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听了你刚刚的讲演,我们想顺便问个问题。
答:问吧,我很乐意回答。
问:你怎么看“美女小说”和“美女作家”?
答:我很惭愧没有写出“美男小说”,很遗憾没有成为“美男作家”。
问:是吗?那么我们可以理解这将会是你今后写作的一个目标吗?
答:不会,因为那是我不可企及的目标。
问:能否透露一点你最近的写作吗?
答:最近我什么也没写。
问:那你……
答:我在玩。
问:玩?
答:对,玩。
问:玩什么,可以说说吗?
答:可以呀,玩人。
问:玩人?
答:对呀,男人玩女人,女人玩男人。
问:不懂,请指教。
答:这有什么不懂,世界上人最好玩。玩别的都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只有玩人可以互动。
问:明白了。再请教一下,以上高论我们可以发表吗?
答:当然可以。
这次采访,电视台在领导审节目时给剪掉了,晚报一字不拉地登了出来。一直深藏不露的何为临到毕业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在当地媒体上火了一把,在学校里一时名声大噪,得到所有明星一样的待遇:无论在饭堂还是在路上,到处有人指指戳戳。
何为一向厌恶媒体,媒体也在事实上从没有注意过何为。当地媒体忽然对他发生兴趣,并非因为他终于搞出了一本什么骇世惊俗的大作,而是因为他论文答辩时的讲演。他的毕业论文的立论是艺术起源于性交,不研究性交,无以进入艺术,更遑论成为大师。而他接受采访的理由是:为什么不呢?
报纸出来的那天,一帮人在缸鸭鸡聚会。就要各奔前程了,班上的各帮各派都在热火朝天地联谊。缸鸭鸡的这次聚会,中心话题自然是晚报的那篇采访何为的报道。
大马是金庸迷,臧否人物全唯金庸是尊,说,真真想不到,何为是班上的扫地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许多事做难,做了说出来更难,说得如此之透,如此之精彩则是难上加难。新斯基也肯定,这是一篇有世纪性的人性宣言,振聋发聩。何为自己倒是一贯的实在,他要的就只是那份彻头彻尾、彻里彻外,那份酣畅淋漓、皿大皆空,那份痛快,那份爽。
那天晚上来找猴子的是她丈夫。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妻子的偷情,并且居然知道了何为和何为的寝室。他是踩准了点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不是新斯基大马那一大帮人的出现,光一个巫婆屁事不顶。真要让人在床上逮着,什么爱情不爱情,就是一对狗男女。
事后说起,何为真是心有余悸,也因此对新斯基大马他们满心感激。也因此晓得人的品行与义气并不是一回事。
“不在床上逮着就不是‘狗男女’了?‘狗男女’怎样?脱光了,人和狗有什么区别?什么叫‘文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倒是。”
众皆附和。
猴子跟她丈夫眼睁睁地从他面前走掉的第二天,何为不顾一切地去了猴子的学校。事先他给跟猴子同班的那个女同乡打过电话,晓得让丈夫接到宾馆去的猴子还要到学校来收拾行李,办离校手续。他是早饭后去的,猴子却是下午才来的,并且有丈夫在身边陪着。他就一直在后面鬼鬼祟祟地跟踪。快到晚饭的时候,他横下一条心又给那个女同乡打了个电话,让她转告他今天一定要见到猴子。
“你疯了,这么蛮不讲理!”
女同乡正要去赴宴。猴子丈夫今晚在学校的一家豪华餐馆宴请猴子在这次进修期间最要好的几位同学。
“求求你,再帮我一次。”
何为快哭出来了。
“帮你?哪个帮我呀。”
女同乡酸酸的。她有很长时间都想不通,自己本来是怀了仰幕去接近何为的,临时拉了猴子做伴,一大半是做自己的陪衬——她自信比猴子更有资格被看作美女,却成了别人的月佬。
“你要不帮我,今天我就死在那个餐馆门口。”
何为撒赖。
“你去死吧。”
说是这样说,女孩到底是女孩。宴会结束前,女同乡还是让猴子出来了。她刚刚走下台阶,隐藏在暗处的何为一下冲上去,一把横抱起她,跳进坡下的树林。
猴子没有挣扎,听任着何为的肆意妄为,未了说:
“好孩子,我害了你了。”
“你说什么?”
