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剩女-秋天不存在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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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八

    中秋节。留在学校的朋友们来红砖房过八月十五,我和闵敏忙前忙后地往供桌上摆放着水果和月饼。

    月亮出山了,和闵敏一样,笑盈盈的娃娃脸。中秋的闵敏比月亮还美。

    我目不转睛盯着月亮,吩咐阿丹:“月属阴,妇女先拜。”

    “等一等童彤吧!”停美抬手做了一个暂停的姿势,“人到齐了才好。”

    “她?她怎么可能!人都不在重庆了。”猪紧接着喊道。

    “说什么?不在了?去哪儿了?”我停手,转过头问。闵敏斜眼盯我,掐我的腿,我直皱眉。

    “听猪胡说!”停美不屑,“前几天我还看到她呢,还是她提醒我中秋节到红砖房呢。”

    “谁胡说?她跟着浙江的一个老板走了,做小秘了。”猪急红了脸争辩,“我送她走的时候,看到她上了那老板的轿车。”

    “那也不能断定人家就是去做小秘了啊!”停美又说。

    “是啊,说不定是被人包了,做二奶呢。现在的女大学生做二奶的多了,一年下来,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那顺乌日图插嘴。

    “少胡说啊。损人清白!”阿丹终于忍不住说。

    “猪是怎么知道的?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们就不等她了。”闵敏淡淡地问。猪不吭气了。

    “猪知道什么,瞎说的。”停美插嘴说,“如果是他去送的,呆呆会揪掉他的猪耳朵,说不定猪根本就不认识童彤。”

    “你说什么?我不认识她?”猪急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梗真脖子喊,“上个星期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说到这里,猪突然停止。

    “哦!昨天晚上你们还在一起!”阿丹、那顺日图、停美都不约而同地齐喊。猪顿时面红耳耻,坐立不安。

    “好了好了,少扯闲话,我们开始了,少说粗话,别亵渎了神仙。女生先开始吧。”

    几个女孩一溜儿跪在供桌前边凉席上,对着月亮齐声朗诵台词:

    “月亮阿婆,好事多磨;长命百岁,与日同乐。”

    待她们退下,男生又排成一排像奴才一样跪在供桌前。

    “快过来,猪!”我对猪的拖沓很是恼火。

    “男子不拜月。”他怪兮兮地抗议,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王译装腔作势地说,“咱们又不让他作司仪。”

    于是,我们几个男生也诵读着事先写好的台词跪拜:

    “一鞠躬,月亮姑娘学雷峰。”阿丹人小嘴怪,念着台词甚是幽默。除了停美,没人笑。

    “二鞠躬,登月计划尽落空。”半晌没人吭气,王译解释:“因为我们厌恶战争。”

    “三鞠躬,但求月月女儿红。”这一句,那顺乌日图喊的最卖力。

    “啧啧,还是那顺乌日图现实,懂女人。”停美假话真说,“没有肖魂,我嫁就嫁这样的人。”

    阿丹的一手玉指琵琶拨弄着古色古香的《快乐的农夫》,阿丹本人也优雅得有如仙子。陶醉过后,我咽咽口水,思前想后,暗暗为闵敏只懂点画画皮毛悄悄难过。

    “阿丹,你应该学声乐。”那顺乌日图由衷羡慕。

    “下一个节目是,在座的各位都要现场献艺,表演节目。为了公平其间,现在开始抓阄。”王译做作地行个江湖礼,反手把装满纸团的小碟子抬到供桌上,大声宣布,“谁得《忆月》谁打头。”

    话音刚落,大家一哄而上伸手抓抢,然后都背过身子各自拆看。供桌上装着阄儿的碟子也被碰落在地。

    摊开一看,我抓到的是《画月》,闵敏得《咏月》。

    “谁抓到了《忆月》,别装着不吭气。”见都默不作声,停美昂起头环视着大家高声问。

    “哎呀,我我我,我抓的,嚷什么嚷?”猪应声而出,站在月光下戏皮笑脸,伸了伸舌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只会学鸡叫。”

    “我们又不是周扒皮,谁稀罕你的鸡叫?”那顺乌日图扯着嗓门第一个反对。

    见状,猪灵机一动,诡诈地笑笑,然后闭着眼睛朗诵道:“一九九七年秋,那顺乌日图躲在比萨斜塔的阴影处向蛤蟆姑娘求爱。他们约定今晚跳华尔兹,不料蛤蟆姑娘爱上王译。为了爱情,那顺乌日图发誓终生不娶。他提出等王译身体长胖就同他决斗……”

    “演出完毕!”猪鞠躬下台。顿时浪笑声四起。在看看台下,盘腿坐在供桌下边的那顺乌日图咧嘴嘿嘿地笑着,的确有那么点蛤蟆样儿。

    “可随心所欲,但不准阴损他人的人格。”闵敏想的周到,笑笑说,“谁得了《对月》。接着来。”

    “我乱编不来,就献丑唱首山歌给大家听。”说毕,那顺乌日图爬起身来,猫头鹰一样清了清嗓子——

    “昨夜挨打挨得真,

    精竹打断十二根。

    精竹打断十二块,

    没有埋怨哥一声。

    ……”

    那顺乌日图字正腔圆,赢得一片喝彩。

    “阿丹为我们弹了曲子,《访月》就免了。《问月》是谁?”闵敏欧式眼睛一扫,假笑道,“哟,王译,是你,该不会口占一绝吧。”

    “你以为谁都像你的小南那样会‘长亭呀我的青春短亭呀我的爱人’!”王译顶了一句,对着月亮丢人败姓地抬头大喊大叫,“月儿月儿我问你,嫦娥妹妹在哪里?”大家直觉的耳膜被震的“噌噌”地作响,纷纷抱头捂耳。

    “想死啊,歇斯底里,这算什么?本执法念你初犯,就轻饶你。待会儿拖钢琴回院部的车钱,你一个人给。”闵敏白了王译一眼说。王译为一直暗恋着的宁婷大义灭亲,引来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声。

    “算了算了,干脆先吃月饼。”阿丹假腥腥地冒充着和事佬,“在这个恼人的二十一世纪,看来要肚子饱了才有高尚的闲心。”

    我本来想好了一首《咏月》的七言,现在被他们乱七八糟的一搅,此诗在此情此地此景显得不类不伦。再听阿丹这么一说,越发觉得酸不溜秋。抓个广味月饼,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狠狠大嚼。

    青石板,太老的毛豆枝,半旧的钢琴,懂女人的那顺乌日图,娃娃脸的月亮,在我面前,都被玩弄了。

    不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聚会。如果不是闵敏为节日精心准备了两天,我一定转身就走。

