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时间夹缝里的花-开在时间夹缝里的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1、

    年来了,赶着走亲戚的人儿,一大早就出发了!

    青苔码头,阳光朗照,花红柳绿,似乎春天来了。

    青苔码头的对岸是故河口。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长江奔岸,将故河口奔成了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到哪去都要过河。青苔码头是故河口通往外面的重要出口。虽然故河口的出路被限制了,形式却一年一个样。加以故河口人仍保持着热情好客的习气。年近就杀猪宰羊,攒坛打酒,直等过年亲戚朋友们来了吃喝个痛快。这不,一大早,青苔码头过往的人群就如长江翻滚的浪头,推进涌去。他们都是故河口人,或故河口人的亲人、朋友。

    现在全球虽是连年的金融风暴,经济下滑,但并不影响那些“衣锦还乡”之人的攀比情致。青苔码头过往的私家车是一年比一年多了,船上岸上爬行的都是乌龟,白的,红的,黑的……不知会爬进哪家的门。

    这年头,开摩托车走亲戚是很丑的一件事。只有从未出过门的庄稼汉,有钱不买车,就买耕整机,收割机,田地,做大楼房。再说一个种地的买车干吗,有几回开?难道还开着小车去种地么?即使能,你那身着的粗布大褂,那劳作起来的辛苦气度,怎能跟小车的优雅豪华相配?而那些“衣锦还乡”的人就有几回开吗?搞不好,就过年回乡开一回。素日在外,东奔西走,游移不定,替人打工当个高管,就了不起了!即使做了多年的老板,也不过一个小老板,根基实在薄弱,内里又没多少货,把个事业能做得挺大么?加以现在经营形势恶劣,能搞口饭吃,不把个厂子搞破产就烧高香了。这新开回来的小车,实则为内里的虚弱搭配的。好让自己失意落魄的人生在亲戚朋友们面前再亮一下!这开车的主人内心并不踏实。倒是同来搭便车的亲戚,只看其表,不知其内,满心的羡慕。真以为美满的人生之花,人生之果,都被他们采摘了!

    夸墨与小选就是如此一对外表光鲜,实质虚弱,内心彷徨的夫妻。这辆1.2g排量的北京现代买了两年。说实话,从买了这北京现代,小厂的生意可谓江河日下,一去不回头。他们从故河口搬到青苔十年了,然后回过头来在故河口镇开办剥绒厂,也有五六年。每年九月棉花采摘的季节,他们就回小厂;每年春天冬候鸟南飞的时候,他们就卷着铺盖行李回青苔。象只鸟似的两岸飞来飞去。从前小厂形式好,不觉得什么,这形式不好了,就另当别论。夸墨觉得这象只鸟飞来飞去的生活丁点趣味都没有。无论有趣无趣,生活仍旧没有一丝改变,一年又一年。

    太阳出得非常好,天高地远的好走亲戚。要不下雪下雨了,走亲戚也走不出乐趣。从前过年过节,人还巴望着下雪下雨,好一心一意走亲戚。免得还心挂着田地的事儿。一大家子围着火坑,闲聊,嗑瓜子,其乐融融。如今儿时代不同了,走亲戚的情趣也不同,专拣晴好的天,打一绕,吃餐饭,打打麻将,算了事。有的甚至饭也不吃,脚像踩着火屎,把个礼品往桌上一放,去下家了。哪有闲心跟你围着火坑磕巴家常与瓜子。

    夸墨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故河口却丝毫未变。即使故河口出来的人,在外面早变得面目全非,而居在故河口的人,却一点都没变。全由天生的死心眼决定的?夸墨想不清楚。但故河口现在居住的年轻人真不多,一个队就两户而已。因某种特殊的情况,否则早也出去打工了。

    譬如夸墨的堂弟建与堂弟媳妇杨梅、夸墨的发小竺学红与云妹。就是夸墨娘家队里仅剩的两个年轻妇人之家。(注:并非竺学红与夸墨是发小,是云妹。)而夸墨的二叔,小姑,却是故河口的老居民,又一代人了。这样两代人相住一个队的并不多。这样相住一个队里的亲戚是幸福的。

    堂弟建买了收割机,旋耕机,包了几十亩地。一个季度下来,少不了赚二三万块。小农家日子过得殷实。小姑也新嫁了人家,砌了大楼房,也包了几十亩地,开了茶馆。眼下看去,村上的人可比在外的人好过得多。过年过节的气氛也比城里的不知浓多少倍。

    2、

    还未进村,便闻到了年气。过年与素日就是不同。乡路也不冷清,每时每刻都来往着人;路边的野草更不清闲,被来往的人踩来踩去;空旷的天空也不空旷,似布满了鸟儿。它们也奔忙着过年?更有长江故道的水不宁静了,在阳光下闪光,它在欢呼拥抱这些回归的儿女。只是儿女们并不需要它,也不会多看它一眼。自98年故河口修筑大堤以来,故河口码头就被废弃了,成年累月看不见一个亲人。唯抱着堤道远眺,那岸边房屋里的人儿也是它的亲人嘛!

    更有不知哪家,年初二的就把事儿过!平日过个事儿,老幼病残的,有啥意思。不如乘着过年,里里外外,乡里乡亲的都来了。还不用做年饭,何乐不为。这岁月过来过去,连故河口人也不纯洁了,知道就便。要是搁在从前,过事是过事,过年是过年,分得可清楚。要不,过年过事儿,会被亲戚们说成小气鬼。实则得力的人不在家。老家伙的事儿都过完了,只等哪日入土送葬,那也是子孙们的事。所以说,这过年兼着过事的年轻人智慧高!值得赞!

    刚到故河口堤道,就听见“冲天”的鞭炮响彻云霄,仿佛没有尽头……

    夸墨往那方一望,只见竺学红家门前搭起了帐篷与高台。唱着歌儿跳着舞;还有群道士在吹吹打打……

    竺学红的父亲做六十岁大寿吧?现在时代变了,红白喜事庆祝的方式也变了!从前送竹米、结婚、做寿、送葬的各有各的规矩,讲究得很。哪像现在,做寿的、死人的、结婚的、生孩子的都一样。唱歌跳舞搭高台,敲锣打鼓放鞭炮,完全乱了套。人一看,不知在做寿还是在送葬?即使送葬也没什么好奇怪,死在亲戚都在之机,葬礼欢喜又热闹,明智之选,高赞!只是竺学红的父母不过六十,还在堤上跑得欢,死了才怪。或竺学红自己做三十六也不稀奇。现在农村的习气真是越来越恶俗,过事的项目可谓繁多。什么做三十六啊、六十,过十岁、十二岁什么的各个辈分的人都喜欢做生。象什么话!有的甚至做了间厨屋也要贺个喜。学红与云妹可不是那种想事过的人,肯定也不是学红做三十六……

    3、

    想起云妹,夸墨的心情就好了!前年,夸墨与云妹一起过了一个冬。这很不容易。现在各有各家,就是夫妻姐妹,也不见得天天见面。她们倒天天见面的,容易吗?

    算算应该是2011年底。夸墨呆在小厂不仅心情烦躁,还冷得要死。这烦与冷并非全由天气造,实则小厂亏空了。还调不到棉籽。俗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没棉籽了,剥绒厂还剥什么?亏了可是连赶本的机会都没有。这年景。小扎花厂的老板都跟四百型的打工当起了棉贩子。因国家棉花收储的价格老高,小扎花厂根本扎不起。扎了个几天的,也是为搞点增值税。就这情形下去,小厂形式能好吗?呆在小厂的人,心情能好吗。这大冬天的又冷得要死,买了件新羽绒服还舍不得穿。不想拿出来一试,还有问题。你说这年景的,八九百块钱容易吗?那个心疼啊!夸墨立马收好羽绒服就去换。还不知店主换不换?真烦!

    前不久夸墨逛过其他品牌店,譬如新开张的雅鹿店。里面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员工年轻又漂亮,嘴巴还甜,一声小姐前一声小姐后的叫,左一个您人真漂亮,右一个您身材真好……话虽只几句,听着却极舒服,真该在雅鹿买,多点钱无所谓,起码不会……不过话说回来,夸墨对千仞岗的印象真心不错,却不喜欢这贴牌的假货。这人倒霉的喝凉水都塞牙缝。八九百就买件假千仞岗。夸墨之所以坚定它是假货,还因五六年前买过件千仞岗,两百块,轻轻薄薄,绵绵暖暖。哪象这件,不说轻薄暖和吧,就说毛领帽子,居然下不下来!你说哪有帽子跟衣服连在一起下不下来的!好歹是品牌,会有这样差劲的设计吗?夸墨真是越想越气,不由得加快脚步。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人家会换吗?这年景做生意的也不讲信誉,当初甜言蜜语的,哄你掏钱,敷衍你出门;这回去换,人家还认识你吗?幸好买时的发票在,黑字白纸的,赖不脱。人还穷,钱还难得赚,衣服总得穿……

    一忽儿夸墨就到了“千仞岗”!走进去往店里一寻,只见一个服务员藏在收银的格子里,格子里放着个取暖器。现在的人真是懒得有个调,烤火都不弓腰,直着身子烤!见夸墨进来,睁开疲惫的眼,说:您随便看!外面风极大,似要下雪了。这样的天气,羽绒服店的生意照说很好的,怎就不见一个人影?夸墨说:我……

    不想店员真不换,说根本不知卖出了这件!还说生意出了门,谁包换,还不知你穿没穿……搞了一大堆……难不成还为一件羽绒服搞诈骗?难不成这镇上真有第二家千仞岗?夸墨好说歹说了半天,在黑字白纸前,店员才松口找店主说说看。最终店主还是同意换了。可换来换去,所有样式颜色都试高了,怪!还是要换的那件最好,实在无聊……

    夸墨只有原提着羽绒服回小厂。实说这衣服穿着没什么问题,只是毛领帽子的确下不下来。这大冬天的,帽子戴在头上才暖和,下下来干嘛。就夸墨那丢三落四的性格,毛领帽子下下来了不丢掉才怪。倒是跟她定制的一般,有啥不好!想来人最初的感觉最准确。就算你某个时候厌烦了,回过头来也最合适。

    夸墨边走边就想开了,故河口街道的路灯光也亮了。不想突然有个声音在叫她:墨姐,墨姐……

    4、

    故河口镇认识夸墨的人多,但与她亲近的没一个,哪个会叫她墨姐?真奇怪!

