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砖房,闵敏守候在门外。见我进来,扭身走进屋里。
又是陪笑又是哈腰,闵敏不吃我这一套。
“现在浪荡惯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招呼也不打,难道我是空气?”闵敏抱着手坐在床上。
“系里安排了实习,我不是着急吗,就去了杭州,没来得及请示你。”我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实习到这里来了?”闵敏不高兴地问。
“没找到单位,只好回来,再说也放心不下你。”
“别青口白牙了,你这是在欺负善良人。”闵敏背过身子。
“不就三天吗?至于大吵大闹?”我说。
“三天!你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房子里那么多耗子,吓得我都不敢出去解手。”闵敏又哭了。
“哦?真是家里没男人,耗子称霸王,你别哭,我收拾它们,为夫人报仇。”我笑着说。闵敏听我这么说,“噗”地一声破涕为笑。
“收拾不了耗子,你就钻进耗子洞去。”闵敏转身扑到我怀里,擂着我的胸。
速去附近的农副市场寻觅,很难找到卖耗子药的。终于看到一个卖跌打药的地摊儿,一位花胡子老汉石雕一般坐在一把褪了油漆的破椅子上左顾右盼。见到我来,他抖抖精神媚颜欢笑:
“小兄弟,买点儿啥啊?我这里有壮阳的药,效果那是一等一的。”我傻了眼,在地摊儿上搜寻着。
“怎么这么多头头尾尾的,你是做动物标本的?”我惊奇。
花胡子又说:“小兄弟,你是看不明白的,这些都是天然名贵药材,来自西藏。”
“有灭耗子的药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有啊,‘闻到即死’,这是我的祖传秘方,效果也是一等一的。”花胡子吹嘘着,递给我一包。拿起来看看,只是一张牛皮纸包着,没有产品检验,也没有生产厂家,最起码的产品名称也没有。
“怕是假的,怎么上面什么也没有?”我疑惑地看着花胡子。
“这是我自制的啊,这种东西谁会在市场上公开?祖传十八代啊,申请了专利都舍不得转让。”花胡子唾沫横飞。
“真的见效?如果假的我来找你。”我说。
“不会假,不会假,此药是借麦粒为载体,无色无味,耗子闻到即死,吃都不用吃,所以叫‘闻到即死’。”花胡子瞪大眼睛。
“多少钱一包?”
“五块,咱们有缘,给你便宜。”花胡子笑眯眯的。我哑然,心里暗笑:你一个江湖郎中,我和你有什么缘哪?
“这么贵啊?”我嘀咕,“如果是假的,我上哪儿找你啊?”我说。
“怎么说话呢?好了,给你4块5,算我交个朋友,不赚你的钱。”花胡子说,“我跑不了的,我正在附近联系租房,长期做生意。”
买了一大包“闻到即死”,洒在了我们认为耗子随时都有可能出没的地方。我给闵敏把花胡子的话学了一遍。窃喜中,我和闵敏都轻声慢语,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耗子,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就等着看死神夺走耗子命的那一刻。等了半天也没见一个死耗子。闵敏有些失望。
我说:“得有个过程,耗子奸诈,一般不会轻易出来上当。到了晚上,你就瞧着吧。”
闵敏说:“我困了,要等你等吧,我先睡了。”
“我也困了,不用等它,咱们都睡,明早起来为耗子收尸。”
一宿无话,脑子里全是耗子闻到了药,然后吐血倒地身亡的情景。
不用闵敏催,天亮就起个大早。在屋子转了十多个圈儿,没找到一只死耗子,心中大为不悦。我说耗子药是假的,那老头骗了我。闵敏则咬定是耗子成了精,俩人为此时争论了半天。
接纳了猪的建议,我托朋友从郊县带来两只捕鼠器。经猪亲自出马操作,安装好食物,绷好卡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耗子洞口。
“这下你们就可以安全入睡了,耗子若来,必让它血肉横飞,粉身碎骨。”猪拍拍手,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说。
“不就这么一块铁皮吗?有那么厉害?”我睁大眼睛看着猪脸。
“Yes.别小看这块小铁皮。”猪瞪大眼睛说,“捕鼠器的威力我是领教过的,前年为了斩尽杀绝常常出来欺负呆呆的耗子们,我就用了这种武器,没出三天,耗子全被腰斩。后来去收拾捕鼠器,‘啪’!我大拇指也被卡住,肿了一个月才好,你说这个东西威力不?都一年了,我房子里连半粒耗子屎都找不到。”猪说完,伸出大拇指给我们看,果然疤痕清晰可见。
“一次只能卡一个?”我好奇。
“No,运气好的话可以卡个双胞胎。”猪摆着手说。
“你再别恶心人了。耗子真的会那么惨?”我半信半疑。
“不信你去摸摸。指头有可能会卡断,耗子更不用说,肯定会卡得肚破肠流,血肉模糊。”猪绘声绘色。
“咦,那么恶心啊。”闵敏听后,脸都变了形,“那卡死了怎么办啊?谁去收拾啊?”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猪笑着看我,“小南可以清理啊,清理好了后再放,要及时才可以卡住更多耗子。”
“呀,真是不敢想象。”我心里毛毛的,看看自己的手。
猪走后,我和闵敏依旧耐心地等耗子上钩。四只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捕鼠器。果然,有耗子出洞。我竖起耳朵等着听,“啪!”,捕鼠器卡住耗子的声音,眼前立刻浮现出耗子躺在捕鼠器上那惨不忍睹的场面。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发现进进出出的耗子们总能巧妙地避开机关。我很是担忧,因为它们已经好几次险险地从闵敏脸上滑过了。有天倘若那厮恶作剧,随便舔一口,教我日子怎么过?
