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141部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转眼来到正堂,张素命人摆开香案。郑重取出一直封存在衙门中的采访使印绶,双手捧给了王洵。

    王洵上前接过印绶,将其交给自己的贴身侍卫王十三。旋即双手抱拳,冲着长安方向肃立长揖,行武将礼。三拜之后,礼成。张素带领一干留守官员将王洵围拢在中间,齐声道贺。王洵团团做了个罗圈揖,向大伙致谢。待整个过场走得差不多了,屯田使张素命人将香案撤掉,上前拉着王洵的手,大步走向节度使处理公务专用的帅案,“老夫受陛下之命,临时顶了安西屯田使的职位,终日忐忑,唯恐稍有疏忽,辜负了陛下的赏识提拔之恩。如今好了,采访使大人从大宛载誉归来。这为国守土的千斤重担,老夫终于可以交出去了。请采访使大人千万不要推辞,老夫……”

    “张大人这是哪里的话?!”王洵即便再自信,也知道帅案之后的位置自己今天坐不得,双腿稍微加了点劲儿,整个人立刻如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一般,任张素无论怎样拉扯,都难挪动分毫,“谁都知道,这采访使的头衔,不过是朝廷为了让王某有个由头去统领药刹水诸侯而已!根本没要求王某插手疏勒这边的大小事务!即便朝廷有过这方面的考虑,王某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么,岂敢在诸位前辈面前指手画脚?!”

    连扯了几下没扯动,张素只好改用软刀子慢慢磨,“采访使大人休要推脱。放眼安西,如今还有哪个职位比你更高,战功比你更为显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统领大伙,谁还敢再往那里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着有个主心骨回来,指点我等如何应对眼前艰难时局!!”

    “采访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这里,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风远遁!”

    “是啊,节度使职位空缺,理应由采访使统领整个安西的兵马。这是从高宗时代就立下的规矩,我等岂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张素已经抱成团的文武官员也凑上前,齐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误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师,根本无暇在疏勒耽搁。日后即便凯旋归来,也肯定要去大宛那边跟大食人继续纠缠,无法顾及安西。张大人,咱们两个别客气了。烦劳您老立刻就坐,抓紧时间帮忙给安排一下粮草补给。此番回援,王某着实走得太急,军粮、军械、铠甲、旌旗,全都没时间准备齐整。您老毕竟已经在这里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让王某一样样从头再来,恐怕等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中原那边的仗早就打完了!”

    “这个……”张素装作满脸为难的模样,斜着眼睛望向大伙。“老夫,老夫毕竟只是个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从权!”王洵单手一拉张素胳膊,不由分说将其推进了帅案后,“请大人以国事为重,不要在乎几句闲言碎语!”

    “请大人以国事为重!”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疏勒城镇守使苏寿等人立刻改了口风,纷纷“劝说”张素顺从王洵的请求。

    “也罢!王将军能不辞辛劳,万里奔波去回援京师。老夫又何惜身外虚名!”在众人的“苦苦”劝说之下,张素终于决定不再退让,继续负责主持安西镇全局。“咱们就以国事为重。倾安西镇所有,供应勤王大军。请问采访使大人,您此番回援,总计带了多少兵马?到这里还有几日路程?”

    听到对方将先前问过的话再度重复,王洵知道自己和张素之间的交易已经达成了,拱了拱手,大声回应,“一万弟兄,两万三千多匹马,还一千三百多匹骆驼。张大人需要为我提供三个月的军粮。此外,每名弟兄至少还需要再配一把横刀,四十支羽箭。还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类的征战利器,安西镇这边有多少存货,烦劳张大人都尽量都给我匀一些!”

    “两万多匹战马?难道全是骑兵不成?!”张素没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狮子大开口,一时间,惊诧得根本做不出正确反应。

    “全是骑兵,一人双骑。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误战机。”王洵笑了笑,淡然点明了一个事实。

    “嘶!”听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规模,众留守将领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气。自从主力被抽调回中原勤王之后,整个安西的总兵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头,并且除了老弱病残,就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这厮,居然一下就带回了上万骑兵!好在大伙没打算听某些人的要求,图谋他的兵权。否则双方真的翻了脸,恐怕到了最后,大伙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嘶!”坐在帅案后的张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气。先前他听王洵说援军是临时拼凑而成,还以为对方是强行拉了很多民壮充数呢。哪里想到来的全是可以坐在马背上,千里奔袭的骑兵?这尊大佛,还是按照岑参的建议,早送走早利索为好。谁想图谋他的兵马谁自己伸手去,张某可没胆子替人火中取栗!