    记忆中的中秋节是仁慈的,一点也没这般放任、下流。

    月亮圆的实实在在,大方而皎洁,泛着肉色的光泽绕着月儿周围,像成熟少女的乳晕。

    九十九

    和闵敏同居红砖房的事引起了她的父母的高度重视。

    闵敏的爸爸在电话问:“婚礼办了吗?”闵敏告诉父母,我们打算旅行结婚,男方家就不大张旗鼓了。

    闵敏和我双双被他父亲传回湘西的老家。去湘西的车上,我就和闵敏商量见了面我怎么称呼二老的问题。

    “叫大伯大娘不合适,因为你爸爸妈妈比我爸爸妈妈老,叫叔叔又显得太淡了,干脆你就叫伯父伯母吧。”闵敏建议。

    “伯父伯母?是不是有点太洋了?我不习惯。”我摇头说。

    “那你说叫什么?就你事情多!你爱叫不叫,就是不叫他们也不把你怎么样!”闵敏嘟哝着小嘴。

    “说的轻巧,你老爹不把我撵出去才怪!”我摸着她的乌发。

    “你放心,他不会撵你一个人的,要撵就把我俩都撵出去了。”闵敏说。

    “干脆就直截了当地叫爸爸妈妈吧。”我望着闵敏说,“暗示我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哈哈……”闵敏笑着举起小手打我的脸,“你越来越没正经了!”

    闵敏家住在湘西凤凰县县城,到了她家才知道我们家是多么贫穷。和闵敏在一起这么久从未听她提起过。

    进门后,我埋着头就喊:“爸爸好,妈妈好。”闵敏的妈妈见我们来,微笑着,不停地点头说:“好、好、好。”

    她的妈妈看起来很年轻,闵敏和她长的很像,我想,她的妈妈小时候一定和闵敏一样漂亮。闵敏的父亲和蔼可亲,说话很少,干脆利落。由于说话节奏快,我一句也没听懂,闵敏则在一旁辛苦地给我翻译。

    我和闵敏的事他们也没多问,也没有听到一句责备的话,路上的忐忑不安顿感都是多余的。

    最后听闵敏说:“爸爸妈妈的意思是,就算是我们旅行结婚,但这里要办回门婚礼,这里风俗就是这样,时间长了会遭人非议,尤其女孩子家更是不好过。所以叫你爸爸妈妈过来参加。”

    把这个消息很快打电话给安寨的父母,这让他们大吃一惊。母亲又喜又急,操着四川腔说:“南南哟!这么大的事也不给家里人说一下哦!哪能这样子啊?”父亲很高兴:“我们一定去,你告诉闵敏的爸爸妈妈。”

    回门婚礼是在凤凰县城最大的酒楼里举行的,来了很多人,除了我爸爸妈妈和岳父岳母大人那熟悉的面孔,其余的我都不认得。闵敏家的亲戚朋友多,七大姑八大姨的来了上百个,再加上近邻和老乡们,足足有二百多人。

    花枝招展的闵敏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脸蛋儿上的红润映衬着嘴角边两个幸福的小酒涡儿,红色的晚礼服勾勒出她极富线条的身段,丰满高耸的酥胸微露,长发盘起,明艳照人。我突然发现,一直在我眼里是个孩子的闵敏突然成熟了,女人的魅力势不可挡。

    我们举着酒碗,在丰盛的宴席上为前来祝贺的亲友们敬酒。看到大家高举着酒碗,脸红脖粗的吆喝着,十分尽兴。

    婚礼到了尾声,岳父岳母送走客人,安排妥当我的父母。

    当晚我们住在酒店一个偌大套间。闵敏坐在镜子前抿着嘴,双手拢上头去,如笋的玉指在发间穿梭,像潘金莲一样卸妆,盘起的长发撒落下来,瀑布一般披在她娇小的肩上。还没来得及喘息,我就把她抱到了宽大舒适的床上。

    “闵敏,我的新娘,你今天真漂亮。”我摸着她的脸。闵敏没有说话,平平地躺在床上,水一样的眸子擦亮我的眼神。

    我紧张地屏住气,慢慢的解着她上衣的扣子,一个一个,轻轻的,怕惊动了静躺在黑夜里的每一粒灰尘。好像过了好长时间,闵敏已经毫无遮掩地躺在我的面前,雪白美丽的少女胴体在乳白的灯光下份外诱人,闵敏酥胸坦露,玉白的乳峰就像高高对峙的富士山,淡蓝色的血管仿佛弯曲的河流一样清楚地隐在她白皙透明的皮肤下面。

    我犹如抚摸一件美妙绝仑的艺术品一样痴迷地抚摸着她,欣赏着她,再一次,我怀着神圣和庄严完成了这一切。

    闵敏睡着了,眼角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一〇〇

    闵敏说她舍不得红砖房那块地方。我忙然。

    送走我的父母,告别我的岳父岳母,我和闵敏又回到我们夜思日想的巴南。

    大宴我的狐朋狗友,伴着醉后的燥热,一个人游荡在花溪岸上。

    闵敏不在家,红砖房里半截儿黄瓜也找不到。

    我木纳纳坐在门槛前的石阶上,晃若那个死了第六个女人的白稼轩。在滚动着的旧空气中我想起数年后的一个晚上。

    我上气不接下气爬到门口,气嘘嘘乱想:“要是再爬上一层,那就摸到对边的停美家去住好了。”

    新房是刚收拾过的,很精致。

    闵敏还没有回来,我渐渐看见,墙上的钟走在十二点半。我甩开衬衫,裸着上身,很深很深地放自己在沙发里。沙发是浅黄色的。属于那种坐上去让人想入非非的颜色。去年秋天结婚前朋友们说所有颜色中黄色是最具有包容性的。闵敏一听就乐意了,远巴巴跑到深圳订了比小孩子还要高的一大套。我把腿伸展得舒舒服服地搭在茶几上,为自已倒了一杯矿泉水。顺手摁开宽宽大大的电视。隐隐觉得自己也是从那一次近距离了解到闵敏的品味。过去在红砖房的日子认得真只算一种性友谊。知识告诉我,避开淫荡不讲,黄色最多具有暗示性。朋友们之所以乱说,完全是王朔他们这也否决那也重估,要不纯粹就是《失乐园》正在中年人之间暗暗流传的缘故。

    电视上刚刚报道完中国政府和美利坚之间在开始寻求新的对话,接着又宣称车臣第二大城市古吉尔梅斯今天下午两大油库被炸广大官兵花了近五个小时才扑灭。屏幕上火光冲天,男哭女嚎。我百无聊赖地关了电视,掏出手机逐一逐二地查看信息。

    这时候门铃响亮地叫起来。

    闵敏回来了。

    这段时间闵敏回家很晚。自从上个月她把古玩店转给王译,她的生物钟就没正常过。我曾经恶毒地设想过,说不定闵敏过上了那种不三不四的生活。“中产阶级女性对爱情的渴望与乞丐对面包的热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玩罢,她总是这样回答我的诘问,然后走进洗手间打开阿里斯顿热水器稀哩哗啦冲洗,我坐在作为嫁妆的新房里总感觉自己也像嫁妆的一部份。

