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真谛-春天秋天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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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

    母亲的回忆——朱德

    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爱我母亲。特别是她勤劳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远回忆的。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

    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八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啊!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着。

    母亲是个好劳力,从我能记忆时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因为她身材高大结实,还能挑水挑粪。

    母亲这样地整日劳碌着。我到四五岁时就很自然地在旁边帮她的忙,到八九岁时就不但能挑能背,还会种地了。记得那时我从私塾回家,常见母亲在灶上汗流满面地烧饭,我就悄悄把书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节里,我上午读书,下午种地;一到农忙,便整日停在地里跟着母亲劳动。这个时期母亲教给我许多生产知识。

    佃农家庭的生活自然是很苦的,可是由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也勉强过得下去。我们用桐子榨油来点灯,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子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赶上丰年才能缝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母亲亲手纺出线,请人织成布,染了颜色,我们叫它“家织布”,有铜钱那样厚。一套衣服老大穿过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还穿不烂。

    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亲在家庭里极能任劳任怨。她性格和蔼,没有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同任何人吵过架。因此,虽然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幼伯叔妯娌相处都很和睦。母亲同情贫苦的人——这是朴素的阶级意识,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和照顾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父亲有时吸点旱烟,喝点酒,母亲管束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染上一点。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灾难不因为中国农民的和平就不降临到他们身上。庚子年(1900)前后,四川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是甲辰(1904)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离开母亲,因为我读书了。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钱读书的。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我念过私塾,光绪二十一年(1905)考了科举,以后又到更远的顺庆和成都去读书。这个时候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二百多块钱,直到我后来当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

    光绪三十四年(1908)我从成都回来,在仪陇县办高等小学,一年回家两三次去看母亲。那时新旧思想冲突得很厉害,我们抱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想在家乡做点事情,守旧的豪绅们便出来反对我们。我决心瞒着慈爱的母亲离开家乡,远走云南,参加新军和同盟会。我到云南后,从家信中知道,我母亲对我这一举动不但不反对,还给我许多慰勉。

    从宣统元年(1909)到现在我再没有回家过一次,只在民国十年(1921)我曾经把父亲和母亲接出来。但是他俩劳动惯了,离开土地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回了家。父亲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亲回家继续劳动,一直到最后。

    中国革命继续向前发展,我的思想也继续向前进步。当我发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时,我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绝了,母亲就靠那三十亩地独力支持一家人生活。抗战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事业,她期望着中国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们党的困难,依然在家里过着勤苦的农妇生活。七年中间,我曾寄回几百元钱和几张自己的照片给母亲。母亲年老了,但她永远想念着我,如同我永远想念着她一样。去年收到侄儿的来信说:“祖母今年已八十有五,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饮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见你一面,聊叙别后情景。”但我献身于民族抗战事业,竟未能报答母亲的希望。

    母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母亲生我前一分钟还在灶上煮饭。虽到年老,仍然热爱生产。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说:“祖母大人因年老关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辍劳作,尤喜纺棉。”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我在家庭中饱尝艰苦,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军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没感到过困难,没被困难吓倒。母亲又给我一个强健的身体,一个勤劳的习惯,使我从来没感到过劳累。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鼓励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了:只有这种知识,这种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财产。

    母亲现在离我而去了,我将永不能再见她一面了!这个哀痛是无法补救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我用什么方法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我将继续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国共产党,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的人能够过快乐的生活。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

    我的母亲——胡适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诌诌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糜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糜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糜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因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签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入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一句,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入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已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他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听不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子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的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当她被解雇那一天,“她几次爬上了驴背又哭着爬下来,因为她看见我哭滚在地上(写到这里我不能够再忍住泪了)不让她走,家人们哄我,恐吓我,拦阻我。

    难忘的乳娘——萧军

    尝读俄国诗人普式庚传记,知道他也是少小无娘,赖保姆抚养以大,这却使我联想起自己的乳娘。她如今应早不在人世了吧,她曾用自己的血,喂养我将近五年。妈妈死了以后,我的“食粮”来源无着了,一时也雇不到乳娘,这就苦了祖母、五姑、四叔和一位由童养媳身份到我家来的二婶母。白天,由五姑和四叔抱着我到每一家有乳儿的女人那里去“赶奶”,那就是等待人家把自己的孩子奶完了,还有剩余的就给我吃吃。在第一家吃不足再赶到第二家……有的时候也常常吃不到,碰了人家的“钉子”。

    “你们家,把活活的人给逼死了,有本事就自己把孩子养大起来呀!”

    “行行好,可怜可怜孩子,给吃一口吧!”

    五姑和四叔要永远向人家赔着笑脸,哀求着。有时本村的奶赶不到了,就把我和五姑骑在驴背上,由四叔赶着驮到邻村去。为了吃一顿奶,常常要往返二三十里的路程,他们竟像一对行乞者,挨门询问,凡有带乳儿的人家就去请求;因此本村和附近村庄,全知道我家有一个七个月没了娘靠吃“官奶”的娃娃。当我已经长大到二十多岁,结了婚,入了“讲武堂”,样子已经昂昂然像个男子汉了,可是一到族人、亲朋或邻家去串门,遇到一些比较调皮的嫂子辈,婶母、大娘辈,以至连侄媳妇行辈,她们还要开我的玩笑:

    “暧呀呀!如今长得像个人儿了啊!你就是做了“将军”,我也敢说,你是吃过我的奶长大的呀”她们还用手比索着我那时候的长短,“…看啊,你那时候只有这么大,这么大……像一只小干瘪猫儿,咪咪地叫……我那时一只奶头奶着我的儿子,一只奶就奶着你……等你做了将军,可不要忘了我的儿子啊!”

    这中间玩笑得最厉害的是一位我叫她“牛二嫂子”的人。她的儿子和我同年,后脑上有个大肉瘤。我们打过架,我在他头上打过一个窟窿。后来又做了好朋友,在一起打过柴……她的丈夫绰号牛BR喽(前额特大的意思),当土匪被官家杀了,后来她的儿子也去做了土匪。从此我就再没见到他。

    我那时为了这类无恶意的玩笑,确实常常感到一点窘迫和难为情。要是当着一些年轻的媳妇或姑娘们的面前,我的脸更红了,但又无言可答。我就是吃着众人的奶血长大起来的!因此我一生也不能忘了“众人”。人奶吃不到的时候,我也吃过牛奶,马奶,驴奶,羊奶以至狗奶。

    夜间,我由祖母和二婶母给我打浆糊吃,因为柴草不好烧,她们的眼睛总是被熏得流着泪,而祖母还要先把熟了的浆糊吞到自己的嘴里,而后再嘴对嘴的来喂我,否则我就不吃。她因为奶水不足,曾经这样喂过自己十个儿女。到了老年,她的全部牙齿动摇而且常常疼痛得几夜和几天!有什么人还敢藐视这样伟大的献身的“母性”吗?为了喂饱我,祖母和五姑她们就常常要穿着被尿湿的棉裤和棉衣,夜间她们要起来三次,为我煮浆糊吃。——这正是东北的“数九寒天”季节啊!——终于寻到了一位乳娘。乳娘姓郝,丈夫是个瘫子,她还带来了一个三四岁的女儿。我依稀记得,她身材很高大,有一张长脸,一条长而直的鼻子,脸色很红,两只缠过的半大脚。那时候她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光景。是距离我们村庄有几十里路一所山村的农家女人。自己生的儿子死了,丈夫又不能劳动,就出来做了乳娘。据说她们来我们家,脾气是很大的,一般米饭不愿吃,要吃面和肉,而且吃得很多,否则就说没扔了,或者就不干了。家人为了我,只好一切顺从、慢慢这乳娘竟认真地爱起我来了,不独不再发脾气挑吃喝,后来我到了五岁,已经不该再吃奶了,要解雇她,她竟号陶大哭起来,不愿离开我。不独不要工钱,还要自动为我家做零活,她要亲眼看我长大成人!——但她终于被我家解雇了。

