何遇扯进怀里时,绵软布衣紧紧贴在她的麻衣上,清凉气息扑面而来。她在这一刻,心中生出莫名斑驳情愫,讲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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