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时间夹缝里的花-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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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

    正月里,乡村一片新气,鸟儿飞来,草儿发芽,风也吹得柔软。更有流溢在乡村里的气息,让人想起了水样年华,青春人儿这样的词。它们内里都荡漾着喜气与柔情蜜语。田野沟渠的鸟儿隐匿着,在春风荡漾中时有鸣唱,如村庄农舍里的饭香酒醉,它们内里都是暖的,开阔的,让人处于种饱食而又自由的遐想里。更有那正月里来作头笔生意的外地大货车,在柔暖的乡村气息里跑到村大路上,一呼啦一呼啦的冒着大烟,将那春节刚过的喜气冲散了。说喜气倒不如说是惰气。

    乡村的年似乎过得特别久特别浓,正月里,人们不忙地里去,大家子小家子围炕磕瓜子,拉家常,玩牌,炖火锅汤喝,还沉浸在年的气息里。门前开阔的田地与高朗的天空,无不诉说着乡村的祥和与农人生活的美意。但于这沉寂辽阔中,亦隐藏着股木然,它直流露了出来,古老的房屋与树木都掩饰不住。

    石头在屋里炖猪蹄子。只见村上的戈老板骑着摩托车飞快的向他家驶来。石头住在村一队,一队在废堤上,那一线堤高高在上,纵使一望,乡路上的任何人都一览无余。由着素日太过熟悉,那影儿只打那路上一闪,便会从脑海里蹦出他或她的名字与身世身价来。

    戈老板今年二十八,长得清秀刚玉,是村上米行的老板,间或办着酒厂与农副产品收购站及养猪厂,是村上有名的企业家。这会飞奔这里,是来叫石头去他厂子做小工的。先那辆呼啦冒着大烟的大货车是赶着到他家拉棉花的。今春第一车棉,算是头笔交易,该兴个开门红。

    石头听过戈老板话,二话没说,就吆喝着几个老农赶去戈家。不说,这早春的气候还有些冷,特别是从那等饭香酒醉的温暖气息中走出来,骑着自行车迎风一吹,特别冷。倘不是戈老板,任谁叫,他都不会去。这才年初八,好些农人并不急着干活,也不缺那点小工钱。石头也不例外。

    乡下人谁不希望这年后在家清新几日,谁愿意去背那个棉包!硕大柔软的,说象头猪,又象个女人,背着暖暖的,扔下去却是一堆棉。

    说起这棉,村人对它是情意复杂。石头也言不清道不明。每年三月播种时,总会有股特别的激奋,待到夏天跟它治虫打药,摸碎芽,护理得象是自家生的小闺女。到秋冬才看到一点希望,摘上来换点银子,家用吃穿喝。农人的命就在棉身上,农人的情绪因棉生长的好坏有喜有忧。

    石头算是与这些农人有些不同,因他并不需要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棉身上,他十四岁就出去打工,现今二十四,在外足足打了十年工。最近几年在武汉某豆腐店当大师傅,年薪两万。比在家种棉的农人强多了。但如今儿,却在戈老板家做工。放酒打米,年薪不过四千,活儿又脏又累又杂。

    一桌酒从早晨六点熬到晚上六点,时有厢来得慢,得夜黑十一点收厢了才能回去。自酒厂办了以来,戈老板请了不下三个做工的,都干不了三天,就跑了,只有石头一干就是两年。

    每次他都踩着夜黑清淡的月光回去,一路上还哼着小曲儿,步子拿得轻快敏捷。路两边的庄稼地绿盈盈的,随着他的轻步一暗一合。他便似闻到了田野中无限的稻谷花香,棉花温暖气。更有夜静悄的鸟儿突被他的轻唱鸣醒了,似发现了同类的欢唱一阵,将在清淡月光下行走的他困惑了,还以为是清晨。鸟儿更是自由欢快的将这不识时务与时间的楞小子取笑一通,然后扎进了树林里。这时间,他的心里满是喜悦与快乐,这喜悦与快乐都来自戈家的老板娘香媚儿。能与她一起干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上她做的饭,无论多苦多累多冷,他都不觉得。

    冬天的雪下得嗡进人的脖子,怪冷清。农人都懒得出去,藏在自家烧红薯吃,将那香喷的薯香飘得满屋都是。进去烤一会火,啃一会红薯,热陶陶的,会是多么美好宁静的居家享受。可他却不。母亲做了饭菜,烤了红薯,叫他吃过了再去,他不肯。硬是顶着北风,踩着清雪到了戈老板家,将那米机开得轰隆响。米机是铁做的,冬日下冰凉的,摸着都冷,见着都寒。而这冰凉的东西一被他开动,就发热,转出米来。整个屋子也因米机的轰响而充满了生机与暖气。

    他喜欢听米机的轰响,倒不如说喜欢听夸墨清脆欢快而又隐含忧郁的声音。他喜欢看见她穿着青色长布棉衣与小小红皮鞋,拿着帐本在屋里穿梭记帐的样子,更喜欢她用悦耳的声音跟各种顾客交谈做生意,将那祝福绵长的话说了又说,道了又道,将个个老农脸上说得笑开了花。

    他极喜欢她的欢乐。可隐约他又觉得,她是忧郁的,且有股悲味儿。他不知道这悲味儿从何而来?就表面看,她是村上最风光的女人。可小小年纪总穿着套青色衣服,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这样。他喜欢看她穿这身衣服,似乎那悲味儿就从那青色里流溢出来,他就将得知它来自哪里了?