    当她被解雇那一天,“她几次爬上了驴背又哭着爬下来,因为她看见我哭滚在地上(写到这里我不能够再忍住泪了)不让她走,家人们哄我,恐吓我,拦阻我……但我这时却像一只疯狂了的小狼,嗥着,哭着,咬着每只拦阻我的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去抱住驴子的腿……我喊叫:“我要“郝妈”呀!我要“郝妈”……”

    她本来要把我带到她家住几天而后再送回来,可是家人们却不允许,最后她终于被迫着不能不爬上了驴背,她放声大哭了!我在后面追赶着,家人们却抱住了我。

    一直到村树快遮过她的身影,但是我还看到她的脸一直是无改变地向回看望着……后来我到父亲做买卖的镇上来上学——七岁——她又被雇在这镇上一家银匠铺里做厨娘。每次我经过她们的门前,只要一遇到,她总要把我拉拖住问长问短,或者就把我带到屋子里去,把自己分下来的可吃的食物,饺子、月饼之类塞给我吃。眼睛一面笑着,一面也流着泪,手从来不肯停止地摸着我周身每一处地方,有的时候那些食物被保留得已经有了气味,我不肯吃,她也一定强迫我把它们兜回来。但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竟觉得和她生疏了啊!我甚至不愿见到她,常常要偷偷地或则跑着经过她的门前,即使她发现我,在后面喊着,叫着,我不独不停止住,竞连头也不回一下,我觉得自己那时已经不再需要她那样“爱抚”了,感到了厌烦!

    “你为什么不到你“郝妈妈”那里去啊?她给你留着很多好吃的东西咧!”

    因为我几天从郝妈妈面前跑过去,不理她,她竞哭着来找祖父,说因为过中秋节,铺子里分给她很多梨果和月饼,全快放坏了,等着我也不去。祖父笑着问我。

    “她是缠脚的人,她的东西有气味,我不要吃……”

    我这回答使祖父惊愕了。他扯过我的一只耳朵,拱起了他的大鼻子,眼睛严肃地望着我的眼睛,虽然样子像是笑着,但声调是有些威吓地说:“啊!你说什么?你这小狼崽子,你是人家用血喂大的呀!你这小狼……你会说这样话!”

    祖父的威吓也没有用,从此我就更不去见郝妈妈的面,虽然她每天只要完了工作就要坐在门前等待我,但我却懂得了绕转另一条路去上学。不久,她大概又被解雇回乡了,从此我就永远没见过她。

    “你将来出息了,千万不能忘掉你“郝妈妈”呀!”

    这样话是我后来每次回乡,总要听到家人或则邻人们叮咛嘱咐的。我只有沉默,似乎自己知道自己,大约不会有“出息”的一天,即便出息了,她也将早已离开这多难的人世了吧!我不能把不可知的“幸福”允许人啊!直到今天我也还是如此主张着。

    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孤单的痛——林海音

    英子十四岁亲爱的祖父:

    当您接到爸爸病故的电报,一定很难受的。您有四个儿子,却死去了三个,而爸爸又是死在万里迢迢的异乡。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妈妈现在又躺在床上哭,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站在床边莫名其妙是怎么回事。

    以后您再也看不见爸爸的信了,写信的责任全要交给我了。爸爸在病中的时候就常常对我说,他如果死了的话,我应当帮助软弱的妈妈照管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死,也从来没有想到我有这样大的责任。亲爱的祖父,爸爸死后,只剩下妈妈带着我们七个姐弟们。北平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妈妈命我禀告祖父,爸爸已经在死后第二天火葬了,第三天我们去拾骨灰,放在一个方形木匣内,现在放在家里祭供,一直到把他带回故乡去安葬。因为爸爸说,一定要使他回到故乡。

    年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泥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故乡情——林海音

    英子二十八岁阿烈哥哥:

    给您写这封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哥哥,您还认得出妹妹的笔迹吗?自从故乡大地震的那一次,您写信告诉我们说,家人已无家可归。暂住在搭的帐篷里,算来已经十年不通信了。这十年中,您会以为我忘记故乡了吗?实在是失乡的痛苦与日俱增,岁岁月月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无依无靠无奈何,但是真正可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临。八月十五日的中午,所有的日本人都跪下来,听他们的“天皇”广播出来的降书。我在工作了四年的藏书楼上,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看,心中却起伏着不知怎样形容的心情,只觉得万波倾荡,把我的思潮带到远远的天边,又回到近近的眼前!喜怒哀乐,融成一片!哥哥,您虽和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滋味却该是同样的吧?这是包着空间和时间的梦觉!

    让我来告诉哥哥一个最好的消息,就是我们就预备还乡了。从一无所知的童年时代,到儿女环膝的做了母亲,这些失乡的岁月,是怎样挨过来的?雷马克说:“没有根而生存,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都单单是为了热爱故乡,热爱祖国,这一切都不要说了吧,这一切都譬如是昨天死去的吧,让我们从今抬起头来,生活在一个有家、有国、有根、有底的日子里!

    哥哥您知道吗?最小的妹妹已经亭亭玉立了,我们五个之中,三个已为人妻母,两个浴在爱河里。妈妈仍不见老,人家说年龄在妈妈身上是不留痕迹的!而我们也听说哥哥有了四千金,大家见面都要装得老练些啊!

    妹妹和弟弟有无限的惆怅,当他们决定回到陌生的故乡,却又怕不知道故乡如何接待这一群流浪者,够温暖吗?足以浸沁孤儿般的干涸吗?

    哥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您就准备着欢迎我们吧!对了,您还要告诉认识英子的那位阿婆(相信她还健在)英子还乡的消息吧,我要她领着我去到我童年玩耍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温习儿时的梦。好在这一切都不忙的,我会在故乡长久、长久、长久的呆下去,有的是时间去补偿我二十多年的乡恋。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泥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年人生如梦,你我要有一场春梦才好,不然是白走一趟了,要好好开心起来,我们又不是笨人,彼此鼓励,发挥出生命中最华丽的色彩好吗?

    迸发生命的激情——三毛

    ××: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悲喜交织的好戏,如果无悲只喜也算不得精彩了。你是一个了不得的女性,一般人看我,也许觉得我是强者,而你什么都有,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事实上我们两人的相似可说惊人,只是你选择了一条复杂的路,而我选择了最单纯的日子,比较之下,也说不出那一个算真幸福,毕竟在我们的个性里有太多悲剧的成分,如何活也是无法快乐的。

    我的苦痛,是我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升华,永远无法自满。这一生中,如果说出现过救星,便只能算一个荷西,他教我的东西太多,使我那么简单地知道了一个过去无法知晓的真理,因而在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我几乎对他痴狂,而今他是走了,而我仍是照着他给我的轨道走这一条已不再有矛盾的长路。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要完全放下也需要很大的顿悟和决心,这一点,很可悲,也很可喜的是,我已完全做到了,再不回头,也不进红尘里去受痛苦了。

    你的半生,在没有见识的人看来,是大富大贵,事实上你所受的压力,所体验的社会、人际关系和永远做名人的身分才是苦痛。

    有人可能以此自满,而你,如此敏感而复杂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快乐的。反过来说,一生没没无闻,做一个公务员的好太太亦不是你的命运,因为有光彩的人一旦蒙尘,内心亦是寂寞不甘。这样矛盾的个性便成了最可爱的女人。

    再怀孕了亦不是坏事,这些年来,你所受过的人生本来不少,再来一个孩子当有喜悦和勇气去接受他。虽然在本质上,我是反小孩论的人,世上那么多受苦的灵魂,何苦再生出孩子,给他们一个未知的命运,这真是不负责,而我们又如何对孩子的将来去负责你的一个女朋友说过,她便是林语堂笔下的“红牡丹”,事实上那本书中的主角,多多少少有我们的影子,只是最后她嫁了一个连字也不太识的乡下人,这实是小说,因为我们不可能有那种选择,有时我常常想,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如荷西,如我的结局,都是自己个性所引上的路,他玩命,我爱玩命的人,结果是付出了一生的幸福去作赌注,亦是甘心。

