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急忙说,不能乱说,爹。
爹笑笑,然后白了甘甜一眼,装作生气样子说,你小子,以为爹就那么傻呀?我得了肠癌,你不说,病房里能不说?
甘甜一下傻呆在那里。
两个姐姐也傻眼了,急忙问,爹,那个啥?怎么能是癌症呢?
娘更加不愿意了,照着甘甜胳膊就打,你怎么连娘都骗呢?
甘甜说,不是骗娘,这个病治愈率高,不想让娘担心。
钱丽说,不要责怪了,甘甜也是好心,他连我都瞒着。
两个姐姐就感到惭愧了,她们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来来去去的,没有想到仔细查问爹的病情,心思都放在小家身上,对爹没那么用心,于是愧疚地咿咿呀呀,说些后悔的话。爹说,你们号什么?爹还没死呢。
甘甜抹干了眼泪,对爹说,爹好样的,不会有事的,相信儿子。
爹咧嘴笑笑,然后被推进手术室。
手术足足有五六个小时,等待中,甘甜很害怕,一会儿抓住钱丽的手,一会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停下来的时候又对钱丽说,你带融融出去走走,孩子不像大人。钱丽对融融说,融融懂事,爷爷开刀呢,融融不走。融融点头说,融融等爷爷出来呢。听到女儿的话,甘甜就想哭。大姐等急了,就开始拍打自己脸,然后就打二姐的手腕,抱怨说,我糊涂,你也糊涂咋的?二姐不知道打谁,逮着娘说,能怪我吗?弟弟知道不说,拿我们当外人咋的?
娘还是无声地哭泣,走廊上十分安静。
爹被推出抬到病床上的时候,天都快黑了。那场雨还没有停止,稀稀拉拉、细细密密,不下则罢,下起来没有停止的意思。麻醉还没有过去,爹还在昏迷中,钱丽紧张,两个姐姐也紧张,娘握住爹的手,仿佛她一撒手爹就会走了似的。
甘甜表面镇定,实际上更加紧张,他撇开亲人,几次追问主治医师手术咋样。医生说,手术挺成功,不过,他是中期,发现早手术效果好些,假如你爹体质好,心情开朗,加上认真化疗,不会有啥事的。
甘甜松口气,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大意,否则到时候真的后悔都来不及。
回到病房,甘甜对亲人们说,一定要让爹开心,让他看到希望,好配合治疗。
大家记住甘甜说的话,都等着爹苏醒过来。
就在那个时候,办公室打来电话,让甘甜回去,说有重大人事变动。
甘甜早忘记单位的那些事了,怎么突然之间有了人事变动,怎么变的?为啥?
办公室的说,不知道,你赶快回来吧。
甘甜想等爹醒来再走。钱丽说,是个重要事情,快去快回,这里有我呢。
甘甜想,那口不知深浅的井又要流出啥水?抬头看看窗外,早黑黢黢的了。他对钱丽说,再急也只有等到明天早上。
钱丽说,也是,晚上大家好好吃点饭,爹的病需要时间,以后大家分期值班,甘甜去去就来,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大姐说,你们都回去,我陪着爹,工作丢了算了。
二姐说,弟弟这段时间辛苦,有我和大姐照顾,你们放心。
钱丽说,不要争了,我反正请了几天假的,爹醒来再说。
娘一直十分担心,怕爹真的撒手走了,盯着呼吸机咕噜噜的气泡,内心也一直咕噜噜的。钱丽笑着对娘说,没事的,你一紧张带得我们都紧张呢。
甘甜到了局里,赶上了种植局系统大会,干部职工都到齐了,委主任宣布开会。主席台上坐着委主任、胖局长还有于副局、孙副局,另外两个不认识,一个五十多岁的挺严肃的人坐中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坐在挺严肃的人旁边。甘甜问旁边的栽培科长,那两个人是谁?栽培科长说,等下不就知道了。甘甜气得不想再问。
委主任主持会议,先介绍五十多岁的,他说,今天出席会议的有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严学武,还有一位原是水产局的党组成员、总农艺师何显。胖局长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看下面,眼睛似乎看着屋顶,又像看着会议室上格的窗户,那里投进很多阳光,金灿灿的。
委主任说,请严部长给大家讲话。严部长从干部条例说起,接着肯定了胖局长的成绩,最后介绍何显的简历和工作能力,最后宣布文件,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何显同志任县农委党组成员、种植局局长。甘甜听不到那个严部长还说了什么,听到宣布胖局长到县农委任副主任科员,他差点站起来,想喊点什么。何局长说啥,委主任说啥,他一概没有听清,甘甜看得出来胖局长不开心,他想会不会因为那些职称评聘,影响到了胖局长?委主任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甘甜还愣怔在座位上。
于副局喊甘甜安排晚餐给何局长接风,甘甜还没有回过神,胖局长那时候厉声说了句,甘甜,于局长喊你呢。
甘甜哦哦应着,才知道会议结束了。
甘甜不知道抓住谁才能问清究竟,胖局长一直不太说话,跟在那个何局长后面,介绍谁是谁。甘甜找准机会,发了一条短信给胖局长,胖局长看了看,没有回复,甘甜更加着急。好在大家都很高兴,谈笑风生,尤其于副局、孙副局,跟在何局长后面不落半步。
晚饭依然是在一个土菜馆安排的,严部长说啥都不留下吃饭。甘甜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何局长是他未来的领导,他也学着大家的样子,百般客气周到,几个领导谁杯里没有水了,他赶紧添上,谁需要抽烟,他赶忙按下打火机。到了酒桌上,大家都说一些客套话,说胖局长这么多年不容易,说种植局的冷清和待遇不足等等问题,又说何局长过去一个系统,年龄轻,业务棒,组织真是慧眼识英才。
