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白头巾的大食人在长安城里也有不少。珠宝、香料、丝绸、首饰、甚至黑市人口买卖当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家伙翻脸的速度堪比翻书,完全不懂得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并且喜欢扎堆抱团儿,强买强卖。因此在长安百姓中的口碑并不甚佳。听王洵口无遮拦地拿佛教徒和这些大食人开涮,白荇芷忍不住用力捶了他一拳,笑着骂道:“别什么话都说。神明都是顺风耳。说不定会听见。反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从今天开始日日烧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回来!”
“希望你求的那个佛祖有良心吧!别白吃了你的香。”王洵笑着摇头,并不以什么佛祖为然,但心中终究十分感动。“现在先不说这些,你把小萍儿喊进来,让她伺候你洗漱更衣。我去找红姑!”
“噢!”白荇芷顺口答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外袍,里边什么都没有穿。脸色登时又羞得通红,推开王洵,一边自己往头上套小衣,一边嗔怪,“都怨你。弄得我现在还晕头涨脑的。别急着下楼,待会儿我自己跟红姑谈。你先帮我拉一下床脚的绳子。另一端系着的铃铛就在楼下萍儿的头顶上,她听见后,很快就会上来!”
“哦!”王洵闻言低头,果然在床榻左上角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段红绳。“怪不得以前,萍儿总是突然过来推门。”一边拉,他一边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
“作死了!”白荇芷自我保护的小伎俩被拆穿,羞得直挥粉拳,“人家昨天不是让你得手了么?还不知足?老提过去的事情干什么?”
“不提,不提!”王洵笑着又拉了几下,一边仔细追寻那隐隐约约的铃声,一边皱着眉头说道:“这么清楚,我以前根本没注意到!那昨晚,她岂不是……”
猛然想到这一层,白荇芷立刻羞得无地自容。以手捂脸,低声惊叫,“啊?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这下惨了,都给她听去了,你让我怎么见她?!”
此刻再想办法补救,显然已经来不及。门环轻叩,婢女萍儿红着眼睛探进半个脑袋,“小姐,我可以进来了么?”
“别——!”白荇芷下意识拒绝,随即想到自己已经无可掩饰,将头扭向墙角,低声补充,“别站在门口。赶紧进来帮忙整理衣服。死妮子,睡得可真沉,也不早点起来帮我打洗脸水!”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了,她不拉铃,对方哪敢上来坏其美梦?好在萍儿已经追随白荇芷多年了,知道女主人脸嫩,低声到了个歉,垂着头,默默上前,帮对方洗漱梳妆。
夏天需要穿的衣服很少,白荇芷很快就收拾完一身行头,坐在了梳妆台前。眼神扫过铜镜,无意间,她忽然看见萍儿举着梳子,正在自己背后默默流泪。愣了愣,笑着啐道:“你脾气还大了!我错怪你了,行不?别哭了,大清早,也不怕哭肿了眼睛!”
“小姐……”闻听此言,萍儿愈发觉得伤心,竟然不顾王洵就不远处站着,抱着白荇芷肩头呜咽了起来。
彼此间互相照顾了这么多年,临别在即,白荇芷心头也有些伤感,叹了口气,声安慰道:“别哭,我带你一起走便是。待会儿,我替你跟红姑谈!”
“姐姐,你,你这回可真犯了傻!”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萍儿哽咽着道。本来,二人一直互相配合,说好了要逼迫王洵先答应把白荇芷堂堂正正地接进崇仁坊的老宅,才肯让其得手。谁料,昨晚白荇芷一时晕了头,居然没坚守底限。甚至连个承诺都没要,就稀里糊涂地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如果王洵吃饱了抹嘴走人怎么办?一个青楼女子还能找到地方声讨恩客负情薄幸去?如果进入王家之后,被她家那一对老少狐狸欺负怎么办?主仆二人无依无靠,到时候还能依仗谁?
