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出门不到半小时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只见他:眉毛扬,胡子翘,满脸皱纹都在笑,活像捡了个大元宝!一脚踏进门,就欢快地喊起来:“孩他妈,孩他妈……”咦,怎么没人答腔?张老根打了个愣,这才听见里屋传来嘘唏嘘唏的抽泣声。顿时,张老根满心喜悦被一桶冷水浇灭了,只得把那逢人就想说的喜讯咽进肚内,很不高兴地走进屋,粗声大气地问:“着火啦、遭抢啦?没事你掉哪门子泪啊?”
老伴抹了抹眼睛,顺手递给他一份电报,说:“老爷子怕不行了。”
“啊!”张老根一声惊叫,脸色立刻大变,一把拿过电报纸,几个瞪眼咧嘴的大字刺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父病危速回!”
张老根的身子开始打战,他见老伴仰着脸等待吩咐,立即骂道:“还愣着干吗?快收拾东西咱们赶火车!”
老伴“嗳”了一声,正想去开柜门,张老根猛地又一声吼:“慢,让我再想想。”
老伴奇怪地回过头,见张老根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还以为这个出名的孝子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赶紧扯扯他的衣角,提醒道:“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说声走或许就走了,你再要七想八想,怕连句话也说不上哩。”
张老根没理睬老伴,他找了张凳子坐下,然后双手抱住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想着心事,气得老伴哼了一声,自顾自收拾起东西来。
就在这时,只见张老根重重地捶了下大腿,态度坚决地说:“不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老伴惊得尖声叫起来,“这怎么行?你是独子,老爷子病危不回去,家里亲亲眷眷会怎么说?万一、万一老爷子断了气,谁给他披麻戴孝?谁给他下葬?谁给他摔碗烧纸钱?”
张老根一声不吭,待老伴机关枪似的唠叨完之后,才瓮声瓮气地说:“过几天马县长要上我们家!”
老伴闻听,用手摸摸老爱人的额骨头,有点心惊肉跳地问:“喂,我说老头子你是病了,还是神经搭错?我20岁和你撑起这个家,都快35年了,家里没来过一个比科长大的官,今天太阳旺旺的,你说什么痴话啊?”
张老根被说怒了,他“嘭”地站起身,火爆爆地嚷:“你真是小鸡肚肠米虾眼,告诉你,刚才在街上我碰到马县长啦!”
说到这,刚才的喜悦又爬上张老根的脸,他端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缓缓自己的情绪,这才说道:“刚才,我正在街上走,猛听有人喊张师傅,回头一看,见竟是马县长在和我打招呼。马县长真是平易近人啊,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握着我的手,问我身体可好?问我退休后还有啥困难?临别时,他还说一定要抽空上我家坐坐!”
老伴一听,眼睛湿润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听一句咂一下嘴,分享着老爱人的荣耀,见对方停住话头,觉得很不过瘾,又急着问:“你是怎么说的?”
张老根尴尬地搔搔白发,说:“面对这么好的县长,当时啊,我只觉得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唉……”
“瞧你这傻劲,只会在家吹胡子瞪眼睛,一出门,大狗熊一只!”老伴数落到这里,自己也乐了,忍不住“扑哧”一笑,转眼她有点担心地问,“我们不回山东,和家里人怎么交代?”
张老根想了想,认真地说:“自古忠孝难两全,马县长既然这样看得起咱平民百姓,我老根没说的,先忠后孝了!”