甘甜什么也不说,他只想问问胖局长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胖局长不太说话,大家精力都在委主任和何局长身上,轮不到他说话。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最后有些踉踉跄跄地站不稳,嚷嚷着还要喝的时候,委主任说,魏东,你喝多了。
委主任那么喊,让甘甜感到很陌生。魏局长大家不怎么喊,背后都喊胖局长,因为魏东的体型,大家忽略了他的姓氏。
胖局长说,我喝多了?见过我喝多吗?不是吹牛,就你们几个合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委主任皱皱眉头,不说了。何局长说,老哥,农口谁不知道你胖子的酒量。
胖局长说,你还别说,就你那三脚猫酒量,给我舔酒杯还差不多。
这些话,甘甜听得懂内在意思,但是他不能说。他借着给胖局长斟酒的工夫,捏了捏胖局长的胳膊。胖局长说,甘甜,别捏我,你小子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吧?
甘甜一下子被推出来,吓得一身冷汗,忙低头做其他的事去了。植保科长哇哇喊,他是你的红人,能跟我们一样吗?
甘甜不知道说啥好,一个劲讪笑。何局长问,这个就是那个写“九字半”的甘甜?酒喝多了,说话就很随意了。孙副局说,不是他是谁?
胖局长不乐意啦,说“九字半”咋了,哪句不管用?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哪句话不是废话?
委主任一下子陷入难堪境地,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看他怎么对待这个胖魏东。只见委主任淡淡一笑,然后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喝多了,就这么个样子。
大家呵呵一笑,那笑分出了轻重和彼此。
酒还在继续,甘甜内心那些疼和累,再次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突然想吐,赶忙跑到洗手间。正喘息的时候,胖局长也走到了洗手间。
甘甜拉住他的手就问,怎么回事?
胖局长说,记得我说的话吗?人就是在委屈中慢慢活过来的。
甘甜不知道说啥好,看着胖局长吐,只好回餐桌上拿杯水来,递给胖局长。胖局长醉意朦胧地说,不错,小子。
甘甜脸燥热得很,逃也似的跑到餐桌。当他再次坐定的时候,看到何局长也喝得差不多了,估计酒局很快就会结束。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胖局长又说啥,何局长又说啥,大家七手八脚抬胖局长的时候,他趴在桌上,晕乎过去早什么也记不得了。
甘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不知道怎么进屋的,等他爬进洗手间呕吐时候,那些大团大团的心思团发出金光闪闪的星光,直往天外飞去,看不到花朵,看不到庄稼和村庄,到处都是黑洞洞的,只有那些金光闪闪的星光,一直在无底的深处熠熠闪烁。最后那些星光中闪烁出胖局长硕大的脸,那脸就像憋屈的天空,怎么也扒拉不开,他想奋力推开那张脸,追逐那些星光的时候,忽地又坠入无底黑洞。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钱丽打来的电话,钱丽说,爹醒了,到处找你,说话呀?
甘甜不知道说了什么,钱丽拼命“喂喂”的时候,他早把手机扔地上了。
说着话,冬天就到了。爹体质不错,几次化疗后,主治医师说,没有想到,老人家恢复得这么好。甘甜十分感动,一家人不知道怎么感谢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还需要定期观察,有什么需要感谢的,都是分内事。
甘甜说啥都要请医生吃饭,医生摇摇头走了。
钱丽拉住甘甜说,幸亏爹生病了,要不他一辈子都不肯原谅我呢。
爹笑笑说,爹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钱丽笑笑,那笑十分灿烂,有点过去的影子。
甘甜笑不起来,习惯性走到窗前,那些累和疼排山倒海似的袭来。何局长的三把火没有烧到别人,倒把他烧得面目全非,高级职称最终给了栽培科长,并让他转任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栽培科长怎么愿意接任搞政工的?植保科长兼任局长助理,土肥科长兼任农情中心主任,栽培科长的空缺给了另外一个年轻人,轮转中,甘甜没有了位置,局里研究后让他专司结对扶贫。何局长电话跟甘甜说完这些后,又说,甘甜,看过《马向阳下乡记》吗?学学马向阳,为结对村真正做点实事。甘甜不知道说啥好,挂了电话,早泪流满面了。这些他一直没有告诉爹和钱丽,他不想让他们失望,但是那些憋屈涨灰了他的脸色。
看着甘甜心事重重的样子,钱丽不知道他咋了,想起什么似的对甘甜说,看你气色不好,这次就也体检下。钱丽说完就到体检中心交钱,甘甜无奈地跟着钱丽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查来查去,除了血糖有些偏高,一切都很好。钱丽很高兴,忙着办爹的转院手续,都办好了,走出医院的时候,甘甜说,我天天感到累和疼,怎么回事?