越想,萍儿越是担心,昨夜竟然是睁着眼睛一宿未睡。今早见了白荇芷,便再忍耐不住,所有疑虑都化作眼泪淌了出来。
转头抱住婢女萍儿,白荇芷心中也是五味陈杂。在与王洵的智斗中,萍儿一直板着脸做恶人,而她,则伪装成娇弱无主的角色。事实上,所有好人恶人都出于她的暗中部署,萍儿只是个提线皮偶而已。
但是昨晚,是她自己主动拔下了发簪。将满头长发和干净的躯体一并交到了王洵手中。从某种角度,萍儿说她傻,半点也没有错。想到这儿,白荇芷收住眼泪,拍了拍萍儿的肩膀,低声耳语:“你说得对。姐姐是傻。但女人,这辈子早晚都会傻上一回。”
“为他?”萍儿愣了下,回头看向坐立不安的王洵。还是像以前一样懵懵懂懂,从两年前到现在,她一直也没看出此人有什么好来。
但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主人做了选择,她一个小丫鬟又怎有资格置喙?只好跟着赌上一局,听天由命而已。正自怨自艾间,又听见女主人笑着命令,“别瞪眼睛了。以后,咱们姐妹两个得全依仗着他呢。赶紧去大堂,把红姨帮我请过来。就说我已经决定嫁给王郎,今天就打算跟她告别!”
“嗯!”萍儿点点头,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锦华楼的老鸨红姑,哭天抢地地冲了进来,“唉吆,我的肉啊,你怎么这般傻啊。怎么着,也先让我准备一下才是。说走就走了,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么……”
“红姐莫哭,该出多少赎身钱,你尽管开口便是!”王洵被哭得好生尴尬,侧开半步,赔着笑脸说道。
“这哪里是钱不钱的事儿啊!”红姑抓起手帕,用力擦拭自己的眼睛,“芷儿即便不是我十月怀胎,也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本打算把锦华楼交给她,让她将来给我养老送终。谁料她女生外向,居然……”
一边哭,一边哪眼睛偷看王洵。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王洵一直没下楼,她已经开始磨刀霍霍。只是不太清楚对方的底限在哪而已。报得太低了怕对不起自己。开价太高,又怕叫黄了,把白荇芷砸在手里。毕竟,过了昨晚之后,白荇芷就不能再算清倌人了。以后再锦华楼多留一天,价格就要下跌一截。(注1)
“我知道,她是锦华楼的招牌。可她跟我真的是两情相悦。所以,还请红姐成全则个!”听红姑哭得撕心裂肺,王洵未免有些误解了她的意思。讪讪笑了笑,继续求肯。
算来也是这姓王的太笨,换了别的客人,白荇芷恐怕在一年半之前,就早不是清倌人了。只有这个傻蛋,居然辛辛苦苦等到现在!这种傻瓜,不宰白不宰。想到这,红姑收起眼泪,哽咽着道:“没了芷儿,我也只好把锦华楼关掉了。这楼里百十张嘴,总不能随便给几个钱就打发掉。都是芷儿多年的姐妹,情同手足。若是小侯爷真的心疼芷儿……”
正准备报一个天价,谁料白荇芷那边已经忍无可忍。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插嘴,“阿姨可别这么说。锦华楼的招牌,可是姐妹们一同撑起来的。女儿不敢抢他人之功。我记得您老买我时,只花了三吊钱。后来虽然请过不少老师,教我唱歌跳舞写字画画,但从十四岁起,哪年我给您赚回来的钱少于千吊过?”
“那可不能这么算!”闻听此言,红姑立刻变了脸色,“为了保护你不让人欺负,我可是费尽了心思!还有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一项项,全捡着最好的给你挑。就拿你住的这……”
“姨娘。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好聚好散。楼里这么多姐妹,谁能守在您身边一直到老呢?你老并不缺钱,又何必不给她们留一个从良的念想?”白荇芷立刻也收起了柔弱姿态,将身体往王洵肩上靠了靠,笑着回应。
“这……”没想到白荇芷会变得如此强硬,红姑登时语塞。做青楼这行,一本万利,同时也把脚踩在了刀刃上。她年青时,曾经亲眼见过,一个攀上高枝变凤凰的名妓,如何将从前的老鸨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今日若是她咬紧牙关不松口,固然能从王洵身上刮出万贯肉好。可这个价钱一开出来,就等于给锦华楼里的其他“女儿”做了榜样。那些找不到王洵这种冤大头的,难免会怀恨在心。日后若是有人也侥幸时来运转,恐怕锦华楼的繁荣也就到了尽头。
况且王洵本身就是个世袭的子爵,六品校尉,前程一片大好。白荇芷很显然又是个即便做了妾也能长期受宠不衰的。若是他们两个发达后掉过头来算旧账……
“我听人说,漂洋过海贩珠之利,不过二十倍。”看到白荇芷满脸骄傲地靠着自己,本来有些被欢喜冲晕了头的王洵也慢慢恢复了清醒,想了想,微笑着补充,“算上这些年荇芷在楼里的开销,我给您一千吊肉好,您看如何?日后您老还是荇芷的长辈,我们两个永远不会忘记您老的好处!”
