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食物可慰藉-雪子、瓦片和一碗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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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雪子下在这一片老屋上,

    瓦片奏起了叮叮当当的音乐。

    文/郑春霞

    在一片鞭炮声中,会有一种冷冽和静宁。穿越在瓦片与瓦片之间,静悄悄的,会有一刹那一刹那的无声世界。在并不太黑的夜中,瓦片会有剪影。厚厚的,重重的,是雨的乐器。也是雪子的乐器。现在天上真下着雪子呢。我比雪子早几天抵达故乡的老屋。

    刚来的那一天,我们走到田野去。羽绒服穿不住,早脱了,换上了短衫和短裙。田垄里,一寸一寸的小野花,都开了的呢。

    有些半开半合,有些全然盛开。最是那一垄油菜花,分明地黄艳艳着。盛开到七八分了的。这不是清明景象吗?植物都不认得节气了吗?只是气候仿佛便都一时刹不住了,开怀了。空气中浮游着的满是暖晴的味道。个别蜜蜂也嗡嗡嗡地来应景。水库旁梅枝斜倚,临水照花。我不愿走近去看梅花,逼真逼真的,逼着眼睛,也逼着嗅觉。像这样,远远地,清清地,做一个略虚幻的背景,安心也安静。

    没想才过了几天呢,就下了雪子。敲在瓦片上,将瓦片敲成了重金属。我颇喜夏日的急雨、冬日的雪子——多么急匆匆,慌乱无主,无处可去似的。雪子怯生生又冒冒失失的,像毛躁的小孩子。但它又那么威武,从天而降,就像天兵天将,十万火急。干脆、利落,做得出来动静。雪子不多见,也不多听了。在江南,雪都少。没下几颗雪子,就下成雪了。雪,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它跟瓦片构不成声音。构成的是图景。雪下在瓦片上,瓦片不是乐器,是容器。一碗一碗的瓦片盛出那样洁如玉屑的雪。

    而这里的雪子却下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不指望它下成雪,它也下不成雪了。天气预报已然告知,明天是多云。没想到,这年边的天气跨度相当猛烈。我就来听它的声。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它的声音,其实是清越的。如果是敲在其他的东西上,不会有那么好听。玻璃窗啦,水泥地啦,墙体啦,都不那么好。只有瓦片,它有弧度,会有回音。空空的,有清响。像棰子敲着木鱼,木槌敲着洪钟,鼓棒敲着鼓,都是一种般配。雨到底是液体,就是急雨也如是。但雪子是固体,它比雨有分量,一粒雪子也比一滴雨体积小,就更显得浓缩,有力度。这样敲在瓦片上,是一串串的、一簇簇的、一嘟哝一嘟哝的声响。而这儿是瓦片连着瓦片,雪子连着雪子,把我的双耳装满。

    像这样的小镇,你知道的,我曾经一度嫌它吵闹,杂乱,无秩序。现在我知道它有它自己的秩序。只是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跟自己匹配的秩序。并不是它不好,它有它的好。它有这样一片木结构的老房子,供我来听一听雪子敲打着瓦片的声音。一年来个一两次,一次住个七八天。我得到的算是多的了。

    于是,初七八,马上回到杭州来。与不能赶回老家过年的弟弟团聚。

    弟弟说像这样冷飕飕的天,好想念妈妈做的手擀面,好想喝上一碗热腾腾的面皮啊,要烫得嘴唇都差一点儿破了为止。我说,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满足你,我要让你在杭州喝到小时候的暖暖的面皮。

    他比我小两岁,我们几乎都没有分开过,除了我读大学的时候和他读大学的时候。现在我们又是邻居。他脾气好,小时候,妈妈老是把我的裤子褪下来给他穿。我就不高兴了,一定要妈妈买新的给他穿。有一年入冬特别早,天气突然冷起来,妈妈没在意,仍给他穿单裤。晚上回来,我看见弟弟的腿冻得通红,我的眼泪马上流下来,我对妈妈凶道:“你怎么给他穿这么薄的裤子,连棉毛裤都不给他穿!”妈妈赶紧像做错了事的学生,把棉毛裤给弟弟穿上。弟弟还傻乎乎地说:“现在不冷了。”

    想到这些我就要笑。过年的时候,拜岁客到我们家来,总要留下一些枣干啊白糖啊什么的。妈妈把枣干藏起来,下次上别人家拜年的时候可以用。等妈妈出去了,弟弟就去找,只要是吃的东西,他总能找得到。半天没有声响,我就知道他躲在那里吃了,我悄悄地走过去,看见他把纸袋打开,把那红枣干一颗颗往嘴巴里塞。我轻轻地叫一声他的名字,他吓得一转身,整袋红枣洒了满满一地……