    他想不明白,如此掉落乡间的可人儿,心似欢快,可到底藏着什么悲味儿,呛得他满心吝惜!就表面看,戈老板事业有成,风度翩然,且头脑灵活。成婚不几年就在村上办了米厂,酒厂,猪厂,农副产品收购站。那小女人气质也透彻清晰,洋溢着喜气,如乡间年后路面流淌的气息一样。那气息里是要春暖花开结果的,让每个人都无尽的希望与向往。

    也就是两年前的春天里,戈老板找到了回家过年的石头,叫他去他家做工。没想就此改变了他一生。

    起先他不晓得戈老板是夸墨的老公。因为出去的久,村上好些人结婚成家生子,他都不晓得。只是戈老板成了大老板,回乡总听人说起,倒还不陌生。他心底由衷佩服戈老板在乡间闯出了一番天地。起初只想帮戈老板放完正月酒,就原回武汉打豆腐去,也因那时队里有个魏女子喜欢他来着,两人隐约的谈着恋爱,也不急着出去。

    魏女子的家人却不同意。因他家是新搬来的,老家在黄海院子一个人拉屎都不长蛆的地方。家有六个儿子,穷得饭都没有吃的。而魏女子的祖父却是村上老住户,是故河口村传说中,第一个赶牛驼子开山的元老,哪里看得中这新搬来的楞小子。但魏母亲还是很看中他的,长得高大英俊,且做事利索,在外也多有见识,比一般乡下务农的年轻人强多了,就他们几弟兄比起来,也还只有他强些。要是没魏老头这个老古板,兴许还有些希望。也怪现今年代不同了,人们的观点也不同。就魏女子本身也长得漂亮乖巧,且在外打着工,傍个大款才是她家人一致的心愿,怎会喜欢这个根基薄弱的外地人呢?

    所以他们的恋情并未得到发展,只在有过几次乡路上碰见,然后一块回家去的经历。再或下雪了,天还未晴好,雪日里的清皮零绞得树枝哇哇叫的时候,那乡路上行走着两个人,让人觉得出些柔暖来。那柔暖或就是人说的恋爱。恋爱中的人是不觉得冷的。

    由此大家才推测,他与魏女子有过一段恋爱,只是这恋爱并不持久。待到冬天过去,年过完,魏女子便出去打工了,他却还在戈老板家做工,他们的事儿当然不了了之!

    2、

    放酒的好季节在春秋。所以春节过后,二月天来,石头便没日没夜的在香媚儿家放酒。成天呆在那个灶门口,用个长竿拨着灶里的粗壳,然后将箩筐的粗壳倒进灶口里,让它慢慢的下去。酒锅的热气随着火力的强弱一张一吸。一桌酒从蒸粮食到出锅,粕桌,开厢,进厢,得上十几个小时。常有一天的活儿干完了,天又黑了,他再踩着夜来的雨露回去,亦不知哪天是阴还是晴?但石头是个用心敏锐的人,从夜色与路边的庄稼草木中判断出阴雨晴天。一般这样的日子,都是大好晴天,气温适宜,草木兴旺,洋溢村庄与人心上的都是柔丽与温暖。他的心在戈家也是甜蜜而温暖的。

    只是夸墨并不喜欢他。从前她洗脸在厨房,自他来后,便躲在房间里,洗过脸,梳好了头,才出来。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发。他极想看见那发披着的情形,或她梳它们时的情形。只是她却没一次在他面前散开过那发。而是卷了个毡出来,脸也冷冰冰的。待到了堂屋门店里,才笑,那笑象春风一样飘进了他烧酒的屋子里。

    她为什么不对他笑?在他面前,她是那样生冷高傲,俯视着他,他得仰望着。在这屋里,她是老板娘,而他是做工的。就算这样,也用不着如此冷漠吧。或并不太熟识,或因年岁相当,或因忙碌……总之,他内心嘀咕了去又嘀咕了来,想,夸墨就是想与我说话也没有时间,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又是酒厂米厂,卖米碎糠,喂猪,做饭。哪里顾得上跟我说话呢?这样想后,他就只管干好自己的活,不给她添乱就是。好在他本身也是个木纳的人,并不多话。

    一天里,他最盼望的就是吃饭。吃饭还是能见她停下来。春天了,水温升高了,鱼儿都跳出了水面,跳到了桌上。鲫鱼汤是桌上每天都有的菜。奇怪的是,那桌上的菜总是一大碗,一小碗的装着。然后,腊肉炒的蒜薹也是一大碗,一小碗。

    某个时候,夸墨会在做饭时帮他碎酒曲子。因粗壳灶烧起来挺忙,一箩筐一箩筐的粗壳都得从粗壳仓库里拔来,来回耗去了些许时间,就来不及碎酒曲子了。

    夸墨很喜欢这活儿,将酒曲子散在地板上,边炼边哼,似唱歌,又似叹息。石头很想偷看她到底高兴着,还是痛苦着。很快,酒曲子炼好了,饭也熟了。吃过饭,他们就一起出粮食,粕桌。但每次吃饭时,望着桌子上的一大碗一小碗,他都不知道该把筷子伸到哪里?待到戈老板上了桌,才知那小碗菜是给戈老板做的,颜色看上去淡些。或味道也淡些吧?