    一个人消沉是有好处的,表示还不是行尸走肉,结果是Positive的,可是不要钻牛角尖,那么便是赌上了。你的日子,在我是一天也不会过的,烦死人的琐事和人际关系,必是将我逼疯了事。

    我的日子过得很平凡,每天去镇上拿拿信件,碰见了朋友便拉了去小店站着喝上一杯茶。每天在家中洒水种菜,连电视也不想看,有时候实在闷不过了,去城里一个人看看衣服店,也不买的,因没有地方去穿。前一阵找我的男朋友有三个,可是我心已死了,看看这些人,怎么能取代荷西的位置,怎么想也是空虚,便是不再出去了。以前我在马德里过单身日子时,一想到自己未婚,心中总是有一丝遗憾及期待,现在这种心情已完全没有,换句话说,此心仍是已有所属,生也好,死也好,我对荷西的情,对他的爱,已是永恒,不必再去自辱再婚,实在没有必要了。一想到这点,我便是个幸福的女人,再寂寞也是甘心情愿。可怜的是,我还那么年轻!苍天对荷西及我做了什么——邵氏公司来买我的书拍电影,我回信说,钱,我实在是不要,因我的日子极朴实,太多了反而不会用,也不能使我更快乐,也不能使我不快乐,可是如果他们肯出我高价,我捐出部分做社会工作,那么便是一个大我的目的,便可考虑,目前我并不太想,因我不知钱能买到什么东西,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金钱能买到什么?生命、幸福、时间、健康、爱情、经验,这些人生的至宝都不是金钱所能换来的。

    谢谢你写信来,我知道叫你写信比什么都不易,我自己也是讨厌写信的人,你不要给我回信,朋友之间,长天地久,什么信不信都是其次,见面也是其次,心中相知已是人生的礼物,你不能再苟求太多了。

    等你生产之后,我修好房子(楼下没有内楼梯,我要再做工程)你来此住一阵,帮我洒洒草地,休养一阵再回台北去努力吧!

    我不太热衷于回台,这件事对我的父母真是残忍,爱他们而不肯相依,一个人孤静惯了,受不了人多,可是今年是一定回台一次的,只是我想拖下去。

    复活节我有一个朋友来,他是荷西三岁时便同游的至爱之交,他约我一起去另一个岛给荷西上坟。在此我是不哭的,可是每去坟上坐下,便是要痛疯,他的水中起来的样子当初不该看的,而今一想便是要痛死。

    我已许久没有去上坟了,此去如何自己不知,已很紧张了,很怕去。

    人生如梦,你我要有一场春梦才好,不然是白走一趟了,要好好开心起来,我们又不是笨人,彼此鼓励,发挥出生命中最华丽的色彩好吗?

    祝好上年4月3日爱是一切的泉源……亲爱的母亲们,让我们在教给孩子们知道什么是美之前,先使他知道什么是爱吧,好吗?

    爱是一切的泉源——席慕蓉

    今夜,空气潮湿而温暖,桂花在廊下不分四季地开着,淡淡的香气环绕着我的小屋。在灯下摊开稿纸,我微笑地写下这封信的标题:爱是一切的泉源。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爱是一切的泉源,在这世间,唯一能让我们在失望的时候不觉得悲苦,在受尽磨难之后仍然能重新再来,在极简陋的环境里能看到最大的幸福的,就是那深沉宽广的爱。

    初生婴儿也许并不知道这些。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他只注意自己,只寻求自身的满足,他好象只愿倾听自己内部的声音,只要内在给他舒服的感觉,他就会很安定,别无他求。

    到两个月大时,对于巨大的声响,强烈的光,开始有了反应。这时候他的社交性开始发展,他注意人的声音,开始对人微笑。到了三个月后,慢慢开始观察他周围的世界,此时,他会自动把头转向各个方向,不管他所看到的是什么东西,都会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心理学家认为,婴儿的微笑是他要参加团体生活的第一步,从这一步开始,他与人间有了爱的交流。所以,做父母的要非常欢迎这个微笑,同时也要以微笑来还答他。这个微笑是向他表示,我们欢迎他的加入。父母对婴儿时期的孩子就常给他温暖的笑,是奠定孩子对人类和气与合群的基础。

    所以,不要以为孩子太小就不理会他,也不要以为他不会说话就不与他交谈,更不要因为他很乖、不吵闹,我们就把他放在一边很久不去看看他。亲爱的母亲们,我们要在最初的时机里把握住与孩子交流的机会。

    孩子最初的伴侣就是父母,你若不去爱他的话,还会有谁去爱他?所以,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多与他交谈,对他微笑,拥抱他,向他表示我们的爱。在他成长的时候,他也会学会爱父母、爱朋友、爱这个社会、爱这个世界。

    而爱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美的事物的泉源,以爱的眼光来看宇宙,你将会看出无限的美好。

    我的姐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国王,希望能够创造出一种世界语来。他认为,假如人生下来以后,能不受环境的影响,而在说话时开始说出的语言一定是最正确,最适合作为世界语的基础的语言。

    于是,正因为他是一国之君,很容易地,他就征召了一些有经验的保姆,再建造了一个设备很完善的育幼院,再从全国各地抱来一些刚出生的婴儿放在里面,一个小社会就成型了。在这个小社会里别的都与外界没有不同,唯一的诫条就是:保姆在孩子面前不能开口说话。既不得彼此交谈,也不得以任何亲昵的声音来逗引孩子。

    于是,实验开始了,保姆们为怕犯错,连一点亲热的行动都不敢表示,不过,在婴儿其他生活的照料上,却是用最细心,最谨慎的方式在进行。几个月过去了,当国王来到育幼院,渴切地希望听到婴儿最初的话语之时,却发现,他的计划彻底地失败了。

    所有的幼儿在能开口说话之前都死去了。

    没有爱的小生命是枯萎了的花朵。我想,这也许是个虚构的故事,可是,我仍然很恨那个自作聪明的国王,姐姐说完这个故事后,好几天,我心里都很不快乐。

    在这世间,唯一不能安排、不能控制、不能解释的东西就是爱。

    幸运的是,这一种感情是与生俱来,每个人都能享有的上天的福祉。

    所以,亲爱的母亲们,让我们在教孩子们知道什么是美之前,先使他知道什么是爱吧,好吗?

    先生对近代中国所作的特殊贡献,人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

    千古功臣——邓颖超

    年5月30日汉卿先生如晤:

    欣逢先生九秩荣庆,颖超特电表示深挚的祝贺。

    忆昔54年前,先生一本爱国赤子之忱,关心民族命运和国家前途,在外侮日亟、国势危殆之秋,毅然促成国共和作,实现全面抗战;去台之后,虽遭长期不公正之待遇,然淡于荣利,为国筹思,赢得人们景仰。恩来在时,每念及先生则必云:先生乃千古功臣。先生对近代中国所作的特殊贡献,人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

    所幸者,近年来,两岸交往日增,长期隔绝之状况已成过去。

    先生当年为之奋斗、为之牺牲之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大业,为期必当不远。想先生思之亦必欣然而自慰也。

    我和同辈朋友们遥祝先生善自珍重,长寿健康,并盼再度聚首,以慰故人之思耳!