    我起个大早,去菜场。一个人一天能够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情,都是很大的功劳。我的今天呢,就做一件事情,只做一件事情,就要做一碗让弟弟满意的面皮,尽我所能,发挥我最大的用心和才华去做一碗最美味的面皮。因为起得早,买到了很新鲜的大胴骨、大大的憨厚的土豆(我们叫洋芋头)、亮闪闪的洋葱,还有活蹦乱跳的小白虾。回到家,把大胴骨放进高压锅,水烧开,先倒掉,再放上一整锅的水,放上盐、酒、姜,熬啊熬,大火转小火,武火转文火,熬得骨头全酥烂,捞出骨头和肉,把整锅的汤当作面皮的底料,再也不用掺入一滴水。

    这边厢,把粉揉成团,揉啊揉,揉得半软半硬,太软了,没嚼劲;太硬了,没弹性。于是乎,揉了半个多小时,整个面团活泼泼的,柔韧而生动。然后把洋芋头和洋葱过油炒起来,炒到半熟,把那锅熬好的骨头汤倒入,继续煮。与此同时,把揉好的面团摘成小块小块的,没有长长的擀面杖,摆不开阵势,只有小块小块地摊平,拿着细细的做麦饼用的小木棒,把面皮一点点摊开,摊薄。要薄到什么程度呢?按我弟的要求,要对着太阳照,能透明到太阳光都能照得进来才行。而且要薄而不断,这才是高水准严要求好味道的面皮。然后,切成宽宽的长条条,而这时候,锅里的汤刚刚沸腾,要快,要准,把那面皮一条条地抖抖洒洒地放入汤中,动作一定要快,不然,前后不同时间的面皮会有些软有些硬。一定要刚刚做好就下锅,不然经了风的面皮就会老化而不柔韧了。

    一条条的面皮在滚烫里翻跃着,还要不时用铲子来回盘旋。撒入切好的咸菜花(就是咸菜的叶子部分,不能太多,一点点就行,取其味道),不能把锅盖着,那样面皮也会死,就是瘫掉了,耷拉了,不醒豁。看看差不多熟了,再把那活蹦乱跳的小白虾一颗颗撒进去,让它们蹦跳几下,赶紧把那火关了。一整锅的面皮依然在翻腾着,每一个小小的旋涡里都透出洋芋头和咸菜花的味道,这中间还夹着面粉的麦子香气。

    为什么要放洋芋头而不是其他呢?那是因为洋芋头烧的时间长了,会有糊糊的粉粉的气味,和面粉的香香的粉粉的气味,刚好相配。而一整锅的骨头汤是再好也不过的美味的背景。在这样繁华的背景之上,再无须繁华的作料,而来一些很不起眼儿的洋芋头和洋葱,还有咸菜花,才压得住阵脚,收得起局势。就好比,做饺子,羊肉必然要跟香菜配成馅儿,猪肉跟白菜或者跟荠菜马兰头这些野菜配才张弛有度,有紧有松,半口繁华,半口朴拙,才显得前半口大快朵颐,后半口回味无穷。如果,都是繁华呢,就让人腻味;都是朴拙呢,就让人憋屈。

    又为什么放入小白虾呢?我所说的是三门小白虾,小小的灵活的弹跳力超强的小白虾。有了它,整锅汤就更鲜了,这鲜是海鲜,不是什么味精或者鸡精,是纯天然的一种鲜味。海鲜本身是很有灵气的,因此,有了海鲜的加入,这一锅汤也有了鲜活的灵气。

    然后,还说什么呢?在这样的冬日里,吃上这样一碗暖暖的面皮。弟弟说,就是为了这一碗面皮,都要努力奋斗,好好生活。真好啊,我还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让我可以很温柔很骄傲地全心全意地为他做一碗面皮。

    弟弟说起今年是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言语中不无中年况味。我跟他说起故乡的瓦片。我们很小的时候住过的老屋还好好的呢,它在一片老屋之中,当雪子下在这一片老屋上,瓦片奏起了叮叮当当的音乐。老屋里面,也还有人住着,他们也像我们一样,热腾腾地呼啦呼啦地吃着面皮。那面皮里有肉丝,有咸菜,有时候有小白虾,有时候没有。

    弟弟说:“我真希望我们的老屋一直都在。”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说:“再来一碗面皮?”弟弟说:“明年回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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