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三一声不响地失踪了一个月,又一声不响地回来了。
只是带给了大家一个晴天霹雳。她已经一声不响地办理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并在柳真如和苏北放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买好了去北京的车票。
打包行李的过程无法瞒住父母,苏三三这才表情从容地告诉柳真如:“妈,我想画画,我想追随自己的梦。”
李双和苏二二以为苏三三是奔着北京那个老Q去的,过了一年后才知道,三三是和楐在一起。两人合作完成的一组油画《生命》,和楐的系列油画《生》即将在北京展出。
原来,那段失踪的日子,苏三三去参加了大学毕业十三周年的聚会。在聚会上,苏三三意外地见到了楐。楐已经在同学的视线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初见面无波无澜。他们像两股水流从不同的方向汇合在一处,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晚饭后大家在一个小酒吧聚,苏三三和楐远离人堆坐在吧台边,每人手中一杯威士忌,话不多,慢慢喝,远远地看昔日的同窗们疯狂闹腾。
楐送走了奶奶。奶奶走得十分平静,在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里。楐如愿为她在老家建了一幢别墅,但据老乡说,别墅绝大多数时间空着,只在楐偶尔回老家的时候,奶奶才会提前住过去。楐没有向奶奶戳破这一秘密,他只想奶奶能按她的心愿生活。
在将田里的杂草细细除干净,施了一道肥后,奶奶回到家,烧了热热的一锅水,将自己洗干净,换上一套早就置好的新衣,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平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而在前一天的电话里,奶奶对楐说想他了,“回来看看奶奶吧!”楐搁下电话就订好了第二天早上的飞机票。他走进老屋时,奶奶安详而整洁地躺在床上,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整洁。他摸摸奶奶的手,忽然明白了前天奶奶电话里的含意。人真的可以感应到自己即将离开人世?这是个谜。
楐尽其所能,隆重地安葬了奶奶,回到深圳后结束了在那里的一切,带上为数不多的积蓄,去了北京。他在郊外租了一间画室,开始了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之分的日子。他画出了命名为《生》的系列油画。记忆中的奶奶、梦境里的奶奶、被时光的汁水摇曳不清的奶奶、牵着他的手走在村路上被风吹动的奶奶、茁壮的玉米遮挡住的奶奶、夕阳下剪影像一棵枯瘦的树的奶奶……在他笔下缓慢地显影。他在这一过程中回溯了自己还不算漫长的一生,有些东西沉淀以至消隐,有些东西从混沌中逐渐清晰。
然后,苏三三随楐去了北京。
苏家临时组成了一个亲友团,苏二二、刘沙河、李双和关心。那是关心第一次见到楐。清瘦,沉默,神情中透出一股傲气和慵懒,可他的一双眼睛清亮如婴儿。苏三三长发飘飘,笑起来眼角多了几丝细细的皱纹,可让人感觉爽朗明亮了许多,浑身透出一股关心在古城从未见过的蓬勃活泼之气。
《生命》是一组让人震撼的油画,斑斓的色彩,似真如梦的男人与女人,生命的缠绕、争斗、裂变、渗透、交融、分离、汇合、宁静……关心在每一幅画面前驻足良久。在那些斑驳的可以看清刻刀痕的画面中,他能感受到两个相爱的生命彼此的相认,激情的释放,华美的涅槃。这些画不是简单的一个美字可以形容,它们美得让人窒息。
关心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有淡淡的欣慰,也有淡淡的忧伤,有深浓的羡慕,也有深浓的嫉妒,有强烈的甜度,也有强烈的酸涩。苏三三和楐的恋情,仿佛送进时间之窑中的瓷,在高温炙烤下悄然窑变出了异美的色彩。不管怎样,他必须祝福苏三三。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苏三三的笑容于他才是最大的幸福。
狼来了
苏一一和刘敏君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在喊了无数次“狼来了”之后,狼真的来了。她没有告诉其他人,柳真如和苏北放,还有苏二二和苏三三。她也没有搬回娘家。
离婚协议上,现在的房子归她和女儿,每月刘敏君负担女儿一半的费用。真到了离婚的那一刻,苏一一反而显得坚定而又冷静,她觉得十年的婚姻生活在她的身体中安放进了很多东西。幸福不是靠外力给予的,快乐也不是。须得从一个人内心深处生长出来,这快乐和幸福才是有根须的,耐活的,蓬勃生动的。她觉得自己有能力独自将女儿带大。
苏一一没想到,有一天,信任,成了横亘在她和刘敏君之间的最大的问题。
刘苏一岁时,苏一一和女儿搬回了自己家。刘敏君已经当上了群艺馆的副馆长,应酬更多了,除了原来的那帮朋友经常叫他,他还得为馆里跑项目。财政拨款三年“断奶”,以后全靠自筹自支,馆长倍感压力,同时又将压力分解到几个副馆长身上,给每个人定了项目任务。