    隐约中,他也知晓些事儿,似乎戈老板正患着某种传染病,所以才分开吃。但有货商老板的时候,他也与大家一起吃。原夸墨在厨房炼酒曲子时,并不是在歌唱,而是在叹息。时有出来眼睛红红的,到了前屋却又笑哈哈起来。

    这个女人于他太神秘了,他分不清什么时候,她是真实快乐的,什么时候又是痛苦的。但她的小脸却永远那么清澄,透着股悲味儿。不在她家呆长的人,是见不着那股悲的。因为从来她在外都是笑容示人,也因做着生意,不容在别人面前悲。

    说实话,他很痛惜她,可她并不需要。待到春天再来得久些,鱼儿也过了跳跃时期。桌子上就只剩菜红子下腊肉了。

    腊肉在戈家是很丰盛的,年年过年,戈家都会宰上掉边百多斤的大年猪。戈老板不吃肉,夸墨也不大吃。他们家的肉全喂这些来她家做工的人吃了。素日,来她家吃饭的人也多,都是来做生意,碰饭吃饭的农人。人一叫一热情,就忍不住坐下来。戈老板也爽快,将自家才酿的酒拿来给农人品尝,无不受着恭敬夸奖。生意也一路顺畅红火。

    石头算过,戈家每年放二百九十五桌酒。那未放的七十天,都是冬天极冷时,零下几度,出不了酒。再不就是大热天,热得人都喘不过气,亦出不了酒。但最近两年,冬天似乎不象从前冷,时有暖和,酒益发放的多起来。遇见下雪的日子还要囤厢,放几桌。时有夸墨也会靠在大烟囱边烤火。边烤便边睡着了,想必平日有多累。醒来总不好意思的对他笑。

    她是极少对他笑的,那一笑无不又将他心上暖和了,他亦对她笑,想与她说会话儿。

    于是他便与她讲自己在武汉打豆腐的事,说臭豆腐,纤肠子怎么做成的事,还说自己的豆腐在武汉打得是出名的好,今儿,那店老板都打了几个电话叫他去帮忙……

    夸墨一点都不怀疑石头说的话,从到她家放酒打米看得出他是个干活的把手。年轻,聪明,力气大,个子高,嘴也巧。第一次,她发现石头其实也是个擅长言谈的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并无一般农人的漫无头绪。毕竟大城市做工多年的人,与久在乡下的人不同。且还长得白净秀气,某个地方与她还有些象。

    有次他还与她说到了打豆腐时,人家开玩笑的话,说谁吃了他的豆腐。她开始并没听懂,还道是谁占了便宜,吃了豆腐不给钱。直问他:怎能那样啊,吃人家豆腐不给钱吗?直问得他哈哈大笑。笑得她摸头不知脑,还直问:豆腐不贵的,怎么要白吃人家呢?尔后说完,又突然明白了,不免用眼睛狠狠的瞪了他下。他的心也随这一瞪,冷却了,掉进了万丈深渊。

    说实在的,他是敬畏她的,不敢有任何越池。但他又是心甘的,只要能跟她说上一句话,他就很开心。还不说每次出厢时,她都来帮忙,娇小的个子却将杨锹掀得一扬一扬的。酒香的热气与她汗香的热气拌和在一起,将那窗外射进来的夕阳都染香了,一同洒在飞扬的杨锹上。这种欢乐只可感受不可言传。他喜欢这样共处的欢畅时光。尽管她并不多言,但她用身体在言语。她的身材极好,眉目清秀都来自内里的一股气息。她还极爱书。他看见她写字台上一大撂一大撂的书,但却极少看见她看它们。但他知道那都是她的书。他还知道她喜欢写字,只是别人都不知道罢。人见她,她只说在记帐。但他分得清她的帐本与笔记本,它们是不同的。他敬畏她,无不表现在这些地方。

    她是个如神一样的女人,在他心中。能与她说上一句话,与她一起劳动,他怎地不幸福快乐!甚至有时,她还说他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文艺青年,说他气质里潜藏着那气息,只是出生在农村贫穷家庭,不得有伸展了。言下之意,他现在已不够那样称呼的。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个做工的,而她是老板娘。这里面有一条巨大的横亘,不能跨越。

    时光就这样过到了又一年春里。戈老板家的第一笔棉要出手了,戈老板家的酒也该要放了。

    二

    1、

    大货车已摆好位置。可女主人今天却不给他好脸色。只说他的棉包码歪了,要掀下来重码。他自认为不要紧,没大听。不料,那妇人儿发起了火,硬要他掀下来。

    门前大道开阔甜美,沟边仍有鸟雀逗留,似乎冬不来这田沟上。灌木永远青的,似乎冬也不来灌木上。鸟儿也不怕人,一有人路过,就飞向前来,歇在那,似在看他们吵架。只见石头把一棉包“趴”的掀了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这活没法干了,这车货是俺最后一次的活,年初八的,雪都未化,天还不暖,鬼疯了,才来背这些棉,挣这点钱。”