    正庆幸间,又听王洵笑着追问:“怎么?安西军的府库已经空了么?王某分明记得,当年封帅一直在积蓄力量,准备远征西域来着?不会被李嗣业将军他们都带回中原了吧,那得强征多少民壮同行?!”

    声音不大,却让张素心里猛地一哆嗦。赶紧在帅案后坐直了身体,摆出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回答道:“安西军府库,当然还是满的!只是张某一时间没算清楚,一万铁骑,到底需要多少粮秣而已。不过采访使大人请放心,即便砸锅卖铁,张某也会将弟兄们需要的粮草器械凑齐。让弟兄们精神抖擞地前去中原勤王,绝不会在半路上就饿了肚子!”

    “多谢张大人!有张大人这回话,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称谢,敲砖钉角。“不过还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担忧,还请张大人帮忙解决!”

    “采访使大人请讲。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绝对不敢推辞!”张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啬地将主宰安西军的大权交给自己,肯定不会满足于大军粮草器械这一项回报。点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东的河岸边,有几百顷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马使,还有其他将军和弟兄们,当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边,分到了不少田产。但王某在归来途中,看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经重新变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场。这令王某心里很不痛快。王某总不能跟弟兄们说,你等只管阵前跟叛军拼命,家里的田产、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归了别人了吧?!!”

    “这……”不仅是张素一个,其他留守文武的脸色登时也如同被人抽了无数个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发作,心中却忌惮王洵麾下的那一万大军,只要强压住心中的屈辱与恼怒,盯着地面拼命喘粗气。

    “怎么,老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苦么?”王洵偏偏却不依不饶,继续甩开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张素此刻连跟王洵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断断续续地回应,“朝廷已经将整个北庭都护府,都割让给回纥人了。此事采访使大人应该知道吧?!如今临近疏勒的一众部落,都见风使舵,拜入了回纥人门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话,恐怕旦夕之间,回纥人的大军便会杀到疏勒城下。那样的话,非但是几千顷良田,整个西域,恐怕都不复为大唐所有!”

    第四章

    英魂

    (八

    上)

    “委曲求全?!”王洵抬头看了张素一眼,满脸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证回纥人不南下了么?请大人恕王某见识浅,来西域这些年里,还真没见哪块地盘,是我大唐将士忍辱负重求下来的!”

    “这个,这个……”屯田使张素结结巴巴,一边伸出衣袖擦额头上的汗,一边以目光向周围求援。只可惜他着力拉拢的那几个心腹也多为武将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话羞得无地自容了,哪还敢出头为上司分忧解难!

    “王某是个武夫,说话不会绕弯子,却句句出自肺腑!”感觉到对方的尴尬,王洵想张素拱了拱手,以示赔罪。“王某私下以为,大人越是忍让,恐怕周边部落越会得寸进尺。回纥人乃铁勒别部,同铁勒一样尊狼为神明。对付狼群,唯一的办法就是拔出刀子来将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虚,早晚会冲上来,将你撕个粉碎!”

    “那是!那是!采访使大人说得有道理,有道理!”张素得不到同党的支持,只好硬着头皮回应。“然而,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实在太单薄了些。还要分头驻守这么大的地盘。自保已属不易,更甭提与周边部落开战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问岑参军,他对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确如此!”不小心被张素点了将,岑参犹豫了一下,低声替对方辩解,“咱们安西军距离中原太远,粮草器械供应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线,人马数量从来没超过五万。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几度从安西军调兵拱卫京师。三番五次下来,已经将安西军抽成了一个空架子。不瞒采访使大人,眼下整个疏勒城周围,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头三地的驻军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马,并且多数是老弱病残!”(注1)

    “是啊,采访使大人远道而来,不知道我等的难处!很多事并非老夫不为,而是力不能及啊!”有了岑参的解释作为铺垫,屯田使张素终于缓过一口气,拱拱手,微笑着补充。

    他以为就此就能将王洵应付过去,谁料后者常年领兵在外,屡经磨砺,已经远非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菜鸟,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众人的要害,“回纥人已经正式宣布叛离大唐了么?疏勒周围哪个部落的兵马超过了四千?”