“看来得养猫。”放学回来,填完耗洞,我边洗手边说,“开不得玩笑,中了鼠疫,这辈子没盼头了。”
“养猫?连人都养不活你还养猫。”闵敏换上迷你裙在镜子边转来转去。
我发觉,自从袁娜走后,我越是处处替她着想,她越是处处同我作对。
想起楚昕儿家闲着两只小猫。
“楚昕儿好说,就是塌鼻子女婿难得讲。”闵敏忧虑。
“明要不行,暗偷就是。”我肯定地说。
“要偷就偷体弱的那只。一来它不乱叫,二来塌鼻子女婿也少心酸两天。”闵敏搭腔。
“要谁养?一根布条拴它在桌子脚下,它不真正上战场,时不时咪咪几声就收工。”想到这,我试探着说,“猫楚昕儿有的是。反正她还在求你给她作一幅山水画,不愁她不肯。”
“你还真要去偷啊,偷人又偷猫,你什么都干?”闵敏穿上迷你裙通常都比平时高贵七分。
“唉呀呀,谁偷人了?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儿吗?”我将桌子拍的叭叭响。
“那只病猫,别缺德了。弄来说不定会被耗子咬死。”闵敏瞅瞅新做的奥米加发型,作个娇样,“再说猫屎,半粒足可以薰臭这房子一个星期,本来就够晦的了。”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强忍住火气,换上一种我自己也吃惊的口吻:“宝贝,我还得为你负责。”闵敏白我一眼。
“本来嘛,耗子喜欢的是你,怕耗子的也是你,要我想办法想办法的也是你。我还什么招数没用?往洞里灌开水填石灰,半夜起床四墙角追打。”我嚷嚷着,闵敏捂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我还怕不清楚?死东西在我脸上撒个野,别说娶娶嫁嫁,连毕业也等不到,有人可能就容不下我了。”闵敏离开穿衣镜说,“我恨猫还比狠耗子强烈。猫是不养的,再想想其他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除了猫。”我天生耳朵软,听闵敏这么一唱,半点主张也不敢出,傻乎乎望着米黄色的迷你裙发呆。
“主意倒是有一个。”闵敏故弄玄虚。
“卖什么关子,快说!”我吼道。
“拿探亲一号招呼它们。”闵敏傻傻地笑着说。
“给它们服避孕药,边倒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叽哩咕噜地认同。
脑子风车般围绕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避孕药俱乱转。
六十七
蜡烛燃完了。这个季节的午后,天不是蓝色。
河水呜呜流着。闵敏抱紧孩子颤颤惊惊回答着河伯的盘问。
蹲在岸边洗手,水中没有我的影子。
长长的黑发划成一道优美的弧,渐渐升到对岸,那弧竟然连了首尾。像平日吐惯的烟圈,也像卑微的希望。
河水偷偷的,淹没了我的每一个脚印。看不见所走过的路,闵敏满脸惶然。花裙子打湿了水。
等到我伸出手,河里的水却一浪比一浪高了。我急切地叫:停下,不准带走她!
惊涛拍岸。枉费了我对水的二十三种解释。
岸边徊徨一下午,我筋疲力尽。
红砖房门前,我翻窗子。
耶稣坐在我的椅子上。枕边堆着他的疑问。
“是女人装饰你的存在?”
触目惊心的红色。我愤怒地写下“不是”两个字。
“为什么飞天没位置?而你,而你二十三年来,一直摸不到飞天飘带?”
“昨天让它去吧。今天,我不在乎——”刚写到这。耶稣猛一扬手,抢过答卷,他嗥嗥怪笑。
“明天,你配?”
再次走出红砖房,不见闵敏,我偃苗者般落泪了。
天空是黄色的,太阳也是黄色的,远远的黄土坡上,风也是黄色的。
六十八
下学后去校外的小吃部吃饭时,我被阿依舍拽到了她的桌子前。
“骗我吧,阿依舍?”两三个月就毕业了,发特茉决定跟若地结秦晋之好,我直接意外。
若地今年大四。阿依舍一进学校他就展开咄咄逼人的追势。我们一起玩的朋友们谁都不相信尖声尖气,面带下流的若地能把阿依舍弄到手,但是看到阿依舍都会想起若地。
阿依舍出生在南方一个半商半儒的门第。母亲善写一手“六分半”体,信仰安拉。阿依舍遇事一急,也会真主啊真主啊的念个不停。除解放前那个姓郁名达夫的浙江人,她谁也不爱。阿详他们能够大段大段背出《春风沉醉的晚上》,说起来也是阿依舍的功劳。若地花钱花米,死缠活缠,阿依舍抱着霍达的小说跟他去过学校后边的松树林一次,就不了了之。若地到红砖房央我去约她好几次,她都一口回绝。最后还咬定若地想诱奸她,怕成帮凶,我也不敢再往她的寝室钻。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有意避开。没想今天一下课,她抱着我送阿丹看的《南方的无奈》给我意外。
“小南,不是玩笑。”阿依舍一个个放鹌鹑蛋在锅里,“没看你的小说前,我也这么认为,走都要走了,何必搞得情天恨海。”
“你是说……”我暗暗不安起来。
“是的,但我感激。”阿依舍平静极了,“一混,大学就要走完,真的假的都没有,我怕我后悔。”
“我抱歉。咳,这个阿丹……”我内疚极了,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我心坎边缘盘旋,“春天让花儿开放,那是一种伤害,一种伤害……”
“你一直追求完美,阿依舍,你是对的。在学校找归宿,的确太早,也不现实。”我想只有打消她一时的冲动,才算对得起她。那天从私人医院回来,我差不多都是恍兮惚兮过日子,墙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眼眶老是跟着我。每天下午闵敏站到墙边画画的时候,我缩在大红被子里,也会瑟瑟发抖。仿佛我将被第一个审判。
“只有残缺的才是完美的。”阿依舍果断地说,见我毫无反应,她举例,“那个断臂的尢物,记得不?”