    夸墨听了他的话并不买帐,还发起了飙:“做工不象做工的,还自以为是,这天未晴好,路不好走,不码好,车翻了,谁负责?不做,算了,谁稀罕。”

    戈老板在一旁急得只蹦脚,叫他们随便码了算了,这年初八的能来,不容易,还说干完了,留下吃饭,今年才来,算是犒劳。戈老板先前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夸墨最看不得人家将她老公的话当耳旁风,才发这样大的火。戈老板转变的倒还真快。

    素日,石头做事从未出过差错,这年初八的,夸墨不该当着众人破他面子。他越想越气,拿定主意不来她家干活了,十五一过,原回武汉打豆腐去。心虽不舍,但也无法,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他,今天他算是看清了。

    要不是这青天日光下,这开阔大地里,这众人面前,他还看不清。若是在那放酒的屋子里,有那一斗室里的饭香酒气,温馨之至。有那飘忽的影子与气息,他永远都看不清了。那一汪沉醉的酒池飘荡着酒香,亦飘荡着他漫无边际的思绪。似飘到了一个温暖的家,这是他与她的家……

    很多次,他都错以为这个家是他与夸墨的。白天,戈老板不在,午饭很少回来吃,晚上也回来的迟。只有清晨,他在这个家看得见戈老板。其他时间,他都只见着夸墨在屋里屋外忙碌,前屋后厅的留着个背影,都不拿正眼瞧他,也没时间瞧他。时有,她在前屋打米,米机一停,他的心都要抖一抖,生怕米机出了啥问题。透过后门往前屋望,希望能帮上些忙。但不论米机出不出问题,她从不叫他帮忙。有次电坏了,她去找邻居家的男人来弄,也不叫他。用她的话说是,放酒得认真,出了点差错便坏了一桌酒,这个损失,她耽误不起。他管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从此话里,他觉出些温暖与体恤,也觉出些生疏与失落。始终,他都不知道她对他的情愫?她于他始终是漂浮的,时有他想与她打个照面,都不可能。因为他们两都太忙,忙得连打照面的时间都没有,吃饭也是匆忙。然而,今天闲暇了,这青天日光下,他算是有些知道了。

    上好了车,石头便与众农人回家,也未留话。夸墨与戈老板都不在意。

    2、

    好好的晴天,阳光妩媚,鸟儿欢唱,乡间小路上的树枝儿打着纤纤细腰,在晴天中吐露着新绿儿。新绿之外的田野,云霞铺开了一层又一层,似乎天都倾斜到了田里。春上,村庄的田野总是一片云霞。那云霞里盛着庄稼稻谷粮食,更盛着农人的丰收与希望。人们只要看到田野如云霞一样铺开,就知道又一年的新春耕作要开始了。气温也越来越适宜,适宜得人在行路上,也抹着青绿,唱着歌儿。天空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阔。整个乡村充满了诗情画意,都将那一草一木长成了诗。可如此诗意的人间仍充满了生存的艰辛与残酷……

    前两天,戈老板到石头家请他回去,春上酒要放,坛都空了,得上几个月忙碌,还把他辛苦,他的好,他都记着呢。好话说了一箩筐,石头就是不去。石头的母亲是个憨厚朴素的湖南人,操着湖南口音对他说:伢仔,人家戈老板好话都说尽,多抬举你,你便去吧。戈老板还对他说,干完这年,他们亦不干了,吃亏也只把他吃一年……他不知道戈老板为何要把厂子卖掉?是身体不行了,还是赚足了钱?或是夸墨不想在村上呆下去?但看戈老板虽瘦,精神却好,生意仍旧做得活,若说把厂子卖掉,可是话儿说到了尽头。他心中真是难受。

    经过一夜思考,他没回戈老板家,也没去武汉打豆腐,而是在家种着十几亩地。用他母亲的话说是,年纪不小了,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了,再出去不迟。

    春天的鸟雀仍旧欢唱,树枝亦跟着摇摆,田间亦绿油油金灿灿一片。农人在那褐色的土壤上播种。以便来年丰收更多的欢笑与希望。可石头却看不到一丝希望,心也不欢畅。用他母亲的话说是,你想去戈老板家做工就去,老妈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夸墨有男人啊……

    石头听过母亲的话,伤心的哭。从此下定决心不再想她,也不再存那非份之想。

    邻居住着他哥木头,木头最近当了爸,老婆是前面队的队花,谢石香。石头几弟兄人虽木纳,但个个长得身材笔挺,气质清秀,象模特。乡下女子见着多是倾慕的。谢石香也说了不下十户人家,就看中了木头。这会她说要给石头说的媳妇子,是她表妹,叫又香。

    似乎新的生活马上要开始。这两年他家亦砌了新房子,十几亩田地,他母亲种得好,猪也喂得壮,菜园更是整得熟榴。什么辣椒,茄子一样不缺,坛子菜亦是丰富多样,乡村人家有的,也一样都不缺。只是缺女人与孩子。

