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生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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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赵武被一阵狗叫惊醒,他翻身坐起,支着耳朵倾听街上的动静。这时他心存警惕却不曾想到一桩对他今后命运影响深重的狞厉之灾正向他走拢。他没有预见未来的本领,他的警惕只是一个抗日村长在战乱年月里的通常反应。狗却能先知先觉,夜半狗叫总是与“有情况”连在一起。抗日队伍三令五申要老百姓杀狗,可狗总是杀不尽绝,就像菜园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生出一茬,而狗的存在实际上便标志着他这个村头儿的失职。赵武怀着对狗无限憎恨的情绪将目光投向窗子。窗纸还黑,腊月的夜晚总是一黑到底。他猜不出是什么时辰,只约莫觉得离天亮还早,据点里的鬼子一般不在夜间行动;二狗子胆更小,大白天出动都心惊胆战;至于抗日队伍,也一般不跑到这偏远地方和日本人交手。他猜不到伴随狗叫究竟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没准是狗日的狗无事生非吧。他这么想心弦便松弛下来,打个哈欠准备倒头再睡。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敲门声。是那种具有暗号特征的敲门,这敲门声如同一场戏剧的开场鼓点,使他由此进入了角色披挂上场,且从此再难脱身。于是他就牢牢记住了“民国三十三年腊月十三”这个于他于石沟村都极其不祥的日子……

    赵武跟报信民兵走在街上狗叫便停止了。狗怕仇人赵武,怕得听到他的脚步声便立刻屏声顿息。村子一下子寂静下来。天是阴着的,不见星月。赵武和民兵沿黑乎乎的村街往村中赵家祠堂走去,不久便走到近前。即使在黑下看,这祠堂也很有些气势,壮壮的,像一只巨兽匍匐在那里。赵武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进到院中,看见四五个黑影站在柏树下面,黑暗中看不清这伙人的面目和装束,却看见个个手里都有家伙。民兵低声对他们说:“村长来了。”“我是赵武。”赵武同样压低声音对他们说。一个手持短枪的黑影走到赵武身前,伸手拍拍他的肩。“我们的吴队长。”另一个黑影介绍说。赵武说:“吴队长和同志们辛苦了。”吴队长说:“为抗日辛苦也是应该的。”赵武说:“吴队长有事只管吩咐。”他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可别是来要给养的啊,眼下正是青黄不接,许多户已经断顿,没断顿的也顶多挨过年去,要给养可是难张罗啊。但他的担心很快便被排除了,吴队长未提给养的事。吴队长问:“这里安全吗?我是说鬼子和二狗子经常来骚扰吗?”赵武说:“咱这地场偏僻,又穷,兔子不拉屎,鬼子和二狗子从村边过了几遭,都没进村。”吴队长说:“这很好。”赵武问:“同志们要住下来吗?那赶紧派房子。”吴队长说:“不住,我们有件重要任务要交给你们完成,交代完就走,天亮前必须赶回山里。”赵武说:“吴队长,有任务你只管交给我们,保证完成。”吴队长说:“好,时间关系只能简单说:我们侦察队抓了一个鬼子和一个汉奸,往根据地带时与鬼子队伍遭遇,鬼子发现抓了他们的人,紧追不舍。仗打得难解难分,俘虏带不回根据地。只好由陈队长带人将鬼子引开,我将俘虏转移,就带到这里。既然你们村一向不被敌人注意,就把俘虏暂交你们看押。这就是你们村抗日政府的任务,清楚了吗?”赵武听是听清楚了,可心中不免慌乱:将俘虏押在这里,一旦走漏风声,让鬼子知道,全村百姓就得遭殃;再说他们也缺乏看押人犯的经验,要让人犯走脱便无法向抗日队伍交差。吴队长见赵武不吱声,有些急躁,又问:“听清楚了没有?”赵武说:“听清楚了。”吴队长说:“有什么困难吗?”赵武说:“没困难。”他心里明白即使有困难也是说不出口的,身为抗日村长,接受抗日任务必须是无条件的,不能讲价钱,也不能暴露畏难情绪。他说:“没问题,就交给我们吧。”赵武说着向四周黑暗中寻觅俘虏,却没看见。吴队长说俘虏未带进村,留在村外的树林里,他让赵武和民兵跟他去那里交接。

    吴队长说的地点在村子的东面。他们沿街匆匆走去,天幕显得比先前明亮。赵武忽然止步,向吴队长问询以后咋办。吴队长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咋办?”赵武说:“俘虏,我们看押到啥时为止呢?”“这个嘛,”吴队长想想说,“半个月以内我们会派人来解走。”赵武问:“是半个月吗?”吴队长说:“是,你们要保证不出任何问题,出了问题你们要负全部的责任!”吴队长说完,又大步流星朝村外走。赵武理解吴队长的急迫心情,若再耽搁下去,他们就无法在天亮前越过敌人的封锁线了。