每个项目的背后,实质就是一个字——钱。要让别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并非易事,中国的传统是在酒桌上公关,任务压身的刘敏君不能不出去应酬。常常,他带着满身烟气酒气,脚步踉跄地回到家,苏一一已经和女儿睡下了。苏一一眼睛闭着,人却清醒,因为清醒而备尝痛苦。
很多个夜晚,苏一一将女儿好不容易哄睡了,疲惫地躺倒在床上,很想沉沉地睡去,却睡不着。她蜷缩在黑暗中,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像虬结成团的海藻翻卷,缠绕,疯狂滋长,将她的脑子弄得一团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按亮客厅的灯,电视机的遥控器拿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按动。索然无味的节目,索然无味的生活。刘敏君回到家,苏一一懒得说话,目光冷漠地望定电视机,其实什么也没看进眼,什么也没听进耳。
渐渐的,刘敏君深夜回家,远远地看见家里有灯光,不是感觉温暖,而是心中发憷。一进家门,果然苏一一抱着胳臂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无表情像个冷冰冰的石膏像。这表情让刘敏君厌倦又害怕。她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和表情,冷眼看着他走来走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回答,浑身散发出幽怨乖戾之气。
破了的衣裳可以缝补得天衣无缝,破了的碗可以重新焗好。失去了信任感的两个人,仿佛带着内伤的瓷器,外表看上去依然完好无损,可迟早有一天,也许只是一根手指轻轻一触碰,便碎裂开来,碎成再也无法粘连的残片。
苏一一在刘敏君换下衣服上闻到一股香水味。并不意外的情节。她将刘苏送去了娘家,说单位有事今天就不去接了,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离婚吧。”苏以一说得淡然。
“离婚、离婚!动不动就离婚!你以为我每天在外面吃饭喝酒,就很轻松吗?谁不愿意在家陪老婆孩子,你要体谅我的难处……”苏一一抬起头来,“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了,我每天都很痛苦,你知不知道?”她站起身来,拿手指着自己的心,手指颤动,“我每天都问自己,还能不能感觉到你的爱,还有没有对你的爱,可是,可是答案让我很痛苦,我发现,我没法再信任你了……”
苏一一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有那颤抖的语调、眼神里无法诉说的痛楚,让刘敏君感觉一阵颓然,他乏力地仰靠在沙发背上,拿手遮住了双眼。
“与其继续痛苦,不如放彼此自由吧!”苏一一的眼泪漫漶而下,她听见了刘敏君压抑的抽泣声。“老天给了我们十年的时间,我们却从相爱走到了分手,这不能怪老天,只能怪我们自己。”
过程是痛苦的,像用一柄慢刀子细细地切割彼此的心。即将分开的两人,之间有体谅的瞬间,也有决绝而疼痛异常的瞬间。等到双方都身心疲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种浸透了疼痛的解脱感攫住了他们。
苏一一没有急着告诉父母。她等着该来的情绪一一到来。她做了选择,就必须承受这一选择带来的后果。最先奔袭而来的是辽阔的虚空感,九年的时光被一笔勾销,之中深深浅浅的情分像失了依靠的飘絮,在旷日吹拂的风中散落,无处停靠……好在,她有刘苏,她有未来。
胎儿动
苏北放的心脏自那次闹出大动静后,就开始小毛病不断了,时不时地闹腾一下。苏三三去了北京,苏一一很少在家露面,又带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医院里全靠柳真如跑上跑下,这时刘沙河的作用发挥出来了。
他做生意认识的人不少,托朋友找了市里最好的心血管专家,医院一有什么事儿,柳真如便给苏二二打电话,他立马跑了来。柳真如一连累了几天,血压升高,刘沙河和苏二二在医院轮流守了几夜,与苏北放虽然话不多,可到底改善了他与苏北放的关系。
柳真如和苏北放不知道苏一一离婚的事,直奇怪这准女婿跑前跑后的,正宗女婿反而不见露面。孙琴和老伴来看苏北放,柳真如也没好意思向他们问起。
家里有了病人,日子就过得没规没律了。柳真如有时在家做了饭菜端到医院,有时和苏北放就在医院炒两个菜吃。夜里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身边少了个人,这个人不知不觉就相伴了四十来年,彼此的肌肤似乎都粘连在了一起。这么想着,她心里突然生出怕意,万一老天爷将他带走了怎么办,剩下自己孤单单一个人。这么想着,就感觉世界忽然间变得没边没沿了,辽阔得让人害怕。
苏二二只要有空就会转来医院。病床上的苏北放少去了很多棱角,对这个最不让他省心的女儿,几乎是百依百顺。听说大姐只在爸爸住院的第二天来过一次,苏二二觉得奇怪。她没给苏一一打电话,直接去了她家。
按开门铃,苏一一蓬头散发地出现在她面前。进了屋,屋里乱糟糟的,孩子的衣服、纸巾、玩具、书摊得到处都是,苏一一正在做饭,苏二二一看,她用不锈钢锅加水在煮现饭,加了一个西红柿一个鸡蛋。“姐,你咋过成这样了?”