    石头要说是几弟兄中最聪明的,却在夸墨那里遇着了死结。但凡这种事又强解不得。这不去她家做工了,已是解开了死结的头,慢慢的就会尽解开来吧。

    戈老板的酒厂也另请了新人,还是个放酒师傅,手艺不错,只是人比较懒。老婆就更懒,在村上是有名的,绰号懒八喜。牌瘾特别大。吃饭都不忘打牌,锅里水开了也不忘打牌,即使没下锅的米了,依然不忘打牌。她有八姊妹,她最小,所以乡亲们自小叫她懒八喜。大了也一样叫,她也不在乎。嫁了个外来的孤儿,叫大昆,姓什么倒不重要。在这无亲无戚的,还有放酒手艺,于是就做了她家倒插门女婿。

    如今他们住的仍是懒八喜祖上留下来的那间木架子屋。大昆起初还是勤快的,慢慢的也被她带懒了。他出去做工了,他们庄稼地里的草就长得人把高,人家田里收成一叠一叠的,他家的就只有荒破。都指望大昆做工的那点钱了。

    一天才二十块工钱,给到她手里,牌场里坐一场,就分文不剩。只有再等第二个二十元。这样将就一天是一天。人家买米都是百斤的用板车拉,而她常是买个十斤二十斤,弄得做米生意的老板都怕了她。好在村里做米生意的有家是她亲戚,所以还不曾到夸墨家来赊过米。那亲戚家亦开有酒厂,大昆原是在那亲戚家做工。都不知啥原因不做了,找到了戈老板。这里正缺人啊,没法子,就用了他。

    就戈老板家,每天的生活节奏不仅快,更是活。米厂,猪厂,酒厂,贸易一起干。是要有非凡的精力,体力和脑力才能胜任。话不能乱说,活不能乱干,得有条理主次。先有石头那样年轻力壮,模样俊朗,头脑灵活的后生撑着,还不觉得。这不来了个大昆,就是只虫,干啥都不入眼。在亲戚家肯定是被炒了。即使这样又怎样?没有合适的人,也只有由着他了。

    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每天早晨八九点,粮食蒸得要熟不熟时,懒八喜都要来放酒屋里跟大昆说话。看模样不坏,细皮嫩肉,个头高大。这上午八九点钟,哪个农妇不在地里干活啊,她倒跑到这儿来跟老公扯闲白。你说这春上的太阳并不烈,怎不下地干活?原是她家没有中午米了,来此,是讨要买米钱的。这才做了两天工,大昆还不好意思开口。夸墨也看出了点眉目,便问懒八喜:“您是否要赊米,您开口便好,工钱迟早都要给,就记在帐上吧。”懒八喜听了夸墨的话,万分感激。就用自行车驮了一百斤米回去了。

    等不了一个星期,懒八喜又来了,大昆见到她只叹息,还是不开口。夸墨很奇怪,一百斤米就吃完了么?孩子们又不在家。懒八喜说:“那一百斤米,俺回去路上,忍不住进茶馆打了一牌,输掉了。”夸墨听了,更觉得奇怪,从不想如今天下还有这样的女人。将赊的米打牌输掉。还道是她在说笑话呢。没想懒八喜又说:“老板娘,还赊一百斤,这次肯定能吃一个月……”可过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还有一样的话,一样的事情……

    赊米的钱早超过了做工的钱。这都事小,关键是她每天来会影响大昆做事。大昆做事本来就没劲没力,还被懒八喜一打岔,简直就干不好了。石头在这里干的时候,从没提过钱,也从不赊米赊酒,都是年底一次性结清。干活从来都是有劲有力,白天放酒,晚上照样打米,一打一通宵,也不见累。若是真需要休息的话,也会让他哥哥木头来代班。从来,他们没为这个操心过。而大昆放酒了,是万不能打米的,精力来不及,米机也不会开。还得另请工,实在不胜烦恼。

    戈老板因此常对夸墨发脾气,说她把石头气跑的,看这个家还如何撑下去,他身体是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春来的万物欣然,病菌也格外繁荣。它们日益吞噬着戈老板年轻的肌体,让他每日都心烦意乱。不几日就瘦得如把钢材了。但就那副钢材还得每天里放酒打米,串乡卖米,调东调西的一样不落下。

    做生意便是如此残酷,门面开了,场面开了,就得如机器一样随它运转下去。否则,某个关节停顿了,所有一切就得瘫痪。戈老板舍不得停下来,舍不得他多年创下来的基业就此萧条毁灭下去,就那样拼着命运转着。他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倘使石头在就好了……

    至此,夸墨才觉得石头在他们家的重要性。决心独自去请石头来。

    三

    1、

    那该是春天里最晴朗的一天,路边的野草儿都结了须儿。鸟儿歇在上面压弯了它们的腰。有些根头伏在地面,似与土地打鸡火哒。田地里棉花长青了田。油菜花儿谢了百分之八九十,春天即将过去。初夏的温度储满了农田的硕果,它们饱含着质汁与颗粒,将蹦到农人的谷仓。

    戈家的酒坛却还没放满,夸墨的男人亦日渐消瘦了下去,夸墨眼泪汪汪的找到石头,对他说,年初八不该吼他,叫他不要见怪,原回她家去做工吧……

    但见她回过头来清高的微笑与客气的话语,他原想回去的心又坚固起来。夸墨说:“你自权衡,去不去由你。”他便答:“不去,原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今年包了地儿,实在没空。”夸墨扭过头,说了句:“算我求你,一年给你六千。”尔后,一串晶莹的泪水真实的从她眼里滚出来,没来得及躲避,算是面对他哭了…她原不是哭给他看,只由着这春上的一切生机蓬勃,而她却要收拢那样一个大摊子,面临那样一个病人,委屈的对着这田野天空哭。如此清冷高傲的哭泣,亦刺痛了他的心。

