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碎片化了的生活-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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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昨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倪芳没有睡好,没睡好不是因为刮风,而是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闭上眼睛,浑身的细胞都在疯狂,一个个面目狰狞、群魔乱舞,直至最后浑身酸软,瘫倒在床。

    早上起来,倪芳只觉浑身酸痛,头疼欲裂,勉强撑着身体,起床洗好衣服,做好早餐。陈惠琴跳舞回来,看到她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破天荒地表示关心:“身体不舒服,就请假休息一天吧?”

    倪芳摇摇头:“妈,不行,试用期马上就到了,我得去。”

    陈惠琴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真是太累了。”

    倪芳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勉强忍住,说:“妈,都一样,您那个时候也累。”

    “比你们好,我们只需要下力气,晚上睡觉很踏实,一觉到天亮,哪有什么失眠啊。看看你们,唉,年纪轻轻,失眠一个比一个严重,家里有吃有喝,有房有车,又没有贷款,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还这么拼命。”

    是啊,倪芳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从家里的老公到外面的同事,每个人都在拼,似乎不拼,就会被别人落下,被人落下,就会寝食难安,胆战心惊。朋友圈里,每天都有一帮人在喊着辛苦:“天啊,都晚上十点了,还有这么多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过了一晚,又是同样这帮人在炫耀勤奋:“如果迟到要罚款,那么第一个来是不是会有奖励?”

    看着倪芳默默不语,陈惠琴主动提起:“下午我去接豆豆吧,你早点回来休息。”

    倪芳心头一暖,陈惠琴虽然平时尖酸刻薄,咋咋呼呼,芝麻大点小事都要闹得翻天覆地;但她终究是凌云的妈妈,是豆豆的奶奶,是自己的婆婆,是一家人啊。

    结果还没等她表示感谢,陈惠琴又说:“你以后晚上回来,不要再跟凌云吵了。他工作辛苦,压力又大,这个家全靠他,他这么累,你还跟他闹,不像话啊。”

    倪芳一声苦笑,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会马上反驳:“什么叫我跟他闹?你知道原因吗?”然后陈惠琴不依不饶,顺理成章地开始又一轮婆媳大战。但可能是生病的缘故,倪芳浑身无力,实在提不起精神。当然,刚才的感动,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理解,什么关心,原来都是有目的的。

    早上七点半的地铁一号线,正值高峰,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倪芳今天运气好,过了一站就有人下车,恰好给她留出一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靠着扶手,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听着歌。

    “莲花路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左边车门下车,下车时请注意安全,有序下车……”

    车门打开后,一群人一窝蜂地往外涌,同时一群人“呼啦啦”地往里冲,一个矮胖的四眼田鸡右手食指缠着一片创可贴,如同猛虎下山,分开众人,一个箭步冲到倪芳面前,先看了一眼倪芳,再看了一眼她旁边的小姑娘,接着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四眼田鸡一屁股坐到小姑娘的身上:“我手上有伤,你给我让座!”

    小姑娘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羞又气,慌乱之下,本能地往倪芳这边挤。

    “你怎么这样呀,你要坐我会让给你的,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四眼田鸡不管不顾,屁股拼命往小姑娘这边拱,全身贴着小姑娘,小姑娘脸羞得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只能站起来让座。旁边有人抬头看车窗,有人低头玩手机,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视若空气,只是无一人替小姑娘出力。

    倪芳本来闭着眼睛休息,这下也给闹醒了,眼睛一睁开,就看见一张油光满面的蛤蟆脸,脸上安着一张肥厚的香肠嘴,嘴里口气很重,唾沫横飞:“现在的小姑娘啊,太不懂礼貌了,基本的美德都不懂,看到我受伤,都不会主动让座,真他娘的没教养!”

    倪芳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给我闭嘴。”

    四眼田鸡吓得一哆嗦,再仔细一看,发现倪芳虽然身材瘦小,但气势十足,当下有点心虚:“你是谁啊,关你什么事?”