何为打了个冷噤,忽然意识到,他们的末日到了。
“对不起,”
猴子轻轻地啜泣起来:
“让我走吧,卫生间上不了这么久的。”这是最后一次猴子在何为面前眼睁睁地消失。
何为走出树林,走出学校,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好几遍,他才忽然醒悟,难受而凶狠地说:
“哪儿最快活就去哪儿。”
司机很精明。晓得碰上了大玩家。一路眉飞色舞,把何为拉到了这个开发区。一来这里确是新近城里玩家的热点;二来拉了这趟活儿,他今夜就可以收工了。
他们在一条街的头上停下来,司机说:一条街,随便你进哪个门,都有的是乐子。
在一大片“工业园区”之外派生出老长的一条新街,几乎都是贴了瓷砖的简易小楼,几乎都像公共厕所,又几乎都张灯结彩。浓艳刺眼的粉红色使得一条街就像是夜晚黑色的郊野上的一条血痕。
车子刚走开,就有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是来耍娃娃的?”
何为回头,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孩。
“你看我要得么?”
女孩又问。
“多少钱?”
何为凶凶的。
“这街上很便宜的,一百、二百的都有。”
“我是问你。”
“随你。”
女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去哪儿?”
“随你。”
“怎么随我?你在哪儿坐台?”
何为努力装得很老练。
“……要不,去我家……”
女孩讷讷说。
“走吧。”
何为不假思索。纵是陷阱又怎样,无非就是消失。若是结束,就应该是另一个开始。
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像是走过了几道田埂。女孩走在前面,好几次站住等何为。何为说:“干吗停下,走你的。”女孩不做声,又走。那间屋子黑糊糊的一团,只知道是个单家独户。女孩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何为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跟进去。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亮起了一个小蜡烛头。蜡烛头搁在一张破木桌的角上,破木桌下面是一张铺着破烂被单的老式板床。女孩紧接着就脱衣服,扒光了上面,接着扒下面。
“你干吗?”
何为失声问。
“?”
女孩疑惑地眨着眼睛,细瘦的身子瑟瑟着。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抱起来,护住已经暴露的乳房。
何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问题问得毫无道理:不知道干吗,那你干吗来了?好在脑子好用,他马上又问:
“床中间干吗拉个帘子?”
女孩迟疑着。
“拉开。”
何为说。
女孩顺从地把那张悬挂着的破被单撩起一角。
一张苍白的瘦得差不多接近骷髅的小脸从那只撩起的被单角下露出来,令人恐怖的不是苍白和枯瘦,而是那张脸上的笑容,极其努力却又凝固不变的笑容。
“这是我男人,结婚没有几天就出去打工,后来给人送回来,就是这样,快一年了。你只管放心,除了吃跟屙,他啥子也不晓得。”
何为扭头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想想又忽然站住,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回去拍到那个蜡烛头边上,逃窜似的跑出屋子。
这次虽没有人港,却是真正的处女航。何为跟谁也没有讲过。那天晚上他是让出租车把他一直送到学校宿舍楼下边他下去取了钱才付人家车费的。这种傻逼事要是让新斯基大马他们知道,除了耻笑,他还能得到什么。
就要各奔前程了,班上的各帮各派都在热火朝天地联谊。今天的聚会是一个卖性保健品的小老板为他们的这次消费买单。小老板自己掏钱出了好几本装帧精美的诗集。这年头还有喜欢出诗集的老板,真是文人们的福气。
车子在一片最晃眼的霓虹灯前停下来,早已守候在门口的一大帮马仔蜂拥上来拉客。
去去去。
小老板轰道:
“你们老板呢?”