    没想他含着的一句话仍是:不去,不是钱的问题。他的声音很低,夸墨似乎也听见了,但头也没回的走了。一路上,田里的农人都跟她打招呼,她亦笑着应答,无任何事一般。

    这夜里,石头彻底失眠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将母亲做的坛子菜装了大小几个包,沿着东方的鱼肚白往戈家去。一路上,有如诗如画的晨雾,有布谷鸣叫的悲怆,有勤快的老农踩着破自行车一噶一噶的往田间去,脑门前的头发结了一大串露珠子。石头抹了抹脑门,亦有一大串露珠子,头发亦湿了半边。他用手将湿着的头发缕了缕,往脸上搽了搽,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才感觉昨夜的泪水已将眼睛浇肿了。这大清晨,睁着有些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又哭了多久?夸墨总在那泪水中,越发显出股悲味儿来。他不知道她隐藏了多大的悲伤?看见又似看不见,似有又似无。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爱上了她。尽管她对他一往都是冷漠的,但昨天的泪水却是温湿。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那样,她那么孤苦无助,她需要我……他一连这样自问了好多次。最终决定还是去帮她。

    鱼肚白彻底消失了,晨雾消散。显示出那个仍旧阔大美好的绿色村庄。农舍烟囱里冒出了白烟,未砌起的新楼门前有干活人的影子,更有赶着去学校读书的小学生,将踩得飞快的自行车铃声敲得叮当叮当的响,响声回荡在路边的庄稼梗与树尖上。村庄的一切都正常展开,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红,太阳出现在天盘,一大片褐色恢弘。似一大片荒芜丢远的庄稼地,散发着广袤而沉寂的气息。

    石头的心空亦如那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广袤冷寂又升腾着热意。带着这交织复杂的情绪,他来到了戈家。正欲敲门,门开了。夸墨穿戴齐整的站在门内,见是他,笑了,说了句:“你回来了。”然后就转身回了后屋。

    戈家的门店在最前面,酒厂在中间,卧室在最后面。卧室与猪屋隔了一条路,有围墙门隔着,猪舍过去就是菜地。夸墨的菜地里,一贯都只有一二样菜,长得很是张狂。但无论多么张狂,也没有夸墨喂养的猪张狂。它们总会将之吃个干净。夸墨喂养的猪从来不叫喊,只在猪栏里睡着长肉,细皮白嫩的,个个文静秀美。

    石头极喜欢她养的那些猪,如夸墨一样高傲。不是主人去了从不起身,你近去看,它们就要睁眼不睁眼的看着你,直到藐视得你没趣的离开。只有夸墨去了,它们就显得格外的亲昵与欢迎,摇头摆尾的,似识得出她的声音与气味。起初,他每次酒出渣的时候都要路过那一排猪屋,将之挑着的渣倒在田沟里。那可真是个无声息的地方,然后突然看见十几头白胖的猪,他对夸墨的爱又加深了几分。洋溢她周身的是六畜兴旺,财源滚滚。乡下的男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弄个这样的老婆。他很羡慕戈老板娶到了夸墨这样的女人。但不知何时,他的这种愿望已经发生了改变?如今他都不敢正视她了?

    2、

    有了石头,夸墨长舒了口气。一切都可照常进行,生活也不至于断裂。戈老板见到石头,也笑了,如释重负。说实话,象戈小选这样的生意之家,(忘记交代的是戈老板名叫小选)有个得力干活的人何其的重要。这重要只有处在其中的人才懂。

    有了石头,夸墨一大早吃过饭,就去村各大队收酒壶。年前去一次,年后再去一次。年前下雪了,她便走路,将那如雪的酒壶用绳子串着提好,走在路上一闪一闪。她的笑如花一样,清幽迷人。她对每个路遇的人都充满这种花香般的笑。人问她:“收酒壶啊?”她便答:“是的,您好。”从不多言。但酒厂生意自是一路的高涨顺当,都把懒八喜那亲戚的抵跨了。

    收酒壶多是临近黄昏,还特意弯走了许多路,以便经过每户农家。起初,石头不知道夸墨这样做为什么。时间一久,他便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心中更为的敬佩她。

    今天夸墨收酒壶,去看望了石头的母亲。并未特意去,而是路过。看见他母亲在门前晒干豆腐,就停了下来。开始母亲还未反应过来,待看清是夸墨,不仅有些措手不及。忙进屋端了把椅子。夸墨坐在椅子上就不大自然了。因为母亲端详她的目光太赋予那种意味了。她不喜欢随便一个男人的母亲就用那种意味的眼光看她。她既是守寡,也不要哪个男人的母亲这样看她。尽管这眼光里也有着某种悲壮,无私,有着博大甚至伟大的爱,但她只觉愤懑。或他们的心是更悲怆的,他们的牺牲更大,可他们隐藏的阴谋也更大。谁都知道,就算戈老板死了,夸墨亦是个有钱人家的漂亮寡妇。无论才貌品质都是一般农人不般配的。