    “我今天就管了,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害不害臊?”

    四眼田鸡嘀咕了一句:“有毛病。”然后戴上耳机,闭上眼睛。

    倪芳一下火了,一把把他的耳机给拽下来,大声问道:“你戴耳机装听不见是吧?你一个大男人,没病没灾的,坐在人家小姑娘身上,像话吗?赶紧给我起来!”

    四眼田鸡不干了,举着右手,用上了上海话:“你怎么知道我没病呀?诺,你看,我的手明明受伤了,救死扶伤是中国人的美德,你有没有文化,懂不懂呀?”

    小姑娘吓坏了,赶紧劝倪芳:“没事,我马上就到了,站站没关系。”

    旁边人这下来了兴趣,看窗外的也不看了,玩手机的也不玩了,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倪芳,看她如何应对。

    倪芳大怒,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四眼田鸡从位置上拽起来,又一把把他给推开,再一把把小姑娘拉过来,按在位置上,大声说:“你坐!”

    这下四眼田鸡不干了,嘴里开始不干不净:“戳你娘,刚度,找耳光抽呀……”

    倪芳冷冷回道:“闭上你的臭嘴!别以为擦破了点皮,就可以随便欺负女人。尊重女人也是中国人的美德,你也有妈妈,有老婆,如果她们有一天在外面被人这样欺负,你会怎么想?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要再敢骂一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可能是刚才看到了倪芳的气势,也可能是刚才领教了倪芳的力气,四眼田鸡真的闭上了嘴,低着头,夹着尾巴,像条丧家犬一样,落荒而去。

    小姑娘感激地望着倪芳:“谢谢你啊,我加你的微信吧?”

    倪芳没有多想,拿出手机,却发现十分钟前同事海伦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昨天你不告而别,老板很生气,千万当心!!!!!!”

    旁边一个小伙子,刚才一直忙着拍照,在朋友圈里发消息:“号外,号外!一号线上女汉子大战四眼田鸡!”现在看到结束了,过来对倪芳说:“你是单位的领导吧?这么有魄力!”

    这样的一句话,再配上这样的一条微信,让倪芳哭笑不得,心想你什么眼神啊,我马上就要下岗了。

    小姑娘没看出她的心思,自顾自弄好微信二维码,拿到倪芳面前:“加我吧,我叫林红桃。对了,你是不是在漕宝路下车的?我好像以前见过你。”

    进了办公室,坐下放好包,海伦走过来,趁着四下无人,小声问倪芳:“昨天你去哪了?老板发了很大脾气,骂了一个多小时!”

    “我儿子出事了。”

    “啊?没事吧?”

    “没事。”

    “你可要当心呀,我看老板那样子像是要吃人。好了,不跟你说了,有人过来了。”

    海伦走后,倪芳走到卫生间,躲在隔断里,心跳飞快,双手发抖,一连打了三个电话给凌云,可始终无人接听,接着又发了一条微信:“老公,我有点担心。”过了很久,还是不见凌云回复。倪芳犹豫再三,咬咬牙,发了一条微信给杨利达。

    “你有什么办法?”

    杨利达很快回复了:“你出来,我告诉你。”

    二

    凌云的手机忘在了家里,倪芳发微信的时候,他正在公司开早会,除了严子曰早上有课,没法参加,其他编辑都到齐了。

    会议的气氛有点奇怪,特别是大刘、小叶、王胖子他们几个,不仅汇报工作时显得心不在焉,别人讲话时,也在那里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些什么。凌云留了个心眼,待会议结束后,单独把他们三个留下。

    没想还没等他发问,王胖子先开口:“老大,你听说了吗,吴总的事?”