    再往前走过去,赵武就看见被绑在树上的两个黑色人影,都被捂了眼。这是赵武头遭同敌人这么近打照面,不由打个战栗。

    曙光里石沟村迎来不凡的一天,揭开村庄抗战史崭新的一页。在这之前,由于此处偏远贫瘠,交战双方都没将这个猴腚大小的地盘看在眼里,将其排斥于战争之外。小村人对于战争的体验仅是遥听天边隆隆炮响以及远眺扛膏药旗的日本鬼子从村外过兵。初时,人们是心惊胆战的,害怕鬼子走着走着一头扎进村里来发疯。可没有,鬼子坚持对小村的无视与轻蔑,一次也没进村。久而久之,人们就宽了心,对过兵就不当回事了。自然,外面战争的消息还是不间断传来,传得最多的是鬼子杀人不眨眼的暴行。小村人对这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将信将疑。早年间,村里在城里做事的人和日本人打过交道,有的就在日本人的洋行里做事。他们说那时见过的日本人和气得很,见人就笑,点头哈腰,老实得像猫似的。不信就是这些人一变脸就成了虎狼,成了恶魔?干出那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体?!总之,在这之前的石沟村,是战争汪洋大海的一个小孤岛,人们孤陋寡闻,不谙世情,也无所作为。而今日,一个鬼子的到来便打破了村子固有的沉寂,小村终于和战争沾上了边儿。小村将为自己本来平庸无奇的村史绘出闪光的一笔。

    日头从赵武家院墙升起时,夜晚进村的人犯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被民兵看守在赵武院中。村里没有现成的牢狱,也没有可临时充作牢狱的空房。祠堂虽说空闲,但那是赵氏列祖列宗的居处,岂能派上这等用场?万般无奈,赵武只好将人犯关押在自己家中。冬日的阳光从院墙上斜照进院子,照在杏树下捆着的日军少尉和汉奸翻译官身上。少尉三十出头年纪,圆脸尖下巴,酷似一个倒置的葫芦,眼光不善,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汉奸翻译官看上去比少尉年轻,也英俊些,并排捆着比日本人高出半个头。他没日本人那副神气,惶惶的,没血色的脸像贴了一层糊窗纸。

    按照吴队长临别的指示,赵武他们开始对俘虏进行审讯,之后须将口供送往根据地。这本不是村里应承担的任务,他们从未审讯过人犯,没常识也没经验。只因吴队长他们没来得及审讯,这任务便连同人犯一并交给了村抗日政府。

    与赵武一起审讯的有村国救会会长赵树勋(村人皆称其五爷)和民兵连长赵志。记录口供的是小学堂先生孙一更。

    审讯就在院子的杏树下。

    赵武先审翻译官。

    “你抬起头。”赵武说。

    翻译官抬起头,怯怯地望着赵武。“你姓啥?”赵武问。

    “姓周。”

    “叫啥名?”

    “周若飞。”

    “家哪里的?”

    “上庄。”

    “是本县上庄吗?”

    “是。”

    “上庄我熟悉,你爹叫啥名?”

    “周洪业。”

    “大财主周洪业?”

    “是。”

    “恁好日子不过,操蛋给日本人当狗腿子!”

    “我不情愿。日本人刀搁脖子……”

    “你咋不跑?”

    “我家就在日本人炮楼底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杀了多少中国人?”

    “我没杀过人。”

    “不能。”

    “我要撒谎立马崩了我。”

    “没杀人,坏事都干了啥?”

    “我没干……”

    “你没干坏事日本人养着你白吃饭?!”“要说干坏事就一样。”

    “说!”

    “就是把日本话翻成中国话和把中国话翻成日本话。”

    “满世上人就数你个鸟嘴能!”

    “我有罪。”

    “他叫啥?”

    “小山万太郎。”

    “他是多大的官?”

    “是少尉。”

    “少尉算个啥官阶?连长、营长还是团长?”

    “顶多算连长。”

    “他杀了多少中国人?”

    “不晓得。”

    “你问他。”

    “他不懂中国话。”

    “你刚才不是说能把中国话变成鬼子话?”

    “是。”

    周若飞向旁边的小山偏偏头,问他杀过没杀过中国老百姓。

    小山把头一扬答:“杀过。”

    周若飞吓白了脸:“不能这么招,说没杀。”

    小山不在乎:“说杀了又怎么样!”

    周若飞恨恨地:“你不想活命了?”

    小山晃晃头:“大日本皇军性命是属于天皇的,生为天皇征战疆场,死为天皇捐躯尽忠。”

    赵武见鬼子叽里哇啦说个没完,有些不耐烦,问:“他咋说?”

    周若飞答话:“他说他没杀过中国人。”

    “他胡说。”

    “他是军需官,职责管给养,杀人轮不着他。”

    “哼,喂饱了鬼子兵让他们杀和自己动手没两样。”

    “这……终归是两回事……”

    “王八蛋,你还护着他,他是你姐夫还是你舅子?”

    “别杀他。”

    “不杀留他祸害中国人?”

    “日本人知道我跟他一块去征粮,杀了他我也活不成。”

    “狗日的,你以为杀了他还会留下你。”

    “饶命啊!”

    “我问你日本人的情报你说不说?”

    “说。我全说。”

    “那你说?”

    “是,我说,可有句话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问啥话?”

    “就是……坦白不坦白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

    “那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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