    “没有。当然没有!回纥人刚刚从我大唐手中接收了北庭,岂敢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不仅是张素,岑参也被问得老脸发红,摇摇头,低声强辩,“不过,采访使大人应该知晓,各部落向来是人人皆兵。纵使老妪、老翁,也能上得了战马!即便回纥人不自己出马,有他们在暗中支持,周边部落也变得非常难以应付。”

    “他们人人皆兵。此地忠于我大唐的百姓,难道都是缺胳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开仓库,分发兵器,教百姓们持械自保。难道各部落还敢像眼下这般嚣张?!”

    “这个,这个……”屯田使张素再度语塞。有关分发兵器给百姓,让各地民壮结寨自守,与官府共同应对危机的主意,岑参也向他提起过。但此举利弊互现,让人很难痛下决心。首先,库存的兵器属于军资,未经朝廷许可就下发于民间的话,主事官员要冒很大风险。其次。中原人素来乡土情重,凡在西域扎下根的,要么是退役老卒,要么是在原籍犯过事的凶横之辈。一旦手中有了兵器,说不定会生出什么祸端来!

    再次,若是放任安西镇被回纥人一步步蚕食掉,考虑到中原动荡,朝廷无力西顾的大前提,张素这个节度使未必有罪。可万一哪个汉家儿郎在安西竖起了反旗,无论叛乱规模是大是小,他张素可就都难逃治政无方之责了!

    最后一条乃重中之重,属于为官之秘诀,只可意会,不堪宣之于口。若是一个久在官场沉浮的老吏,肯定会一眼看穿此节,不再让张素为难。然而王洵偏偏没有足够的宦海经验,行事也素来不受规矩所限。见张素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笑了笑,朗声道:“大人莫非也认为,胡人比汉人对大唐更忠诚?他们拿着兵器杀人放火依旧是忠心耿耿,万一汉人手中有了刀枪,肯定就会揭竿而起了?!”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张素说不定真敢借着台阶往下溜。毕竟李林甫就是以同样的理由,大肆提拔了安禄山、哥舒翰、高仙芝等异族武将,同时施重手将王嗣业等汉家男儿压得无法抬头。可如今李林甫的坟墓都让皇帝陛下派人给掘了,素有忠诚之名的安禄山也打到了潼关之外。再敢寻同样的借口,可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不会,不会!”他用力揉着鬓角,搜肠刮肚找理由。王洵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耸耸肩,继续紧逼,“那大人是准备告诉王某,库房里突然又没了兵器。王某刚才可是记得,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存放兵器的仓库都是满的!”

    “不会,不会!”张素被挤兑得根本来不及转身,一边揉着额角,一边讪笑着回答,“采访使大人说笑了。按道理,整个安西的军械粮草,大人都有处置之权。张某不该在旁置喙才是。可此举乃最近数十年未有,一旦开了先河,恐怕……”

    “不妨。事急从权,张大人刚才还说过类似的话。”王洵笑着摇头,“发下去,顺便传令各地来自中原的百姓结寨自保。若是朝廷追究下来,王某自己承担这个责任,与诸位无关!”

    ‘你担得起么?你自己还前途未卜呢?!’众文武心中暗骂,纷纷上前,劝阻王洵不要一意孤行,“大人三思。那可是数万大人军的兵器。弩弓、长槊、破甲锥等,皆民间严禁持有之物!”

    “是啊。一旦落入宵小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还有什么比丢了安西,让我等蒙受丧师辱国之耻,更不堪设想的后果?!”王洵忽然动了气,眉头一竖,质问的话脱口而出,“这安西,乃几代大唐将士拼了性命打下来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将其送与外人?这疏勒,乃我大唐军镇重地,凭什么自家百姓被人欺负了,官府没胆子替他们做主,反而要强迫他们忍辱负重?如果连自家百姓都保护不得,朝廷养你我这些官员做什么?干脆直接把此地也送给回纥人算了,也省得你我日日被百姓戳脊梁骨!”

    他本来就生得魁梧,一怒之下,更是像座冒着烟的火山。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等武将们心中有愧,没脸跟他对视。张素、苏寿等文官心中害怕,没勇气跟他对视。整个议事厅登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半晌,才由岑参出面,笑着劝解,“明允不要这么急!张大人他只是小心谨慎而已。毕竟日后你返回大宛之时,这些兵器,也许还要派上大用场。”

    “如果疏勒丢了,我从哪往大宛返?!”对于岑参,王洵多少还会给些面子,将声音放低了些,笑着反问。“莫非我能从天上飞过去么?莫非回纥人会封了兵器库,等王某回来取么?”

    “明允说笑了!”岑参被问得直喘粗气,退开半步,继续强辩,“局势还没糜烂到那种地步!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说,张大人也会令百姓结寨自保!”