    至此,夸墨才知道石头及他的家人是怎样看待自己的。这更坚定她的离去。几乎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不再守着这村庄的虚荣的繁华了,它已经摧毁了她的男人,她的尊严,她的家。

    回到家,夸墨忍不住泪水汹涌。它将冲洗这村庄上的所有艰辛与磨难。石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隐约知道这泪水与自己有关,但他却生生的不敢面对她的眼睛。她对他还如从前一样冰冷。

    3、

    第二天,石头没来,是他哥木头来的。也是乘着那一路的晨雾与鸟鸣。背包里还包了一大包早莴笋。他把莴笋边给夸墨边说:“俺兄弟说你家这些菜都要买,而我们家这些菜没人吃,长在菜园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成灾了。俺兄弟就叫俺送你这些,明儿吃完了,再弄些来。”夸墨冷淡的接过菜,也没问石头乍没来,就去前屋忙活了。

    待到第三天,第四天,石头仍没来。夸墨才问起:“你兄弟石头呢?”

    说实话,木头干活也不错,但比起石头还差点。他们弟兄两长相都白净斯文,个子又高,真不似乡间干活的,本该是才子,只怪命运不济,生在那等贫寒人家。最大的水头太傻,娶个老婆生个女儿不到一年,就跑了。再娶是万难的事,也罢。木头的老婆谢石香还好,暂且还在家。现在只有石头,到了结婚年龄,一说又一言难尽,都只因眼前这个女人。他家大小都知道这事儿。

    待夸墨问起石头,木头却欲言而止。夸墨一再追问,他才吞吐的说,石头病了,去了医院。再及问什么病,却又不说出来。最后木头还加了句:“不知今后石头还来不来得了,这活儿,他都交代我了,他不来,我便来,反正不会耽误你家的事。”

    夸墨听了,酸涩的温暖的也间或着愤懑。她不知道自己对这种怜悯或是爱情是怎样感觉的。石头配怜悯或爱她么?在她骨子里,就是不配。若是哪天她真陷入了,做了他的女人。那都是被迫和陷害的。她有种无力挣脱却又极力想挣脱的感觉。可现实却很紧迫的把她推向那结果去。

    她无奈的看到自己的男人日益衰败下去,至今天,已不能与她同房。可仍要承担着这家里的大小事务。她想挣脱的并不是她男人的病况,而是终将发生的生活困境。她无力挣脱石头对这个家的作用。若这个家继续下去,石头就将是她的男人。戈老板也似乎看到了这个结果,亦想挣脱。只是家业太庞大了,一时间处理不了。不能说好端端的,说不干就不干,这家男人的身体败了,是多么坏的影响,这个家业将分文不值。一切都得慢慢来,直到顺理成章。

    她抱着小选哭,尔后将身子靠在她男人小选的背上说:“将这一切都结束吧!”戈老板也在哭:“等我看过医生再做决定吧。”于是他们俩又笑容满脸的出现在门前,依旧忙活生意去了。石头见状,也忍不住哭。他知道这七八天里,戈老板又该在医院,不在家了。但家里一切照常,夸墨打着米碎着糠与农人交谈。人一问:“戈老板呢?”她便答:“进谷子去了。”然后有打酒的顾客来到酒房,他便将打酒的钱交给她。只要他对她看,她就瞪他。

    在这个家,他从来不说话,只有她问,他才敢说。好在他也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习惯了。但见夸墨坚强的提着水桶去摇水,去田沟清衣服,他总忍不住心疼。在那孤单布满水草的沟边,边清着衣服边落泪。只有那刻她会哭。人一问她怎么了,她就答:“棒衣服的水溅到了脸上。”

    起初,石头还没发现,直到有天,他去沟里担水,因为猪栏里发臭了,要清洗。夸墨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看不过,就挑着水桶去沟里担水,看见她在沟边哭。可见到他,她又不哭了,将脸从那乌黑的头发里露出来,哀弱的一笑,赶紧提着衣服回去了。因为他出来了,家里就没人在,她得马上回去。或有意无意,他并不是故意看见她哭,她也不想他看见。只是他内心里真实想看,想帮她,这几年来,他也一直帮着她。可这个家并不因有他帮忙而维持下去。他那隐约的梦想,永远只是个痴心梦想吧。

    4、

    四五月天的月光,清淡漂浮在空寂的乡路上。怎么看,月光洒照下的村庄都是宁静温馨充满暖意的。夸墨却在月光下叹息。若不是小选病着,一切将会多么美好,未来将会多么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过去。她心中或没有多大悲伤,那是因为她已不能感知了。长久忙碌沉重的压迫,已使她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月亮静悄的升上天空,四周静悄悄的,连狗也睡着了,草也睡着了,只有他们仍在忙。谁知乡人企业的繁华是由什么打造的?便由着人间沉睡而他们仍不睡的忙碌凑成的。可如今,那一路奔忙来的人,却不再与她一起奔忙。她很害怕,却更坚强。只要那个男人还在,一切都还是原样的,她会继续他的事业,但若没了他,将怎么办?