    凌云当然听过,最近公司里谣传满天飞,说总部派来的财务稽核于沧海,明着是为财务审查,实际是来专门找碴,想找出吴仁宝违规的证据,好一举把他干掉,好多中层干部都被叫去谈过话。凌云也不例外。但凌云在钱方面素来干净,不该碰的钱从来不碰,连跟合作伙伴在一起吃个午饭都很小心,因此于沧海问来问去,也问不到实质,还以为凌云是在故意隐瞒,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凌啊,你还年轻,又是公司的骨干,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可一定要想清楚呀!”

    凌云彬彬有礼地回道:“谢谢您提醒,我一直很清楚。”

    但让凌云没想到的是,谣传已经波及下面,下面如果人心惶惶,那势必会影响到部门业绩,这件事还是尽快澄清得好。

    凌云想了想,认真地说:“确实有这回事,我也被叫去谈过话。我个人判断,吴总这次应该没事。首先,吴总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上海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他的功劳居功至伟,这一点,不光是我们,上面看得也很清楚。其次,在钱方面,吴总一向都很小心,你们还记得上次他的孙子过百天的事吗?他一个红包都不要,只是让大家去吃顿饭,热闹一下。同志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啊,如果一个人是清白的,那怎么查也不会查出问题。最后,这种职场上的事,到处都有,我们都读过历史,阳光底下无新事啊!更何况不管他们怎么斗来斗去,总是需要我们这些干活的,所以大家不必太过在意。”

    大刘犹豫了半天,开口道:“老大,吴总这次怕是有点悬啊。我听说发行部的夏西南已经被钦差收买了,正在找吴总违规的证据呢。”

    凌云吃了一惊:“是吗?吴总对他可是有恩啊!”

    小叶撇撇嘴:“老大,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有些人有奶便是娘,别说有恩,亲爹他都敢出卖。对吧,胖子?”

    王胖子一下急了,扯着嗓子说:“你问我干啥子嘛,我又不是这种人!”

    小叶“哼”了一声:“你嚷什么嚷,我说你是了吗?你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凌云皱皱眉:“好了好了,别吵了。还是那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吴总如果是清白的,谅他姓夏的也查不出问题。”

    小叶还想开口,严子曰忽然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都几点了,你还在开会啊?我们不是跟天和他们约好了吗,不能迟到呀!对了,你怎么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害得我还得亲自跑一趟。”

    凌云一拍脑袋:“哎哟,光顾着说话,把大事给忘了!严老师对不起呀,我手机忘家里了。”

    “别废话,赶紧开车去!”

    临出门前,小叶单独喊住凌云,凌云因急着出门,有些不耐烦,回头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小叶笑了笑:“老大,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凌云一怔,这话似曾相识,似乎还有什么人说过,但因急着出门,也没多往心里去,打个哈哈说:“你这句话自相矛盾呀,那你说,我应该相信你吗?”

    小叶一怔,这时严子曰又在前面催他:“还愣着干什么呀?赶紧走呀!”

    两人出发后,凌云本来想跟严子曰说说吴仁宝的事,再一想,算了,公司的这点破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免得他义愤填膺,小事闹大、大事闹个没完没了。再一想,便把昨晚上倪芳和周双佳的事说了一遍。

    严子曰听完后,既不批评倪芳,也不批评周双佳,而是叹了口气:“麻烦啊,女人碰到一起就是麻烦,还是古代社会好。”

    凌云不以为然:“古代社会哪好了?一个男人能娶几个老婆,更麻烦!”

    “我就说你嘛,好读书,不求甚解。中国历朝历代,男人从来都只能娶一个老婆,能娶几个老婆的那是穆斯林。”

    “不是三妻四妾吗?”

    “这句话不严谨,不是三妻四妾,是一妻多妾,妻子只能有一个,小妾可以有很多。”

    “那不是一样麻烦?”

    “不麻烦,首先是有钱人才能娶妾,普通人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其次,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妻子和小妾永远都不在一个平面,高山仰止,又哪来的麻烦?你看《红楼梦》里的王夫人,什么时候跟赵姨娘有过过节?”

    “严老师,您说的只是妻妾之间,那妾跟妾之间呢?”