    不看不打紧,一看惊一跳。夸墨也忍不住大叫:云妹……

    一个优雅漂亮如猫的女子微笑的站在店门前。夸墨顺店门往上望:雅鹿店。云妹站在雅鹿店门前,对夸墨柔气的笑,笑容暖暖的,如只小绵羊。云妹,你咋在这里?

    说实话,夸墨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云妹!云妹在故河口村下种地,怎会在这里?突然,夸墨醒悟似的哈哈大笑,说:云妹在雅鹿店当店员吗?早知你在这里,就该在这里买……

    云妹说:墨姐,上次看见你进了店,但很快你就出去了,我没来得及叫你,你这是去换的吗?换掉了没?我知道你会打转,所以在门前等你……云妹边说边就把夸墨迎进门。

    夸墨忙把羽绒服拿出来试,穿给云妹看。

    云妹说:穿着蛮好的!这买衣服也是花园里选花越选越差,这还是没换的那件吧……

    云妹也知道这第一感觉的准确。听到云妹的话,夸墨开心极了。

    墨姐还一样的年轻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云妹边说话边搬来椅子。夸墨坐下,四周看了下,金碧辉煌的,豪华美观的,不是开玩笑的店子。云妹穿着件黄色精美的羽绒服,搭着一身的柔气。云妹说她穿的是新产品,店里新到的产品,店员都要试穿。

    夸墨说:云妹岂不是要成模特了,云妹会找啊,找了这么好的工作。

    云妹说:没办法,田里收割完了,家里也没喂个猪、喂鸡、更没喂头牛,儿子上初三,住了校,又不想出去打工。正好我哥的舅老弟,新开了雅鹿店……那未晚上你也住这里?

    是啊,嫂子的弟媳妇说,反正有的是房间,叫我们帮她看店。

    夸墨知道云妹的哥嫂也在故河口镇开手机店。哥哥叫周轩轩,嫂子叫管小兰。与夸墨从前还有过段深厚的渊源。这个后面再叙。管小兰的弟弟管志刚在镇邮局上班,他媳妇儿做什么的,夸墨还真不知道,这不开店的老板娘,真不简单。

    云妹也说:是不简单,比我还小,那么能干,想着他们需要人,还不知我够不够格,不想,嫂子的弟媳妇说我是她的福星;我来前,店里每天最多买三四件,从我来后,每天最少也买七八件,小兰嫂子别提也高兴的……

    夸墨听了云妹的话,望着云妹圆润温暖的脸,非常感动。这凄凉孤独的岁月,有如此温暖快活的儿时玩伴相陪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几乎从那一刻起,夸墨就决定每天夜晚来雅鹿店坐坐了。

    故河口街的灯光越发明亮,电炉子的火也烤得暖,她们也从店里生意开始,谈到了云枝,贵贵,木丰,周轩轩,管小兰,学玲,学学等,这些故乡的玩伴;谈起小时候有趣的事儿。不自觉几个小时过去。

    学红戴着大羽绒服帽吱嘎吱嘎的踩着雪回来了。边进屋子边抖帽子上的雪,边跟夸墨打招呼。不是学红回来抖那一身的雪,还不知道外面下了雪。学红见到夸墨并不惊讶,因前不久他们在街上碰见过,说是在跟管志刚装修店面。不知可是这个店面。

    一问云妹,云妹说:不是,是一家准备新开KTV,学红把那边装修搞完了,我们就回家过年;过罢年,看出不出去,现在外面技术工一个月可得七八千,一年下来就是七八万,比种地强多了,管志刚年纪比我们小,也发展的那样好,我们也该奋起奋起,改变改变思路,发展发展了……

    云妹对生活充满了憧憬,哪象有神经病的人。那时夸墨早听说云妹得了神经病,看来可是虚传。说实话,夸墨见到云妹很开心。自也有些感伤。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真是个个都比她强。有着田亩,有着手艺,着想出去打工奔美好前程。而她与小选呢,只有死在那个破厂了。说不做吧,几十万的机器作废了;说卖掉吧,还没人敢要,你老做的都不做,谁还拣手谁是傻瓜谁找死;说做吧,又赚不到一个钱,还亏本……真没什么好开心的……好在这寒冷的冬天,这凄寒的境地,有云妹。

    此后,夸墨每天晚上七点半准时到雅鹿店。云妹一天的活儿干完了,饭也吃罢,就坐在电炉旁等夸墨。

    5、

    店里还有台电脑。云妹QQ里存了好多照片。各个姐们表兄表姐表妹的都有,他们都在外打工,闹得非常不错!云妹还会唱邓丽君的那首歌《我只在乎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那里

    日子过得怎麽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云妹QQ相册还有很多邓丽君的照片与歌曲!一律都是新月般的大脸,柔美的声音与优雅的气质,好似一个人。只可惜红颜薄命。可云妹认为邓丽君死去的年龄正好,要不大家怎么深刻的怀念她呢?那不仅是对一个人的缅怀,更是对一个时代的缅怀。哪时候,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大陆还不准唱!邓丽君可是开了一代情歌的先河……

    夸墨很赞成云妹的观点,却不喜欢云妹对邓丽君如此缅怀。咋一看,如梦方醒,原来云妹长得跟邓丽君八九分相像,只是身高矮点!当夸墨将这个突然的发现跟云妹讲时,云妹并不惊讶。说家里的姐妹早封她为邓丽君了。只是她真唱不好邓丽君的歌,有愧于大家……

    说那话时,她们就坐在雅鹿店的小圆桌旁,听着邓丽君的歌。听一听,看一看,烤一烤,呵一呵……然后走出门来,外面的雪又落了好厚,却一点都不冷。真是非常美好的时光。夸墨觉得从办小厂五六年来,那是她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快过年了,小厂的工人要发工资,夸墨有两天就没去雅鹿店。待到再去,却不见云妹了。兴许学红的装修干完了,回家过年了吧。只是怎么不打声招呼呢?或因走得匆忙未来得及打招呼,也正常。大该把云妹的手机号码留个的,不想会这么突然的走……

    说实话,云妹走后开始一段时日,夸墨还适应不了。每次路过雅鹿店都忍不住停下来望。里面来了个年轻店员,瘦高瘦高!想必是管志刚大姐的女儿,高职高专放寒假了?夸墨看到瘦高女子想到管小兰的样子,如此猜测。尽管管小兰跟夸墨是远房的表姐妹,却很少来往,还不说小字辈的,对夸墨肯定从来也没听说,怎好贸然进去问。说实话,夸墨几次想进店里问问云妹的消息。只是小女子才来,问了也不见得晓得。由此便罢!好在马上就要过年了,春节回娘家,可碰到吧,到时候真该好生聚聚玩玩……

    其实就算过年碰见,也不见得能一起聚聚玩玩。大多打声招呼,就各回各亲戚家了。在那牌桌上杀得天昏地暗的,六亲不认的,还认得童年的玩伴!什么都不亲,就只有牌亲。

    夸墨不喜欢打牌,每次回娘家,就在故河口的村路上溜达,希望碰见几个熟识的人。只是常常年过完了,心想的人一个也未见着。旧朋故友越发的陈旧古老,都进了历史博物馆。只够观赏观赏罢!至于如今儿什么样,怎么在过,一概都不知!

    这次过年回来,夸墨下定决心要见云妹一面的,问问她去年都做啥去了?农闲时咋不去雅鹿店打工了呢?

    二

    1、

    到了二叔家,还没开口。小姑来了,叫夸墨他们晚上去吃饭,新麻将机都安排好了。小姑茶馆的生意真心不错,要不也不用换新麻将机。不说这新麻将机打起来的感觉就不一样,人精神都好百倍。也不是麻将机真有多旧,只是样式旧了。麻将机也跟电脑手机一样,不断的升级,你开茶馆的不跟着升级,生意哪里会好?

    夸墨坐着跟小姑说话儿,倒把云妹忘了。小姑新嫁恩哥哥三年了。现在楼房做起了,媳妇儿接了,孙子都添了,外债也还清了。日子是越过越滋润,苦尽甘来。不想新媳妇儿坏得很,直瞧着那大楼房要把小姑赶出去!

    八九月间,夸墨还去小姑家吃过酒。新媳妇的儿子满周岁。算起来一点血亲都没有。小姑却要惊动大家,大家也都去了,算是给守寡多年的小姑一点面子。不想新媳妇一边要赶小姑出门,一边还怕小姑跟娘家人亲近。小姑自有春春狗狗一双儿女。春春在外打工,孩子绮梦在家姑妹子引。春春不得来,姑妹子就带绮梦来了。绮梦不过两岁。狗狗先结婚,也有一个女儿雅婷,放在小姑这里养,比绮梦大三岁。有些穿旧的衣服想给绮梦。算是外婆的一点心意。正好堂妹凤子也在,听过小姑的话便说:小姑,您这样做死做活的,怎不给绮梦买套新衣服,现在谁家孩子不当命一样,您还要绮梦穿雅婷的旧衣服,春春闹的又不比狗狗差,您这不是多余三经么?