    “王某不勉强你等!”王洵冷笑着看了岑参一眼,轻轻摇头,“后路不安,王某绝对不敢带弟兄们上战场。等宋兵马使到来后,让他带五千弟兄留在疏勒,协助诸位防御回纥人好了。反正中原那边兵多将广,未必就缺王某手中这一星半点儿!”

    “这个……”闻听此言,屯田使张素等人立刻着了急。他们之所以对王洵一再退让,就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兵力,腰杆子也跟着硬不起来。万一对方真的发了蛮,将大宛兵马使宋武留在了疏勒。届时安西之事,该由谁来做主?!对方可是带着整整五千虎狼!级别再低,说出的话来,也比手中没兵没将的人有分量!

    两害相权取其轻。严酷的现实面前,张素迅速作出了选择,“采访使大人切莫折杀我等。疏勒城再重要,又怎能跟京师相比?大人尽管放心去勤王,安西这边,就按大人的提议处置便是!”

    “多谢张大人成全!”目的达到,王洵立刻换了副笑脸,客气地向张素拱手致谢。

    “不客气,不客气。让大人后顾无忧,是张某分内之事!采访使大人还有什么要求?!张某只要能做,一定竭尽全力!”屯田使张素打落牙齿吞进肚,笑着拱手相还。

    “有!疏勒城乃节度使行辕所在,岂能被弄得如此乌烟瘴气?!”王洵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分寸,立刻大声补充,“既然准备给百姓分发兵器,让他们持械自保。官府也别再忍着了。从即日起,整饬城内治安,凡有蓄意闹事者,一律当场拿下,按律治罪!”

    “此事,理当依从大人所言!”屯田使张素被弄得彻底没了脾气,拱拱手,笑着答应,“不过那些牧人也未必都是故意惹事。化外蛮夷么,举止自然粗鲁一些。将他们赶出城去算了,没必要过于严苛!”

    注1:演渡、遍城和蔚头,疏勒附近的几个小城。专门为便于战时互相支援所设,距离疏勒都很近。

    第四章

    英魂

    (八

    下)

    “是极,是极,张大人所说乃老成持重之见。西域诸胡生性粗鄙,不宜待之过于严苛。给他们留一丝情面,以忠恕之道慢慢教化,假以时日,其必能自省其过,而后,而后……!”疏勒城镇守使苏寿是张素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刚才怕受到王洵的迁怒,一直没敢插嘴。此刻,终于瞅准机会,摇头晃脑地说道。

    在中原各地,很多‘老成持重’的官员,都习惯于地方豪强互相勾结。借助后者的力量,威慑治下百姓。虽然这样做对百姓们很不公平,但在上头看来,该名官吏的治下却是非常“稳定”。年末考评之时,难免要给个中上之选。同样的经验照搬到西域,自然是善待容易闹事的部落武士和牧人,严格约束其他百姓。反正后者受了委屈也很少闹事,顶多选择悄悄地离开,不会给官员们的政绩带来任何实质上的损害。

    这种经过几代人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本应放之四海皆准。偏偏今天苏寿倒霉碰到的是铁锤王!只是轻轻竖起眼睛,王洵便将他剩下的话给瞪回了肚子里,“王某却不敢这样认为。他各部牧人既然还是我大唐百姓,就少不得要遵守我大唐律法。若是在外边吃了亏,就以唐人自居,跑回来要大唐替其出头。行走在大唐国土上,却又寻找诸多借口,不受大唐律法约束。他还算哪门子唐人?!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既然越能胡闹官府越要包庇,大伙一起胡闹好了!反正镇守使大人到头来只会惩罚吃亏的那个!”

    “这,这……”疏勒城镇守使苏寿闹了个大红脸,喃喃了半天,才颤抖着向王洵施礼,“采访使大人说的是!苏某受教了!”

    “不敢!”王洵向旁边避了避,不接受对方的致谢,“我不是教训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想当初,王某只带着六百余弟兄翻越葱岭,不到三年,却替大唐收服了近千里国土。治下军民增加到了三十余万,凭得便是‘一视同仁’四个字!”

    即便对王洵再不服气,这份战绩却是明摆着的,谁也无法否定!一时间,众人纷纷抬头,恭听他介绍经验。目光扫视四周,王洵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宛那边,十里一城,百里一国。大小部落不知凡几。若是王某对任何部落,都要区别对待,就不用再整军与大食人争锋了。光是累,也得累吐了血。王某没那份耐心,也没那份本事。所以只给了所有人一句话,愿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缴纳我大唐赋税者,便是唐人。王某必以唐人待之!否则,趁早滚远远的,别在王某面前碍眼!”