“这是个别。生活和艺术,谁让你划等号?”我总算松一口气,看见风就是雨,涉世不深的女孩大多如此。可是我还是迷惑。
“你究竟从《南方的无奈》中看到些什么?”我问她。
“没受伤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也可说是可耻的。”阿依舍淡淡一笑,“你暗示,要完美,先得残缺。而我们这一代,只有伤害,才有残缺。”我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中我曾这样感叹过好几遍。
“其实郁达夫只有一个。而且是历史。”阿依舍递碗给老板娘,怪兮兮笑,“可惜性爱能屈就情爱,情爱则不能。”
“哦”。我无所适从地应声。
“情爱是神圣的。性爱建立在情爱基础上,因而性爱更加神圣。”阿依舍越说越来劲,似乎急于要把这些她悟出的哲理灌输给我。
“我看你毕业后会去从妓。”我火辣辣地说,“抱这种心态恋爱的人,一般都是……”
“我外祖母就是妓女出身。我从妓,算返祖,也没什么大不了。”阿依舍一副破坛子破摔的劲头让我想起连风也是黄色的那个梦。
“这是我的耻辱你的不幸。”抱起凳子上的稿子,我急促促地说,“但你不要忘记,人生应该是严肃的。”
“快坐下快坐下。”新月站起来把酒杯斟满递给我。
“能够让某段日子刻骨铭心,天大的放纵都千值万值。”阿依舍接着说,我又一次哑口无言。
我写的那部《南方的无奈》,开篇就是这样说的。
六十九
“我的圆凳呢?”闵敏讨债似地站在我面前。
“猪他们抬去玩麻将,你用小板凳将就写。”我躺在让班上四五十个男女都嫉妒不已的大木床上,啃着半个半青不红的苹果。
“没正式姿式,这字能写好吗?”闵敏放下笔,顺手抓起《饭店管理》,“我先看看书。”
“随你,倒笔划姑娘。”我随口说。
“我要你读给我听,老师说,这种记忆方式最好。”闵敏歪着头娇声娇气地把书递向我。
“唉呀,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举着还没啃完的半个苹果冲她喊。
“那我玩会儿再看。”闵敏笑不露齿,“瞧你的苹果那么丑陋,耗子啃过似的!”说着,摸到我身边,小口小嘴地吻我。
她的主见很软,歪脑筋却是不少。不想写字,她有成千个理由。不想看书,她有上万个借口。
“你累不累噢。”我探起身,开始一周一次的枕边训话,我们俩把它命名为“枕训”。
“别成天瞎混了。好歹算个大学生,连知识产权也搞不懂。这像话吗?吴绮丽哪天怀的孕你比当事人还要清楚,这像话吗?正学的不学,你以为凭几句叽哩哇啦的日语就可玩社会?”我一口气说完。
“今天才发觉我文化浅?”闵敏扭身乱嚷,“死皮赖脸地追我时你为什么不早说?”嚷到这里,闵敏近于嘲讽地挤挤眼说,“我告诉你,就打算半个世纪后你混成作家,那时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是作家了,你以为你稀奇?”
玩艺术的都有走极端的本能,不是惊世骇俗,就是庸俗惊世。闵敏不幸,做了第二种。亏她有耐心,当初认识我的晚上,能聚精会神听我朗诵《磨房的轮子》,《西洲曲》那些悲风逼人的长句。
越想越气,越想越有种上当受骗的滋味。一条铁训蓦然闪过我的记忆:恋爱的艺术,嘴要软心要毒。
我跳下床一把拖她到院子里。正想逐一逐二批评指正,给她纷乱而愚蠢的灵魂注进新的活力,可是,懒洋洋的夕光里,她却露出了无法抗拒的妩媚。
就这样,在这个流行小睡的午后,红砖房出现了一幅可爱的图画——
绿的纱窗白的门帘飘飘扬扬的,古老的青石板上,一个高贵的男人和一个浅薄的女人对峙着。
他们面前躺着一只茶杯,三只拖鞋。两只红色的。
七十
临毕业前,我经得闵敏的准允回了一趟家。条件有二:一、到家的第三天必须回信给她,讲讲家乡的情况。二、两个星期之内必须返回,否则就永远也别回来。
闵敏如晤!
我的家乡没什么好样子,跟平时说给你听的无多大区别。只是不在秋天,街上没有飘飘的黄叶。倘若你一定要问新奇的话,那只有桃花了。这儿的人们喜欢种桃花。小巷里走着走着,冷不防会冒出一两枝挡住眼,颇有意思。在上次来红砖房跟你乱吹“文学是挽歌”的陈俊家里住了一夜,今天清早,我头不梳脸不洗匆匆地赶回安斋。
小客车在半路上抛锚,司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你一定要认为这个上午我闷极了,才不呢,闵敏。车坏的山坳上有一家小店。好像十点钟光景,店主的老伴回来了。她唠叨叨,下地前再三拜托,要喂饱猫,要煮熟饭,可她从地里回来,花猫锇得咪咪叫,铁锅里连热气也没有。
店主靠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吃旱烟,他眯着眼,昏昏然望着门外的大马路。半句话也不搭。
闵敏,我们会有这么一天不?如果有,太阳也会在我们家门前懒懒地翻身吗?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杂货铺,过晚报、黄酒、白头的生活。
“老爷爷,你该说你陪税务所的人喝酒误了。”我在旁边小声提醒。老年人健忘,我知道。况且我还端着他泡的苦丁茶。
“习惯了。”他提开烟杆,脸上排满干巴巴的皱纹。我看不出阳光在老人眼里是哪种颜色,总之,说这话时,他眼巴巴望着满大路的阳光,像望情人一样。
“申辩几句也好嘛。”我又说,“冤枉呀!”