    问候您的夫人赵女士。

    你想详细了解什么是春天,应该来请教我……今年我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一直到最细微的端倪。

    春天秋天冬天——塞维涅夫人

    春天:我心爱的孩子,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如果你想详细了解什么是春天,应该来请教我。从前,我对此只知道一些表面的东西,今年我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一直到最细微的端倪。你认为一周来树木是什么颜色?你回答吧。你会说:“绿色。”完全不对,是红色。树上长满随时准备绽开的幼芽,它们是地地道道的红色;不久,每个嫩芽都将变成一片嫩叶,但由于出叶时间先后不一,结果呈现红绿相间的非常姹嫣的混杂。我们瞪大眼睛看着这些树吧;我们可以下很大的赌注——但输了不必付钱——,这条路两旁的树木两小时后都将变成绿色。如果你不信,我们就打赌吧。变魔术有一套程式,而山毛榉却另有一套。总之,人家在这方面可能知道的东西我都知道了。(1690年4月5日于岩石堡)秋天美丽的色调: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度过晴朗的季节并且同树叶告别。树叶还没有掉下,只是变了颜色:它们现在不是绿的,而是金黄的,而且是绚烂缤纷的金黄色,构成一幅华丽的金色织锦;即使为了变换口味,我们也会觉得这比绿色更加美丽。(1677年11月3日于利弗里)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这里,我的女儿,田野还是美丽的。那条林荫道和两边被毛虫蚕食过、现在又重新长出叶子的树木,比起春天来更加葱茏;大小篱笆被秋天五彩缤纷的色调装点着,成了画家们心爱的素材;树的叶子有点稀疏了,但人们毫不因为树叶上斑痕累累而感到惋惜:田野的风光大致还是动人的,我独自用阅读来消磨时光。如果我在这儿感到烦闷,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在巴黎有什么事可做,那儿没有任何吸引我的东西。我在那感到很不自在,可是善良的修道院院长说有几件事要处理,而这里已经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那么就去吧。这一年确实过得相当快,可是我同你的感觉完全一样:九月份特别长,仿佛有整整六个月那么长。(1679年11月2日于利弗里)冬季的天空:我的女儿,一直到圣诞节前夕,我们这儿都阳光灿烂。那天,我在林荫道尽头散步,欣赏夕阳的景色,蓦然,我看见两旁升起诗意盎然的乌云和辅天盖地的浓雾,我立即逃遁了。直到今天,我都待在房间或小教堂里,足不出户。可是现在,鸽子已经衔来了橄榄枝,大地恢复了秀色,太阳又从它的巢穴里钻出来了,因此我又重新出来散心了。我非常亲爱的孩子,既然你关心我的健康,你可以相信,如果天气恶劣,我会留在炉火边看书同我儿子和媳妇聊天的。(1689年12月于岩石堡)格里南的冬天:肖尔内夫人来信说,这儿阳光灿烂,我一定是无比幸福的。她以为我们这儿天天都是明媚的春光。唉!我的表兄,我们这儿比巴黎还要冷一百倍,我们受到各种风的侵袭:有南风,有北风,还有别的什么鬼风,个个争先对我们肆虐。它们争来斗去,看谁有此荣幸能把我们禁锢在房间里;所有的河流都结冰了;罗讷河,这条汹涌湍急的罗讷河,也屈服了;我们桌上的墨水瓶冻结了,我们冻僵的手指不能执笔;我们周围的寺庙覆盖着皑皑白雪,寒气逼人;群山由于超绝的陡峭变得景色迷人;我日日盼望有一位画家能够把这令人畏惧的壮丽景色描绘出来。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你把这些话转告肖尔内公爵夫人吧,不然她仍然以为我们在这儿打着阳伞、踏着青草、在桔子树下漫步哩。(1695年2月3日于格里南)不要担心啊!我们不能太求对得住彼此所发生的感情。如此便不至于觉得不幸了。我的朋友,祝你好,祝你好,我的最爱的,祝你好。

    我的最爱的——罗兰夫人

    我读你的来信常是至再至三!我将它紧按在心头,并向它的全身接吻。我不希望再有信了。我曾从科列(Cholet)夫人处打听你的消息,没有结果,又有一次致书亚夫南(Evreux)的列脱立(LeTellier)君,想藉此使你获得我的消息,可是邮政的联络又中断了。

    我不愿直接写信给你因为你的大名足以使信被扣留,并且还可以使你受累。我是昂然自得地来到此间,愿主袒护一般拥护自由的人,并对于他们怀有好些希望。当我听得下了二十二人的逮捕令时,我即叫道:我的祖国消灭了!我在确实知道你逃走一事以前,抱着最痛苦的恐惧心,而对你发出的逮捕令更使我重新害怕。他们因你具有勇气,才出此恶劣手段。自我知道你在卡尔顽多(Calvados)以后,我又归于安静了。我的朋友,在你的高贵的努力中继续进行吧。布洛托斯(Brutus)在菲力辟(Philippi)的战争中心中疑惑起来,以为当时拯救罗马是太早了。当一个共和主义者一息尚存,当他还有自由,还有勇气,他必须并且可以勉为有用之人。法兰西的南部是你的藏身地,并且将成为一般有主义的人的避难所。你的眼光必须注在该处,你的脚步必须走入该处。你必须住在该处,以便对你的同志服务,对你的美德加以赞扬。

    我自己知道静待正义的回复,或是成为专制政治最后暴行的牺牲品,我的例子是不会没有用处的。我如果对于何事有所恐惧,那就只是怕你为着我的缘故,毫无思虑地空费气力。

    我的朋友!你如果拯救我们的祖国,那你也就是为我的幸福而努力。当我知道你对于祖国的服务有结果时,我死且瞑目,举凡死、痛苦、和忧患,我视若无物,因为我是从此中生长出来的。你不要担心,我活到最后的时刻,一点也不会陷于无聊的激昂的纷扰中……不要担心啊!我们不能太求对得住彼此所发生的感情。如此便不至于觉得不幸了。我的朋友,祝你好,祝你好,我的最爱的,祝你好!

    (按此信自狱中发出)一七九三年六月二十二日。

    一件事只要不是根本错误的,只要能调剂一下生活,给自己片刻的乐趣,那么做做也无妨。

    给自己片刻的乐趣——夏绿蒂

    (1843年9月2日)假期已过一大半,情况比我预料的略为好些。最近两周来,天气异常晴好,却也不像去年此时那么燥热。因此,我经常出去散步,想多多熟悉布市街道。

    如果我成天独自呆在学校,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难免要陷入情绪沮丧的深渊。所以有时我走出校门,在布市的大街小巷信步踽踽,一走就是几小时。昨天我出城谒墓后,又继续往前走了很远,登上一座小丘,极目望去,但见绵亘天际的田野,此外别无他物。回城时天已黄昏。可我实在不愿回到这所房子里,这儿没有一件东西是我关心的。于是我继续围绕着伊莎贝拉街,在邻近的街道上窜来窜去,躲开这所房子。走着走着,竟来到圣居都尔教堂跟前,教堂的钟——那钟声你是熟悉的——开始敲鸣晚祷。我独自走进教堂(你觉得这不像我干的事吧),在过道里徘徊。那儿只有几个老妪在做晚祷。我等候到晚祷开始。晚祷结束了,我还呆在那儿。我不能离开教堂,或者强迫自己回家——就是说,回学校。忽然,我脑子里闪出了一个怪念头。在大教堂僻静的一角,还有六七个人跪在忏悔室的窗口前。在两个窗口里,我瞥见一位神父。我以为,一件事只要不是根本错误的,只要能调剂一下生活,给自己片刻的乐趣,那么做做也无妨。我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天主教徒,去做一次真正的忏悔,看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深知我的,你会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吧?不过,人们离群独处,往往会萌生离奇的幻想。一个忏悔者正在诚心诚意地忏悔。忏悔者并不进入神父所在的那种斗室里去,而是跪在台阶上,隔着栏杆向神父忏悔。忏悔者和忏悔神父说话声都很低,几乎听不见。我看着两三个忏悔者去了又离开,然后我走了过去,在一个刚刚空下来的神龛里跪下。我还得等待十分钟,因为旁边有个我看不见的忏悔者。最后那人走了,栏杆里开了一扇木门,神父朝我侧过耳来。这时我不能不开口说话,可我一点也不知道忏悔开始时的那套惯语。这情景真够滑稽的。我感到恰似深夜独自来到泰晤士河上那样,茫然不知所措。我开始说,我是个外国人,自幼是新教徒。神父问我现在是不是新教徒。不知怎地我不能说谎,便回答“是”。他说那么我就不能“享受忏悔的神恩”。可我执意要忏悔,最后他同意了,因为这可能是我回到真正的教会的第一步。我确确实实做了一次忏悔——真正的忏悔。事毕,他告诉我他的地址,嘱我每天早晨到公园路他的寓所去,他将开导我,使我认识到做一个新教徒的错误和罪恶!我诚恳地答应了。不过,这段奇遇也就到此为止,我希望再也见不到这位神父。我想这事你最好不要告诉爸爸,他会不理解这只是一时的异想天开,也许以为我要变成一个天主教徒哩。