    于是小姑就与堂妹凤子,姑妹子,夸墨一起说了会话,坐在屋旁的树荫下。不想新媳妇冲的一下到小姑面前:有事儿……也不说啥事儿,然后又冲的一下走了。看都不对夸墨、凤子看,更不对绮梦看。按辈分算,绮梦好歹也叫她声舅妈。咋地这个态度?新媳妇以为小姑在告的她状,还是咋地?小姑见新媳妇模样,二话没说,急忙的就走了。真是叫人口呆目瞪。

    据说新媳妇开始还好,从生了儿子就变了。说是做楼房的欠账还净了,孩子也有了,还要个后婆婆干吗!队里不怀好心的人还挑唆新媳妇跟自己的儿子多攒点钱,怕是后婆婆将钱顾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新媳妇还真听进去了,一心只顾收头子钱,不及管儿子。儿子感冒多天不见好。小姑叫她送医院,她只当耳旁风。现在的农人可潇洒,白天干活,晚上照常打麻将,叫做劳逸结合。茶馆的生意特别好。小孩子小的,不几天就烧成了肺炎。新媳妇便说小姑没帮她儿子揩胸赶酒火。小姑说:小孩子感冒不去医院,咋地赶得好酒火;孩子皮那么嫩,还不把皮烧烂……

    不料新媳妇说:反正不是你的亲孙子,每天南头逛北头的,不知逛什么,家里家不管,孩子孩子不管,看,病成了这样……

    这开茶馆虽弄得到几个钱,却非常辛苦。每天跟人端茶做饭。少时两三桌牌就是十几个,加以小孩子们,都两大桌。多时七八桌,该是几大桌了?原先茶馆的头子钱是小姑收。现在倒好,累得腰弓背驼的一分钱都看不到。小姑不生气,新媳妇倒生气。

    小姑说:娃啊,我哪里没当你孩子亲孙子?我南头逛北头逛什么,那几十亩地的棉花谁摘回来的,茶馆的饭菜谁做的,我真是手脚都没住,你孩子不好,我不是没交代,你不去医院,倒怪起我来……

    新媳妇就骂小姑:你还蛮有理,是我冤枉了你?你反正嘴巴会嚼,我嚼不过你……

    边骂边就从小姑手里把孩子一夺,跑回娘家了。

    2、

    说实话,这三年小姑在恩哥哥家,做的事有,听的话多,受的苦不堪言。小姑自己的一双儿女都不大理睬她了,她顾个什么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没有。也不知做一栋楼房要多少钱,做顿饭要费多少精力,一亩地的棉要摘多少天。大人只差把心肝挖出来炒给他们吃了,吃现存喝现存住现存落现存的,丝毫不领情,还撒气骂人。是欺负小姑不是明媒正娶?本来恩哥哥要拿结婚证,小姑不同意,是为保住狗狗在村上的一个户头。要不小姑嫁了,狗狗又不在家,被除了户头也不奇怪。这下好,就要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小姑实在想不穿,也跑了。跑到恩哥哥阿的堂妹子木丰家去了。木丰跟夸墨从小要好。这不小姑又做了她嫂子,当然亲上加亲。对小姑极好。

    木丰说:幺姐子,哥哥不来接你,新媳妇不来接你,你就不回去。都来接也不成,叫他们拿钱来,老妈子一年也要挣个万把块,请人摘棉一天还150工钱,这些年你勤爬苦做的,攒了一分钱没有,叫他们拿几万块钱来,就回去……

    这样如何上下的,给小姑出主意。新媳妇还真拿来了一万块,此事算告一段落。

    也是新媳妇的儿子要周岁了,家里过事看不见小姑,亲戚们会怎样想。小姑也是个顾大面的人,二话没说,就回来了。对新媳妇也不记恨,比自己的亲生儿女还亲,全当自己家了。都这般了,还护着人家,不回自己家。春春狗狗还理她这个亲妈才怪。看来小姑将来的日子真难过了。

    这不大年初二的跟娘家人说说话儿也不得闲,新媳妇娘家里来亲戚了。恩哥哥打来电话叫小姑回去做午饭,小姑忙里吧唧的就回去了。

    “真是鬼日疯了,才寻这码子咸淡事,一个人想得清闲不得清闲,丢着自己一双儿女不管,安置人家的儿女……”

    小姑前脚刚走,二婶子后脚就骂开了。二婶子认为小姑新嫁恩哥哥是桩吃亏的买卖,都卖掉了自己的骨肉,自由与幸福。或小姑自觉得幸福呢?幸福还真是自己感觉的,非别人看到或以为的。看小姑的气色,应是幸福的。乐意管这码子的咸淡事。春春狗狗过年也不回家,小姑一个人该多么的寂寞。但话也不能这样说,若小姑一个人在家,春春狗狗兴许也就回家过年了。小姑父英年早逝,小姑三十六就守了寡,这几年也算是不寂寞了吧?

    说完小姑又说四叔。这过年的亲戚聚集一起说么子?还不是说这些陈谷烂米的家庭琐事。

    夸墨的娘家里,四叔永远是个话题人物。年轻时老婆喝农药死了,现在两个儿子三十了,没一个成家。在外打工,工资也不低,三个大劳力一年攒个十万不成问题。可就没见他们攒一分钱。一年一年的冬去春来,家里什么都没见长,就单身汉的数量在长。房子也越发破旧,都不好住人,住着堂弟建的耕整机与收割机。过年回家了,就住二叔家。好在二叔与堂弟建分开住,一人一大栋房子,有空房。

    四叔二十七岁死了老婆,想老婆想得离家出走五年。弄个老婆,生了个双胞胎,却不要了,一个人跑去外面打工。从不给孩子们一个字儿,只顾自己潇洒快活。与小姑比起来,四叔真是……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四叔从竺学红家帮忙赶着回来吃午饭。过年,亲侄儿侄女侄媳都到了,他这个不争气的长辈也得到,心里着实高兴!一年上头奔忙不休,就等着这几天……

    在故河口长辈们的心中,过日子就得这样。过年家人团聚,七姑八婆的表亲至亲里走动,一起吃饭喝酒打麻将;拉家常,晒太阳;坐门前闻得到满屋的饭菜香……

    现在夸墨二叔家的气氛算是有些接近。

    吃饭时,竺学红家的鞭炮又响了好一阵。竺在故河口村是大姓。竺学红的七姑八婆,表兄表妹可多。本家堂叔辈的弟兄都十几个。过事可热闹的。鞭炮放个不彻,人群串流不歇,鞭炮扬起的灰尘搞得那方天空黑沉沉。不象办喜倒象办丧。现在农村过事真是没什么好热闹得,都拿鞭炮出气了。竺学红家正过事儿,想必见不着云妹了。想必就是见着了,也没时间……

    夸墨边寻思边吃饭,一会便吃完了。

    二婶子与杨梅收拾碗筷,二叔与四叔又赶着去竺学家帮忙。现在故河口这个习俗还保存着。哪家过事还会请人帮忙。只是不是白帮。一天给到的烟酒算起来不比做一天工的钱少。现在的时代真是人情薄。帮个忙也要算工钱。

    这些年,大家日渐过上好日子,但学红与云妹的日子实则不太好过,都因云妹哪个病。竺学红的家底原还是殷实的,父母也足够勤快,难不成都给云妹治病了?也不知好端端的,云妹咋得神经病的?

    很快碗筷收拾干净了。夸墨听见二婶子在厨房对杨梅说:你去把衣服换下,也买挂鞭炮,一包纸钱,跟建一起去竺学红家坐坐,毕竟一个队里住了这么多年……

    咋一听,不知买包“纸钱”是啥意思,难不成真死人了?到底谁死了?

    杨梅边换衣服边说:还以为你们早晓得了,你道竺家死了个人怎么就那么热闹,这不光是吃酒的亲戚朋友,还有外地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的……

    听杨梅这一说,夸墨浑身一冷,心想莫非云妹死了……

    因为故河口有个习俗,那就是只有不得好死的妇道人家,人们才会大老远跑去看,即为“看热闹的”……四婶子死的那会,也是人山人海,与这境况非常相似,莫非……

    3、

    杨梅说:昨夜里听见堤上有人哭,我浑身都发抖;你说这大年初一夜里哭,能有好事儿吗?

    四叔也说:昨夜里我刚躺下,便听见有人敲门,原是竺五爷,这大年初一夜谁肯去帮忙,还把她四叔辛苦,云妹走了。四叔听了二话没说,就起床去了。二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哒哒的从房间出来,只见邻居三家的灯亮哗哗的,堤上一片闹腾。这大年初一的打牌到深夜,走在堤上闹腾也是常事。只是好端端的哭啥呢?高一声低一声的,在寂寞并不清净的村庄上空回荡。许是喝醉了酒的人在撒酒疯。

    待两三个时辰过去,全队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哭声也震天的响。你说这大年初一的什么事儿不好做,偏要……想起来,真是没有一个人心里不疼。夸墨听着杨梅与四叔的话,象做梦!不相信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了?可这就是事实。这刻,杨梅与建已换好衣服,赶着去送云妹一程。云妹与杨梅这两个在家的年轻妇人。素日走得亲,也说说心里话,也没见云妹透露什么厌世观念,咋地突然自杀呢?说实话杨梅心里非常难过。边流泪边对夸墨说:墨姐,云妹第二个孩子丢破时,我洗衣服路过她家,她硬拉我进房间,抱着我哭,说她的命苦,生一个丢一个,生两个丢两个……我还劝慰她说,你还生了两个是丢了,而我呢,七八年了,压根地就没生,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还年轻啊,是你的孩子终归属于你……云妹就说:那是我命上不该有她们吧。杨梅说:会有更好的子女等着你,你就安心休息,太伤心了可不好……

    这样云妹才安静些。

    第三年,云妹真生了个儿子。只是那时云妹已经病了。医生交代她最近几年不能要孩子,否则,病情会更为加重。可云妹实在太想孩子,顾不了自己。再说竺学红的父母并不担心云妹的病情,倒担心云妹年纪大了,病不得好,更加生不得孩子了,咋办?还不如冒险早生个。所以云妹的儿子就叫险生。自从险生出生后,云妹的病貌似好了,好久没发。儿子也长的一帆风顺,不像前两个女孩儿悲惨。

    这叫夸墨心上有个困惑。为什么云妹生的男孩活下来了,女孩儿就死了呢?学红的父母表面对云妹好,可是受了云妹娘家的压?