    婚后不久,随着闵敏一天天的昼伏夜出,我慢慢变得疑神疑鬼来了。先是过去那邻居演说的一幕幕在面前浮现,后来甚至连高温锅也不肯用。闵敏不在家,我差不多不敢呆在屋里。新房高高挂在八楼,横尸院落的惨况我想象过无数次。这会儿,我偷偷看一眼墙壁上走得歪歪扭扭的闹钟,明明白白地感觉到,那马蹄形的烟灰缸就要四分五裂地炸开来。我的腿压着的茶几,血红色的书柜,书柜里那本指导夫妻生活的书,黑着脸的电视机,小姨子克隆来的大红袍金鱼,卫生间卧着的那只被批判得一声不吭的马桶,昨天才买的以安静出名的电子猫——一古脑儿都是要爆炸的嘴脸。我紧紧地抱着手臂,嘴唇咬得死死的,浑身冷汗涔涔。

    这时候,茶几上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

    手机短信上说,今晚不回家。

    太阳绕过木棉树走了。

    一只麻雀翻落在表石板上,西望东张,举着它高度浓缩的脑袋端详我好几秒钟,啁啾一声,引来它的一群伙伴。

    它们一只比一只胆大,一只比一只不不要脸,有一对竟然当着我的面摇摇晃晃地做起爱来。

    我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一〇二

    肖魂的大作《论同居》获奖,组织上准备重温他拖了两个学期的入党问题。

    在得月楼门口碰见肖魂,我转告他系主任的决定。

    “不过以此作入党的台阶,有点儿伤风雅。”我客观地对这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江苏人发表意见。他不挂眼镜,难相信他也知书达理。听他们遒义老乡吹,高考前他一直是镇上的小流氓。若不是考试偷看到英语,下辈子也修不进大学。我看得起他是去年的一天下午,陈俊带他来红砖房混饭吃。翻完闵敏为《我白天哭泣夜间欢笑》所作的插图,他用苍白的手指敲着畏畏缩缩的鼻子说:“三个月后他一定能找出弗洛伊德与《诗经》的联系。”

    “伤风雅?我看你是恋爱昏头了。”肖魂夸张地耸起鼻子,并扭扭异常肥大的屁股。

    “我是说,入党是严肃的事。同居这种社会现象怎么说都有点那个……”见他误会,我忙解释。我至今仍然是小团员一个,心目中,入党不比考大学或忘掉初恋那么容易。

    “要你这么说,妇产科医生更没资格入党了,她们一辈子同阴道打交道。”肖魂瞪着大眼睛气呼呼地对我说。

    指不出其间质的差别,但我知道我错了。按恩格斯理论,生命只不过是蛋白质存在的形式。再说,人们离开阴道,有的拳养情人,有的寡欲,这同政治面貌不相关。

    “不管怎样讲,你该请客。连我的闵敏都嫌你小气。”指着肖魂的眼窝说。

    “我可不愿离开学校时欠一屁股债。”他说。

    “倒也是。”我口是心非,“停美呢,好久没见她面儿。”

    “吹了。她现在和法律系那个孙子在一起。”话虽清淡,在我看来他萧条得像冬天的木棉。

    我颠颠足球,悄悄幸灾乐祸:“听闵敏说,你们湘西那边儿的人不好惹。”

    “又没上床,什么好惹不好惹。”他又耸耸鼻子,露出尖刻的细米牙,“我不是学艺的,有没有沈从文黄永玉都无所谓。”

    “那倒不一定。至少亵渎。你论文难道不是从她身上剥下来?”

    “任何一件成功的事的背后都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亵渎。”他拉拉领带,一副反强奸的嘴脸,“有朝一日,若《最后一个处女》得以见天日,你会相信。不说人,连秋天也给你亵渎了。”

    念及我对秋天的种种不满,我知道,错不在肖魂。一时间,只定定的望着他仿佛被强奸过的脸找不到话说。

    这些年我一直认为秋天是属于农民的,也只有农民才关心秋天。当我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季节,离开安寨,离开那些雍肿的稻草堆,走进冷艳苍白的秋天,反倒落得像个被剥夺了耕地的农民,两手空空,衣不遮体。

    ……

    “妈送来辣子鸡,我下午拎去红砖房,让闵敏准备小白菜算了——呀!同你一耽搁,又给院报的记者们撞上了!他们以为他们是约翰·钱塞勒!”肖魂望着图书馆那边跑来的几个男女。最前边的女孩子,看起来好像没戴胸罩,一晃晃的,颇抢眼。

    “好缠吗?他们可是冲着你那篇《论同居》来的。”见他们渐渐靠近,我问肖魂。我熟悉这些记者们的德行,跟肖魂说的差不多,他们以为他们是学校的约翰·钱塞勒呢。

    “应该没问题。”松松狡黠地眨眨眼,“我一句话就打发他们。”

    “哦?什么话?”我半信半疑。

    “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能说下雨是天空和大地做爱,那么文章不过是稿纸被笔强奸的结晶。”肖魂的话掷地有声。

    我麻木不仁地笑笑,一个飞脚,将足球踢的老远……

    一〇三

    好不容易等到闵敏出来,她却惊惊慌慌跑过来说,有人靠在第三棵菩提树抽烟。

    不用猜,我就是用脖子想也知道是停美。

    停美曾颇有考究的对我说,她是秭归人。虽说和屈原沾亲带故,但她这一家族,前后左右都没有出产一个舞文弄墨的。母亲生下她不久就遁入空门,坐禅修身,走的路同三闾大夫完全相反。停美十二岁离开秭归。停美常抱怨,“可惜她来到世间晚了,否则该劝劝母亲。”她画过好几幅《屈子行吟图》,送给评委,连初赛都没通过,终究灰了心,干脆矢口否认自己是秭归人。《怀沙》那些优秀的诗篇对她来说也是陈如死水。

    作为肖魂的女友,她是认真的。

    有次她陪我到街上买豆腐脑儿,从王道到霸道,从包房到寺院,她滔滔不绝。

    我觉察出,她是那种敢于暴露肚脐眼而不敢坦露内心的女孩。

    “肖魂忏悔,他太冲动了,是他的错,求你原谅。”在她对面的土坎上蹲了许久,等她抽完烟我缓缓儿开口。

    “没必要。”她翻起牛仔衣领,蛇一样顺着菩提树滑下,“小南,我五年级偷看到班主任的日记,上边有句话,圆珠笔写的,今天总算懂了——‘初恋像豆芽,白生生的,放到菜板上了,还想长啊长。’”

    “停美,别这么练达。作为男人,肖也有肖的想法,原谅他吧,这年头,恋爱是不容易的。”

    “别为难我。算了吧,你知道,我很想一生一世。你不是常说,花儿谢了,还算花吗?算了吧,走呀,回去,闵敏在那边难得等。”她走过来拉我。手冰凉凉的,仿佛在住事中浸了许久。淡淡的星光下,我望着这个读不懂《怀沙》的女孩,深深为肖魂感到可惜:千错万错还不是你错,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给肖魂一点面子也不留……

    “美儿,你原谅他了吗?”闵敏远远地问。

    “谁,肖魂?我原谅了的。”停美快步走到路口挽着闵敏。

    “希望工程又怎么了?全学校上百个党员也没像你这样卖命的。闹得谁都晓得你去酒店坐台。”

    “我从小伶仃孤苦。你不知道钱对穷孩子的重要。”

    “除了盖茨,钱对谁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哎,我问你,老板们坏吗?”