主意打定,老夫妻俩就商量起怎样招待马县长,要说烧、烹、煮,张老根那真是关公舞大刀——拿得起,放得下,可他知道,党的干部不兴这套,但清茶一杯,心里头又觉得过意不去。两人嘀嘀咕咕商量到半夜,张老根才猛地想起马县长是宁波人,新春佳节快到了,下几碗宁波猪油芝麻汤团,那真叫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第二天,张老根费了好大劲儿,弄来几斤糯米,他细心地淘好,晒干,然后让儿子张强去碾粉。
马县长要上张老根家做客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些天,整条街的居民出门进门都在议论这件事。当然,顶顶紧张的要数街道干部,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雇人疏通了粪坑,填平了路面,拆换了旧路灯,还在居委会门口挂出了几块宣传形势的大黑板。就连小菜场,也派了专人去坐镇,防止小商贩哄抬物价。这么一来,引得居民们一见到张老根就竖大拇指:“张大爷,您老功德无量啊。”张老根起先摸不着头脑,待儿子把话说透,说这叫“搭车”、“借光”,张老根才转过弯来,托着下巴一个劲傻笑,算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
春节快到了,街上终于传来一串汽车喇叭声,在家的居民纷纷涌出屋去,兴高采烈地朝弄堂口跑。可不一会儿,又都垂头丧气地拥着一个绿衣邮递员来到张老根家。
张老根一见邮递员,心就剧烈地狂跳起来,他已预感到不是好兆头,伸手接过那份加急电报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故速回!”这五个字像五个响雷在张老根头顶炸开,他突然泪如泉涌,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老伴见老爱人难受得这个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回山东吧,好歹还能见上一面。”
张强也劝:“爹、妈,我陪你们回去。”
张老根的额角突然间又新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本来清澈明亮的大眼,一时间变得灰蒙蒙的,他睁大眼朝县政府的方向瞧瞧,终于艰难地嗫嚅道:“不,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叫马县长吃闭门羹!”
张强着急了:“爹,马县长说的只是客气话,怕早就忘了这码事。”
“不、不,马县长亲口跟我说的,他绝对不会忘的!”
“唉,不就是个县长吗?要来要去随他便,也值得让你像菩萨似的供着、等着。”
老伴见爷俩又要斗嘴,忙拉过儿子,和稀泥地劝道:“算了,你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春节终于过去了,马县长没有来;元宵节过去了,马县长仍然没有来;张老根家里搓的那些汤团都起了绿毛,马县长最终还是没有来!张老根盼来的却是一封长长的山东家信,信中反复说着他老父亲临死前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死后又是怎样用力都无法让老人闭上眼睛……张老根一边哭,一边读,终于一病不起。
老伴当面不敢说什么,有一天待老爱人睡了,才悄悄向前来探病的邻居讨教:“这马县长咋说话不算数啊?”
众邻居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张强在旁边冷冷一笑:“这有啥稀奇,他的话你能当真?”
“放屁!”张老根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睁着血红的眼睛,朝儿子挥舞着拳头,“不许你乱说!”
“乱说?”张强不服气地咕哝道,“姓马的说话不算数,还不许老百姓骂……”
张老根突然显出一副沉重的样子,他朝天望望,朝地看看,终于一跺脚说:“实话对你们说吧,马县长根本没有说要上我们家来,那是我编出来的谎话。”
“啊!”众人闻声,大惑不解地问:“张、张大爷,您、您干吗要这样做呀?”
“我、我……”张老根更加口吃了,憋了好久,才说,“我,我想出出风头,噢,不,我想趁机让咱们街道的环境改变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天晓得了。
事情过去好些天了,张家门口又显得冷冷清清。张强妈见老爱人老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怕他愁出病来,这天一早,硬陪着他上街去散散心。巧的是在半道上又碰上了马县长。马县长一瞧张老根那模样,惊得眼珠都发直了。一个多月不见,原先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的老人,竟变得眼神无光,面容憔悴,瘦得快剩一个影子了。“张师傅,您老最近怎么啦?”
没待张老根开口,张强妈气鼓鼓地冲了一句:“还怎么啦,这要问你!”
“嗬,老嫂子心里好像有气,现在我要去开会,要不待有空我上您家好好聊聊。”
“不!”张强妈倔劲儿上来了,直着嗓门嚷道,“今天你们俩都在,我到要弄弄清楚,到底是谁说了假话?”
张老根晓得老伴脾气,急得一个劲儿地跺脚:“我的老祖宗,轻点,轻点,这样影响多不好。”
马县长看出事有蹊跷,便站定了身子,问:“老嫂子,我洗耳恭听。”
“好,我问你,你有没有说过上我家坐坐的话?”
“这个……”马县长不由搔起脑壳,县里大事小事千头万绪,谁还记得说没说过这句话,想了半天,才勉强点点头,“嗯,好像说过。”
“马县长呀,你这个空心汤团可把我们害惨了哇。”张强妈鼻子一酸,泪水涌出眼眶,“你呀,你呀……”
张强妈诉说着,每句话都结结实实地敲打着马县长的胸膛。他脸色惨白,身子剧烈地抖动着,他做梦都想不到,一句客套话,会给张老根家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一时间,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吴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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