    如今只是以最弱者的身份向最强者作此呼吁……陛下,这是一个妇人家的声音,但是它大胆地说出了许多人内心的殷切期望。

    最弱者向最强者呼吁——布朗宁夫人

    约1853年陛下:

    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本来没有权利搅扰陛下的清神,如今只是以最弱者的身分向最强者作此呼吁。作为一个英国诗人的妻子以及一个女诗人,我在英国诗人中还小有名声,但陛下或许从未听说过。我从未向我自己的君主递过陈情表,也不善于向帝王陈词。然而,由于平生好读书,勤思考,对大人物(至少是古人)也很娴熟,因此在拿破仑皇帝面前,还不致完全语无伦次。

    我恳求你耐心听取我的呼吁,这既不是为我本人,也不是为我的亲人所作。

    我近来一直噙着眼泪、感情激动地(和许多爱戴陛下、憎恨陛下的人近来所做的那样)在读一本名为《抒怀集》的书。此书的作者在他的某些政治文章中严重地冒犯了陛下,如今被流放在泽西,抵偿他言语不慎之罪。我与此人素昧平生,且从无一面之缘,因此,我现在当然也不是来为他辩解。我认为正由于他罪不可恕,赦免他才更有价值。因为尽管此人在其他方面一无所长,却是法兰西的一位大诗人。而作为法国其他各种荣誉的维护者的法兰西皇帝,应该记住此人,而不应忘怀他。

    啊,陛下,雨果写的关于“小拿破仑”的文章与陛下关系不大,而与您息息相关的是:在今后的年代里,史家中谁也不会被迫这样记载:“拿破仑三世在位期间,维克多·雨果流亡在国外。”与您息息相关的是:当法国人民怀着感激的心情计算您为法兰西罗致的商业家、军事家和科学家时,谁也不会窃窃私语说,“可是我们的诗人哪儿去了呢?”与您息息相关的是:不管达官贵人和政客们如何为他被排除在外一事作辩解,重感情的容易冲动的人,是的,还有像我这样的妇道人家,不致于喟然长叹。与您息息相关的是:当您自己心爱的小太子将来读到这些诗歌时(如果您期望他具有高贵的品格,您一定会希望他受到诗歌之类东西的感染),他可以无限欣慰的回忆起,他的父王真了不起,胸襟居然如此宽大,连这么一位大诗人都感动得五体投地。

    啊,陛下,您真是了不起!竟能容忍理想主义者的乖僻气质、大才子的试探、诗人的癫狂(他们发作起来比一般人厉害得多)。您竟能体谅:他们无缘无故地怨恨别人时,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神圣的爱,——他们对事物持荒谬绝伦的见解,只是为了忠于某种光辉的理想。宽恕这个仇人、这个非难者、这个诽谤者吧。以您的宽宏大量来证明他的谬误。不要让他的诗歌的赞赏者把眼泪洒在您的龙袍上。对他破格降恩吧,犹如上帝赐与他天才时那样,无条件把他召回他的祖国和女儿的坟墓旁吧。

    我写此信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作为一个女人,我本应写给慈悲为怀的欧也尼皇后,请她从中斡旋——不过,我自己也是一个妻子,深知要赦免一个犯有忤君之罪的人,皇后陛下不如皇上来得方便。

    我为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所驱使,来到圣驾之前,请求陛下恩准所请。陛下,这是一个妇人家的声音,但是它大胆地说出了许多人内心的殷切期望。我对拿破仑三世一向很信任。我热爱法国的民主政体,打一开头我就知道它将在陛下在位之日推广到整个欧洲。我一向相信您是个有大作为的君主,而且我也相信您有宽赦的宏量。在这方面,您也将显示出拿破仑的气魄。

    亲爱的涵娜,我们每人都吐丝作自己的茧吧,不必问原因,不必问结果。

    每人都吐丝作自己的茧吧——居里夫人

    节录(1913年1月6日)……你写信给我说,她愿意生在一世世以前……绮瑞娜对我肯定地说过,她宁可生得晚些,生在未来的世纪里。我以为人们在每一个时期都可以过有趣而且有用的生活。我们应该不虚度一生,应该能够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人们只能要求我们如此,而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一点快乐。

    去年春天,我的女儿们养蚕。我那时候还很不舒服,有好几个星期不得不停止活动,所以我把茧的结构观察了好久,我觉得有很大的趣味。那些很活泼而且很细心的蚕,那样自愿地、坚持地工作着,真正感动了我。我看着它们,觉得我和它们是同类,虽然在工作上我或许还不如它们组织得严密。我也是永远忍耐地向一个极好的目标努力,我知道生命很短促而且很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别人的看法不同,而且不能保证我的努力自有真理,但是我仍旧如此做。我如此做,无疑是有使我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正如蚕不得不作茧。那可怜的蚕即使它不能把茧作成,它也须开始,并且仍然那样小心地去工作;而若是它不能完成它的任务,它死了就没有变化,没有报酬。

    亲爱的涵娜,我们每人都吐丝作自己的茧吧,不必问原因,不必问结果。

    我记得,从前我在欧洲人面前曾以此引为自豪,而现在不断出现死刑、死刑、死刑,这难道还不可怕吗!

    我不能沉默——托尔斯泰

    一,“判处死刑七人:彼得堡二人,莫斯科一人,平扎二人,里加二人。处决四人:赫尔松二人,维尔诺一人,敖德萨一人。”

    这是报纸上每天都有的。这种事已经继续了不止一周,不止一月,不止一年,而是几个年头了。这是发生在俄国,发生在人民认为每个罪人都是不幸的,直到最近法律上并无死刑的俄国。

    我记得,从前我在欧洲人面前曾以此引为自豪,而现在不断出现死刑、死刑、死刑已经第二个年头,第三个年头了。

    我拿着现时的报纸。

    现时,五月九日,有一件可怕的事。报上印着几句简短的话:“今天在赫尔松的斯特里尔比茨基野地,二十名农民被处绞刑,罪行为抢劫叶里沙维特格勒县的地主庄园。”