    “也不尽像传说中的那样没有层次。第一个客人是惠通公司的。他要了两杯士天架,劝我回学校好生念书。有人Call他,给小费就走了,还挥挥手呀。”

    “第二个呢,都说你午夜两点才摸回学校。”

    “那个小色鬼,斟酒时他趁机捏我的手,酸不溜秋的:‘小姐,可以和你谈人生吗?’我说,‘你不怕我和你谈终身吗?’然后我唬着脸,他就焉了。”停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摇摇晃晃跟在她们后面,莫明其妙地感觉到两个女人的背影,拉拉扯扯的,像我临摹过无数次的《肚痛帖》。

    一〇四

    昨天剩下的玉米棒子耗子偷啃了大半边,闵敏放学回家很是心疼。

    “你在家连耗子也管不住,快去买油来炒着吃算了。”闵敏秀眉微蹙。

    拖着凉鞋,我叨起最后一根香烟带着闵敏去天一酒楼那边的粮油店。一路寻思,其他地方转基因物质已经大行其道了,中国这个农业大国真的太可怜,老婆孩子热坑头还是非同小可的生活。

    粮油店关门闭户的,我们只得在病恹恹的太阳底下往回赶。

    “这还不简单。”回家的路上,闵敏成竹在胸,“我俩一起进厨房,揭开楚昕儿家的油罐,‘呼’的一下不就解决了吗?”说着,闵敏左手划了个“盗”的弧。

    楚昕儿家早就吃过午饭。塌鼻子女婿眯着眼靠在窗子边儿打盹。楚昕儿在水龙头底下冲洗碗筷。依闵敏的意思,没脸皮再开口明要,因为一星期不到已经讨了两次。我竟有些心虚,虽然油瓶路上给砸了他们无从摸清我们的家底。看见闵敏斗志昂扬,我只好用大盘子装着玉米和半小块瘦猪肉说说笑笑地走进厨房。

    洗净姜葱西红柿,铁锅也烧热。正要非礼,楚昕儿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厨房:“火小了炒菜不好吃,你俩别慌,我先弄弄。”

    望着已经弯腰驼背的楚昕儿,我和闵敏面面相觑,好在她捅完火就退了出去。

    “快,闵敏,打开碗柜门。”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压低嗓子果断发令。

    厨房亮着灯,花油罐在碗柜里泛着青光,闵敏屏气敛神地站在碗柜门前双眼发亮,颇像十六世纪佛罗伦萨初期的一些油画。在我装神弄鬼地叮叮当当敲铁锅的当儿,闵敏猿臂轻舒,敏捷地抱出美妙的花油罐。

    中午我们吃了一根小白菜和两个西红柿,玉米没炒。

    因为楚昕儿家的油罐也是空的。

    一〇五

    “偷油”事件过后,闵敏只要敢和我顶嘴,我便揭她的短,弄得她讪讪的。

    “偷油婆”的外号,也在无外人时叫开了。直到昨天她将新房里的新床单送给楚昕儿,我才不好意思再闹。

    中午哼着《美国巡逻兵》回到家,一眼看见矿泉水瓶里装满黄铮铮的油,玉女般立在书桌边,我书也来不及放就闪进厨房。滚滚油烟中,闵敏果然在手忙脚乱。站在这个锅碗间奋斗不止的女人背后,我默然不做声。她受过十几年修身齐家治国的教育,画过四年多的西洋画——弄她进这黑不溜秋的灶台边,虽解了我口腹之忧,却让艺术界失去了一朵奇葩。

    袁娜被哈尔滨商人拐走。我曾经痛心疾首,没想到我也是伪善地实施着逼人为庸的假道学,只不过较为温和罢了。

    突然之间,我虚弱得像堵老墙。

    “你又开始发呆气了是不是?”闵敏回头扫我一眼,快速地翻滚着回锅肉,“味精,快去拿味精来!”

    “别炒了,闵敏。”我说。

    “一天到晚念着买油买菜,让阿丹她们笑死了。”闵敏不好意思地说。

    “不当家,不知油米的贵重。”吃着香喷喷的回锅肉,我很快地忘却了艺术界的损失。

    “七十二行,你说哪行永不会过时?”闵敏从不跟随我的思路走,这使我多少有些反感。

    “你说是哪行?”我冷冰冰地说,“该不会是卖淫吧?”

    “高尚些,诗人。在我看来,厨师永不会失业。”闵敏夹了两大片回锅肉盖在我碗上,弄得全世界都是回锅肉似的。

    “梵高从来就不会这样想。”不知为什么,闵敏的思维一旦同我接近,我又很不舒服。嚼着回锅肉,我自己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古训,另一方面骨子里我又对女人留守厨房很轻视。尤其是闵敏发现厨道的永恒,更让我深感不安。真想一句话否定生存同生活之间的差别。

    透过鲜嫩的鸡蛋汤,我看见天底下男人毕生都在一手塑造女人,一手毁掉女人。

    一〇六

    “猜我带来什么?”闵敏换过绣花拖鞋,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纸条。

    “四面八方都喜气洋洋,就你一人像高老头似的,快猜!”闵敏喊。

    “了不起就是电话号码,认识你三生有幸。”我挑挑眉,继续翻《小型报纸编辑学》。

    她们系开毕业生告别晚会,用不着猜就知道。

    “不想想我们班是什么素质。过来过来。”闵敏抓着纸条抬腿上床,“啪”地甩拖鞋到我面前。

    纸条花样繁多,烟盒纸、餐巾纸、练习本,什么都有。我展开,忍不住“噗哧”一笑。读了十几年书,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人生打算,就是没见过放肆如此的——

    “你能保证立牌坊,我敢做一个星期的婊子。”字迹纤细,写在压花餐巾纸上,点划之间,别有情趣。

    “没落名?”我笑着问。

    “没落。班主任说,一落名就假。”闵敏忽闪着大眼睛。

    我一张接着一张看,金圣叹点评《金瓶梅》那般匠心独运。

    一张上赫然写着:“迁联合国总部到中国”

    我笑道:“别费心思了,联合国近年来一直都在赔钱。”

    第二张写着:“加入九三学社”。

    我又笑:“再读二十年的书看看有没有门路。”

    另一张特别醒目:“到初恋情人家做客,可能的话,留宿”

    我望着闵敏笑道:“此人不赖,简直是农民式的憨厚,外加农民式的狡诈。”

    又一张引人注目:“妻子野些,情妇正派些”

    “闵敏你快来看,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神经病?妻子野些,他说情妇正派些。”我失声怪叫。

    “要看就规规矩矩看,看完清清静静想,想完清清楚楚说。谁听你吆二喝三?”闵敏训我,跳起来光着脚丫抓笔往墙上抹,眄一眼画了两个多学期的耶稣,我又回到纸条上:

    “送我大哥一套杰妮娅,让他重新娶一个大嫂”

    “做学校院长,卖掉丰田车”

    “陪奶奶麦加朝圣。和有钱人交朋友”

    “创办处女协会。我任会长,一届”

    “离开爱我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写‘两国演义’,从鸦片战争到‘一个国家,两种制度’”

    “耶和华啊,请帮忙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是恨的话也不会是恨她”

    ……

    数钱那样数一遍,才十二张,我忙追问闵敏。

    “大部份在停美那儿呢。”闵敏回过头,嘻嘻一笑,“看到我写的没有?”