马仔们赶紧让出一条路,晓得来了大主顾。
老板是个虾子似的年青人,一看就是个吸毒的。带着车上下来的这一帮穿过那面霓虹墙,很快就进入一条没有灯光的走廊,在七拐八弯的隧道似的黑暗中也不知摸索了多久,才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开阔些的场子。顶棚是瓦,四面的墙根是一圈沙发:木的、布的、假皮的,都有,一律陈旧不堪,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
“各位先在这里等着,小姐马上就到。”
虾子一边说话一边吞口水。
“不是讲好了的么,怎么让我们等,应该你们等才是。”
小老板说话跟老子似的。
“怪我怪我,不晓得你们这么快到。”
虾子一下没管住,口水流得老长。
说话的时候小姐已经到了,来了一串,一个个都粗俗得要命。小老板一眼就看出了大家的不屑,说:
“各位莫介意,今天就是请大家来吃野味的,跟五星宾馆的鸡自然是没得比,但各有各的风味。一会你们就晓得了。”
原来这个烂场子只是个中转站,接下来加倍壮大了的队伍又跟着虾子继续长征。明明暗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宽宽窄窄,晕头转向地穿过了好几幢房子,总算到了地方。虾子在什么地方摸到开关,“拍”的一下,众人的眼睛给雪亮的白炽灯光刺得乱冒金星。
是一个三居室的单元房,简单装修过,房间有床,客厅有沙发,除此没有住家的痕迹。
“这里你们尽可以放心,想怎样尽兴就怎样尽兴。客厅里表演节目,要办事就去房里。”
虾子交代完,躬身退出,小心带紧了房门。
几个乡下妹子已经光溜溜地站在白炽灯下。虾子一走,她们就一人逼住一个先生,把对方推到沙发上。然后就发出各种各样极尽淫荡的媚叫,做着各种各样的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动作在对方身上一通乱蹭。
已经被两只硕大的乳房挤压着的何为忽然闻到她的血盆大口里呼出来的极大的口臭,一下站起来,对那个手足无措的女孩说:
“你去他那儿,他牛高马大,一个小姐不够的。”
自己就远远地站到一个屋角上。
这种乱蹭只是制造气氛的序幕。然后是正式表演。
这类表演先前只是听从新马泰回来的人讲过,没想到内地这么快也有了:阴部吸烟,拧瓶盖,往阴道灌水,灌乒乓球,灌一长串系在细线上的长长短短的钢针……然后再喷出来,挤出来,一点点地扯出来。
几个女孩野兽似的赤裸裸地仰在沙发上,相互比试着,看谁喷得高,挤得远,扯得长。她们一脸的严肃,神情极为专注,相互之间还暗暗地较劲,争风头,你追我赶。她们在乡村贫瘠的泥土上长大,天真质朴就像养大她们的极少杂质的泥土。学大寨,她们是铁姑娘;卖淫成职业的一种了,即便非法,她们也不肯落后。她们其实很无邪,没有多少文明的污染,也就没有羞耻,更说不上痛苦。顶多有那么一点炫耀自己的能力的虚荣。用不着别人的酸溜溜的怜悯。
新斯基大马他们看得如醉如痴,不时来一阵响亮的鼓掌喝彩。几个女孩也便更加忘我地花样翻新,使尽浑身解数。
何为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走出了房间。他有点想呕吐。当人把自己作践到那么不堪的程度的时候,受作践的就不只是那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类的整个的“人”。
街上的空气虽然依旧充满了脂粉味,但比屋子里的恶浊好多了。何为站在街上,四顾茫然。那帮人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等他们。心里却有一个隐约的想法明确起来:先去看看那个上回碰到的女孩。那天跑出屋子,他才发现那屋子其实离那条新建起的街道不远,就在隔着几丘稻田的一个小山包下面。也不是单家独户,只是周围的房子都推到了。这是一个已经拆迁得差不多的小村庄。
但这次,何为回到上次下车的街头,再找到街边那个本来可以看见隔着稻田的那个小山包的地方,却发现对面那间屋子已经没有了,连同它依凭的那个小山包也在不知什么时候给推平了。
如果告诉别人,别人不会相信,这太像编得拙劣的小说。真是奇怪,有时候,真实就是比虚构还假。
街道像那天一样血痕似的夜晚黑色的郊野浓艳刺眼地红着。革命和性,都以红色做标志,这是另一件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情。是不是因为革命和性都是人的欲望的最直接的表现,而红色能给予欲望最为强烈的刺激的缘故呢?
在这个孤单寂寞的夜晚,何为成了一个自我放逐的哲学家。他忽然有点辛酸,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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