钱丽说,不行到心理科室看看,人的精神也会出毛病的。
甘甜抱怨说,难道非要查出点病你才开心?
钱丽笑了,然后说,不是怕你生病嘛。
下雪了,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很优雅、静谧地飘下,到了地上倏忽间没有了踪迹,只有树枝和冬青之类的叶片上还挂着一些,斑斑驳驳的。每天早早地上班,他不想让钱丽知道这次变故。爹几次电话催问,这次换了局长,你能不能得到重用?他都闪烁其词,说,快了。爹还在病中,不能让他知道端倪。岳母也似乎听到了人事变动的风声,专门电话叮嘱,还问要不要找人送礼。甘甜说,不要,自己还年轻,还等得起。实际上接罢两个老人的电话,内心那些疼和累早将他撕扯得肝肠寸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不敢想他们知道事情真相后会怎么看待他?上班之后,确实成了闲人,结对扶贫,那是可去可不去的活。
雪融化之后,地上水渍渍的,再次覆上雪,再次融化,而后慢慢有了薄薄的积雪。甘甜想,积雪原来也是这么慢的。看到满地银白,甘甜心情好了点,想到了胖局长,他不知道胖局长是什么心情。打通了电话,胖局长还是嘻嘻哈哈的,大声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放心吧,你还年轻,谁还没有个将来?
甘甜有点想哭,但是他控制着情绪,说了一些散淡的话,挂了电话后,呆傻起来,到现在也不知道人事调整背后的内情。是呀,谁还没有个将来?无论将来如何,将来肯定有将来。想到这,甘甜宽慰许多,再走到窗前看雪,发现那雪陡然间汪洋恣肆起来,纷纷扬扬,密密麻麻,飞舞落下,很快把大地包裹了起来。甘甜还在想着心思,电热壶蜂鸣器突然刺耳响了,急忙去倒水,谁知道所有热水瓶都被他加满了,他想,水瓶都满了,怎么又去烧水了呢?苦苦笑了下,只是那笑有些平仄凹凸,看不出多少滋味罢了。
原载《西湖》2015年第12期
原刊责编:钱益清
本刊责编:杜凡
作者简介:陈斌先,男,196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自1986年以来,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共出版、发表文学作品350多万字。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第四届、第五届安徽文学奖(政府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等奖项。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
创作谈
陈斌先
小说写了三十年,三十年还在泥泞跋涉中,其间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去年的秋天,树叶开始飘落的时候,抑制不住有些伤感,那些伤感来自文学,也来自生活本身。我从县里的一个部门调到市级文联,感到诸多不适应,其中最为主要的就是舍弃一种熟悉,去重新构建新的生活,自然有些寂寥。记得那个秋天,还有整个冬天,我一直走在一条河边,常常一个人走着,灯光斑斓了流动的波纹,摇碎了灯光,也摇碎了一种映照,还有凄惶的心情。那时候就常常想,人这一辈子,究竟有多少时间是为自己活着?三十年,鸡零狗碎,都在跟文学较劲,五十岁开始,为文学活着,可能才有放弃与选择的理由。
这个小说的名字得益于一场聚会,遇到一位部门负责人,负责人说,不久前遇到一件尴尬的事情,到一个单位检查,见到一位十分优秀的办公室主任,优秀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周到而缜密的服务,还有得体的说话和举动,他忍不住想表扬几句,当时没加思索,脱口而出,他说,这个小伙子不错,将来……当他说到将来的下文,犯难了,说将来不得了,人家单位领导在,肯定不合适;说将来前途无量,也有落入俗套之嫌,仿佛说啥都不得体。大家急于想听他的下文,这位负责人急中生智,落落大方说,这个小伙子,将来——有将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则类似于笑话的真实,感到一阵悲凉,为自己,也为那个办公室主任,那种无法名状的感觉一直伴随我很长时间,后来有了这个名字和这篇小说。我想在大家司空见惯的生活中,开挖出一些无法名状的情绪,那些情绪就像一条河,更像那些碎片化的灯光,虽说温暖,因其破碎,或多或少让人冒出一丝凄凉。
虽说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一直想用小说给自己更多的鼓励,三十年走来,走过了很多将来,未来还在将来中,但愿这仅仅只是将来的开始。
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提供一次选载的机会,感谢《西湖》杂志首发,也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文学老师和前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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