    周家在故河口的势力有目共睹。云妹的父亲周大叔是村上财经,在故河口滩外包有千亩田地,栽着大叶杨、树还小,田地转包给农户们种,每年租钱不知收了多少!人家为能种上几十亩地,没有不跟周家说好话。因外滩上的土地肥沃,虫子稀少,不需要什么成本。买价也便宜,几百块就买得十亩,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了。

    云妹的娘家在故河口是头号家庭。云妹之所以病了还有钱医治,实是娘家支助的。

    夸墨很难想象,连丢两个孩子的年轻母亲的心理该如何去承受?实则云妹的婆家里不喜欢女孩子。这种隐藏的意念是会灵验遭受惩罚的。只是竺家为啥那么讨厌女孩子呢?

    竺家长辈里五弟兄,竺学红少一辈的弟兄十几个。而竺家的老少一起女子不过三个,(其实最先是五个,后来竺五爷的三个女儿,有两个去河里洗澡,无茄事淹死了。)老大是竺老三的学铃,老二是竺老五的学芳,最小的是竺学红的妹子学学。

    学玲十四岁时突然失踪了。这在村上还闹腾过一段时日。说是被人拐骗到某山庄当压寨夫人去了。这当是人家开玩笑的话。好几年没消息。某天突然回到故河口,长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穿金戴银的,珠光宝气。说是嫁了户大人家,在城里开公司。这不公司正招女生,就把学学带走了。

    那时学学不过十五,正值花季。不想这花季少女出去一年再回来,就是另幅模样了。木头木脑的,仿佛心灵受到了重创。学红的母亲好说歹问的,终于学学开口了。才知学玲把学学带出去卖肉了。而学玲失踪的五年间,并非嫁进了豪门,而是……五六年过去,她也成了鸨母,开起了妓院……只是不该将自己的亲堂妹子弄出去卖啊……

    自此两家的母亲就成了仇敌。竺学红的母亲又气又恨,连忙找个庄稼汉将学学嫁了。好在学学的婆家都是勤劳善良的人,不曾为难学学。学学也还生得一女。模样大有改观,日子还将就过得去。可那心灵上的创伤可是消除了,就不知。特别是学学的母亲,自此对女子就深恶痛绝。用学学母亲的话说是,今生今世儿子儿孙都不要生女子,生一个,我就捏死一个。竺家这隐约仇恨的情绪,就蔓延到了云妹的“女儿们”身上,蔓延到了云妹的心上?

    当然这只是夸墨心上的困惑,说出来还不被人骂成疯子。哪里有捏死自己亲孙子的婆婆……

    夸墨这样困惑的,也想去送云妹一程。只是小选不让她去。小选是知道夸墨与云妹一家姊妹的情感,不是亲生却胜过亲生。夸墨在娘家最要好的就是云妹一家的姊妹。夸墨与轩轩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最终没能成为夫妻,嫁给了小选,可是阴差阳错。这在小选心上还有印记。不让夸墨去,并非怕夸墨见到轩轩,而是是怕夸墨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伤痛场景……

    再说夸墨长到四十了,还不曾去过那样的场合。夸墨从小就不喜欢去那种场合。就是老人死了,她也不去。杨梅与四叔也不赞成夸墨去。说过年走亲戚的去那种地方干嘛?夸墨自还在云里雾里的,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也就没去。

    云妹怎么死的,云妹又是怎么疯的。这两者一定有着亲密联系。

    大家都不知道云妹好乖乖的一个女儿家,怎么结婚就得了疯病?

    杨梅说:

    疯的总根子还在丢了小孩,第一个小孩生了七天,送足米的日子都订好了,没见怎么不好,却突然死了。云妹下身的刀口子还没掉线,一急一累一伤心,好久身体都未恢复。不想不久又怀孕了,还没一年,第二个孩子又生了,还是个女孩儿。养了九个月,不想一夜之间又死了。从那之后,云妹的身体更虚弱了,还有些神智不清。见谁家的孩子都要盯着看半天。有次去云枝家玩,看见一个女孩儿在门前玩耍,也盯着看。女孩儿见云妹盯着她看,就裂嘴对她笑。不想云妹一步上前抱住女孩儿,只喊我的儿,我的儿……吓得女孩儿哇哇大哭。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女孩儿从她手里夺过来。从此,云妹就疯了。确诊说是产后抑郁导致的神经病。

    这些年来,有娘家父母的支助,有学红的精心照料,有药医治着。在家种几亩田地,养几头猪,整点菜园子,不急也不累的单纯清净的过日子,云妹也还好。都没大犯病。六七年里就犯了一次。不想前年去到羽绒服店打工,病又犯了……

    事情起因是这样,哪天大雪,云妹一个人看店。生意特别好,云妹一个人忙坏了,一直忙到天黑。卖了多少件,云妹自己也记不清。老板娘可高兴的,给云妹奖赏了一个点的提存。不想结账清衣服时,却少了一件。还是件最好的,值三四千。老板娘可是对云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叫云妹赔还是咋地?想云妹多洁身自好的人,容得了那么大的疏忽?是眼眼招呼着,咋地就被偷了呢?云妹左想右想,东想西想的,就有些性起了。老板娘不晓得云妹的那个病是急不得累不得的。管小兰是云妹的嫂子,还是有些知道的,就来跟云妹来陪不是,说老板娘数错了,叫云妹别往心里去。好叫云妹解除心结,不犯病才好。可云妹说:你们都不要安慰我,一整天就我一个人在店里。不是我弄丢的谁弄丢的,三四千不是小数字,我赔,我赔……

    你说这年景的出来打工就为赚几个小钱,不想小钱没赚着还倒陪了三四千。云妹又是多么纯净看重面子的人。人一说还真以为她个神经呢……这样七想八想的,病就犯了,且犯得非常厉害。四个劳力都捉不住她,直往雪地里跑,打滚,嚎哭……

    听杨梅这一说,夸墨恍然大悟,难怪那些日子再去雅鹿店,看不见云妹了。原是犯病了,不再招呼得好门店,去治病了……

    就为一件羽绒服,值得吗?我的个傻云妹,有什么触动,不方便跟别人说,来跟墨姐说啊,好端端的要把自己逼疯?

    夸墨真后悔啊:要是那些不见云妹的日子,能跟云妹打个电话,说说话,或许不会发生那些事儿了。

    去年一年里,云妹都在治病。住了三四个月院,好些了。就去广州。从羽绒服事件后,云妹都不想在故河口呆了。店里人多手杂的丢了件衣服也正常。云妹大可不必记在心上。只是云妹由此又想起了自己多年前丢掉的女孩儿啊……

    在外打工也好,只是非常想念儿子。学红搞装潢,云妹当下手。学红一月可得七八千,云妹一月可得四千。美满的日子就在眼前。只是云妹从未那么长久的离开过儿子,因思念过度,病情一直没得到控制。但为了学红的安宁,她尽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发病。都跟学红商议好了,春节回家就不再出去打工,原在家里种几十亩地。离儿子近些,想见就见。学红也答应了,这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了那些田。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为何还想不开?

    4、

    夸墨望着那方天空,心思一片麻木……

    朦胧中,云妹戴着斗笠,披着头巾从堤道走来。阳光如水洗一般的柔静,干洁,空旷;风儿吹着,一点声响都没有。云妹走到堤下坡看见了夸墨,忍不住惊喜的喊:墨姐,墨姐……

    堤坡下是条小路,小路直通田间;田间棉花开满了花朵。应是八月。

    故河口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故河口地处长江故道与天鹅洲湿地。一年四季风如水一样吹过,让人感觉四季如春。这如春气候滋润的女子,更似大地女神该亚一样的貌美如花,长生不老。云妹就是这样的女子。

    听到喊叫,夸墨住了脚步,只见云妹在路途的树荫草丛下,望着她满脸微笑。云妹见夸墨住了脚,忍不住激奋的上前抱住她,直问:墨姐这些天去了哪里?

    夸墨说:我去青苔镇上班了,你哥哥没有告诉你?

    “哦”,云妹哦了一声松开手,便走了。边走边说:田间的棉花要摘掉,否则下雨烂在田里就不好了,这时节,棉花还藏在棉枝里见不着阳光。

    望着如一风一样吹过的云妹。夸墨心上直感慨:故河口的风水就是好,看云妹每天里暴晒夜露,不见黑不见老,倒如花儿一样愈发丰采。要结出果子来似,不知哪个幸福的男儿会娶她当老婆……

    第二天,夸墨碰见了木丰。木丰也问夸墨这几个月去哪里了?

    夸墨说:“我去青苔上班了……”

    木丰说:“那就难怪轩轩了……”

    “轩轩怎么了?”想起昨天里云妹也古里古怪的样子,夸墨忍不住问。

    木丰说:“你不知道,轩轩要跟管小兰结婚了,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敢说轩轩没告诉过你;轩轩退掉媳妇子回来第一时间就到了你家,队里的人全看见了。”

    夸墨想起去青苔前一天,轩轩确来过。背着个包裹从堤上直走进她家。进屋还叫她给他舀了盆冷水洗脸,然后坐在写字桌前面,望着她问:夸墨,在家过的还习惯么?夸墨说:“从小就生长在这里,有啥不习惯。”轩轩又问:“夸墨,会出去做事么,还是留在家里?”夸墨说:“有机会就出去,没机会也不强求。”轩轩再问:“夸墨,还在写小说?”夸墨说:“是啊,今天真是奇怪,问这些干嘛?”轩轩笑着说:“夸墨,我会一直支持你写小说,我给你买写小说的材料纸,好么?”夸墨说:“轩哥真会开玩笑,你给我买材料纸,不怕嫂子生气?”轩轩涨红了脸,不敢抬头望夸墨。良久又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对她说:“夸墨,说真的,往后我会一直支持你,给你买材料纸……”夸墨说:“轩轩哥,我明天就去青苔了,大姐办公室里多的是材料纸哇,大姐跟我在青苔找了份工作……”“哦”,轩轩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默坐了会,就回去了。

    那时期,周家的家具都打起来,轩轩要结婚了。

    夸墨记得去青苔那天是端午节。

    一大清早,故河口的鸟雀鸣得欢,农人也在田间忙。撑着锄头把锄一锄望一望。鸟儿也飞一飞,歇一歇,它们在叫:端午节好,端午节好,端午节好……叫得农人不由得一股劲的低头,赶紧锄完了回家去。端午节了,出嫁的女儿回来了。笼子里关着的鸡要嫌,称回的猪蹄子要炖,一大家子还赶着要吃粽子呢。端午节在故河口是很隆重的。而夸墨却一大早赶去青苔……不想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再回便是八月了……轩轩的婚期也将近……

    夸墨不明白轩轩的婚事跟自己有啥关系。轩轩哪天也没说什么,就问了几个问题,算表白吗?轩轩本是有媳妇子的人!媳妇子就在故河口对岸的新码头村。是个裁缝,脾气温和,人也漂亮,来过轩轩家,都与轩轩睡过。

    这时怎么换成了管小兰呢?