“申辩?我们结婚五十五年了。申辩什么?你这小子!”老人回过头,脸上的皱纹竟然绽出弯弯笑容。
“过去申辩得太多,还剩什么好申辩的?”他好像对“申辩”这个词特感兴趣。
后来他又告诉我说,做女人也真可怜。年轻时缠着把好听的话都听完了。老年来一句也听不到,若他再年轻五十岁,他一定要换另外一种方式恋爱。再年轻五十岁,换什么方式呢?在车上,我一直在捉摸,你要是没心思画画,不妨也想想。
夜间小心些。别忘了给吊兰浇水,纹竹用不着管。水多了反而要死。
我下星期我一定回来。
你的南
七十一
脱了上衣正要入睡,却听到外边隐约传来凄惨的哀叫声。
推开窗子,没错,果然是有人在哀叫。我连忙拉开灯披上衣跑去厢房叫妈妈。电视白晃晃演着戏,母亲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摇醒她:“妈,快醒来,外边有人喊,喊得阴风惨惨的呢。”
“人家喊两三年了哟。”母亲揉揉眼哈欠着说,“是那个小永子,你忘了噻?他疯了你不晓得。”
小永子?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那个皮肤白白的,书包里总是背着爆炒得黄铮铮的玉米花的小永子?我听见毛骨悚然的哀叫声夹杂着已往的岁月慢慢滚过我头顶上的夜空。
我们安寨是昆明市郊外一个零星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自然村,一条大观河把村子分为东西两处,我家住在安寨东,永子家住在安寨西。我十四岁那年全村连我只有三个中学生,永子是三人中最有出息的。老师们都说,安寨出不出大学生就只有看永子的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似的,数学题做得几乎不会错。每天放学一路上打打闹闹回家,本来是最带劲的事,可他从没参加过,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一样。初中毕业他顺利考进昆明市区的师范,而我落选下来。领回成绩单那天,我和他坐在回家的半路上,就着八字洞的井水醮饼干吃。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导我,今年不行明年再来。树怕翻根人怕寒心。要是母亲不病,他才不读师范。开学那天,全村人都送他到进县城的马路边。我却不好意思去,一个人跑去沙沟捅黄鳝。
第二年我在昆明市区念高中时,他来找过我一次。我们正在上体育课,大家都忙,只听他说他母亲恐怕不行了。借我的自行车回趟家。他妹妹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也回去。他穿着发白的解放鞋发白的牛仔裤,脸也白生生的,像雨,静悄悄的那类。那时我的家境还好,借车给他,还硬塞给他二十元钱。九六年我进大学,他分配在我们安寨好端端教着书。我一年难得回两次家,恍惚听人说他犯了这样那样的病。没想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母亲说:“我好像跟你讲过嘛。他还教什么书。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喊十多遍。去年回家你没听见?去年下半年他还经常走到河边来玩。天气好,看见女人过路,他常常不吭不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只是病得干净,不动手动脚的。衣服也穿得严实。外地人看不出他是疯子。”说着母亲跟我来到院墙边。
“什么疯不疯子,这是轻微精神病。现在城市人犯这劳什子病的多着呢。”我对母亲直截了当地叫疯子有些不快。
“你见过几个这样的疯子?你不在家说给你也是白说。永子他妹妹在重庆打工学得不三不四的,去年回家疯颠颠跑到观音洞拜菩萨,冲撞了观音老母,差一点没被全村人乱棒打死。这不,报应在永子身上了。要听,你一个人听,我是要休息了。”母亲也不高兴地说。
我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守望着河对边黑黝黝的安寨西村。
永子的妹妹来C大看过我。还请闵敏、阿丹她们吃铬锅洋芋。我也零碎的听说她在重庆走的不是正道,给人家做小,挨过几次打。为了钱,忍气吞声,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听安寨在外边跑江湖的人传说,她早都被人贩子卖到内蒙古那边的乡下去了,成天跟一个老汉放猪。世风日下,按理说也不尽是她的错,再坏人家好歹也做过良家妇女多年。正在胡思乱想,凄厉的哀叫声突然夜枭般向我扑来,没提防,唬得我差点从院墙上栽倒。夜中的安寨一改温和的面孔,狰狞地扭成一张错乱的网罗迎面向我撒下,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哐的一声,收缩成了永子那张虚弱的脸。
我一直以为我是活在安寨的,却不料离安寨是这样的远。当我在校园里斗酒调情,当我穿着马狮龙衬衫体体面面地大谈后PC时代,当我淋着雨,忧郁地经营我的爱情时,在安寨,永子对着漫天的夜哀叫着。他应该想起我的。我敢肯定。只是我一天天活得现现实实,在他的哀叫声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而已。
我忍不住偷偷地赶出眼泪来。
七十二
过去念书的时候,盘龙江妩媚如一待嫁少女。她的前额亮亮的,在深山老林中若隐若现。我偷偷地抚摸爷爷留下的地球仪,盘龙江差不多飘扬起来。