一千吊肉好,足够在机会合适时,买到一百个女孩,并且从小调教到大了。已经做好了赔本打算了红姑岂会不肯?假装没看见白荇芷狠踩王洵的小蛮靴,扬了下手绢,没口子答应,“行,行,多谢小侯爷恩典。别的我也不说了,这间房子里的东西,荇芷喜欢什么,尽管拿好了。连同这个小丫头片子……”说到这儿,她伸手一指对着王洵怒气冲冲的萍儿,“算作添头,白送!”
注1: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的歌伎或者舞姬。
第二章
残醉
(二
上)
锦华楼的顶梁柱,小四绝中居于第二位的歌仙白荇芷被人赎走了!消息传开,立刻在长安市井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那些自诩经纶满腹,却一直籍籍无名的读书人当中,对此简直失望至极。想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却既没混得朝廷高官厚禄相待,又没博得红颜知己慧眼识珠!那姓王的不过是个破落了的勋贵,要才华没才华,要名气没名气,凭什么就能抱得美人归?
“这恐怕与礼不合!”失落之余,立刻有人在此事中寻到了破绽,本着咱家得不到也不让你日子过舒服的态度,抱着一壶浊酒在饭馆里边义愤填膺,“姓王的乃显贵之后,却娶了一个歌姬为妾。按照大唐律例,娶倡女为妾者,杖……”
“行了,老路,你当那姓王的小侯爷是傻子么!”同桌一道就着半碟子盐渍黄豆下酒的同伴摇摇头,撇着嘴打断,“人家早就做好了准备。我听说……”把手掩在嘴边上,此人故作神秘,“那姓王在给白行首赎身的当天,就把卖身契还了她。还找了万年县衙门疏通关系,给她在长安城里单独立了户。眼下,人家纳的是良家妇女,可不是什么艳压群芳的歌姬!”
“那,那岂不是要花很多钱!”刚才还满脸不平的老路立刻放下酒盏,瞪圆了眼睛追问。“老仁,你从哪听来的?要是白行首突然变了卦,他岂不是人财两空?”
“当然不会太少!”透漏消息的老仁将碟子中的黄豆向自己这边分了一大半儿,洋洋得意地继续,“我五舅三姨夫就在万年县当差,据他说,光是给白行首赎身,姓王的就出了这个价……”
“五十吊!嘶,他可真舍得花钱!”盯着对面竖起的五根手指,老路倒吸一口冷气,压根儿没注意到同伴又多占了自己二十粒腌黄豆的便宜。
“五十,你当白行首是斜对门的小红么?”酒鬼老仁满脸鄙夷,好像在看着一个白痴,“五千!这还不算给对方添脂粉和买衣裳的钱。再加上给衙门里塞的红包,少说也得万吊以上!”
“这败家子!”老路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几个空盘子拍得上下直跳。
“要么怎么说富不过三代呢,就照这个糟蹋法……”趁着老路沉浸在愤怒当中,透漏消息的同伴老仁赶紧将盘子里的黄豆往自己嘴里捡。
旁边桌子上的几个酒客显然也听见了,带着几分醉意一同谴责败家子王洵,“吁!祖宗褴褛筚路聚之,子孙金沙珠砾败之。上位者若不幡然醒悟,我大唐恐怕……”
正搜肠刮肚地忧国忧民,靠近窗口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呸!你们几个活该落榜一辈子的酸丁,人家娶自己的媳妇,花自己的钱,是人家的事情。与你们几个酸丁何干?有种躲在角落里乱嚼舌头,怎不见你们到衙门口为民请命去!”