    木丰说,周家出大事了,周大叔落成了公家的国库券,要判刑,上面查来了,为了免除劫难,周婶娘就想了和亲一招。于是便有阳光大好的一天,故河口的老沟边走着两个女人,风尘仆仆的,风风火火的直逼周家去。然后就订好了婚期,那是时间越快越好,从头到尾不过个把月。这期间周大叔贪污国库券的事也烟消云散的平息了……

    婚期原在八月十五……

    大家之所以遗憾轩轩跟管小兰结婚,实则管小兰母女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家里权势,狗眼看人低。管小兰本有个定亲的男友,叫邱飞二。是个裁缝,手艺不错。人也懒。老邱师傅是故河口有名的裁缝,靠着做衣服,在村部做起了一栋楼房,开起了裁缝铺,生意好的不得了。那时没有服装店,人穿衣服都是做的。一年上头田地收成好的,年前就将裁缝接到家,做个七八天。老的少的短的长的棉衣单衣,全都做好了,过欣喜快乐年。老邱师傅一到下年就马不停蹄的做了东家做西家,多年下来不知攒了多少钱!管小兰的母亲见邱家有钱,邱飞二有手艺,就将管小兰许配给了他。那时小兰不过十三四岁。不想几年后,邱家的形式笔直下转。先是老邱师傅中风瘫痪了,后是各样的服装店开起来了,邱飞二更是懒得动手做衣服了,不几日,裁缝店就跨了,那大楼房也跨了,在阳光下哀叹。管小兰的母亲巴望早些解除这一婚约,退掉那份亲。这不恰好……周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全村里的后生,轩轩算是数一数二的,管小兰母女早就虎视眈眈了,只是没逮着机会……这不机会从天而降,还等什么?

    轩轩退掉前面那桩亲,实则想回家娶夸墨的,不想夸墨却要去青苔,轩轩就没开口。轩轩不希望拖夸墨的后腿,加以家里迟不迟,早不早的发生了那一档子事,由此也就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殃及到了云妹……

    轩轩婚后没几天。云妹来找夸墨,问:“墨姐真不知道我哥要跟管小兰结婚么?那天看见墨姐回来,还以为事情会有更改呢?”夸墨说:“真是小孩儿,婚姻大事岂能随便更改的?”云妹便说:“墨姐,我长大了要跟喜欢我的,我喜欢的人结婚,才不象我哥一样软弱。”夸墨便笑:“云妹有心上人了?”云妹便害羞的说:“我要跟我心上人建一个美美的家,喂一群肥肥的猪,生一群胖胖的娃,住在堤坡下。”夸墨听了忍不住大笑:“云妹这么点大,就知道肥肥的猪,胖胖的娃,你说住在堤坡下,那人家?是竺小红吗?”云妹听了夸墨的话,害羞的跑了。

    就年岁,长相,气质,性格,家境。竺小红跟云妹还真般配。小红细皮白肉的,很小就不读书了,跟他堂哥小敖吧学砌匠。那时故河口的男娃不读书就学手艺,在外面混得也不错。小敖吧就这样,不过二十几,在外面当起了建筑包头,一回来就将队里的半大不小的男娃带去一群。说是工程越做越大,需要能手。竺小红是小敖吧的堂弟,想必往后也会一样出息。

    云妹也只读到初二就不读了。云妹说不喜欢读书,只想成个家。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家门前晒太阳,看树木田地庄稼,看一群娃在草地里玩耍……夸墨很奇怪云妹这么小年纪,怎会有那样的梦想?就这一说,夸墨还以为云妹的心上人是竺小红?做梦都没想到是……

    竺学红是竺小红的哥哥,他们两弟兄,加学学一个妹子,亲姊妹三人。学红跟云妹的哥哥一般大,早到了结婚年龄。云妹上面还有个姐姐叫云枝。算来,学红比云妹大六七岁。一直在外面玩杂技,一年里回来不过两三次。有次还将宜昌的一个女子带回家来住了两个月。宜昌女子的母亲从宜昌跑到故河口来,硬是把个不争气的女儿拖回去了。宜昌女子已有身孕,竺家父母说尽了好话,女子的母亲死活不同意,还把女儿的孩子拖得流产……那是很惊人的一件事。

    学红的杂技玩得好,功夫了得。一根竹篙子长长的,他如燕子一样一下就飞到了竹尖上。那时《边城浪子》里有个叫傅红雪的,不知迷死了多少人。说实话,学红与傅红雪长得七八分相似。还会点武功,腿又不瘸,也难怪有女子跟着他跑到故河口来。云妹当时多伤心,大家真不知道。云妹为何爱上了竺学红,大家也不知道。要不是云妹自己说出来,谁都不信。大家只听说学红与云枝搞恋爱,咋地换成了云妹呢?

    竺家与周家也是老亲。长辈里有相互成婚的。譬如云妹的大姑就是学红的大伯母。学红的堂哥小敖吧就是云妹的表哥。这辈里也有连亲的打算,以便老亲能够永远的亲下去。这当是老一辈人的思想。现今的竺家与周家能否连亲下去,只有天知道。但大家做梦都没想到,云妹与学红很快就结婚了。云妹与竺学红结婚时不过十六,不够结婚年龄呢。云枝也结婚了,男朋友是故河口天鹅村的李文华。两姊妹结婚订在同一天。

    李文华本是大方的男友,订婚了,还送了订婚礼物,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一块熊猫牌的手表。那时订婚就行那两样,不行金银首饰。某天,大方带着自己的姐妹与队里的姐妹去李文华家玩。云枝也去了。在那迎风的荷花香飘进门窗的时候,云枝就爱上了李文华。

    后来云枝跟夸墨说:“墨姐,婚姻是天注定的么?我也晓得他是大方的男友,可我就是忍不住,当我走进他家,迎面一望,那满池的荷花飘香,我就觉得那是我的家了;只是我并没有告诉他,也不晓得他去找大方要回了自行车与手表;人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干嘛?我也是没办法,怪不得队里人看我像看怪物……”

    夸墨也知道有段时间,这个事儿在村上闹得沸腾。都骂云枝抢了大方的男友。俗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云枝压根底就是寻着窝边草吃。原先抢自己的妹夫,现在又抢大方的男友。实则学红与云枝相好在前,哪有抢呢?再说云枝压根底就没跟学红怎样?但云妹现在与学红结婚了,就另当别论。乡里不是有句话说是: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么?说的就是这码子事。

    李文华也是黑心。骗了大方的情感还伤大方的心。退掉人家不说,还将订婚的礼物都骗了回去。退婚就退婚,还一点损失也没有,实则不是大丈夫行为。世间真只有大方这一个大傻瓜了。

    大方本与云枝是好姐妹,自此两个人都不来往了。云枝一说起来心里就难受,直把火气往李文华身上撒。骂他不该追求自己,还把给大方的订婚礼物要回去。这事儿确是李文华做得过分!故河口的习俗是女方退男方,东西要退回去,而男方退女方,东西都作废,是不退的。

    好在云枝与李文华结婚没几年,就出去打工了。一打十几年不回来,过年也不回来。这次云妹死了,会回来吧?

    夸墨想起这些往事,不知云妹到底有什么心结?云妹定是有什么心结未打开,定是有什么生命不能承受?只是我的个傻云妹,你自个没有姐妹在身边,咋地不来跟你墨姐说说?咋地要……都怪我太疏忽了……想到这,夸墨的心都碎了。

    说实话,云妹与学红结婚十几年了,就到夸墨的小厂去过一次。

    那日下雪,路不好走。云妹与学红来镇上买年货,不得回去,就找到了夸墨的小厂,进去坐了会。

    云妹说:“墨姐,我在家听说墨姐在镇上开厂,总想着能来看看,这不还真来了……”

    夸墨说:“离得又不远,你要常来呗!”

    不料云妹连摆手说:“哪里有时间来的,家里鸡鸭成群的,一到傍晚都要进笼,我来了它们咋办?”

    夸墨一听,还以为云妹过着老一辈故河口人的幸福农家生活。现在的时代,像云妹这样年轻的主妇,谁家还鸡鸭成群呢;都没几个在家,全出去打工了。云妹一直没出去打工,实则有病。但看云妹穿着天蓝色羽绒服,迷雾般的眼睛,自然的卷发,还是从前的那个大地圣母该亚。哪有半点神经?实则云妹家里早就没喂一只鸡,养一头猪了,所谓的鸡鸭成群只是云妹自己心中的意想。随岁月的流逝,云妹的病越发严重,受不得一点累。就不再喂养那些鸡鸭鹅了。这样说,云妹还是有病的。但表面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夸墨很高兴云妹与学红来小厂看望她,很高兴云妹过到了自己梦想中的生活。直留他们在小厂吃晚饭。只是接他们的车来了,他们就走了……

    望着雪地里载着云妹与学红及年货吱嘎吱嘎走远的板车,夸墨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那渴望建立一个美美的家,养一群胖胖的娃的小女子,如今真成了个妇人。

    许多年过去,她们一直没有机会亲密接触。直到前年,云妹在雅鹿店工作,她们才再度亲密起来。素日真是没时间在一起。云妹一般不出门,除非夸墨回故河口。但夸墨忙,没几个时候回去。回去时又是春节,路上偶尔碰见,就打打招呼,匆匆而过。但在夸墨印象中,云妹总是优雅温柔的像只猫,神情也安逸,并没有什么神经因子!夸墨从不以为云妹有神经病,而是外界的污染侵害了她。云妹本质多么单纯干净的人。只心想着一个美美的家,养一群肥肥猪,一群胖胖的娃,住在堤坡下……

    不知云妹为什么要住在堤坡下。故河口的堤坡下就是河外边。也许河外边单家独户的清净。云妹的梦想算是现实了,可病为什么还要犯呢?即使丢失了孩子,儿子都十几岁了,人面子不错,读书成绩好,一个大学生坯子在那里。云妹只管活到天年享不完的福。可云妹咋地还要发疯,甚至疯到该吃多少药都不晓得了……

    因为大家都说云妹吃多了神经病药死的。神智不清,原先一餐只吃一颗的一下子吃了几十颗,还不死人吗?一说是神智清晰,都写了遗书,洗得干净,化了妆,很安静的死去的……

    夸墨更相信第二种说法。就夸墨印象里,云妹一直都清晰干净的,更没有那刻神智不清。那药就是故意吃多的,一心想死。夸墨不知道云妹为什么一心想死?