    这十二个人是这样一种人:我们以他们的劳动为生,我们以往使用一切力量败坏他们,现在也在败坏他们,从伏特加毒液开始,直到我们并不相信却拚命灌输给他们的那种信仰的可怕谎言,——这样的十二个人,被他们给饭吃、给衣穿、给房住,过去和现在都在败坏他们的那些人的绳子绞死了。十二个丈夫、父亲、儿子,俄国的生活全靠这种人的善良、勤劳、纯朴来维持,现在他们却被捉了起来,关进监牢,带上脚镣。然后,为了不让他们抓住将要吊死他们的绳子,把他们的手反缚在背后,带到绞刑架下。有几个和他们同样的农民,就要把他们吊起来,不过这几人都有武装,穿着很好的靴子和干净的制服,手上拿着枪,伴送着被判决的人。这些被判决的人旁边,走着一个身穿锦缎法衣,围着项巾,手里拿着十字架,头发长长的人,队伍停住了。全部事务的主持者说了几句话,秘书念着公文,当念完公文,那长发的人便面对别的人正准备用绳子绞死的那些人讲了一些关于上帝和基督的话。讲过这些话之后,刽子手——他们有好几个人,一个人是处理不了这样复杂的工作的——立刻冲肥皂水,抹到索套上,以便把那些带着镣铐的人勒得更紧;接着就给他们穿上尸衣,带到绞架的木台上,给颈子套上索套。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这些活活的人,随着凳子从脚下抽出,就互相撞碰着,全身的重量立刻把自己颈上的索套拉得紧紧,于是痛苦地窒息而死。这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只消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吊在绳子上的死尸,起初还慢慢地摇晃着,后来便一动不动地停住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上流人物,有学识的文明人士为自己的人类弟兄热心安排和想出来的。他们出主意,要悄悄地,黎明时候干这些事,这样就谁也不会瞧见;他们出主意,让执行的分担这些暴行的责任,以便每个人都认为并且会说:他不是罪人。他们出主意搜罗堕落和不幸的人,一面迫使他们做我们想出和赞成的事,一面又装模作样,好像我们很厌恶做这种事的人。他们想出的主意甚至是如此微妙,一些人(军事法庭)只作判决,但行刑时必需出席的不是军人,而是文官。不幸的、被欺骗的、堕落的、受鄙视的人却去执行工作,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给绳子抹上肥皂,叫它更牢靠地勒着颈子,痛痛快快去喝这些文明的上等人贩卖的毒酒,以便更快更彻底地忘记自己的灵魂,自己人的称号。

    医生查看着尸体,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于是报告上司,工作已经完成,该做的都做了,全体十二个人无疑都死了。上司认为工作做得认真,哪怕这是沉重而且必要的工作,就回去处理自己的日常事务去了。人们取下僵硬的尸体,掩埋起来。

    这难道还不可怕吗!

    这种事不止出了一次,也不仅仅出在俄罗斯人民一个很好的阶层里面这十二个不幸的、被欺骗的人身上,而是几年来一直不停地出在成百成千被欺骗的人身上,而欺骗他们的正是那些对他们干这种可怕事情的人。

    他们干的不单是这种可怕的事情,而且还在同样的口实下,以同样的冷酷无情的监狱里、要塞中、流放地制造种种苦难和暴行。

    这是可怕的,但最可怕的是,干这种事不是出于一时兴起,出于压倒了理智的感情,像在殴斗中、战场上,乃至抢劫时干出来的那样,恰恰相反,而是出于理智的要求,出于胜过感情的打算。因此这些事特别可怕。之所以可怕,那是由于没有任何东西能像从法官到刽子手以及不希望干这种事的人干出来的所至这一切事那样彰明昭着:无论什么东西都不会如此明显、如此清晰地表明专制制度对人类灵魂的害处,一些人统治另一些人的害处。

    当一个人可以夺走另一个人的劳动果实,夺走他的金钱、牛、马,甚至可以夺走他的儿女的时候,我们感到气愤——这是令人气愤的,但更加令人气愤得多的,是一个人可以夺走另一个人的灵魂,可以迫使他做伤害他精神上的“我”、剥夺他精神幸福的事。而干这种事情的人,却心安理得地为人们的幸福安排着这一切,用暗害、威胁、欺骗迫使从法官到刽子手这样的人,做出这些必然剥夺他们真正幸福的事。

    当这一切几年来一直在全俄国发生的时候,这些事的罪魁,那些下令干这些事的人,那些能阻止这些事的人,却满有信心的认为这些事是有益的,甚至是必需的,或者想出一些话来,大谈什么不该让芬兰人象芬兰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而是必需迫使他们要象一些俄国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或者颁布一些命令,说“骠骑兵团队里,袖子的翻口和短上衣的领子颜色应同短上衣一样,而领得的套衣,在袖口的皮毛上边,不得再有镶边。”

    是啊,这太可怕了!

    二,这里最可怕的是,所有这些非人的暴行和屠杀,除了给暴行的牺牲者及其家人造成直接的祸害之外,它们还会给全体人民造成极大的祸害,同时把象干草堆的上火灾那样飞快蔓延的俄国各阶层人民的堕落传播开去。而这种堕落又会在普通劳动人民当中传播得特别迅速,因为所有这些罪行比起普通小偷和强盗全部以及革命家已经和正在犯的罪行,要超过一百倍,而且制造这些罪行时还有一种借口,说什么这是必需的、很好的、非此不可的,而那些在人民的观念中各种与正义乃至神圣分不开的设置如枢密院、宗教院、杜马、教会、沙皇等,不仅为它辩白,而且还竭力支持。

    这种堕落正以不寻常的速度传播着。

    前不久在整个俄国人民中还找不出两名刽子手。还在不久之前,在八十年代,全俄国只有一名刽子手。我记得,当时伏拉吉米尔·索洛维约夫非常高兴地告诉我,全俄国找不到第二个刽子手,只好把惟一的一个从这个地方运到那个地方。现在不是那样了。

    莫斯科一位开小铺子的商人,买卖失败之后,他愿意为政府执行杀人时效力,每绞死一人得一百卢布,短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振了家业,很快就不需要再搞这种副业了。现在照旧做他的生意。

    过去几月里,象各地一样,奥勒尔省要用刽子手,马上有人出来同意办这件事,和主持杀人的官员讲好每人五十卢布。但他谈好价钱之后,知道别处付钱更高,于是这位自愿的刽子手在行刑时候,给犯人穿上了尸衣,却不把他带上木台,而是停下来,走到长官面前,说道:“大人,您给添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要不我就不干。”给他添了钱,他执行了。

    随后又有五人要处决。行刑前一天,一个不知名的人来找主持杀人的官员,希望秘密谈判。主持人出来了。不知名的人说道:

    “前不久有人向您每个要了三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今天,听说决定处决五个。请吩咐全留给我,我每个只要十五个卢布,请您放心,我会干得很好的。”我不知道这提议是否被采纳,但我知道有这个提议。

    政府造成的这些罪行,就这样对一些很坏的,最没有道德的人发生作用。但这些可怕的事件也不能不影响大多数道德的一部分人。大量普通的,尤其是年轻的经营自己个人事业的人,由于不断听到和读到当局,即民众已经习惯当作优秀人士而加以尊敬的那些人造成的骇人听闻的、非人的兽行,非但不理解制造这些可恶事件的人不配受人尊敬,而且会不知不觉地作出相反的判断,他们认为,如果大家尊敬的人做了我们以为可恶的事,那么这些事未必会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可恶。

    如今人们在文章上写着和口头上讲着死刑、绞刑、屠杀、炸弹,就像以前讲天气似的。孩子们玩绞死人的游戏。孩子或中学生几乎也敢于在剥夺财物的时候杀死人,象从前打猎一样。杀死大地主、占有他们的土地,现在许多人认为是解决土地问题最可靠的办法。

    总之,由于政府的所作所为,它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容许杀人,容许任何罪行,如抢劫、偷盗、撒谎、酷刑、屠杀等等,都被那些为政府所败坏的不幸的人认为是十分自然的,人类本来就有的事。

    是的,不论事件本身多么可怕,它们所造成的道德的、精神的、看不见的祸害更加可怕得无法相比。

    三,你们说,你们制造这些恐怖,是要建立安宁和秩序。

    你们建立安宁和秩序!