    “妾跟妾之间就更没有问题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不对吧?我怎么觉得古人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说完这句,凌云才意识到不对,赶紧辩解,“这哪跟哪啊,我跟周双佳可是清清白白的,别说现在没关系,当年也没有,不怕您笑话,我跟她连手都没拉过。”

    “这不是应该的吗?怎么了,你觉得遗憾啊?”

    “不遗憾,就像您说的,麻烦。”

    “麻烦是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周双佳这个女人,确实有魅力,见过大世面,又表现得不露痕迹。就拿这次来说吧,她一个局外人,竟然这样不辞辛苦地帮助咱们,你说要是没有目的,我不相信。”

    “有,当然有,她现在的生意做得不好,想转型。她跟我提过了,如果这次马如意的版权运作顺利,她以后可能会考虑专门做经纪人。”

    “好呀,跟她合作,我愿意,一百万个愿意!”

    “怎么了严老师,您不怕麻烦了,想迎难而上?”

    “胡说八道,我说的是工作上的事。”

    “我没说不是呀。”

    严子曰有点尴尬,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我啊,现在就一门心思想两件事情。”

    凌云暗自好笑:“哪两件呀?”

    “一件是搞定跟天和的出版合约,丁文采这家伙真不是省油的灯,见到有油水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踢出去。”

    “对,影视版权竟然不想给我们,这不是扯淡吗。辛苦一场,难道替他做嫁衣?”

    “我跟马如意谈好了,不跟我们签,他就跟丁文采一拍两散。有他这句话,料丁文采不敢太过放肆。不过被他咬下一块肉,是在所难免。”

    “咬就咬吧,咱们图的也不全是钱,这事要是谈成了,对未来的发展大有帮助,得从长计议。”

    “没错!战术上让一小步,是为了战略上进一大步,不求一城一池,但为达成目的。”

    “对!就像毛主席说的,不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

    “毛主席说过这句吗?他老人家说的明明是‘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哎呀,意思表达对了就行,钻什么牛角尖呀?”

    “治学要严谨!怎么能说是钻牛角尖呢?”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严老师,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噢,周双佳今天会来吗?”

    凌云哭笑不得,谈正事就是谈周双佳?什么逻辑嘛!心里不快活,跟着嘴上也不起劲,不耐烦地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昨天下午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昨天下午是约好了,但现在不知道,手机忘家里了,今天没跟她联系。”

    “那你拿我的手机,给她打个电话吧?”

    “算了吧,女人都小气,与其让她找借口不来,不如我自己识趣。再说,我也不记得她的号码呀。”

    “不用你记,我手机里有。”

    凌云吃了一惊,严子曰才跟周双佳见过两三次,印象中没见过他们单独相处,什么时候就留下了号码?吃惊之余,有点不满,出言讽刺:“严老师,您的效率很高呀!”

    严子曰有点不好意思,支吾着说:“这不是为了咱的项目吗?”顿了顿,又岔开话题,“她提到的那个香港导演,到底靠不靠谱呀?”

    “严老师,您这个问题问得毫无逻辑,从一大早到现在,我一直跟您在一起,怎么可能知道呢?”

    严子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凌云也不说话,只专心开车。到最后,还是凌云自己想通了,一个朋友,一个同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想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管那么多干吗?想通之后,又接上了话题:“这事事关重大,我估计得亲自跑一趟香港。”

    凌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对严子曰挑出大拇指:“严老师,这回要不是为了敲山震虎,让丁文采知道我们的实力,我才懒得去。也是没办法,影视圈的水太深,我们又没有资源,只能笨鸟先飞了。”

    “尽快安排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得令!”

    言谈之间,凌云已经开到了目的地——金茂大厦的停车场。取好卡,停好车,关上发动机,凌云又想起了什么:“严老师,还有一件事呢?”

    “什么事?”

    “怎么就忘了呢,刚才不是说有两件事吗?”