    二婶子说,云妹本与学红在她大姑家拜年,七姑八婆的表亲叔亲的都到了。一桌桌的麻将打得热闹。表兄妹堂兄弟的在外打工的打工,当老板的当老板,包小老婆的包小老婆。都混得不错。在乡下做起了楼房,买起了小车;孩子们在城里读书的,在城里也置了房子……

    说起包小老婆,云妹心里就发堵。这与学红又没什么干系,她堵什么?就宜昌女子的事儿都过去了千年万年,谁还记在心里!但云妹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就不晓得了。

    只说他们表亲里,小敖吧就包了两个小老婆。第一个小老婆怀孕了在医院流产,正宫老婆去医院看望;第二个小老婆刮宫时,大小老婆一起去医院看望。如今儿是三个老婆一起回家来过年……

    都算咋回事?难道有钱就可娶那么多老婆。还一个老婆带一个儿子。队里人还一个劲的来瞧热闹,直说好。现在都啥社会这……云妹难受,眼下一看,还只有学红混得最差……

    都不知可是这事儿触动了云妹。吃中饭时就有点不对头。只是大家并不知道,包括学红也不知道。因为云妹一直微笑着,跟表亲叔亲的姑嫂表嫂谈论个不休,掩饰的非常好。看学红跟姐妹弟兄亲热热乎的,云妹心底很酸楚。在云妹心里是想:学红就是跟了我这个神经,一世都不得翻身了,是我害了学红一辈子……

    实则那时候,云妹的娘家也在走下坡路。外滩的田亩归了公,再也收不到田租钱。她种的几十亩田地也要归公,再种还要出钱;田也涨价了,买得上万数的钱。轩轩与管小兰结婚早不住乡下,在镇上买了房屋开着店,生意也不大好,买了条线路车,车子出了事故,几十万都打丢了;那些钱可全都是周婶娘拿的。加以云妹的病,家底早掏空了。周大叔也老了,走起路来咳嗽个不停。倒是周婶娘的笑声还如铜铃一样,只是铜铃有些哑了,再也发不出叮当叮当的声响。云妹每次看见自己的父母心里就难受。儿子也一天天大了。人家儿子都在城里置了房子,就她的状况,猴年马月才在城里买得起房。家住的还是个平房,全村就数他们一家还是平房……

    听着表亲堂叔辈的姐妹兄弟们的欢声笑语,云妹不好受。好多年过去了,原来的金枝绿叶都成了黄脸婆,流浪儿。云枝,贵贵根本就不回家过年。在外打工过得也不怎样。云妹想念自己的亲姐妹,希望与她们在一起,不喜欢跟这些表亲的姐妹在一起。她们都用有色眼睛瞧人,瞧不起她这个神经……一说起都是比房子,车子,比钱,比孩子……谁不晓得她丢失了两个孩子,没有房子,车子,没有钱……从前他们家可是故河口数一数二的,她们姐妹也是金枝绿叶,只是时代变化太快,她们姐妹都赶不上时代了……

    云妹越想心里越暗淡。推说天快黑了要回家收衣服,就回了。

    望着洁白却赋予沧桑的房屋;望着屋前屋后浓密的青草并不因冬来而枯萎去;望着暮色一片片射进来。云妹不禁泪流满脸。她本也是想建一个美美的家,养一群肥肥的猪,生一群胖胖的娃的。只是从进这个家门,她就病了,她想做这些的,只是没时间,没精力。好些年,她都没下地干活了,也没喂一头猪。菜园也没栽过一根菜,屋前屋后的空地宽阔的,就养了些荒草精灵。她的梦想还未开始就毁了!是被自然与时代毁的。在这一样的村庄与田野,她找不到儿时的感觉,找不到儿时的光景,儿时的家……找不到儿时的田园气息……她记得娘家的菜园种满了瓜果蔬菜,一年四季飘香。而今大菜园里也栽满了棉花。她想建立一个美美的家,生一群胖胖的娃,只是这些都没了……

    一阵夜风吹来,她不仅打了冷战。再坐沙发上又泪流满脸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经被触动了,自雅鹿店出事儿后,她就自觉得不大对劲。心情郁闷,魂魄飘散,精力不济。心气也低,想什么都伤心。本来与学红每天做着事,只心向前看,都将这些俗事忘却了的。这不一回家,看见远处近处满村的高楼大厦,看见一呼啦一呼啦驶过的小车,与一个个鲜活漂亮的娃……于是就有些不在状态。实则云妹是个内敛的人,不大喜欢表达自己的情绪,也不大跟人说真心话,也没个合适的人说的缘故。

    人家都在攀比谁的小车豪华,谁的高楼大,谁的钞票厚……这些都与她无关。曾几何时,世间已发生了那么大变化。她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药,餐餐吃药,只为哪天能够清醒的建一个美美的家。可惜吃了十几年,没一点好转。每天里同病魔抗拒,保持自己优雅的形状,尽量不发疯。不想这样一抗就是十几年,还是发了几回疯。哪天会不再吃药,轻松的过啊……

    云妹真是累了,想休息了。

    学红也够可怜,好潇洒的一个哥儿,自从跟我结婚就不再如人一样自由潇洒了。每天干活还要招呼我,怕我吃错药,怕我发神经,出外打工也不安心,田间的收成又不行,还把田地归了公,再拿回来得上万数的钱。父母本可安度晚年的,都因我而将那钱财与腰背佝偻。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还想着方叫学红哄我开心。晴天光日的大家都去田间干活,还拿钱来给学红送我去茶馆打牌,说是叫我别憋在家里好散散心……可我的心怎么散得开,散得了……这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父母与学红了。学红,你过得不累吗?我过得好累。你不要对我那么好行吗?你该骂的就骂,该打的就打行吗?你越对我好,我心里越发难受,你也当我是个神经?可学红却对我说:你父母,你云枝姐交代过,叫我这生要对你好,我就是砸破铁锅也要治好你的病……还是把我当了个神经,原来对我好都是为了父母与云枝姐,为了他那个没现实的爱情……是我毁了云枝与学红的爱情啊,也毁了我自己……

    云妹越想越绝望,想在迷宫里出不来了……

    夸墨是云妹死前最亲密接触过的人。云妹多次想找夸墨说说的,只是夸墨的形式也不大好,听夸二婶子说,夸墨这两年生意亏了不少,心情也不好。现在都什么世道,好人都不好过。只是云枝姐啊,你怎么也一直不回来?你在家,我们姐妹也好时常说说话……

    云妹一想起这些,就忍不住哀叹……

    就学红与云枝的事儿,夸墨也知道些。那时期,云枝新婚不久,夸墨去镇上路过云枝的新家,进去坐了会。李文华与小选本是同村,从小就熟悉。云枝在家开了小卖部,新娘子蓄得白净,柔美。在娘家时,实说云枝与夸墨最亲厚。虽话说的不是最多。脾性却最为相似!

    云枝的新房布置得漂亮,还有台二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那是一般人家嫁不起的。云枝等夸墨刚坐下,就说到了抢男友一事。

    云枝说:“墨姐,往后我再不回娘家了,每次回去他们就含沙射影的骂我,骂我抢了大方的男友,其实那时我又不是没有男朋友……”

    云枝说,那时期每夜都有一个男子在故河口堤上等她,送她一簇芬芳的玫瑰花。那是簇非常奇异的花,用狗柑子花凑成的。你道故河口偏僻乡村的哪有玫瑰花买,是那人从故河口橘园的围墙外摘来的狗柑子花……

    那人是谁呢?

    当初云枝跟夸墨讲这个事儿时,夸墨就想起了曾看到的一本小说。小说还是从云枝那里借来的。实说云枝与云妹性子很不同。有股强悍的气质在里面。完全不似云妹的温柔弱小。这两相比较的情形,确哪里见过……

    夸墨印象最深的是小说里一个小男孩爱上了一个大姑娘。年轻的姑娘又爱着一个有妇之夫。怎会理会小小少年对她的爱情?小小少年真想知道她爱着的男人是谁?不想某天,小男孩跟踪姑娘到了一个堤坡上,姑娘凝立,一匹白马飞奔而来……“劈”的一根皮鞭狠狠的抽在她身上……面对飞奔而去的背影,姑娘居然跪下来,舔舐被皮鞭抽打的地方……小男孩彻底绝望了。你道用皮鞭抽打姑娘的男人是谁,原是小男孩的父亲……

    这个镜头与云妹,云枝,学红有什么关系?确有关系。那就是那般追求云枝的人不是别人是学红。

    实说当时夸墨听了云枝的话,吃惊不小。这么说,云妹喜欢的男人是云枝的男朋友。就算学红追求过云枝,云妹那时也小,后来云枝爱上了李文华与他结婚了,也没多少事儿吧。

    可云妹并不这么看。跟学红结婚后,曾哭着跑来跟夸墨说:墨姐,你们怎能不告诉我,学红也不告诉我,我爸妈也不告诉我,都当我是个傻子。原来学红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云枝姐……

    夸墨说:“都是过去的事,如今学红对你很好啊!”