    “好!好一个‘愿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缴纳我大唐赋税者,便是唐人。’”话音未落,几名武将已经抚掌喝起了彩,根本不在乎张素黑紫的脸色。

    也不怪武将们忘了原本的立场,数十年来,大伙向来在西域横着走,几曾像现在这般,都被人骑到头上拉屎了,还要处处忍让?!说实话,不是大伙不给你张素面子,实在是人家采访使大人做得更痛快,更得人心。

    屯田使张素此刻真是有苦说不出。论官场争斗的经验和手段,他比王洵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奈何对方就是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无论你如何出招,他只是一锤子砸过去,横冲直撞。这让文官出身的他,又如何应对得过来?!

    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王洵对手,张素只好找人帮忙。转过头以眼角的余光暗示岑参,希望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谁料一向软弱听命的岑参却在关键时刻溜了号,双眼望向了王洵,脸上写满了赞赏。

    “老子不管你原本来自突厥、突骑施、铁勒还是大食,生活于我大唐的土地上,便得遵守我大唐律法。愿意遵守我大唐律法,定时缴纳赋税,在老子眼里他便是唐人!”王洵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大声强调。“你在外边受了马贼劫掠,我大唐军队替你出头。你在当地受了豪强欺凌,我大唐官府替你主持公道。至于你在家里念什么经,供哪路神仙,悉听尊便。王某懒得管,也没功夫管。可是如果你连我大唐法度都不愿意遵从,就别在老子面前说什么部落风俗,什么教派信仰。给老子滚远远的去,愿意去哪去哪里。老子治下,还真不稀罕你这几根烂葱!”

    “善,此言甚善!”非但老行伍们拍掌叫好,几个城府稍潜的文职幕僚,也忍不住替王洵大声喝彩。太解气了,安西镇早就该这么办。在我大唐土地上生活,就得遵守我大唐律法。否则,愿意去哪去哪,老子不稀罕你们这几根烂葱!

    屯田使张素见此,知道人心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这一边。赶紧以手拍案,对王洵的说法表示支持。“采访使大人之言,真的让老夫耳目一新。若是采访使大人年前便已经回来就好了,也省得老夫被这些牧人弄得焦头烂额。受教,受教。老夫这就下令,整肃疏勒,不,整肃安西各地治安。凡在我大唐国土上讨生活,就给老夫遵守大唐律法。否则,休怪老夫对他们不客气!”

    “大人虚怀若谷,王某亦好生佩服!”见对方彻底让步,王洵也不为已甚,拱拱手,以示自己赞赏之意。

    到了此刻,屯田使张素索性也豁了出去,反正铁锤王已经把局势捣成一团浆糊了,不在乎让他多捣几锤,“大人还有什么指教,尽管一并说出来,老夫立刻安排人去执行!”

    “指教倒是不敢。几点浅见而已!”王洵笑着接过话头,将自己另外几处看不惯的地方一一道出。

    一个窟窿也是补,两个窟窿也是漏,张素干脆让步到底,凡王洵所说,一切都表示遵从。两个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将所有表面能见到的问题处理完毕。看看时候已经不早,疏勒镇抚使苏寿笑着上前,提醒酒席已经准备妥当。随即,由岑参头前领路,大伙紧随其后,簇拥着屯田使张素和采访使王洵,浩浩荡荡杀向了节度使衙门后院。

    后院有处大厅,原为封常清给凯旋将士庆功所用。此刻,倒还没来得及被重新定位,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格局,只是内部装潢变得华丽了许多,也儒雅了许多。

    在这种充满书卷气的地方吃酒,身边又坐的全是陌生人,王洵当然不可能放开胸怀。张素等人也提不起太高兴头,只是不愿缺了礼数,惹客人怨恨而已。倒是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等一干武将,因为王洵先前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心中对他大增好感。频频举起酒盏,上前请求对饮。

    王洵心里担忧封常清,草草喝了几杯,便找了个由头,询问起后者的下落。谁料不提封常清的名字还好,一说道封常清的名字,屯天使张素立刻开始大声叫苦,“封老将军被撤职之事,的确冤枉。全天下哪个不知道?!就这疏勒城中的军民士庶,闻讯之后也是个个义愤填膺。可长安距离此地有上千里路,什么消息传过来,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我等即便想要替封老将军说几句公道话,也无法及时上达天听!”