    “噢,抓鬼!”

    三

    上海很难见到这样的好天气,天如碧洗,一尘不染,微风拂面,温柔和煦。刚走出停车场,凌云就看见周双佳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英姿飒爽,笑容灿烂,仿佛昨晚的不快根本就不存在。凌云不禁心头一热,笑容不自觉地堆上嘴角,这个周双佳,真够大气,绝对的巾帼不让须眉啊!

    严子曰也很高兴,面对比自己小四岁的周双佳,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蹦乱跳,胡说八道。一会儿说自己没吃早餐,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会儿说周双佳的衣服干练,要给自己来一套。

    周双佳不但不生气,还跟他逗趣:“乖,等事情谈完了,姐带你去买。”

    严子曰高兴得要飞起来,大声说:“谢谢姐姐,一言为定!”

    看得一边的凌云都要吐了。

    每个人都很轻松,因为他们知道最艰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今天过来只是走个过场,签完字便结束。过去的几周里,严子曰运筹帷幄,凌云据理力争,周双佳穿针引线,再加上马如意的鼎力支持,打得丁文采狼狈不堪,处处被动。用严子曰的话说:“饶他精似鬼,也不得不喝老娘的洗脚水!”

    凌云貌似认真地问:“严老师,您是老娘,那我们是什么?”

    严子曰大言不惭地回答:“亲传弟子。”

    进了会议室,却发现只有丁文采一人,套着文化衫,穿着大裤衩,跷着二郎腿,品着碧螺春,不像是谈判,倒像是来品茶。凌云望了一圈,不见马如意踪影,以马如意的习惯,约会从不迟到,无论公还是私。凌云有点奇怪,问丁文采:“丁总,怎么没看见马老师?”

    “什么马老师?”

    “噢,就是马如意,我们现在都听他的,指哪儿打哪儿。”

    “嘿嘿,老弟,你很厉害嘛!才几天工夫就混得这么熟,我是他老板,都没到这个地步。”

    周双佳过来坐下,笑着说:“正因为是老板,才不能太随便,老板得有威严嘛。”

    丁文采“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抿了一口茶,大大咧咧地说:“马如意回国了,按照我跟他签的协议,接下来由本人全权负责,你有什么事跟我谈。”

    凌云、严子曰、周双佳三人同时“啊”了一声。严子曰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早的飞机。”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笑话,你是他什么人啊,需要跟你汇报?”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气氛趋紧,凌云赶紧打圆场:“丁总,他这么急着走没出什么事吧?”

    丁文采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好像是他妈得了什么病。”

    “啊,吉人天相,希望没事。”犹豫片刻,凌云继续说,“那丁总,我们还是继续?”

    “继续,当然继续。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他的老板,有什么事跟我谈。”

    因事出突然,凌云措手不及,心里暗暗叫苦,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事已至此,只能按照既定的套路,硬着头皮说:“丁总,按照我们上次谈话的内容,贵公司会将书籍出版、影视改编、游戏改编等所有版权全部交给我们,今天我们过来是签正式合同的。”

    丁文采敲敲桌子:“上次我签字了吗?”

    “没有,但在座的几位都在,马如意也在。”

    “凌云啊,我书读得没你多,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口说无凭,立字为证,对不对?”

    “对,但是……”

    “你不要但是了,我给你一个建议,其实也不是建议,是决定。书籍出版,归你;影视改编,归我。其他的,我们一人一半。如果你同意,我们现在就签,如果不同意,大门在那边,我就不送了。”

    严子曰一下火了,拍案而起:“堂堂一个总经理,你怎么红口白牙,言而无信!”

    没想丁文采的脾气比他更大,一拍桌子:“什么叫做言而无信啊?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你啊,就直接说我是个无赖好了,我敢做敢当,我认!不像某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一边明着跟我谈判,一边暗地拉拢我的人,勾三搭四,吃里爬外,搞基啊你!”