“你这……”几个头戴布冠的读书人立刻拍案而起,对着说话的壮汉怒目而视。看看对方不低于九尺的身板,和此人旁边穿了一身宫廷侍卫服色的同伴,满肚子火气立刻又烟消云散。
“怎么,雷某说错了你等?枉自读了一肚子书,不想想怎么为国尽力,却总盯着别人裤裆底下做文章。还好意思说是自己圣人门下!我要是你等,早尿一泡尿把自己给淹死了!”越看几个读书人越不顺眼,壮汉继续破口大骂。
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壮汉旁边还坐着个太子府的锦衣卫士?读书人们不愿跟此类“俗物”计较,摇了摇头,叫来跑堂伙计,将没吃完的剩菜打了包,陆续结账离开。
望着一干无聊的酸丁去远,雷万春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对着陪自己喝酒的马方抱怨道,“明允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娶了白行首过门,也不说请大伙喝杯水酒!难道还怕我等出不起礼钱?”
“明允这时恐怕自己在家抓脑袋呢!”马方笑了笑,偷偷跟雷万春解释,“师父你千万别怪他。据我所知,他在家,向来自己做不了主!白行首虽然倾国倾城,毕竟担了个歌姬的名头。而崇仁坊那边,住的又全是开国勋贵之后。即便他先想办法给白行首单独立了户,身份差距这道坎儿,恐怕也不是简单能对付过去的!”
“怎么?那婆娘……”雷万春又轻轻叩了下桌案,满脸怒气。转念想到云姨曾经对自己的好朋友张巡有恩,语气迅速软了下去,“那云姨娘我也见过,不是个不讲道理的长辈。她既然把明允视若己出……”
“越是视若己出,恐怕越管得严!”经过了白马堡和太子府两个地方的历练,小马方非但人长高了不少,心思也成熟了许多。“明允将来不走仕途则已。如果想走仕途,名声就非常重要。如今他没娶妻,先纳妾,虽然想办法免除了官府的麻烦,但门当户对的人家,谁还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上面又没有什么过硬的长辈,缺了联姻这层关系,无形中就少了一个强援。眼下只做个小小校尉还可以,假若再往上走,被御史台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盯上后,恐怕要死死揪住不放!”
“那帮家伙管得可真叫宽!”雷万春继续愤然拍案,却清楚马方说话是事实。全大唐的官位就这么多,勋贵世家占掉其中一大半,皇亲国戚占掉其中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留给历届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地方举荐的名士,还有走终南捷径的隐贤们分得,显然僧多粥少!所以官场中越往上走,倾轧也就越剧烈。任何名声履历上污点,哪怕是极不起眼,被竞争对手抓到后,也能做出一笔大文章来。当然,如果背后有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权臣撑腰另算!(注1)
“何止管得宽!”提起御史台,马方就一肚子不满。“那帮家伙,就靠给人挑毛病吃饭。连太子府去年冬天多用了几车竹炭,都能做出戒奢侈、戒淫逸的文章来!”
雷万春听得直撇嘴。“这帮家伙!如果太子殿下算做喜好奢侈的话,那两位丞相往哪摆?!”
鉴于前几代做太子者鲜有善终,当今太子李亨为人一向低调。平素深居简出,非重大场合时上街只乘两辆朱漆车,带五六个随从。比起动辄前呼后拥到骊山洗温泉的皇帝陛下,和出入皆有银装车队开路的李林甫、杨国忠,简直可以用寒酸二字来形容。而御史们偏偏不敢找李林甫和杨国忠等人的麻烦,反而揪住太子府多用了几车竹炭取暖的小事儿做文章,这种欺软怕硬的行为,实在无法不让人觉得鄙夷。马方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这时代,怎可能有人肯做魏征第二?他们的算筹打得很精细!如果弹劾了李相和杨节度,恐怕第二天就得卷铺盖回家。唯独太子,虽然名为储君,却没任何实权。即便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即位,恐怕也不好意思翻御史台的旧账!”
对于这些官场上的鬼花样,雷万春素来不熟悉,听起来觉得很累,打了个哈欠,笑着道:“算了,反正老子这辈子做不了什么高官。犯不着看这帮家伙来气。说正事儿吧,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刀法进境上又遇卡了!”
“师父说的极是!”马方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应。
“坐下,别动不动就作揖。老子又不是什么牌位?!”雷万春曾经是个无拘无束的大侠,对于世俗礼节向来不怎样在乎,最讨厌马方在自己面前循规蹈矩。“你学的那套刀法,原创者就是个惊世骇俗人物。如果你学不到他的为人和心胸,纵有进境,也难登堂入室!”