    云妹说:“表面上是好,但我内里感觉学红还喜欢着云枝姐,云枝姐也喜欢学红;你看云枝姐能说会道,读了好多书;你看云枝姐在外打工一直不回家,为什么?”

    夸墨说:“你真是想多了,你云枝姐一直不回家还不是因为大方,再说你云枝姐与你姐夫李文华相亲相爱,或许早将学红忘了……”

    云妹说:“怎忘记得了,怎么说学红还是姐的妹夫……”

    夸墨并不在意云妹说的那番话,也不以为云妹从来就不知道学红与云枝相好。一个家里的亲姐妹能不知道?

    云妹说:“是说那个时候学红怎么老到我家,拿着簇假玫瑰花,原是追求云枝姐来着,只是他们两怎么不说呢?也是我太小不懂事儿,多好的一对儿,都被我拆散了,是我抢了云枝姐的男朋友……”

    云妹不明白为什么全家人都晓得,只有她不晓得。跟自己姐姐的男友结婚真难为情!若是她晓得断乎不会。自此很大的一个结就积在心上了。无论学红怎么对她好,她都不会享受在心,对自己的婚姻与情感一直没有安全感。想起学红与她姐曾那般要好,她内心就堵得慌。好在云枝少与他们聚一起,但并不意味这种威胁就消失。就云枝与学红,没有云妹存在,还真难说……云枝尽管象个王峰窝,个性强悍,但情感极细腻。当她发现云妹也喜欢学红时,就放弃了!云妹的确更合适学红,一个小鸟依人的白雪公主,一个豪气英俊的白马王子。一个相似邓丽君,一个相似傅红雪,真是幸福的一对儿。表面上他们也似乎很幸福。只是谁晓得云妹可是幸福?

    夸墨想起这些往事,心里不好受。为了云妹内心深处的隐痛而疼痛。

    二叔从云妹那里回来也只叹息,说受不了那场面。说云枝从广州打工回来了,匍匐着身子,一步一叩首的,从台阶一直磕跪到屋子,磕跪到云妹身边。

    无论大家怎么拉,怎么劝,都无用。也不说话,也不哭,乌黑着脸。

    有人说:“云枝,你就那样走到你妹子身边去好了,你又不是晚辈,不要这样一步一磕头的啊,对你妹子不好……”

    有人说:“云枝,你先休息下,不要跪,这么远的路途,才下火车,累的啊……她也不理睬。”

    有人说:“云枝,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不要这样憋着……”

    有人说:“云枝啊……”

    云枝的眼泪就那样流……喊了声我的妹子,就晕倒了…

    小姑说:“云妹那么多表亲姊妹,只有云枝是真伤心,贵贵伤心是伤心,没有云枝伤心。云枝哪只是伤心,是用自己的命……看她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哭,我也受不了,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她就是舍了这条命,云妹也不会回来了……云妹也是病磨怕了吧,要不也不会想那个方。云妹咋就不会对我这前辈看看,我若是象她个性,不是死了百回么?”

    二叔说:“云枝哭得真伤心,是有根源的,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初学红去周家求亲,求的是云枝并非云妹……”

    “真的吗?”夸墨的姐妹凑过去问。

    二叔说:这些陈谷子乱米的事不说也罢,你们少晓得些好,人都死了,还有么子好说的……

    二叔连这个竟也晓得,那未队里上辈人都晓得?

    云枝是为这个伤心欲绝?不,为着素日的决绝,没跟云妹时常联系。真不关云妹什么事。怎能十几年不回娘家?看来云妹与学红的婚姻真是桩错误。当时两家大人只想着如何连亲,却没想过这桩亲里的不合适。其实也没啥不合适,只是云妹多单纯的人儿,哪分得清这么复杂的现实。

    云枝与学红的事,除了二叔并没有其他人晓得。即使周家竺家的表亲也不晓得。二叔晓得,也是最近的事。夸家与周家都是最早来到故河口开垦的人家。那时二叔,周大叔不过二三岁,一起长大的,当与别个不同。本来周家也想与夸家连亲的,最终不是夸墨跟轩轩没连成嘛。但无论下辈人怎么相处,长辈人间的患难生死的深厚情意却一直保持着,之间也无限的信任。家里大小事儿也相互之间透露些。

    某天,周婶娘与周大叔老两口在二叔门前那条路上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不见去田地,也不见去哪家亲戚。那样不安行走了三四天。二婶子终于忍不住喊住周婶娘:“他周婶进来坐会不,这几天你们就这样不安的走来走去,出么子事了?”

    周大叔不肯进来,周婶娘一进门就拉住二婶子哭:“她夸二婶啊,我死也悔不转来了,我大不该把云妹嫁给竺家呢,我云妹啊从嫁进竺家就得病呢,那样病着都十几年了;这些年啊,我贴钱贴力怄气都不说,只望我的孩子们啊亲里亲气,和里和气,好好过生活呢。她夸二婶子啊你不知道呢,我云妹过得好辛苦,她都不想活了呢……这些天啊,我吃不得喝不得睡不得,就这样行坐不安,就怕云妹做傻事呢;我亲家母啊,不是自己养的不晓得心疼,还说我云妹没给得他儿子孙子幸福呢,为什么他孙子就只能有一个神经病的姆妈,她儿子就只能有个神经老婆呢。你说我竺亲家母说的啥话啊,我云妹愿得自己神经病吗,我云妹可是好好的人嫁到竺家才疯的,竺家是看我们周家现在在走下坡路呢……”

    周婶娘哭着哭着就伤心得不能言语。直指着心口。她心疼云妹活不到天年。就是那个时候,周婶娘把竺家当初求亲的事告诉了夸墨的二叔与二婶子。然后就顿足捶胸的喊:“她夸二婶啊,我肠子都悔青呢,我这不说心里一个坨呢,还不知我云妹啊是不是这个性起的病呢。我云妹都跟我说,妈妈,你们年纪也大了,我不想连累你们了呢;看竺家个个都对我好,时间长了也就不那么好了呢。我还在啊,一辈子都是你们的拖累,爸妈啊,你们就想开些呢,哪天云妹走了,你们不要太伤心。你们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承受不起呢。我走后,爸妈啊,就把我儿险生好些培养呢……”

    你说做女儿的跟做母亲说这样的话,那个做父母的心不碎。那些天,周婶娘与周大叔就在那路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六神无主,才想找个人说说的。只是这个话跟谁说得的,还只有老相知的老住户了。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所以就那样在二叔门前行走了三四天。

    其实云妹想死,在她娘家父母早就知道。娘家的父母不好将这话直接跟竺家说,只是要学红多关心关心云妹,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一直陪着她。学红尽管对云妹不错,但内心底的无奈与悲痛却也是深刻着的,云妹多聪明的人,哪有看不到。这大过年的,以为云妹会放开些,不想悲剧还是发生了……

    5、

    大家对云妹的死还有另外的说法。但无论哪个说法,都与竺家脱不了干系。

    一说云妹结婚的房子有问题。新房子的台过去是周五爷与竺家老爷子老奶奶住的。竺家爷爷奶奶死后,周五爷就搬家到了集体线上。实则周五爷的三个女儿,有两个在屋旁边的水坑里淹死了。才搬迁的。你说一个不吉利的屋台基干吗还要做新房子?云妹与学红的新家一开始就没安好。

    用二叔的话说是住在一个漩涡口。所谓漩涡口,就是发大水时水冲进浃会起一个大漩涡的地方。漩涡有底吗?房子住在了漩涡口,屋里的人就被卷进了漩涡里,还能见天光吗?除非房屋主人的火头子高,邪不压正,看能不能压下去。云妹从小火头子就低,哪里压得住。若是换做云枝,就不晓得了。只是周婶娘怎知道学红的屋台基有问题……其实周婶娘也是知道的,只是没考虑这些深……平常日子里不是好好的么?

    竺家爷爷奶奶住那里时,就没安生过。竺家奶奶也有疯病。只是不像云妹这样。竺奶奶是三五天就发一次。而云妹是三五年才发一次,是心疯。竺奶奶是狐狸精精住了,找道士来做法,倒镇住了,好多年不发。而云妹的火头子低,狐狸精又更精了,精着了云妹,当是治不好。反正就是竺家的老屋有问题,住不得人。而竺学红的父母为什么要在那里跟云妹做新房子,谁晓得呢。都说,明知那个屋台子不好,还在那里做一栋新房子,不是要害死自己的子孙么?这当是村人的传说,至于云妹住的房子是否真在漩涡口,或藏了狐狸精,大家都不晓得。只有云妹自己晓得。

    云妹说,有次,她在屋山头看见她小姑了……

    云妹的小姑叫金兰,是学红的堂妹学芳的三舅妈。姓肖。肖家,竺家,周家,这三家祖辈上就是斜角亲戚,连亲的表亲的关系非常复杂。金兰就是这斜角亲戚关系中的牺牲品,嫁给肖稀罕生了个儿子,不到两年就投河自尽了。说是肖稀罕与他自家的远方堂叔辈的婶子发生了关系。远方堂婶子比金兰还大十岁。金兰哪里受得了,死时一尸两命。这事儿在当时云妹的心上产生了强烈的印记。

    后来云妹有次还跟夸墨说起过。

    云妹说,墨姐,我小姑真傻,谁都不晓得她哪天会去死,她都穿着好看的衣服,带着肖伟回娘家来,还给我们扎小辫子,戴小红花;小姑的脸美极了,柔和的泛光,眼睛都发亮。云妹那时就知道小姑极爱肖稀罕。但还不知道爱一个人会那样!小姑并没在娘家里说肖稀罕的长短,只说肖伟往后还望娘家里的哥嫂侄子们多照顾…她们怎么就没听清小姑话里有话呢?