    她不想想那么多,能持续一天就是一天。至于石头,永远都只是个做工的,从来她对他没有动过半点心。

    石头呢?除了更努力的干活,更是把自己打工多年来的一万块的积蓄借给了他们。

    有了这笔钱,戈老板的病似乎也好转了一半。一大清晨,门前大板车小拖拉机,人山人海,全是来卖玉米小麦,买米换米碎糠的人。夸墨也穿着兰色工作服,长发卷起,满面春风的忙活着。他们一起身,鸟儿就飞到门前歇在磅秤上,它们在欢唱这稻谷玉米小麦,应有尽有的让它们吃。吃饱了,就与人一起坐在门前,看他们忙碌。

    夸墨极喜欢这样的时光,一有空就坐下来跟鸟儿们说话,与青草儿们说话,与风与云,与天空和庄稼说话。其实也没有说,只在内心感受吧。但那是比说话更为深切的交流。她爱这片土地,爱她的家,更爱那些跟她做生意的纯朴乡亲。可她爱在她家做牛做马的石头吗?

    可石头并不羡慕戈老板给她的这种生活。劳累,奔波,繁忙。连身体都保不住。隐约的他也知道夸墨这样生活的一点也不快乐。或他能给予她最快乐自由的生活。他会把她供养起来,养花草,种地,过种田园情趣的生活,才不会象现在的她这样打拼冲杀。连各种人生情感的感觉都麻木了。或她自己也厌倦了这种生活吧。

    四

    一晃又一年秋天了。门前的小草发黄了,太阳出得老高,农舍门前的禾场显得特别宽广。农家里的鸡鸭鹅狗都到外面溜达去了。有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踩着发黄的草,顶着高高的太阳,来到夸墨的禾场,跟她说话。说到了卖掉家业的事。

    那妇人问道:“怎么好好的要卖掉呢?”

    夸墨答:“……”

    石头在后屋放酒听不大清楚,但绝对在谈这个事。不知怎的,他浑身没力气了,心直往下沉,身体也凉了半截。最后只听见那妇人在说:“做得好好的卖掉,心中舍得么?正好我们打工回来,有点积蓄,想干份事儿,却不知我们干得好不?”只听见夸墨答:“谁舍得卖掉,只是时间做久了,也厌烦,想去别的方向发展,这事儿,只管吃苦就赚钱,没啥做不好的。”

    吃晚饭时,戈老板回来了。夸墨将妇人来看家业的事跟他讲了。的确,她已决定卖掉乡村的一切。戈老板良久才说:“卖给他们,我不放心,这厂子好不容易辛苦的治起来,得转给个扎实的人家,别是把厂子弄跨了,我心里疼。”就戈老板口气,他并未做好十分的准备。夸墨说:“那就还等些时日吧。”

    自从厂子打出要卖的广告后,每天都有来看来谈的人。他们并非想买,而是探询。好好的为什么卖掉?戈老板虽瘦弱,仍坚持每天的业务往来,夸墨也仍在家打理,石头仍在做工,一切皆好,并未存多大疑问。的确,这小子赚了钱不想呆乡下了。农人都知道治份家业有多艰辛。更何况它不只是一份家业,还有兴旺发达的生意。这个吉利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戈老板的小哥想买,戈老板是这样对他小哥说的:“别看搞得热闹,赚得到钱,可那钱是真要命受的,我不卖给你,是不想害你……”

    就戈老板的病况,他家的亲弟兄都是不知道的,更何况他人。因做着某种生意,生病了也不能公开,只在家独生好了。若是被人知了,生意与身价立刻拉下去。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结果,也是他们隐瞒的理由。

    但来了许多看厂子的人,都未谈成。

    石头隐约的又觉到些希望,只要厂子不卖掉,夸墨就走不了,他仍会在这做工,便还可每天吃她做的饭,与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虽然他们之间从不多言,夸墨也从不在他面前有个好脸色。但那默契是存在的。很有可能,夸墨已在心中度量过他的位置与分量了。可这完全只是石头的一厢情愿。

    待到年过春到。戈老板全家便搬走了。石头也回了家,没再出去打工。

    再过两年,戈老板回乡收购棉花时,身体已完全好了,人也长得比在乡下时壮实。乡亲们一碰见,还说:“大老板就是不同,在哪都是大老板,赚大钱,看在街上住,就是街上的样子了,都年轻了好多,真是心宽有钱出少年啊。”

    而石头却日渐瘦弱下去,二十大几的人了,也不见说媳妇儿成家。

    有次,他们收棉到了石头门口,他正在阳光下吃柑子。九月天里秋高气爽,村庄总渗透着火亮的开阔与嘹亮的风情。那是丰收人心境里的开阔与庄稼果实的风情。人无论行走在哪,都能心拥一片如盛夏般的荫凉。这份荫凉予人的舒散,只有拥有的人才知道。再回乡下的夸墨,更是心盛一大片一大片的荫凉。因为她的男人已是个健康的人了,拥着她过着幸福而正常的生活。而从前那种生活,是不大正常的。

    他们还收购了石头的棉花,站在柑子树下跟他说了会话,还问他何时安家,别忘了请他们喝喜酒。石头只是唯唯诺诺的,不似从前灵活了。似乎这乡村的境遇会日渐把人变得如此迟钝而麻木的,或他的形象并未有多变,而只是看他的人的眼光与心理变了吧!

    待到来年,夸墨再回家乡,石头便死了。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浑身都冰凉了。乡亲们都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后生,乍突然就死了呢?以前可是打得死牛,也没听说犯啥病。可夸墨心中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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