    你们究竟是怎样建立的呢?你们,基督权力的代表,受到教会人士赞扬和鼓励的指导者、教师,你们消灭人们最后剩下的一点点信仰和道德,制造最大的罪行:即谎言、背叛、各种各样的酷刑,以及违反每一颗尚未完全败坏的人类良心的最坏和最可怕的罪行:即不是单数的屠杀,不是一次屠杀,而是多数的屠杀,无尽的屠杀,并且你们还想引用各种愚蠢的条文为它们作辩护,而这些条文是你们写在被你们侮辱地称之为法律的你们那些愚蠢和虚伪的书里的。

    你们说,这是使人民安宁和消灭革命的惟一手段,但这显然是一句假话。很清楚,这并不是满足全体俄国庄稼人最起码的正义要求:消灭土地私有,恰恰相反,而是在肯定私有,并且以种种办法激怒人民,激怒那些开始和你们进行暴力斗争的轻举妄动和满腔愤怒的人,既然使他们遭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流放和监禁,绞死孩子和妇女,你们就不能使他们平静。要知道无论你们怎样竭力摧残自己人类本来就有的理智和爱,它们还是存在于你们心中,你们应当醒悟,应当想想,这样就会看到,要是像现在这样行动,即参与这些可怕的罪行,你们不仅不能医治病症,而且只能使它加重,使它深入膏盲。

    这本来是十分清楚的。

    发生这种事件的原因,无论如何不在物质世界的事件里面,而是全部问题都在人民的精神情绪当中,并且有所变化,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它回到以前的状态,正象不能把成年人再变作儿童一样。社会的愤怒或安宁绝不取决于彼得洛夫是活下去还是被吊死,或者伊凡诺夫不是生活在唐波夫,而是生活在尼布楚,在苦役中。社会的愤怒或安宁只能取决于不单是彼得洛夫或伊凡诺夫,而是极大多数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境遇,取决于这个大多数如何对待执政当局、土地私有、所传播的信仰,也就是说取决于这个大多数认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事件的力量绝不在于物质的生活条件,而是在于人民的精神情绪。如果你们屠杀和折磨哪怕十分之一的俄国人民,那么其余人的精神状态也不会是你们所希望的那样。所以,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连同你们的搜查、侦查,流放、监狱、苦役、绞架——所有这一切不仅不能把人民引到你们想要引到的状态,而是相反,会增添愤怒,消除任何安宁的可能。

    你们说,“那么怎么办呢,现在要使人民安宁,该做什么呢?怎样阻止那些正在发生的暴行呢?”

    回答最简单:停止你们在做的那些事。

    如果谁也不知道,需要做什么才能使“人民”——全体人民安宁(许多人知道得非常清楚,使俄国人民安宁最需要的就是:必须废除土地私有,正象五十年前必须废除农奴制一样),如果谁也不知道,使人民安宁现在需要什么,那么仍然很清楚,要使人民安宁,肯定不需要做只会增添人民愤怒的事。而你们现在做的,恰恰就是这种事。

    你们做的那种事,你们不是为人民做的,而是为自己,为了维持由于你们的谬误被你们认为有利的,实际上却是你们所处的可怜和可鄙的地位。所以,你们别说你们做的那种事是为人民做的,这是谎言。你们所做的一切卑鄙龌龊的事,你们都是自己做的,是为了你们自己自私自利、沽名钓誉、追求虚荣、报复私仇的目的;为了自己能在那种你们所生存并认为是一种幸福的腐化堕落之中再生活一些日子。

    但不管你们讲多少遍,说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的幸福而做的,人们总是越来越懂得你们,越来越鄙视你们,越来越不像你们希望的那样看待你们的镇压和制止的措施。你们希望把这看做为某种高级人物集合体的,政府的行动,而他们却看做是个别一些不怀好意的自私自利之人私自干的坏事。

    四,你们说:“开头的不是我们,而是革命家,而革命家的可怕暴行,只能用强硬的(你们这样称呼你们的暴行),强硬的政府措施来镇压。”

    你们说,革命家造成的暴行是可怕的。

    我不争辩,对这个我还要加上一点,他们的事业除了可怕以外,也同样愚蠢,同样击不中目标,正像你们的事业那样。但他们做的事:所有这些炸弹和暗害,所有这些极其可恶的谋财害命勾当——所有这些事不论多么可怕,多么愚蠢,都远远不如你们干出的那些事罪大恶极和愚蠢。

    他们做的完全和你们一样,并且也由于同样的动机。他们象你们一样,抱着同样的(我想说可笑的,如果它的后果要不是这样可怕的话)谬见,一些人只管拟订计划,应当照他们的意见建立多么合乎希望的社会,他们就有权利和可能照着这个计划安排另一些人的生活。谬见一模一样,达到臆想目的手段也一模一样。这些手段是直到杀死人的种种暴力。为暴行作的辩解一模一样。这辩解就是为多数人的幸福做出的坏事,不是不道德的,因此,如果能为多数人实现我们所想象、所预见以及希望设置的那种假设出来的幸福境遇,就可以说谎、抢劫、屠杀,而不破坏道德的定则。

    你们,政府人士们,把革命家的事业称之为暴行和滔天大罪,但他们过去没有做,现在也没有做任何你们不曾做过的事,你们也不曾做到极端的事。所以,当你们使用你们用来达到自己目的的那些不道德的手段时,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指责革命家。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些事;你们雇用间谍特务,一再欺骗人们,在报刊上传播谎言,他们也这样做;你们使用种种暴力手段夺取人们的财物,按你们自己的意志处置,他们做的也是同样的事;你们处死你们认为有害的人,他们也这样做。凡是你们能够用来为自己辩护的一切,他们也同样用来为自己作辩护,且不说你们还做了许多他们没有做的坏事,如挥霍人民的财物,准备战争和进行战争,征服和压迫异族人民等等。

    你们说,你们有你们遵循的古代传说,有往时伟大人物的活动典范。他们也有同样来自远古的、比法国大革命还要早的传说,而伟大人物,可以仿效的典范,为真理和自由牺牲的殉难者,也不比你们少。

    所以,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那么,这仅仅是你们希望一切都象过去和现在这样保留下来,而他们却希望变革。当他们想着一切不能永远原封不动,如果他们没有从你们那里取来的,荒唐和有害的谬见。以为一些人能知道未来一切人所特有的生活形式,并且可以用暴力建立这种形式,那他们就会比你们更加正确。其余一切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种事,而且采用的手段也是同样的。他们完全是你们的学生,他们,象俗话说的,全是你们一盆水果的几滴水珠;他们不仅是你们的学生,他们还是你们的产物,你们的孩子。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他们。所以,当你们想以强力镇压他们的时候,你们所做的,就和一个人使劲在挤对他开着的门一样。

    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那么,这绝不会有利于你们,而是有利于他们。他们可以从轻的理由,第一,他们的暴行是冒着很大的个人危险干出来的,这种危险比你们冒的大得多,而冒险和危险,在易于受骗的年轻人眼里,可以为许多过错辩护。第二,他们极大多数都是年纪轻的人,本来容易犯错误;你们却大部分是成熟的人,年老的人,对犯错误的人是能持以心平气和、宽宏大量的理智态度的。第三,利于他们的可以从轻的理由还有,不论他们的杀人行为多么可恶,他们还不象你们的施里塞尔堡要塞、苦役、绞架、枪毙那样冷酷残忍。第四条可以减轻革命家罪过的理由,他们都毫无疑义地不接受任何宗教教义,认为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因此,为了臆想的多数人的幸福而杀一个人或几个人,他们的行动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然而你们,政府人士们,从下级的刽子手到高级的主管他们的人,你们是扞卫宗教、扞卫基督教的,而基督教无论如何也同你们所干的事不能相容。

    你们,年老的人,另一些人的领导者,基督教的信奉者,你们说:“不是我们开的头,那是他们”。这就象打架的孩子,因打架遭到斥责时说的话一样。你们,担当人民统治者角色的人,不会也不能讲出任何比这更好的话了。可是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们是承认这样的人为上帝的人,他以最明确的方式不仅禁止任何屠杀,而且也禁止对我们弟兄发泄任何怒气;他不仅禁止法庭和惩罚,而且也禁止责备我们的弟兄;他以最明确的言词废除一切惩罚,承认永远宽恕不可避免,无论罪行会重复多少次;他吩咐把右脸送给打了你左脸的人,而不要以恶报恶;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妇女被判受石块打击的刑罚,这就非常简单、非常明白地表明一些人不能责备和惩罚另一些人。你们,承认这位导师是上帝的人,除了“他们开了头,他们杀人啦,——来吧,咱们也来杀他们”,却找不到任何别的话说明自己做得对。