    我忙抓起来看,上面写着:“别太孟浪。中国不需要嬉皮士。”

    无语。我收起闵敏班上的十二个心声,起床上厕所,月黑风高,隐隐听到坡上的学生宿舍在吹拉弹唱。

    我真为学校养了这群大学生难过。

    一〇七

    花溪农副市场门口人山人海,一时找不到路回去,只好拉着闵敏到卖木瓜酒的老太婆身边闲看。

    一个年轻的疯子倒提着木刀,指东打西,举手捉足间,很有那名满天下的堂骑士遗风。

    “大学生呢,咳,大学生呢……”要了一竹筒木瓜酒,慢慢听老太婆唠叼,“书读多了想不开。纪晓岚家后人呢。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一群小孩前前后后围着大学生拍手欢唱:

    “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莲姐儿一走,纪家院子静悄悄。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疯子手舞足蹈。

    我又看见一个搁浅的灵魂。

    小时候成绩一直游离中等,父亲农闲时偶尔也会着急。据说他念过几则《论语》,按理也有我们先生的文才,可他没时间和耐心,对我的辅导,一日荒于一日。我进五年级的第二学期,眼看升学无望,他去城里带回一个头发一概往后梳的年轻人。

    “快来见见大学生。你们这一辈子恐怕也难得见到。”父亲大声说。

    我同大弟正忙着剁玉米叶,听见吆喝,大弟飞也似的窜出堂屋。我那时已经建设有顽强的自尊漫长的羞涩。迟疑着不肯出门。父亲一再吆喝,只得硬着皮头低眉顺眼从那大学生面前走一遭。匆匆一瞥,只见他清瘦瘦的,鼻梁上怪兮兮坐着一颗米粒般大小的痣。短小的鼻子有那么点忍辱负重的样子。额头低三下四地皱着,阴沉沉的,大约隐藏有智慧之类的东西,他长时间傻瓜一样微笑着。吃完饭后他告辞,父亲也没有挽留。父亲的本意是要他现身说法,给我们树树榜样,引我们上自强的路。不料他在饭桌上开口闭口都说他小学中学都不爱做作业,还同英语老师吵过几次嘴,这不由父亲大失所望。我后来寻思,这也许是导致他进了大学却瞧不起大学生的原因。

    那个大学生的莅临,对于我顽冥的心思,自然没起到什么好的教化。然而我终究做完小学的功课,水草一样活着。

    等到我勉勉强强成为大学生,勉勉强强意识到大学生应该有所作为时,在学校耳闻目睹的好些事,又蛇一样冷淡了我的心。

    先是艺术系的三个青年写生时循入农家,诱奸了初中女孩的壮举,导致我惶然地认为好些艺术品都残留有被强奸的迹痕。

    后来是在一次扫黄工作中,逮住一个半妓非妓的外语系学生。她过于神圣地捍卫她的爱情面前人人自由的观念——那几天我正在读着《陈情表》这类荡气回肠的文章,做着治国平天下的美梦,一下子给拖回到水深火热的现实中,不由不四顾茫然。乃至学校恩准我毕业时,望着西天惨淡的云霞,我带着后怕长长地疏了口气。虽说阳光普照万物但还是有许多东西因缺少阳光而枯死。

    猪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我的确为父亲初初千方百计送我进大学捏一把汗。

    木瓜酒有一股逼人的辣味。吞进口中更受制于它那种顽冥未化的味道。胃似乎在反抗,我蹲在墙角不动。闵敏前三皇后五帝的念起来。

    疯子往街口那边去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

    地上遗弃着几片被人踩烂的莲叶,老太婆同意我将剩余的半竹筒酒带回家。

    服务员告诉我,那“太阳高高”的曲儿也是一个大学生编的,他姓王,住在花溪镇政府的后院。

    一〇八

    陈俊不在,我们只好折回电台找宁婷,电台的人说,半个月以前她就去美国了。

    抬头看见金碧辉煌的假日大酒店,我气得直咬牙,风流一夜,连回家的车费也没着落。

    惦着要散伙,停美建议:“阿丹和我都要走了,我们干脆去假日酒店野野。”

    “你要去哪里啊?肖魂你不要了吗?”我问她。谁知她却说:“这回,跟他走,他要去海南工作,他被一家企业录用了。”

    “那么,阿丹,你能?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随了澳大利亚留洋的学生去吧?”我笑着。

    阿丹摆过头杏眼圆睁:“谁说的,他早就被我踹了!”答案出乎我的意料,心想,前阵子不是还非洋货不嫁吗?

    “是因为他没跪下向你求爱吗?”我打趣她。

    “不是,是我越来越看不惯他现在的样子,扬眉吐气的,留了几天洋,回来眼睛都是变成蓝宝石了!”阿丹气冲冲地说。

    “那你还要留在重庆吗,不如就和我们在一起。”我有点失落感。

    阿丹回话:“我爸爸让我回家,我们那里缺老师,村里的娃子都没人教了。”我的目光定格在阿丹的脸上,突然觉得自己变的很渺小。

    “你们都要走了……”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我发表了两篇散文,早就打主意为闵敏庆贺她已经封笔的《最后的审判》,心一横,包下了玩假日的费用。

    “要两个套间。”河滨公园门口的电话亭里,我往服务台打电话。闵敏,停美,阿丹和猪他们衣着得体地站在我身边。我半点不怀疑自已是一个声色犬马的劣种。

    半小时后,两辆桑塔纳送我们来到酒店门口,披红挂绿的服务员略带奴颜地拉开车门,本来酒店安排我们住在十三楼的,我嫌不吉利,闹着让换到十二楼。闵敏领人去房间熟悉环境。我躺下显然不只是为睡觉而备的席梦思床上,看完美国在线收购网景的新闻,便叫侍应生通知准备晚餐。照我们的计划,酒桌上喝人头马,看时装表演时品鸡尾酒。在服务生要关门的那一刹那,我才慢悠悠补充说:“噢,等等,我的朋友们想在我房间里用餐。”

    这也算贵族作风之一。昨晚看完《帕瓦洛蒂自传》,躺在老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暗地寻思,托尔斯泰可说是入错行的男人。花那么多时间去编识字课本,也只有他才舍得糟蹋贵族的行头。他错了,社会可是往贵族的方向发展的,他应该伏在雕花的红木写字桌上,继续写《复活》或《战争与和平》的续集。

    吃不惯山珍海味,或许是一级厨师的本事就在于能把鸡膊烤得没鸡膊味。除停美吃了两小碗红米饭,我们四个都吃得很少,半饱不饱。为了做得尽善尽美,平生第一次喝的人头马,我也只喝三分之一。

    晚餐花去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直到有人报告表演马上开始,大家才优雅地丢开餐巾,风度翩翩跑到演艺厅。

    “来杯曼哈顿,你呢,停美?”阿丹装着没听见小姐问,扭过头向停美讨好。

    “Bloody Mary.”