    小姑前脚刚出娘家门,后脚就有人来把信,说小姑失踪了。队里人寻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姑从竺家屋山头的水坑里找出来。小姑起水时,脸还是那样的美,一点都不痛苦。看来小姑是解脱了,不用再在这人间挣扎。素日小姑从未说过自己不想活,或活得好累的话,小姑貌似很幸福,怎突然投河自尽呢?就为那点儿女皮肉纠纷么?

    云妹一直记得她小姑摊在河滩上,静静“睡着”的样子。阳光洒在小姑身上,小姑变成股青烟,飞上了天。

    小时候,云妹一直以为小姑上了天,不晓得伤心。长大后,云妹只要想起小姑就哭。哪次云妹又想起了小姑,在屋山头垂泪。只见小姑从那水里飘上来,走到她台阶跟她说:云妹,你哭啥,想念小姑了,就跟小姑一起去嘛!云妹一抬眼,见是小姑,非常高兴,连忙收拾好就同小姑一起走了。就那刻,村上大乱,说云妹不见了。队里老少到处寻,到处寻,就寻到了屋山头的水坑里。只见云妹在那水里浮上浮下,上浮下浮的……云妹说,小姑,我家还有两头大肥猪忘记把食了,我要回去把猪食。说着,云妹便浮了上来……于是有人看见云妹的头发在水上飘。竺学红的父亲连跑带飞的去到水坑边,一把就将云妹从水拉出来了。就一般人都晓得云妹的小姑也是同样的地方投河死的,还不敢拉她。

    自那后,云妹就有些性起了。那时云妹才新嫁不久。

    往后云妹还跟家里人说,自己去了小姑家,小姑住在水帘洞。大小宫殿的可豪华客气,虾米水草慢慢游,红花绿花的满帘盛开;水帘洞里小径遍布,她都摸不清路了。从来她还没想过小姑会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她也想起了自己心中美美的家,胖胖的娃,就回来了。小姑说:你回去吧,等你有个娃了一起来小姑家玩。云妹说:小姑我都来过你家,只是再来肯定也会迷路,小姑来接我么?小姑就笑,飘然的走了。然后她就飘出了水面得救了……

    当云妹跟家人讲这个水帘洞的事儿时,没一个人认为是好兆头。云妹后来丢掉的两个女娃,还有一说就是云妹的小姑接去了。当然这是云妹娘家人的秘密。云妹到底怎么得了神经病的,原因很复杂。

    但自从知道学红与云枝相好后,云妹就觉得那美美的家丢失了一部分,加以连失两个娃,云妹那美美的家又丢失了一部分……这些年来,云妹丢失了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也失缺了一块又一块,回不到原位。

    夸墨从不认为云妹是神经病,而是心病,藏有诱因,一触便发。云妹的小姑原也只是希望有个美美的家,养一群肥肥的猪,生一群胖胖的娃,可小姑却遇到了那事儿,不到二十三,就投河自尽。那时云妹不过六七岁,现在都三十了,也没忘记小姑摊在河边的情形。肖家的人来把小姑的身体抬回去了,小姑的灵魂却化作青烟飞上了天。大家都没看见,云妹看见了。说云妹从小的火头子低,这是证据。云妹起初发病并不厉害,只是象个神仙,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就故河口村下老少偷情买卖的风流丑事,云妹都如数家珍。真是叫人奇异。

    后来云妹就告诉大家说,小姑时常从水帘洞上来跟她说话,队里那些叔子伯爷的风流韵事都是小姑告诉她的。

    看来云妹真是病了,且病得不轻。可云妹即使如此病着,一辈子也只发了三次疯。

    第一次就是在云枝家门前看见女孩儿性起……

    第二次是听到小妹子贵贵炒股亏掉了所有积蓄,要离婚时……

    第三次就是羽绒服事件后。这次疯的最厉害,以致那种情绪一直延续到死亡……

    云妹不想发疯,她不喜欢自己发疯的样子,她挣扎过,抵抗过,只是真累了,没有力气了……

    贵贵出嫁后也在外打工。混得还不错。只因世道太乱,两个白领打工好不得的,无茄事炒什么股。又恰碰08年金融风暴,股票从六千点一跌到二三千,该是亏死了多少人,溃散了多少家庭。贵贵本不要老公炒,可老公就是要炒。贵贵的老公是管小兰的堂弟管启宏,脾气强悍,相似于管小兰。将所有钱亏了个精光,贵贵还吭不得一声。贵贵实在郁闷就跑回娘家来,当住云妹家,两姐妹聚聚说说话。

    云妹一开口就劝说贵贵,说:“贵贵呀,做什么不好,炒么子股,几十万该多少年赚回来?再说你与启宏这些年在外面攒点钱也不容易啊!怎么不好生生的过,炒么子股,那不是我们枯老百姓玩的啊……”

    贵贵便说:“姐,我是不要他炒,可他要炒,就是你的妹子贵贵哪里还在管家说得起话,他管启宏打工做了个主管,眼睛鼻子都朝天去了,哪里还看得见你的妹子贵贵啊……”

    这事儿追根朔源还真是叫人郁闷。只是贵贵不在家,并不晓得。可云妹在家,晓得的。前面写到过的云妹的表哥,竺学红的堂哥小敖吧,非常有钱,开小车的。有次过年回来,管小兰不知怎的与他勾搭上了,被轩轩抓了个现场。好在轩轩与周婶娘都是明智之人,儿子也大了,又是姑舅老表的亲戚,就此家丑不外扬,平息了。可这在云妹心上无不又成了一个累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加上贵贵这一说,新仇旧绪的,就搅得云妹身体受不了了。

    贵贵说出来解脱了,原回广州打工,人多嘴杂的热闹,不几天就好了。留云妹一个人在家。日也想夜也思,左一急右一急的,不几日就犯了病……

    贵贵一直在外打工,原还不知云妹如此病着。小时候云妹在娘家可是开心活泼,温驯美丽的乖乖女,承受力也不差。若是贵贵知道云妹会因此急疯,断乎不会与她说那些了。家里人也怪罪贵贵,在外打工就打工,干吗回来说这一番,搞得云妹发起了病。

    发病后,云妹当又住了几个月的院,康复了。到去年已六个年头,没再发。倘若没有羽绒服事件,或许云妹就那样好了!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管小兰嘴巴里说不找云妹赔,不关云妹的事,而内里却刺起了那个根!或云妹去到雅鹿店上班本身就是个错误。

    二婶子说,云妹回来收衣服总共不过三十分钟。中途学红给她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接了,说正在收衣服,收好了就过去。本来学红要同云妹一起回家。云妹却说:学红,你也难得潇洒一次,这么多堂哥堂兄表姐表嫂的都回了,你就陪他们打牌吧,打缺了腿多不好,我回去收拾下了就来……

    学红想,马上就吃晚饭,云妹断不会去太久。云妹素日就是个守时的人。再说和风日丽的春天就要来了,他们早商议好,原回家种地。建一个美美的家,养群肥肥的猪,生群胖胖的娃……云妹跟学红说起这些时,学红只是默然落泪。知道云妹的病越发严重了。医生都说,云妹的病这辈子不能康复,还要加重药量,控制病情不再加重,否则就无法控制了。这些年来,云妹这个平凡的梦想没有一天得到过现实,往后更不得现实了。学红怎不伤心落泪?尽管外面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万多,但于云妹是不合适的。云妹想儿子,看不着摸不着,精神也不好。云妹还是喜欢故河口的美美的家。只是这个美美的家,一点都不美了,哪里都赶不上人家。待到学红打第二个电话时,却没接……那等待的几秒钟就是几个世纪,学红没听到云妹的声音,再也忍不住了把牌一推,跑回来……一进房门……只见云妹躺在沙发上……

    还没等到医院,就死了。

    云妹的遗书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老公,亲爱的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想活了,我累了。学红,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好,我不能再拖累你了。爸妈,我也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走了。辛苦你们把我的儿子险生教育成人……

    这是封没有写完的遗书。云妹本来水平不高,或也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云妹因为服下了太多的神经病药,毒发身亡。

    其实云妹内心并不想死,死前前一天还问过学红自己的病情如何了。学红说:好些了。云妹便哀弱的说:学红,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你不必骗我,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你说我好些了,为什么医生交代的药量更重了,你们都当我是个神经病……学红说:那能怎么办?云妹就笑说:不怎么办?就是问问呗!也许那个时候,云妹就决心去死了。她爱学红的,不想拖累学红一辈子。云妹也真是觉得累了,越来越抗拒不了那股情绪,保持不了那优雅如猫的情状,还真不如死去。学红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原谅不了自己的一时疏忽。云妹想死的迹象,他也不是没察觉。只是那个时刻,他咋没跟她一起回家?学红悔不转来,猛地向墙上撞去……

    大家见学红去了那么久,还没有来,就跑去他家。只见云妹躺在学红的怀里。面含微笑,面色宁静的泛光。并不见一丝儿毒发的惨景。学红满头是血,头发根子也是红的。大家好不容易把学红安置好了,再去安置云妹。

    人们把云妹收洗干净摊在地上,云妹穿的红装飘起来了,云妹也变作股青烟飞上了天。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那里

    日子过得怎麽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云妹屋前的高台上,唱歌跳舞的班子正唱这首歌。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云妹生前最喜欢唱的一首歌。

    6、

    一大清早,云雾还未完全收拢,云妹就被葬在了故河口的阴子山里。与她的长辈们睡在一起。云妹终于有一个美美的家了,只是这个家里没有肥肥的猪,没有胖胖的娃,只有她一个人。

    给云妹送葬的人,就如青苔码头的浪花一样推进涌去。他们都是故河口人和故河口人的亲戚。他们也都是云妹的亲人。人群里还有几个戴红孝的孩子,按辈分算,他们该是云妹的孙子。

    夸墨藏在小姑的房间里,没送云妹最后一程。夸墨害怕就此见过,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她不想与云妹告别,不以为云妹真死了。她也害怕见云枝、轩轩、木丰及童年少年时的一切。她默然的躺在床上,直到送云妹上山的叽咣叽咣的点子迦叶声渐而远去。

    此时古历2014年正月初三上午九时九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