那个晚上,在安寨,我向着她的方向跪下——十多年后我辗转来到盘龙江边,她却像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懒散地躺在冬日的阳光下。
日子是枯燥的。阳光停着不动,看不见水鸟。我跟闵敏说,日子是枯燥的。岸边的沙泥像一块佤族姑娘的绸子。没有脚印,鸟粪也没有。水忧郁得像南唐李后主的那段历史。我伸个懒腰。
上流不远处是虎跳硖,隐隐听到乱世般的叹息。而我面前的水势,很缓很缓,随随便便流着,仿佛要到远洋去她也不知道。因为没有渔人,我也就不敢肯定水中有鱼了。《山海经》是怎样描述的,我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忘记了。
血液也这样随随便便流着,睡着。
梦中,除了心悄悄跳,我站在岩石上,像一块岩石。对岸的芭蕉林出自三流画家之手,僵死的,一如从洪荒站到了现在。眯了眼睛望去,才看得出它是一个主人,一个善良的贫穷主人。它一直没有收回它悲哀的脸。是的,盘龙江这个流浪汉,爬涉到它面前,它什么也不能施舍。要知道啊,澜沧江,浑身都湿透了。
一只神秘的手柔柔地掏空我的五脏六肺。我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儿像盘龙江一样飘扬起来,我疲备不堪地跪下,盘龙江掉过头,泪流满面地向我流来。慈祥地淹没了我。它松松垮垮的奶子,干枯的手臂,散射的目光——我的的确确看见盘龙江了。我大声告诉闵敏,她远远站在下游,像一个点,像一段岁月,像一条河床静静地等着盘龙江去睡,去流。
解开皮带,我背对着闵敏心事重重地往江中撒尿。
七十三
和闵敏约定好的返期迫近。
离开安寨那天,老爸又数给我5000块,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就是耍朋友也要省着点儿花嘛,听你妈说你在处对象,这次给你这么多,你个把月就毕业了,我再不给你寄钱了。”老妈也凑过来,笑嘻嘻地整理了一下我的脖领说:“注意身体哟,快要工作了。”
在父亲妈妈送别的目光中,突然间感到莫名的压力席卷而来,快毕业了,何去何从?总不能大学毕业卷着铺盖回安寨吧?
火车上空荡荡的,整个车厢里的人都把硬座当床,躺直了打鼾。我也躺下,枕在胳膊上想闵敏。
阳光断断续续地照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闵敏依旧在屋里看书,我没精打采地听凭影子玩弄。在这个李公朴先生曾经徊徨的小院,伶俐的耗子一而再再而三爬过弧形的花墙。丢开给用人单位写的求职信,我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隐隐又听到鼾声了。自从花胡子带着年岁明显和他不相称的女人住进楼上的双人间,我时常夜半给吵醒,跟那个年岁轻轻的女人交涉几次,花胡子答应调瞌睡到午间睡。
花胡子做的是跌打药生意。帆布口袋里塞满老橡皮、穿山甲尾巴,还有耗子药什么的。上次那包“闻到即死”的灭鼠药就是在他的地摊上买的。第一天搬到红砖房的楼上就被我认了出了,惊讶之余又是感叹:
“唉呀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总算老天有眼,耗子没盼到,倒把你盼来了!”
花胡子一惊,仔细打量了我一翻,然后脸上的横肉挤成一朵花儿:
“哦!是小兄弟呀,我就说咱们有缘嘛,怎么,你在楼下住?”
我也皮笑肉不笑:“是啊,4块5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啊,我家的耗子吃了你的‘闻到即死’,不但一个都没死,反而繁殖的愈来愈多了。”
“早知道要住在你楼上,我就免费送你一包。”花胡子笑灿灿的摸出5块钱塞到我手上,“礼尚往来,请多包含。”
“送我也不要了,耗子不屑你祖传十八代的秘方,这种礼还是别往来了。”我把钱揣进兜里就走。
闵敏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
后来从花胡子的嘴里得知,他是河口人,有田有土,每年收成后他才出门找些过年的钱。过去一直是孤家寡人,年龄大,又贪睡,没人照顾不方便。以前租城南的房子住,因为好多房客包括女房东对那女人成天抱着大竹筒烟枪跟在他屁股后边进进出出很是鄙视。房客多是些走南闯北的小商贩。他们饱受着抛妻别子的苦。见到有人带着小相好四平八稳躺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由他们不满腹牢骚。幸好对方是个花白胡子,大家只得忍气吞声宽容。每当花胡子穿起褪色的白马甲,眯了有刀疤的眼,托着水烟枪咯吱吱独自下楼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攻击他,都是阳萎中人了,心还不收。这时候他会红了脸,皱起伤痕累累的额,尖着热带雨林的嗓子反驳。一来二去,大家混熟了,那个涂脂抹粉的拉祜族女人也抱着手下楼来跟大家互相抢白。时间久了挺不住,花胡子就找到C大附近的农副市场,找房子恰恰找到了我和闵敏住的红砖房的二楼。
我们从他的女人口中得知花胡子在河口不但有一头水牛六只火鸡两条母狗,还有一个名声不好的老婆和守寡在家的女儿。芭蕉一排排围着小平房,护养得好,年年都有好价钱。女人说,他的女婿是在战争中丢失的,那女人也是战争年代学坏的。
我曾问过他当年打越南的事。花胡子支吾说战争一开始,他就投奔昆明的表叔。一年多后回到河口,房屋倒了芭蕉还在。
我再深问,他说只记得小越南乱吹,打到昆明过大年,打到贵阳吃汤圆。别的再也不记得了。
一天天,大家都老脸老嘴拿花胡子开玩笑。没有人肯花时间问及他的刀伤,他也从不向人述说他的苦难。