    五,我熟识的一位画家想画一幅《死刑》图,需要一名刽子手作模特儿。他打听到那时莫斯科有一个看门的仆役做刽子手的工作。他去到看门人的房子里。这天是复活节。家里人衣冠楚楚,都坐在茶桌旁,男主人却不在,后来才明白,他看见陌生人,就躲起来了。妻子显得很困窘,说丈夫不在家,但小姑娘却道出了他的底细。

    她说:“爸爸在阁楼上。”她还不知道,她父亲知道自己干坏事,所以他应当害怕大家。画家向女主人解释,他需要她丈夫作“模特儿”,好照着他的模样画一幅肖像,因为他的相貌适合这幅想画的画(当然,画家没有说他需要这位仆役的相貌画一幅什么画)。同女主人谈了一阵,画家为了做个人情,就向她提出一个建议,说可以把她的小男孩带回去学画。这个建议显然博得了女主人的好感。她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男主人皱着眉头进来,很阴郁,有些惊慌不安,他把画家一直追问了好半天,为哪桩事,是什么缘故他需要的正好是他。当画家对他说,他在街上遇见过他,觉得他的相貌很适合画画。仆役问,他在哪里看见他的?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显然,由于害怕和疑心有什么坏事,他完全拒绝了。

    是的,这个动手干的刽子手知道他是刽子手,知道他干的是坏事,由于他干的事,人们都憎恨他,他也害怕人们。我认为,这种意识和在人前的恐惧至少可以洗刷他的部分罪过。而你们大家,从法庭书记到首席大臣和沙皇,每天发生的暴行的间接参加者,你们仿佛不感到自己有罪,也不觉得可耻,而参与制造恐怖,你们是应当感到可耻的。不错,你们也害怕人们,象那个刽子手一样,你们对罪行的责任越大,就害怕得越厉害:检察官比书记怕得厉害,法庭庭长比检察官怕得厉害,省长比庭长怕得厉害,总理大臣怕得更加厉害,而沙皇又怕得比所有的人厉害。你们大家都害怕,但不是由于你们知道你们办坏事,象那个刽子手似的,而你们所以害怕,是由于你们觉得人们在办坏事。

    因此,我认为,不论这个不幸的仆役堕落到何等不可救药的地步,比起你们,比起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参与者和多少负有一些罪责的人,只责备别人而不责备自己、还趾高气扬的人,他们在道德上毕竟高超得多。

    六,我知道,一切人都是人,我们大家都是弱者,我们大家都怀有谬见,一个人不能责备另一个人。我和我的感情作了长久的斗争,我这感情是这些可怕罪行的肇始者过去和现在激发起来的,而这些人在社会的阶梯上爬得越高,就激发得越加厉害。但现在我再也不能,再也不愿同这种感情斗争了。

    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第一,这是因为这些看不见自己罪孽的人需要揭发,他们自身需要揭发,在这些人表面的奖励和颂扬影响之下赞助他们骇人听闻的勾当,甚而还竭力仿效他们的无数庶民百姓,也需要这种揭发。第二,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再作斗争,这是因为(我公开承认这点)我希望我对这些人的揭发,能引起我非常希望的通过某种方式把我从他们那些人的圈子中革除出来,我现在生活在他们当中,不能不感觉到自己是发生在我周围的罪行的参加者。

    要知道,现在在俄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共同的幸福,为生活在俄国的人生活温饱、太平安宁而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也是为了生活在俄国的我而做的了。然而,为了我,这却是人民贫困,被剥夺了起码的、天赋的人的权利一一使用他们所诞生的土地。为了我,这是数十万穿上制服,被训练来杀人的失去幸福生活的庄稼汉;为了我,这是负着歪曲的隐瞒真正基督教的主要职责的冒称宗教界的人们。为了我,这是把人们从此地驱赶到彼地;为了我,这是千千万万生活在俄国的饥饿的工人;为了我,这是千千万万在不够大家使用的要塞和监狱中死于伤寒和瘟疫的不幸的人。为了我,这是被逐放、被监禁、被绞死者们的父母和妻子的痛苦。为了我,就是这些特务侦探和阴谋暗害,是这些杀人的警士,因杀人得到奖赏的人。为了我,这是掩埋成十、成百遭枪杀的人;为了我,这是以前很难找到,而现在却不那么厌恶这种事情的刽子手的可怕工作。为了我,是这些绞架和吊在上面的妇女、儿童和男人;为了我,这是人们相互间可怕的愤恨。

    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做,我是这些可怕事情的参与者,这样的断言不管多么荒唐,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宽敞的房间、我的午餐、我的衣服、我的余暇和为了铲除想要夺取我享用之物的那些人而造成的可怕罪行之间,有着毫无疑义的依附关系。虽然我知道,如果没有政府的威胁,会把我所享用之物夺走的所有这些无家可归、满腔愤恨、堕落败坏的人,都是政府自己制造出来的,但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今天的安宁实际上是政府现在制造的恐怖造成的。

    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不能,我应当从这种痛苦的处境里解脱出来。

    不能这样生活。至少是我不能这样生活,我不能,也不会。

    因此我写下这篇东西,我将全力以赴把我写下的东西在俄国内外传布,以便二者取其一:或者结束这些非人的事件,或毁掉我同这些事的联系,以便达到或者把我关进监牢,在那里我会明确意识到,所有这些恐怖都不是为我制造的,或者最好是(好到我不敢希望有这样的幸福)象对待那二十个或十二个农民似的,也给我穿上尸衣,戴上较圆帽,踢开凳子,让我全身的重量勒紧套在我这衰老喉管上抹了肥皂的套索。

    七,现在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中的一个目的,我呼吁这些可怕事件的所有参加者,我呼吁大家,从给人类兄弟、给妇女、给儿童戴软帽,套绞索的人开始;从典狱官到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主要指挥者和许可者。

    人类兄弟们!醒悟吧,反省吧,要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回想回想你们是谁。

    要知道,你们在成为刽子手、将军、检察官、法官、总理、沙皇之前,你们首先是人。今天你们出现在神的世界,明天就不会有你们了(你们,过去和现在都为人们特别憎恨的各类刽子手,你们特别需要记住这一点)。难道你们,神的世界上短瞬即去的人——要知道,如果你们不遭杀害,死神随时随刻都站在我们大家背后的——难道你们在你们光明的时刻,看不出你们生活的使命不能是折磨人、杀害人,对自己被杀却吓得发抖;看不出你们向自己说谎,向人们和上帝说谎,却要自己和人们相信,你们参加这些事情,是为千百万人的幸福做一件重要和伟大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没有为环境、阿谀逢迎和司空见惯的诡辩所陶醉的话,——想出这一切话语,其目的不过是即使做坏事也可以认为自己是好人?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正如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有一件包含其余一切事情的真正事情,——要遵照派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志,活过赋予我们的一瞬短暂时刻,要遵照那个意志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意志所希望的只是一件,就是人人相爱。

    可是你们在做什么呢?你们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用在什么上面呢?你们爱谁?谁爱你们?是你们的妻子吗?你们的孩子吗?但这并不是爱。妻子和孩子的爱,这不是人类爱。动物也会这样爱,而且更强烈。人类爱,这是人人相爱,是爱一切人,象爱神的儿子和弟兄一样。

    你们对谁有这样的爱?谁也没有。那么谁爱你们?谁也不爱。

    人们害怕你们,象害怕刽子手或野兽一样。人们奉承你们,因为他们在心里鄙视他们,憎恨你们,——那是恨得多么厉害啊!你们知道这个,你们害怕人们。

    是啊,你们大家都想想吧,从高级到低级的参加屠杀的人们,你们都想想你们是谁,停止你们所做的事吧。停止吧,——这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个人,不是为人们,不是为了人们不再责备你们,而是为自己的灵魂,为不管你们怎样摧残都活在你们心中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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