“是!弟子尽量改!”虽然做了东宫侍卫之后,马方已经很少挨打。但父亲的影子却依旧印在他的身上。纵然刻意去反,一时半会儿却也改变不了。
“算了,不跟你计较。”雷万春无奈,只好笑着作罢,“说吧,到底卡在什么地方了?是不是你小子最近又贪多求快,没学会走先想着跑!”
“弟子可是每天都勤练不辍的!”闻听此言,马方大急,立刻红着脸替自己辩解,“这套刀谱,前半部分我翻来覆去练了好几个月,每一招的关键都能倒背下来。练熟之后,也能感觉到其中的道理。无非‘手疾眼快,料敌于先’八个字。但从第二十五招起,却是生涩异常,仿佛不是一个人所创,怎么练都找不到感觉!”
“第二十五招?”雷万春抓起筷子,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好一会儿,才笑了笑,非常苦涩地说道:“这个,恐怕我也没办法帮你。这套刀法,记录了前朝一个名将毕生所得。但前半部分,是此人幼年跟随一隐士所学,带着几分轻松惬意。而后半部分,却是此人经历了一场国破家亡之恨后,自己所悟。刀意充满悲愤和失望,每一刀下去,都恨不得让对手碎成数块。你如此年纪,又没什么阅历,能悟到其中三味,才是怪事!”
“啊!”马方登时满脸失望,“那,那我岂不是永远学不会了!”
“有前半部分,足够你在军中打滚了。别贪多嚼不烂。”雷万春敲了对方一指头,笑着开解,“后半部分,要看机缘。不如先熟记在心里,日后慢慢再领悟。”
“哦!”马方叹了口气,终是无法甘心。凭着雷万春所教的刀法,他现在于东宫六率中混得如鱼得水。很多比他资格老,背景深的侍卫,跟他比试过后,都对他深表叹服。但对于太子身边的几个顶尖高手,马方就只有仰视的份了。想要跟对方平辈论交,武艺在短时间内,非得要更上一层楼不可。
“刀法这东西,跟手艺一样,也是活到老,学到老!”雷万春猜到了徒弟的心思,摇头而笑,“没有人是刚出道就天下无敌的,需要在实战中,把刀谱上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也能达到大成之境。即便刀法的原创者,跟你这般年纪时,据说也是稀松平常。但后来他东征西讨,斩将无数,刀法也就渐臻化境!”
“斩将无数。是侯君集么?”马方毕竟年龄小,很快就从沮丧中走出,转而关心起刀法的来历。
“侯君集乃一代名将,但跟此人比,还差了些!”雷万春摇头否认。
“是王君廓!”马方眼神突然一亮,大声喊道。
“此人纵横中原时,王君廓恐怕只能给他做马前一卒!”看了一眼马方,雷万春继续摇头。
“那,那……”马方搜肠刮肚,在自己所熟悉的开国元勋中,无论如何找不到这么一号使刀的人物来。
“你甭想了,书中没有!”雷万春笑了笑,低声补充。“你阿爷也许知道,但不会跟你说。这个人,就像李孝恭、徐世绩一样,本朝巴不得将他的功劳全夺了,按在别人头上!”
“李孝恭,不是说,他是个太平王爷么?”马方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徐世绩因为受到其孙徐敬业的牵连,被武则天挖骨抛尸。其生前所立战功,大多也都被马屁文人硬挪给了同代名将。但李孝恭的事迹,马方就不太清楚了。只晓得此人是个高祖的侄儿,曾经领过几天兵而已。
“本朝?”没有张巡这个诤友在身边,雷万春说话显然越来越肆无忌惮,“太宗可是亲自干涉过修史的。把隐太子和齐王的战功全一笔抹了。李孝恭若是太平王爷,那凌烟阁上其他人就都全是狗屎。一军主帅优柔寡断,懦弱无能,事事全靠李靖这个长史来安排,你信么?”
这句话的确击中了很多主流说法的软肋。李靖被后世推崇备至,但其在开国之战中大部分功劳,却是在行军长史这个职位上立的。而他的顶头上司,恰恰正是李孝恭。想到这层,马方哑然失笑,“真过分。他们怎么能这样?那刀谱的主人,岂不是跟李孝恭齐名的英雄?”