而我,就像习惯闵敏的呓语一样,也渐渐习惯了他的鼾声,每天听不到一次,竟会产生一种茫然的失落。
好像有谁,转动一个巨大的石磨,辗我回到那些与我毫不相关的岁月。
七十四
闵敏说要去成都看望她的姨爹和表姐,这是她上回去湘西老家爸妈特别叮咛过的事。
我拗不过,只好随她。
闵敏走后,袁娜找过一次。见闵敏不在,她就干催赖在红砖房里,说:“这是我曾经避难的地方,很是留恋。”
我心里偷偷地欢喜。不见袁娜的时候就想念她。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袁娜了,这个让我震撼的女人,说爱她吧又不想和她一起生活,说不爱吧又想和她在一起。她的一切似乎牵扯着我,让我提不起放不下。有时候无耻地想:若不是一夫一妻制,我要娶袁娜妻,纳闵敏为妾,那样我的生活是真正的天衣无缝了。
奇怪的是,自从和袁娜来过那事儿以后,她再也没有拍打过我的头。
“袁娜,上次你说你有了男朋友,不是要去经营蛋糕店吗?”我问。
“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踹了他,不想让你伤心。”袁娜坐在那里嗑着瓜子,左臂靠在桌子上,两条纤细的腿像钟摆似的在椅子下来回摇晃。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的不打算做蛋糕店的老板娘了?”我将信将疑。
“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袁娜温热的目光注视着我。
“因为我?你不会这么幼稚吧?”我说。
“你不爱我吗?”袁娜笑。我一时竟无以应答。
“那天我告诉你这些时,看你的表情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你还不承认?”袁娜又说。
“可是,我有闵敏。”我说着,眼睛躲在暗地里。
“我没让你要我,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袁娜说。
“这样你图个什么?白白浪费青春。”
“我愿意。”袁娜收拾桌子上的瓜子皮,“当初跟那个男人我愿意,今天和你好我也愿意。”
“你不对你自己负责。”我说。
“乱讲,对自己不负责的话我早就在KTV卖了,还能如此守身如玉?对自己不负责的话我早就被老爸卖给了西沟村放驴的王小二,对自己不负责的话我能跑来重庆拼死拼活?”袁娜几乎一气呵成。
“为什么对我好?”我挨过去坐到她旁边,“以前从没和你有爱的感觉。”
“你心好,细腻,会照顾人。”袁娜不假思索地概况。
“我真担心闵敏知道,她会宰了我的。”我说。
“如果你不在梦里说出来的话,她是不会知道的。”袁娜为我宽心。
“我总觉得对不起闵敏。”我叹息。
“你能对她好,别抛弃她,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就对得起她了。”袁娜说。我无语。
“闵敏什么时候回来?”袁娜握住我的手很亲切地问。
“后天吧,去探亲。”我低着头。
“今晚怎么办?你一个人在红砖房睡,还是到我那里陪我说话。”袁娜将头自然地靠在我的胸前。
“去你那里吧。闵敏不在,我不想一个人去公共澡堂洗澡。”我说。
……
去袁娜家里,吃了她做的饭,俩人搂搂亲亲地进了卧室。
一灯如豆。袁娜说她喜欢点燃蜡烛的感觉。
在她弹性十足的大床上,我们赤条条地,贪婪地藤缠在一起,像两条取暖的蛇。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做爱,黑夜是我们快乐的温床,时间紧紧地包裹着我们。
在抚摸着袁娜柔软的长头发时,猛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话:
“女人不大想到未来——同时也努力忘记她们的过去——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可想的!”
七十五
估摸着敏闵要回来了,特意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啤酒自斟自饮。
啤酒刚喝去半瓶,拎着大包小包的闵敏喘着气站到门口。
“姨爹不在。表姐家没人。”她灰心丧气。
放下酒瓶,我接过大包小包微笑:“这在意料中。这种约会,含有必然性和偶然性,你没看过哲学,不怪你。”
话虽这样通泰,心中却抱怨她这种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性格。表姐从小和闵敏在成都长大。初中毕业那年,德高望重的连长父亲从部队转回到地方,闵敏一家也跟着回到湘西的凤凰县。表姐留了下来。后来没有考上高中,招工进了一家专门做凉鞋的工厂。九五年日本老板接管凉鞋厂,表姐凭娴熟的技艺做了该厂的技术骨干,九六年又凭姣好的容貌谱写了一曲令三亲六戚奔走相告的异国情爱。闵敏喜欢樱花和选修日语,肯定都是受她表姐的影响。上学期表姐寄来几张酒井法子的CD,我和闵敏去市区的猪家听过。酒井法子太美太甜,我没敢发表意见。第二学期学校开通E-mail,她们就没有白底黑字写信了。偶尔听闵敏叽咕,她表姐去年离开了那个日本浪人,独自在大板一家私立学校教中文,日子过得洋不洋土不土。这次回成都,说是不准备回去了的,谁知才住几天又吵着要走。在学校接到电话,闵敏的心就飞到成都去了,若不是我执意要看《泰坦尼克号》,昨夜的火车,早就摇弋我了。
记得以前去成都看闵敏,商量好要去青城山玩,她却带我去看她表姐,只穿件马甲衬衣的我止不住打颤。街上瞎逛两圈,苹果梨子买了一大堆,她表姐家还是没人。我受不住,先赶回候车室等她。暗里寻思,要你答应袁娜叫车送我们,此苦何来?