    “两杯自由古巴,多加点冰。”我拥着闵敏,操普通话。

    小姐甜言蜜语问猪。他嘟嚷着说记不清他该点的酒名。

    “血玛莉不错。”小姐欠身建议。

    “没喝过。”猪干脆地说,“那正好尝尝。冲这名字就不错。”我在背后咬牙切齿。

    小姐的臀部消失在邻座肩膀背后,阿丹提醒他:“进来了就是有身份的,别支支吾吾。虱子爬到皇帝的身上也改名换姓叫玉虱呢。”

    舞台上红光绿光交错闪烁,女人们或鹤立或鹿跃在《卡瓦蒂娜》里,像秋天的狐狸,像穿新装的皇后。同一女人,不同的包装,完全是天使与魔鬼之别。我醒悟,要表现女人,有好多种方式方法,过去我一直认为只有赤裸。

    “先生,调调位置,邻座是北京来的客户,介意吗?”一个红光满面的大头鬼对猪说。他抬着杯五色酒摇晃着。

    “介意。”猪不假思索的回答连我脸上也生彩。文明,让它见鬼去吧。文明在和平年代大多表现为阳萎。

    大头鬼没料到猪会这样横蛮,傻了一会儿,对挨着他穿得不能再少的小姐皮笑道:“你听听,他们介意呢!”

    “这样好不好,你们换座。几位酒水算我们经理的帐。”小姐献着媚笑,我心一惊,惯于风月的她,难道折穿了我们的西洋镜。

    幸好阿丹翻着眼皮问:“公平吗?”

    “公平公平。”大头经理爽朗地笑,“我们公司对慈善事业一直都很热心。”

    “那来杯路易十六!小姐辛辛苦苦,也喝一杯。”阿丹没听出经理的弦外之音。

    “惯吗?”经理依然皮笑肉不笑,他用移动电话指指我。

    “我喝不起。”我欠欠身,尽量保持所谓的教养,“可我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好多时候,酒一离开杯子就不是酒。”说着,我抬起自由古巴慢慢往桌子上倒。

    “怎么说呢,先生!坐进这大厅,你靠你的武艺,我靠我的努力。我们谁也不稀罕谁,对吗?”我又补充了一句。

    大头经理阴晴不定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没接嘴。我壮着胆子再要了杯自由古巴。

    “坏就坏在多要的这杯自由古巴!”我气咻咻地想。

    夕阳下的假日酒店泛着古哩古怪的青光。

    一〇九

    仔细想来,是我生在乡下,又经常寄宿在外的缘故,炒菜做饭,马马虎虎过得去。来红砖房的朋友,相公小姐居多,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着干煸肉丝,麻婆豆腐,蛋炒饭,辣鸡火锅之类的好手艺。时间一久,其间乐趣完全被油烟儿煤烟儿薰走,无端觉得,自已又当爹又当妈,腻死人。闵敏初到红砖房时,她只会煮白菜炒土豆,对油盐酱醋,无知得很。潜意识想把她调教成一个厨房天使,便耐心指教。好在她肯学肯问,不但做得干净利落,还时时有创新。比如炒黄瓜,朋友们都说别致,从没听到有人说过缺盐少油。我多少看出些高帽的影子,但也懒得说破。反而更加竭力的鼓吹,锅碗瓢盆怎样发展人的思维,炒菜跟人生跟治国怎样相像。每当我夹着书回到红砖房,看见桌上摆得有模有样,得意之情简直像做了一回二十一世纪的蒙哥马利。

    就在我暗暗希望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出宋嫂鱼,酒醉百鸡那些佳肴时,她却激流勇退,洗手不干了。贤妻良母的光辉形像套不住她。好女儿志在厨房的古训也唤不回她。我不得不亲自下厨。旧业重操,有的是被人戏弄的滋味。她退居二线,帮我刮刮姜皮,拣拣折耳根。每次炒完菜,便哄小孩似的吻吻我的耳根。有天边剥肉皮边忆苦给她听:小时候在农村,经常用凳子踮脚炒菜等种地的母亲——我以为她会回心转意,继而走上正路,不料她拍拍我的肩说,现在不用凳子踮脚了,慢慢炒。一番苦心,白白东流,几乎恼羞成怒。

    而今,她在厨房里混的日子,连同她学做的莲子红豆汤,竟成了我温暖的回忆。红砖房要再现昔日风彩,今生今世,已经不太可能了。

    一一〇

    “不到北京,不晓得官小;不到深圳,不晓得钱少。”

    我敢说:“不到红砖房,不晓得女人巧。”

    除了钞票白天晚上看都一样可爱外,好多东西都要在夜色中看才美,尤其是女人。

    女人闭上眼睛爱别人,睁开眼睛爱自已。所以,女人在不幸的婚姻中最容易吃亏。

    一般情况下,女人只配共患难不配同享乐。

    女人在婚姻门前大多只是羔羊。进屋后,摇身一变,要么成了狼外婆,要么成为狐狸。

    对于爱情而言,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愿做门徒而不愿做大师。

    女人最大的成就并非成了女强人,也不是立了牌坊。而是和研究佛学的男人离婚后马上可以嫁给弄不清三加二等于五的男人做一名优秀的妻子。

    女人的成功,不是有个忠厚的丈夫,至少也得有个狡猾的情人。

    对爱情绝望了,可以用金钱打动她;对金钱冷淡了,可以用爱情安慰她。别担心女人会对二者都灰心。

    女人的一生不外乎是从这个男人身边走开,蹒跚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去的历程。因为蹒跚不同,所以有淑女和荡妇。

    自从闵敏走进红砖房,一年多来,我差不多快成为女人专家了。

    一一一

    临窗的书桌给小鱼儿搬走,红砖房更加破落不堪。

    先是录音机让陈俊提去,再是穿衣镜皈依外语系诸后生。连窗子边的那盆文竹,楚昕儿也老早抱到她的木桌子上。只一个礼拜,人去楼空的惨景就泻满红砖房。闵敏一直有说有笑,我也没流露出大难临头的惶然。想来想去,拿不准这是教育的效果还是阅历的增长。