    “诸位大人能有这个心思,想必封帅知道后,也会非常感激。”王洵站起身,四下团团拱手,“该说的话,王某一定会替封帅说。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封帅的情况怎样了。被夺职之后,朝廷还有没有继续为难他?!”

    “这个……”张素苦着脸,连连摇头,“我们哪里知道啊。朝廷的最近一份邸报还是四个月之前的,之后便音讯皆无。弄得眼下整个安西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可仔细一深究,又全是捕风捉影。不信你问岑大人,他一直盯着此事,他心里最清楚!”

    “的确如此!”岑参点点头,低声补充。“上一批邸报,还是去大宛传旨的那位钦差带过来的。从那之后,便再没有任何邸报发下来。”

    见岑参与张素二人的话语基本一致,王洵便知道自己不可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消息了。皱了皱眉,将目光转向刚才向自己敬酒的冯治,“将军从河西来,那边可有什么确切消息?”

    “嗨,甭提了!”冯治咧开嘴巴,露出半口焦黄的牙齿,“也是谣言满天飞,正式消息一个没有。包括长安,谣传中都不知道被叛军攻破多少回了!”

    “我们北庭那边,更是如此。”没等王洵将头转向自己,忠武将军吴贤便主动汇报,“都护府最早被裁撤掉,把弟兄们多年的心血,都拱手送给了回纥人。说是为了确保其不趁机作乱,可那回纥人的肚子,是轻易能填饱的么?”

    原来全都是又聋又瞎。王洵心中暗自腹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那长安的情况到底如何了?潼关呢,此刻还掌控在朝廷手中么?”

    “应该还在吧!”抢在所有人之前,岑参非常积极地回答。“没有正式邸报,商队也没过来。但纷纷民间谣传,郭子仪又攻入了河北,史思明招架不住。安禄山担心老巢有失,不得不再度从前线抽调精锐回援史家父子!至于这传言有几分是真,岑某也不敢保证!”

    这是王洵唯一听到的好消息,虽然很可能是捕风捉影。“河西那边呢,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哥舒翰将军不也驻防在潼关么?他还兼任着河西节度使之职,以安稳军心民心计,也应该往治所送点什么回来吧?”

    “嗨,说来话长!”从河西调过来的宣威将军冯治又是报以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河西军的几个管事的都督,都被分散到各地去了。就连高书记这种投笔从戎的书生,都被按了个团练使的头衔,发往了淮南训练民壮去了。好像唯恐我等勾结起来,趁机作乱一般!弄得整个河西镇变成了个空架子,光留下了个名。即便哥舒大将军有信送过来,事实上也没人能接收……”

    “我们北庭还不一样?!”没等冯治把话说完,吴贤抢着开口抱怨,“都护府裁撤之后,程都督本人被调到河东,跟郭子仪搭伙去了。麾下的众将们,却是东一个,西一个分散派遣,谁也不让挨着谁!”

    “还不是受了安禄山那厮的牵连!”有人拍着矮几,大声抱怨。

    “都是安禄山那厮给害的!”有人大声附和。

    “可不是么,朝廷原来对姓安的那么信任,他都胆敢造反!也难怪陛下,嗯,嗯,呜呜,……”有人喝高了,借酒壮胆,把矛头直接指向大唐天子李隆基。话说到一半,立刻被朋友用肉块将嘴巴堵住,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整,在座者却心里都明白。长安城中那位皇帝陛下,是因为安禄山的叛乱伤了心,所以对所有节镇都开始疑神疑鬼。眼下受到波及的不止是河西、安西和北庭,连岭南、广南这些与河北根本不搭界的南方节镇,都被朝廷找借口分拆得支离破碎。

    如此一来,倒是彻底杜绝了各镇节度使当中,有人试图步安禄山的后尘。只是各路勤王兵马,却愈发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各路大军表面上兵强马壮,实际上却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战局,扑灭叛乱,才怪!

    王洵心里对局势的糜烂程度早有准备,却也没预料到情况居然严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安禄山能被及时击退还好,念在驻守安西多年,劳苦功高分上,封常清也许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如果仗越打越窝囊,以朝中那些官员和皇帝陛下的个性,少不得又要推一个人出来遮盖中枢无能的事实。

    最好的替罪羊,莫过于封常清。想到这儿,他心里忍不住悄悄地打了个冷战。屯田使张素等人不会把一些消息掩盖住,故意不让我知晓吧?岑参呢,以他的为人,不应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