“你再去大十字她家的铺子里看看。转回来我们就走,刚好赶得上去青城山的旅游车。”我慢吞吞表态。
闵敏自知理亏,疲倦而又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
“等我歇歇脚再去。”她说着,自个儿削了个梨子吃。
待她提着苹果梨子走后,我又独自坐在候车室里,吸烟、剥花生、看章衣萍的《枕上随笔》,且记住了“懒人的春天呀,我连女人的屁股也懒得摸了”这句比较鸳鸯蝴蝶的话。
……
“咦?床上怎么会有根长头发?”闵敏坐在床边,手里提着一根细长的发丝。
“那不是你自己的吗?”我心虚地看着她说,“你走这几天我也懒得打扫。”
“不对,我的发质比较硬,而这一根却软如蜘蛛丝。”闵敏盯着我不放,“铁证如山,你还不交代?”
“你的眼睛又不是显微镜。”我慌忙说,“别疑神疑鬼了。”
“分明就是嘛,我的头发我自己还不晓得?”闵敏把头发都快捅到了我的脸上,“说!谁的?”
“哦,你看我!”我佯装恍然大悟,“昨天袁娜来过,找你说话,你不在,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怕是来找你说话的吧。”闵敏笑道,“你早说的话,我的胳膊也不会这么困了!”
“谁又能想起!”我说。心里悬起的石头终于落下。
……
晚上,闵敏没穿睡衣,娇小玲珑的身躯藏在大被窝里。一转眼看到她那张娃娃脸,她像个孩子。
黑亮的眸子定在我的脸上。我也缩在被窝里,准备迎接她下一轮的花样。
“南。”闵敏温言细语地叫我。
“嗯?”我转身,望着她快贴在我鼻子上的脸。她双手捧着我头。
“我发现你有些变化,很不正常。”她望着我的眼睛。
“又神经了。”我问她,“我哪里不正常了?我倒觉得你不正常。”
“真的。一个人自己很难发现自己的缺点。”她接着说,“我是旁观者清。”
“哦?举例说明。”我轻轻地吻吻她的如玉雕的鼻翼儿。
“我刚搬来那段时间,你睡觉从来不穿内衣,而最近以来你裹的严严实实。”她仿佛要揭穿我。
“最近不是感觉冷吗?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作贼心虚。
“那时候是冬天,而现在是仲夏。”闵敏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根本就是在撒谎。”
“以前我不爱穿,现在我爱穿了,这总行了吧?你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我说。
“男人和自己的女人睡觉时穿着衣服,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心里有鬼,隐藏着什么怕被人发现。二是已经对自己的女人失去兴趣了,一定是有了新欢。”闵敏一针见血,对我似乎了如指掌。
“早知道穿内衣睡觉有如此嫌疑,我就脱个精光。”我说完立即脱去衣服,为了消除闵敏心中的疑惑。
“还有。”闵敏笑着又说,“这个连你自己都未必察觉。”
“什么?你索性全部说了,别在这里一惊一乍。”我担心闵敏真的会发觉,心里不安起来。
“你好久都没有提出要我的下半身了,好像把它给忘记了。”闵敏马上接着,“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你已经对它无所谓了,你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暂时想不起它。”闵敏好像在我的胸前掏了一个小孔,内心被她洞察得一清二楚,仿佛我的灵魂都完全裸露在她面前。
“你不是说下半身不属于我的吗?属于有房有车有钱有权有势的那个人的吗?”我反问她。
“南。知道那个人是谁吗?”闵敏意味深长地说,“我一直盼望着你是那个人。”
我无语。内心的痛楚慢慢溢出,我终于明白,是我在杞人忧天,是我在自欺欺人。
紧紧地抱住闵敏彻夜无眠,只到她的泪水浸湿我的发稍……
七十六
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孙子偷窥了我和袁娜的暧昧,在我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在闵敏那里点了个炮。
顿时,红砖房里史无前例的发生了一次天翻地覆地喧闹。袁娜不请自到,好像有什么事要找我,却被站在门口的闵敏堵个正着。
“袁娜,你是个贱人!”闵敏没有多少手续,开门见山。
“如果你以为可以从我身边把小南带走的话,那我的血就会溅到你的脸上。”闵敏小手上攥着猪那天带来切西瓜的刀在自己白嫩的脖子上比划着。袁娜倒吓了一跳,她怕闵敏真的会做傻事。而我暗自偷笑,让闵敏去做施瓦辛格的搭当,配角电影《真实谎言》也许会更为形象和逼真。此时我真后悔自己干下的那些龌龊事,心里觉得一千个一个万对不起闵敏。
“闵敏,我不会的,我知道自己的分量,请你原谅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传言到你这里就已经是童话了。”袁娜说。
“还要怎么样?让我把自己的爱人洗净了给你抬过去,那才叫对得起我吗?”闵敏毫不留情地说。第一次知道,闵敏貌似柔弱,可内心却如此刁钻刻薄,甚至于恶毒。
“好吧,你骂吧,直到你骂够为止,你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这一辈子我也要认你这个朋友。”袁娜举着小红伞离开红砖房这天,郊外田里的稻子刚打浆黄。风穿过树梢吱吱直响。季节仿佛靠近冬天了。
我追了出去,去拉她的胳膊。闵敏放纵着我,自己进屋了。
“一千一万天我不会忘记她。无论如何她是我最过心的朋友,也是你的女朋友,不管她鄙视不鄙视我都会回来看望她。”袁娜边走边说。
我没吭声,烦躁不安跟在这些话的后边走到天一酒楼门口。
袁娜停脚,望着我。
“小南,看到那辆车了吗?他回来了,要带我走了,今天去找你也是去和你们道别的,不料碰了一鼻子灰。”