    下午,在我往皮箱里塞《拉摩的侄子》、《世说新语》这些读过三五遍的书时,闵敏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不容分说抢回去放在书架上。

    “要收拾也等到礼拜天再收。”她披头散发,跺着脚叫,双手紧紧抓住我,很有乱世相依的凄凉。

    今天清理门户,商量好才动手的。

    她还大大方方说:“唉呀,迟也要走,晚也要走。长疼不如短疼。下午领到文凭,走了算。”许是觉得太不儿女了,她又补充,“短暂的分手为的是日后天长地久。这样想就不难过了。”

    离别这东西,男有男的说法,女有女的说法,我没同她理会。

    “礼拜天就礼拜天吧。”我拎皮箱回到墙角,故意漫不经心说:“这几张画,随你挑。”

    我们家墙壁,不算《最后的审判》,一共有六幅。除床头上我仿画的《草地上的午餐》,无伦是臀肥乳丰的《土尔其浴女》,还是温文庄重的《岩下圣母》,都深得朋友们的喜欢。

    袁娜临摹的《罗西普的女儿被劫》,前天就归了猪。

    “我才不要这些不伦不类的复制品。”闵敏摆出准画家气质,“我的房间,清一色静物。”

    她误会我的意思,颇让我失望。有心贬她几句,又念及时日不多,从此大家天各一方,只得作罢。

    “你不要,我也不要。由它们好了。往后我们孩子读大学,让他再来租红砖房。赶明儿你给楚昕儿打招呼,这墙一千年一万年不准涂。”

    “宁愿做文盲也不准他租红砖房。”闵敏刚哼得这句,陈俊重重地叩门了。

    这小子,早就巴不得我们劳燕纷飞,他好和他外语系的女朋友搬来我多给了两个月租金的红砖房吃喝玩乐。闵敏心肠好,我懒得开门。

    “你们还不走。干脆我先把画拿上寝室去,要不东一张西一张不见了。”一进门他就说。

    “我还没死!你们分遗产似的。”我大声责难,“好端端的一个家,你看给你们弄成啥样子?!”

    “算啦,你要不放心就先取去。”闵敏说得温温和和,黑发长长地垂着,像一块幕布。

    一一二

    学校为即将毕业回家的学子们放了一场电影。

    经不住闵敏神念鬼念,电影演到女学生终于稀哩糊涂地怀孕时,我也忍不住低一句高一句说话了:

    “看完这场,下部片子好看就看,不好看我们走。”

    下午王译来红砖房要我家的通讯地址。他告诉我们,今晚他们学校演露天电影送毕业生。没事的话去望,顺便增长点知识。

    学校演电影,我看过两场。好莱坞的高贵,常常给大学生们挤压得只剩下一些拥抱接吻的片断——我打定主意不去的,可到傍晚的时候,起风了,窗帘张扬得魂不守舍。

    停美老早坐在花溪岸边,红光满面的,像去偷情的少妇。天边一片云也没有,仿佛全世界都在等着她出丑。我们只好关门闭户上王译他们学校。

    花天酒地的银幕下果然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人群铺满整个足球场。连围墙的奇险处也摆设着今生今世的男女。我们绕到银幕下津津有味地望。影片上,主人公想非礼,少女的裙子已被撕破。

    闵敏目瞪口呆。

    人群中有人尖叫,全学校的女同胞联合起来,投身到反强奸的战斗。

    四周响起稀稀啦啦的掌声和口哨声。

    半分钟不到,四下又一团和气。只有银幕上的女孩埋着脸在啼哭。我忍住笑,一本正经看电影。

    时间一久,闵敏开始七不是八不是,一会儿哼腰酸,一会儿又喊眼睛胀。别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算不上,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妇人。

    “怪了。这么多少爷小姐,就你一人腰酸就你一人眼疼。”我沉着声说。忧时子给闵敏测过字:“人是好人,就是理智控制不住情绪。虽无大恙,终归不妙。”所以对闵敏的坏习惯,我是能反对就反对。

    “小南,有蚊子在咬我哎。”静不到半分钟,她又闹我。

    “反正你有的是肉。就算做一回慈善家有何不可?”我望着银幕上的秋天对她说。

    “慈善”这个词,自从假日酒店回来后就一直怪哉哉贴在我脑门上。

    “那你燃一只烟,放我脚边好了。”闵敏干脆偎在我怀里不看电影。

    “有天我发迹,一定把凡是碰过你的蚊子通通充军西伯利亚。”我狠狠地说。

    我们这样一唱一和,四周的学士们依稀表现出君子不屑与小人为伍的嘴脸。

    我尚有良知,不敢再招人厌。

    拉起闵敏,离开了永远的露天电影,永远的蚊子,永远的学士。

    一一三

    捆完闵敏的背包,又接着收拾我的。

    闵敏拍着枕头说:“我爸爸打背包,跟街上卖的豆腐干一样四四方方。每次我出门,都是他动手。”

    “他在部队十三年。”我不耐烦地说,“背包打不好才怪呢!”

    家父也为我打过背包。十年前,我从乡下进城读书,就是背着他打的背包记着他的叮嘱,走出安寨开始漫长的求学路。只是我没留意背包像不像豆腐干。

    天渐渐黑了,惨淡的灯照着一屋子的狼籍。

    生活了两年的红砖房,从头到脚渗出前所未有的荒凉。没有红枕头,没有花拖鞋,没有萨克斯的咏叹。墙壁上,“上帝无言”四个字绝望地站着,它根本没料到今天我会遗弃它。听任满肚坏水的陈俊和它相处,从它绝望的凝视,我也看出对它的漠然——甚而是欺骗,差不多将它吞噬。

    “闵敏,还记得不,写‘上帝无言’那天,我醉洒,‘言’字多画了一横。”坐在只剩下稻草的床沿儿上,我打破知青般的夜,“一转眼,第二个秋天又要来了。”

    “别尽说丧气话。我只是回家看看爸爸妈妈,放下背包我就来红砖房找你。”闵敏明眸含情。

    “那我和你一起去不好吗?我们是夫妻啊。”我心里总有点儿不平。

    “傻瓜,钱多吗?能省就省些!”闵敏认真地说,“毕业证还没领呢,你在这里等着。现在怎么对我依依不舍了?”

    “一直都对你依依不舍。”我满脸愁绪说,“快去快回,过两天毕业证一下来我替你先领了。你一来我们就去西双版纳旅行结婚。”

    闵敏扮个鬼脸,“乖老公,和我想的竟然一样,好啦,你坐好,我先去小卖部还钱。我可不愿像苏格拉底,到死都还欠着人家的钱。”

    散堆在门边的行李一脸仓惶。我看见一只小耗子蹲在洞门口擦眼睛,在我暗淡的凝望里,它一扭身跑进去。

    对不起,小精灵,真的对不起,原谅我罢!回去告诉爸爸妈妈,闵敏天生胆小,我真有我的苦衷。

    听到脚步声,我扭头看窗外。

    几天前纸灰游弋的小院,除了夜,什么也没有。

    眺望着闪烁在东方夜空里的星星,心里默默呼唤:袁娜,你在他乡还好吗?