“至少不比李孝恭差!”雷万春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正想把刀谱的来历和盘托出,无意间却看到酒馆门口走进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直直的,半晌无法移动分毫。
注1:终南捷径。唐代君王喜欢寻访隐士出来做官。所以很多人就到终南山隐居,方便被寻访。久而久之,终南捷径就成了成语。
第二章
残醉
(二
下)
顺着雷万春的目光方向望去,马方的喉咙立刻发出一记轻微的“咕咚”声。门口又进来两个读书人,皆身穿一袭裁剪恰当的苏绸青衫,看上去非常干净利落。右边一个马方曾经在斗鸡坊见过,正是虢国夫人的贴身侍女香吟。纵使身着男装,亦无法掩盖她骨子里的妩媚之态。而左边的那个年龄稍长者姿色更胜一筹,竟令人一见,就有种想走上去揽在怀里的冲动。
虢国夫人,她怎么到这种小酒馆来了?努力将目光收回,马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怦怦”跳个不停。像这种只能提供几样不入流小菜的路边酒馆,客人通常为各家店铺里下了班的伙计,出卖苦力的挑夫,赶大车的莽汉,或者科举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的书呆子。若不是雷万春租住的客栈恰巧在酒馆附近,马方相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走入此种地方。
但虢国夫人却易装而来,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苏绸长衫与酒店里油渍渍的胡凳格格不入。非但如此,她还不顾酒保酒客们错愕的目光,带着同样一袭男装的贴身婢女香吟,落落大方地走到雷万春和马方两人的对面,坐下去,笑着说道:“这个位置靠窗,肯定比较凉快,想必两位不介意跟我们拼张桌子吧?”
那古铜脸汉子好福气。登时,酒店中仅剩的几名客人个个满脸羡慕,恨不得将自己的座位跟雷万春换一换。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虢国夫人举起莲藕般白净的手臂微微一招,“小二,上两样招牌菜,再给我温一坛子老酒!”
“来了——!”一看就知道对方是花得起钱的大主顾,身兼酒店掌柜、账房和店小二三职的地头蛇贾五兴高采烈的答应一声。脚不沾地,直接向后堂跑去。
“师父!”已经变得六神无主的马方在桌子底下轻轻踩雷万春的脚。希望对方能开口抢回主动,别让虢国夫人一直得寸进尺。谁料,平素在他眼里顶天立地的师父今日却突然如同换了个人,愣愣地坐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一个字也不肯说。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还真是饿了!”见雷万春不肯接招,虢国夫人轻轻伸了个懒腰,登时让周围酒客眼珠子掉了满地。谁料更令人羡慕的事情还在后边,她好像被饿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点的酒菜送到,直接从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从雷万春和马方两人吃剩下的盘子里拣了片五香驴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这下,马方再也忍不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跟名满长安的虢国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酒馆里同桌而食。更没想到,对方居然不计较自己和师父二人的口水,对着几片驴肉大快耳颐。
按照大唐律例,无故屠杀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没有背景里的街头酒馆,通常只能给客人提供狗肉、马肉和驴肉佐酒。而马肉太糙,狗肉夏天时吃又太热,所以驴肉便成了酒客们的首选。
可这些都是针对雷万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换了马方和王洵,家中随时都能有牛肉、羊肉或者鹿肉吃。至于地位和背景犹在马方之上的虢国夫人,恐怕连刚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过多少头了,又怎可能真的对几片驴肉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对师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里对自己旁敲侧击的几句话,马方心头亮起了一道闪电。那今天这场偶遇好解释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国夫人刻意主动寻了过来!只可惜自己如此后知后觉,居然还赖在师父身边当蜡烛,没在第一时间逃出门去。
现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样会令在场的气氛更加尴尬,也会给师父和虢国夫人都留下自己还没长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脱身之策,小马方急得满头是汗。脚下的力气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踩得雷万春忍不住轻喝出声,“小家伙,你到底要干什么?赶紧把脚给老子拿开!”。
一喝之后,雷万春自己也清楚无法再装下去了,叹了口气,低声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说到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东西自己领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给你喂招!”
“哎!哎!”已经猜到八九分真相的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冲对面轻轻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碰歪了三张桌子,踢翻了两张胡凳,却也浑然不觉。
看见马方狼狈不堪的模样,虢国夫人莞尔一笑,登时让黑漆漆的小酒馆亮了三分。偏过头,她冲着贴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卖糕点的老字号,你去帮我买包桂花糕来。要新出锅的,别太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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