顺着袁娜指的方向,我瞥眼过去。尼桑车门边靠着她狠不得千刀万剜的男人。他友好地咧着嘴,头发是稀疏了些,但没有袁娜扬言的那样严重。油亮亮的前额排着几条波浪纹,微微的,没多大衰老征兆。如果硬要寻他不是的话,从他稍嫌古怪的表情上,最多可捕捉到三分——一个嫌妻室儿女的拖累不够的男人。
“就是他?”我问,“你还相信他?”袁娜点头。
“他是去了哈尔滨,他无心负我,只是当时因为特殊原因没来接成我。我当初并不是看上他的钱才和他在一起的,那是别人的感觉,我是真心爱他的,他有他的魅力。他现在和老婆离婚了,自己做事业很辛苦。我相信我的感觉,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人在难处时也身不由己。三年了,他现在能亲自来接我,就说明他还是爱我的。我和他的母亲通了电话,谈了很多,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只要他肯回头,以前的痛和恨都可以统统抛向脑后,你放心吧,小南,姐没有白白在社会上混三年。”袁娜说的很认真。
“想好了?别再受伤害。”我说。袁娜抱着我,吻了吻,拭去眼角的泪。
“小南,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好好爱闵敏,她是一个好女孩。”袁娜说的我鼻子酸酸的,眼泪挤出眼眶。
“过来,认识一下,也让他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说完,袁娜拉着我的手走近尼桑车。
袁娜向他介绍,我从小红伞底下跳出来。
“嗨,以前经常听袁娜提到你,读过几遍你那篇《我白天哭泣夜间欢笑》,独特,佩服。”他伸直腰握住我的手说。普通话流利,甚至还有些柔和的肉感,跟他保养得好好的手一样。
“都是袁娜夸张我,见笑了。”我在商人面前向来说话不成话,尤其是在成功的商人面前。
我望望袁娜,又望望这位把袁娜从像牙塔拎出来的先生。他们相视微笑着。
尼桑车的流水线比我想象的还要讨乖卖巧。袁娜曾经带着闵敏坐它玩过黄果树。她跟阿丹背地里说,尼桑肯定是她这辈子能坐的最好轿车。这很伤我的心。袁娜几次邀我见见她的男人,都给我无理回绝,直到今天,袁娜决定放下我,放下红砖房,放下这里给她生活的地方远嫁。
“记着好好照顾自己。”袁娜偎在商人身边,小红伞举得高高的,“别在当孩子王了,少抽烟喝酒。”
“你父亲呢?他问你我怎么说?”我努力想克制临别前袁娜给我的失落和伤感,但我无法做到。
“我会和他讲。”袁娜说,“他无所谓。毕业了有机会去哈尔滨玩啊。”
她一笑,招摇人的两个酒涡飞出。以前闵敏声称,袁娜毁就毁在这两个酒涡上。
“非要在哈尔滨举行?”考虑到万水千山我犯愁。
“她以后大部分的工作和生活都在哈尔滨了,再说,袁娜中意哈尔滨。”商人摸摸下巴,谦逊地笑笑,“带你的闵敏来和她们比比,哈尔滨有许多地道的闵敏姑娘。叫上阿丹,回程机票我们负责。”商人说完,弯着他北国的腰钻进驾驶室。
轻微的马达声一响,我着慌了,顾不得袁娜告诫的眼光,我抓住车门问。
“先,先生,我听说上半年你才离婚。这次你能善始善终吗?”
商人嘴角多余的肉跳了跳,探出头:“对你也需要发誓?”
我张口结舌。往后退开。车缓缓移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在我面前扫来扫去。
袁娜袁娜袁娜!
袁娜侧身越过商人,伸手给我,我紧紧地攥着它。望着这只同样握了好几年画笔的纤纤玉手,我有点难以隔舍。闵敏曾预言,袁娜这只手有一天会画出蒙娜丽莎另外一种惊世微笑。我一直跟着深信不疑。《最后的审判》她修改过五处。闵敏认为她对光线的处理,简直是天才。
这只手,我握过一次。那时候,我们都云谈风轻地活着,那时候,这只手上一个戒指也没戴。
我胡乱地挥挥手,这时迟来的眼泪才赶来,如同花溪的水哗哗地往下流……
闵敏说分别有两次,一次形影,一次灵魂。
雨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车穿梭在大街上,挡风玻璃前漫天都是雨刷在刷。
七十七
一个人在春天里忘却自已,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这是我意外的发现。
看不见风,也摸不到星辰。我疑心C大的欺骗跟上了我。火车倦卧在我的想象之中,脑海中哈尔滨走近我了。
哈尔滨,我努力伸出双手,仍旧触不到她的肌肤;我伤痕累累爬到她面前,仍旧撩不开她的婚纱。
我默默地祈祷:这方让袁娜赴汤蹈火的黑土,这条看惯了痴男怨女的北方的河,不要拒绝我的凝视,不要拒绝我的靠近吧。既然袁娜已经在爱与爱的间隙里窥见了尽态极妍的新娘,就让她走过,就让她平安地走过去吧。
春天,在她的手里,已经所剩不多了。
哈尔滨,不要扰乱她的脚步,不要像C大那样冷淡人的心——让袁娜以袁娜的方式走,好吗?
看得出,温柔的松花江能够,但我却不能够。
你教我怎样送回那张认认真真的脸,你教我怎能不犹豫她面前的千百条路。
犯不着考虑红砖房里的预言,犯不着在意是人走还是梦走——没料到,我的第一次卖醉,竞是在她和我之间,在远和近之间。
清晰地倒映在花溪里的她,弯曲的。有谁爱她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灼痛的目光,晃动了哈尔滨处女般的宁静。有谁宽容她的放纵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梦境中,我恭恭敬敬跪在哈尔滨大门前。我的左手,指着千百条康庄大道。我的双眼,睨着南方那座曾经伫立的山坡。
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风从那里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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