    一一四

    没想到,走的时候,会是仓惶!

    门虚掩着。陈俊送我们到路口他就转去了,眼望着他推开门。眼望着他坐上木床,眼望着他东翻西翻。我放下背包。

    “歇会儿,手疼。”他对我们撒谎。

    “你不走?”我质疑地问他,“毕业都毕业了,你住到这里算什么?”

    “去哪里?”他反问我,随后奸笑着,“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安身乐业不好吗?整天可以和我的小心肝儿鱼水之欢。”

    “你这个混球。”我冷着脸说,“你吃在安寨,长在安寨,你现在应该回报家乡,投身于安寨的建设。”

    “操蛋。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也是安寨奶大的,你为什么不去回报?”陈俊吐出一口痰,粘糊糊地堆在脚下。

    “人各有志,我在哪里都是建设祖国。”我笑着说,“你也住不了多久!将来我和闵敏还来红砖房住!”

    “还不是。我打算建设巴南了。然后在这里和晓晓同居,生孩子。”

    “你老爸管不了你?反了你!”我瞪着眼睛问。

    “知道啊。我昨天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继续考研,高兴的老头子合不拢嘴,一激动,还给我打来万把块钱呢。”

    顿时无语。院子里,有棵站着开花的树,每年从三月到七月。

    闵敏放下皮箱,甩甩头发。在我面前,像夜一样。

    院子里,真的有棵站着开花的树。从三月到七月。

    “噫,你看!桥。”我喘着气说。学校的铁桥跨过南方的天空。

    “喊什么喊,昨天叫去你不去。”闵敏碰我。

    “快走!”猪帮我们提着行李大声喊,“噫,你看,桥!”

    “见了见了!”我忙应着。

    闵敏心事重重地对司机说到火车站。我忽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预感。

    猪燃着烟默不作声。

    回来的路上我问猪:“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我不愁啊,我老爹让我帮他去打理他的公司。”猪摸着鼻子傻傻地笑。

    “你把童彤弄哪儿去了?”我故意打趣他。

    “不是说跟了大款儿去了浙江吗?”猪似乎有点不耐烦了,翻着眼睛。

    “哟,瞧你那猪脸,说你是轻的,你把童彤害了多少次了?”我手指捣着猪头说。

    “嘁!害她的人多了。”猪没好气地说,“应该说是她自己把自己害了。”

    “你对得起呆呆吗?”我问。突然发现身旁的猪耳朵在微微颤动。

    “对得起自己就行了,我又没离开呆呆。再说那是我老婆,管你什么事?”猪两眼发光。

    “我是关心你啊,傻逼。”我又捣了他一指头,“她不会也伤心欲绝离家出走了吧?”

    “我的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男人嘛就要做聪明点儿。”猪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

    “那她在哪里?好久没见来学校啊。”

    “她怀孕了,在家里养着呢。”猪嘴角轻轻上扬,“发现怀孕那天就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我惊异,“你不是怕女人怀孕身材就不好了,不是一直主张有了就做掉吗?”

    “我是想做掉啊。可我老爸坚持不让,说一来想抱孙子,二来第一胎做掉也不好。”猪望着我的脸。

    “哦,做B超了吗?呆呆肚里的是公猪还是母猪啊?”我噗哧地笑了。

    “没有……”猪睁大眼睛突然扭过头,“你这个猪哦!”说着拳头超我挥来,我抬手挡住,两个人哈哈大笑,车上的人都回首怒视。

    我看见往事从桥上趴下来摸着院中那棵开花的树。

    只一眼,我就累了,像自己抽空自己的蚕。

    我真傻。真的。你想,一个铺着青石板的小院,一棵站着开花的树……

    一一五

    送走闵敏,我回到了安寨。爸妈看起来老多了,满脸的皱纹里写着岁月。

    “闵敏呢?”爸爸妈妈异口同声。

    “回家了,过段时间回重庆。”我软弱涣散,似乎用最后一丝气息说完这句话。

    妹妹睁着疑惑或者失望的眸子看着我,手里的书都拿反了。

    从安寨出来,再度踏入巴南,好多朋友一已经不在了。

    阿丹和陈俊还有他的准老婆晓晓来看我。见了面像是久别重逢的夫妻似的抱头,泣不成声。

    在一个有月夜晚,我们去袁娜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跳舞。一群一浪的人影在我眼皮底荡来荡去。

    花裙子吗?为什么飘忽不定?长发吗?为什么拴有许多咒语?

    额上渗出汗水——见鬼!我的手自己发抖,一如前年,那片惨白惨白的月地。

    舞池里看不见现在,看不见未来。

    过去,化作一条美丽的花裙子,在我面前飘扬飘扬……

    那时在我们新房的小区广场,闵敏也一身花裙子坐在木棉树下笑咪咪地画着《红砖房》。

    我因为在北京办杂志的愿望破灭,很不愉快,见到闵敏花枝招展,很不高兴。

    “对于女人,年岁是写在心上的,花哩胡哨,你还当你十六岁?”我摸着闵敏的头。

    “就喜欢,不服气?”她停下画笔,昂首挺胸,视死如归。

    “看过那篇题为《女人为谁打扮》通讯吗?”那是篇小说,我知道。之所以睁眼瞎说,我有我的用意。

    “女人为女人打扮。”闵敏头也不抬。后来听说阿丹和她一道去找人家换裙子,三个女人吵半天也没有所以然。

    ……

    舞曲终结。陈俊回到我身边要烟抽,模样成熟了许多,像是一颗烂巴巴的柿子。

    “她至少也快到重庆了,你别干巴巴坐着。搞得生离死别似的。”陈俊勉强睁开被烟熏眯了的眼睛说。

    我点燃烟,看着烟雾弥漫,一言不发,拿在手里把玩:“好多人都为罗米欧哭过,但天底下只有一个朱丽叶。”

    又一曲开始,红的绿的灯接二连三熄灭。小提琴越过厚厚的人群落到我面前,蛇一般扭着身子,跟闵敏学拉的那把提琴一模一样。

    诺言、明天、叛离、开花的树……恍惚中,有人割开我的头骨。

    我从不相信注定的,可现在动摇了,一颗心差不多窜到了嗓门口。

    我跑到隔壁休息室的长窗边眺望,眼皮下的BT路,车如马龙灯如水。

    黑颜色的尼桑车亮着红颜色的尾灯,我想,它定然会转过该死的红灯,掉头驶向东南方。

    车窗边那位穿花衣裳的乘客,定然会在湘西凤凰县城的街道被闵敏看见……那么,我的凝望,也定然会被她看见了。

    如此,她定然一如从前那样摆弄着花裙子,对我嫣然一笑……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姗处。

    2003年冬天,西安白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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