    又指着严子曰的鼻子:“哎,你不用看别人啊,说的就是你!”

    严子曰简直要气疯了,不顾文化人的身份,撸起袖子就要动手,吓得凌云赶紧抱住他:“严老师,冷静,冷静!”

    这时,周双佳说话了:“丁总,关于这本书的策划、定位、营销方案,都是我们严老师定下来的;接下来往影视方面的发展,也是我们严老师想出来的。丁总,您应该理解,我们做了这么多工作,就是为了可以将这本书的利益做到最大化,如果做不到,我们回去以后也没法跟领导交代,这样的话,别说其他方面的合作,连最基本的书籍出版可能都做不到了。”

    丁文采“呵呵”一笑:“周小姐,你这段话很有道理,我完全理解。不过,你要明白,今天并不是我需要你的同意,而是你需要我的同意。如果你自己有能力,能找出第二个马如意,我自然不会提要求。可是你找不出来,还要说这些话,那就等于废话了。”

    周双佳也“呵呵”一笑:“丁总,没错,我们是找不出第二个马如意,可是我们能找到许珂,许珂是谁,你不会没听过吧?”

    丁文采一愣:“许珂?你是说香港的那个大导演许珂?”

    “对。”

    “你跟他有关系?”

    “在美国的时候,我跟他的太太是同学。”

    “真的吗?你有把握能请到他?”

    “当然,他最听太太的话。许珂是出了名的惧内,丁总不会没听过吧?”

    丁文采哈哈大笑,像川剧绝技变脸一般,怒发冲冠顿时变成热情洋溢,招呼大家说:“来来来,大家喝茶,继续谈,有搞头,有搞头!”

    话说完才发现三人的面前空空如也,丁文采一拍脑袋,打个哈哈:“不吃早餐就是不行呀,低血糖,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接着拨了一个电话:“小玲,把我的菊花拿过来,我有点困了,要提提神。哎呀,什么大麻呀,菊花,最贵的黄山贡菊!赶紧的,我这儿有贵宾呢!”

    接下来双方谈得很顺利,书籍出版、影视出版、游戏改编等全部归凌云,但丁文采可以参加分成,分成的比例根据电影票房而定。当然,也签署了一条补充协议,如果请不到许珂来拍电影,以上条款自动作废,所有版权归丁文采所有,由此产生的损失,包括沟通费、误工费,各种乱七八糟的费用,全部由凌云承担。

    唯有严子曰,一直铁青着一张脸,若不是凌云事前一再叮嘱,怕是早就闹翻了天。待到会议结束,走进电梯,严子曰实在忍不住了,愤愤不平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说好的事情,竟然红口白牙,出尔反尔,一听到有利可图,马上又变了一张脸!

    周双佳“呵呵”一笑:“严老师,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做任何事情只会考虑自己的得失,什么公平、信誉、正义,甚至连事实,在他们眼里都不值一提。跟这种人打交道,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们一定会跟你胡搅蛮缠,纠缠到底。唯一的方法,就是真刀真枪拿出来,一个接一个地跟他打,打到他疼,打到他意识到再跟你纠缠下去,他会得不偿失。只有到这个时候,双方才可能坐下来达成协议。”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真不理解,不就是为了钱吗?钱有这么重要吗?”

    “钱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人心。人心无限宽广,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每个人的一亩三分地却是有限,无限的人心撞上有限的地盘,这才是矛盾的根源。这样的人到处都有,绝对不是中国特色,我在外企待了十几年,见得太多了。”

    严子曰默默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象牙塔里也不少啊!”

    凌云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忍不住问周双佳:“你真的有把握吗?”

    周双佳摇摇头:“不知道。”

    凌云吃了一惊:“那你还答应?”

    “事在人为,我相信只要我们认真去做一件事情,就一定会有回报。”

    严子曰猛地一拍墙壁:“我就算去跪着求,也要把许珂给求来!”

    凌云一声苦笑,没有说话。

    走出金茂大厦,凌云才发现外面已经狂风怒吼,黑云压城,天地间飞沙走石,茫茫一片。

    “台风就要来了。”

    四

    凌云一行人走后,就在会议室里,丁文采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电话给聂小星,说话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外面还未下雨,里面先发了大水。

    “老弟啊,跟你说,大哥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打得那帮家伙落花流水,签了一个稳赚不赔的合同。妈的,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还真以为老子好欺负呀……”

    聂小星哈哈大笑,先恭维两句,说凌云虽然聪明,但跟大哥您比起来,无论是经验还是道行,都差得不止一点点。接着又抱怨:“大哥,您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两家都是您的公司,一家在金茂大厦,全上海最好的写字楼;一家在川沙乡下,鸟不拉屎的旮旯,不会是因为将来这里要开迪斯尼吧?迪斯尼跟我们也没关系呀,这楼是租的,不是我们造的呀。”

    丁文采“嘿嘿”一笑:“老弟,这个赚钱呢,要高调,做人呢,要低调。我把你放在川沙,就是要你低调做人,高调赚钱。什么金茂大厦,别看外表光鲜,不过是个空壳,挣的几个钱还不够去找洋妞潇洒,你那儿才是我的重中之重啊!”

    “大哥,我们认识几十年了,也算是枪林弹雨里一起杀出来的,你别给我净扯这些虚的。我说的就是你这个什么网络彩票云平台,靠谱吗?我研究了半天,怎么觉得傻子才会来啊?”

    “哎,老弟,这你可说对了,我挣的就是傻子的钱。”

    “谁又是真傻呢?这些玩彩票的,还不一个比一个猴精?”

    “精又怎么样,到了我这儿,保准他变傻子,乖乖地给老子掏钱!”

    说了半天都说不到重点,聂小星有点急了,嚷嚷道:“真的还是假的啊?我说丁发财,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啊!老婆还等着我寄钱回去买奶粉呢,你可不能忽悠我呀!”

    “老弟,我怎么会忽悠你呢。这样吧,你呢,就来当一回客户,本钱我出,让你实实在在地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把聪明人变傻瓜。”

    这下聂小星无话可说了,表面上悻悻然同意,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服气。没想到丁文采突然翻脸,一改刚才的和和气气,语速又快又狠,猛烈得像打机关枪:“聂小星,我们认识归认识,但该讲的规矩一个都不能少。你以后要么叫我大哥,要么叫我老板,或者叫我丁总也行,但丁发财这三个字,从今以后不准再提!”

    聂小星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知,知道了,大,大哥。”

    云平台本身不做彩票,只为客户提供融资和代购的中介服务,如果客户赢了钱,需要给平台30%的提成;如果亏了,平台会补偿本金的70%。而这正是聂小星看不懂的地方,因为没人能战胜概率,保证只赢不输;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有人运气逆天,一直赢钱,但谁又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来分享呢?

    没人傻啊!

    哎,老板有令,不得不从!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丁文采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卡里有五万块本钱,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买吧!

    注册好账号,聂小星在平台里找了一个女客服,网名叫“冰清玉洁”,看头像是个90后,通过冰小姐买了五百元的筹码。聂小星心如明镜,这名字虽然叫冰清玉洁,实际却是黑山老妖,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进入界面后,聂小星随便挑了一种彩票,一次性全部买光,果然不出意料,500块钱很快输了个干净。聂小星摇摇头,心想这个丁文采,未免也太小看中国网民的智商了吧。

    恰好这个时候,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冰小姐真的为聂小星充了350元的筹码!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啊!这下聂小星放心不少,拿着350元继续买,出人意料的是这回竟然中了!聂小星来了兴致,继续买,继续中,大大小小,一连中了好几把,不仅把五百元的本钱挣了回来,顺带着还盈利了400元!按照平台的分成协议,他得交给冰小姐120元。不过之前冰小姐已经给了他350元,就算现在扣掉120,冰小姐其实还是亏的。

    因此,当冰小姐问他还要不要继续买时,聂小星豪气冲天,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不到两个小时,竟然挣了两千多块,盈利已经超出本钱的四倍!聂小星开始沾沾自喜,莫非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自己买彩票天赋异禀?不过,接下来聂小星就没那么好运了,一连输了几把,把本钱输得精光。不过这也没什么,按照规定,冰小姐又给他充了1400,因此他还是赢着钱。赢着钱,就不好意思退,反正钱也不多,那就继续玩吧,于是很快又把这1400输得精光。一连输了十多把,聂小星暗自不爽,想着算了,老子不玩了,割肉离场!

    恰好这时,冰小姐提出了一个非常贴心的方案:她在聂小星的账号下存入3000,聂小星自己存2000,加大赌注,由冰小姐亲自出马翻本,赢回来的话,把她应得的部分给她打过去就行,因为链接的是聂小星的银行卡号,除本人之外其他人不能修改,聂小星思索片刻,便同意了。

    专业人士出马,果然不同凡响,这次赢了,而且是大胜,连本带利,聂小星的账户上已经有了两万五千块,是当初投入本金的整整五十倍!

    赢了之后,聂小星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买彩票等同赌博,久赌必输,趁着现在形势大好,应该见好就收,提款折现,落袋为安,此乃上上之策。聂小星本以为冰小姐会劝他继续玩,没想冰小姐根本没这个意思,不仅一口答应,还主动告诉他提现的方法。

    按照提示,聂小星输入了取款密码,“1234554321”。

    “咦,怎么提示错误?”

    再来!“1234554321。”

    “靠,怎么还是不对?”

    聂小星满心纳闷,问冰小姐:“怎么回事呀?”

    冰小姐也觉得奇怪,说要不你再检查一下注册信息,有没有什么地方填错了。聂小星无奈,一边嘟囔抱怨,一边打开个人信息页面,一条一条地仔细检查,靠靠靠!果然是输入有误,预留的银行卡号码竟然少输了一位!聂小星赶紧向冰小姐解释,冰小姐很生气,埋怨道:“你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聂小星又愧疚,又着急:“那现在怎么办呀?”

    “没办法,为了安全起见,你的账号现在已经被系统锁死了。根据流程,唯一的解锁方法,是在24小时内存入和账户等额的钱,系统会自动解锁,然后才能修改银行卡信息。”

    聂小星还是心存疑虑:“真的吗?你做一遍我看看?”

    冰小姐同意了,当着聂小星的面,拿过来另外一张卡,按照流程,从头到尾操作了一遍:输错卡号,账号锁定,存入金额,系统解锁,修正卡号,取出款项,顺顺利利,毫无问题。

    这下聂小星彻底信了,按照账号的同等金额,输入了两万五千块钱。果然,系统立刻提示解锁成功,但需要两个小时后才能提现。因为心中有数,聂小星也不着急,拉着冰小姐扯起了家常。

    “妹妹,你是哪儿人呀?”

    “湖南。”

    “真的呀?那我们是邻居啊!”

    “你也是湖南的吗?”

    “我是湖北的。”

    “那你还说是邻居,哼!”

    “湖南湖北,不就隔着一个洞庭湖嘛,你在湖那边,我在湖这头,你看我唱歌,我看你吃饭,不是邻居是什么?”

    “哈哈,哥哥,你好幽默哈!”

    “嘿嘿,妹妹,你知道唱歌是什么意思吗?”

    “唱歌不就是唱歌,还能有什么意思?”

    “这个嘛……”

    “哥哥,你好坏呀!”

    两人打情骂俏,聊得火热,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聂小星得意洋洋,一边输入密码,一边哼着情歌,又挣到钱,又泡到妞,财色双收,收获不小啊!

    “咦,怎么回事?怎么又提示输入错误?再来……靠,又锁死了!”

    最后,聂小星把银行卡上的五万块钱,输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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