苏一一想说句玩笑话来掩饰,可话怎么也吐不出口,脸腾一下憋得通红,一直红进眼眶里。她竭力咧开嘴,想冲苏二二笑一笑,可五官不听使唤。苏二二觉出了异样,拿手扶住苏一一的肩,“姐,你和姐夫没什么事吧?”
苏一一努力咧大嘴,可到底没忍住,叫一声“二二”,五官皱缩到了一起。苏二二明白了,一把抱住一一,“严重到什么程度,离了吗?”苏一一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没事,没多大的事!你应该早一点和我说呀,我跑去把刘敏君大骂一顿,帮姐解解气。”苏一一哭得回不过气来,急忙摇一摇头,“二二,没事,两个人情愿的。”
苏二二说一不二,掏钱帮苏一一和刘苏请了个阿姨。她让苏一一从照顾孩子的繁琐事务中解脱出来,收拾好心情,准备下个月开始上班。治愈女人伤口的东西有很多,她不愿苏一一继续沉溺在伤感彷徨的情绪中。“等爸病情稳定了,我再和爸妈说,到时你就搬回去住吧,这里租出去每月还可收些租金。姐,振作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苏北放的心脏终于恢复了正常状态,柳真如松了一口气。回到家的第二个星期天,苏二二带着苏一一、刘苏搬回了苏家。听完苏二二的讲述,柳真如和苏北放长时间没说话,良久,苏北放说了一句,“把刘苏带好,把自己照顾好。”
生活走入正轨的苏一一,面貌已经不再是苏二二去她家时的样子,反而变得亮丽洋气了,这让柳真如看在眼里,多少安心了些。可心还是止不住地疼,母女如十指连心,苏一一离婚三个多月一直没和他们说,真不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一一正式恢复上班,忙碌起来了。刘苏由柳真如和苏北放带。柳真如停了练剑,两人每天一早带着刘苏去公园里转一圈,然后苏北放推着童车带刘苏回家,柳真如去买菜。傍晚,三个人又一起出去散散步。刘苏喜欢在广场上玩。偶尔,有刘敏君的消息传进苏家,说他谈了个女朋友,说他又和那人分了手,说他就快结婚了,林林总总,苏家都看得淡然。倒是孙琴,知道了两人离婚的消息,惋惜得不得了,对柳真如抱了歉意,当着她的面骂刘敏君不知道珍惜,瞒着他们自作主张。柳真如倒看得开,“儿女的事是他们的事,不影响我们老一辈的感情。你们想刘苏了,就来看看她。刘敏君想她了,也可以来看看,不碰到一一就可以了。我们不能剥夺孩子的幸福。”
苏一一的伤口慢慢平复,可它依然存在着,撕裂的肌理埋藏在服装下、身体中。如同苏北放身上的那处伤口,每到阴天就会隐隐作痛。苏二二想给她介绍新的对象,她不愿意,“不急,一切随缘吧!”
苏三三大着肚子回到古城,她准备在老家生下孩子。楐没有一起回来,苏三三说他现在势头很好,正加紧创作,说要给孩子挣足奶粉钱。很多他在童年时代没得到的,他的孩子要加倍地得到。
虽然人没有回,却是每天短信不断,楐不时地询问三三孩子怎样,有没有在动,饭吃饱了没有,记得吃水果,每天要散步一个小时……苏二二打趣说:“你就不怕他一旦脱离你的视线,出现什么情况。现在外面的诱惑可是太多,太强大了。”
“姐,你听说过那句话吗?如果手里有一捧沙,你攥得越紧,手中的沙子流失得就越快。与此同理,如果手里握的是一道光线,攥紧的话,只会导致它的逃逸。如果是一个生命,只会让他窒息。爱的根柢是‘信’,完全地无保留地去相信一个人,才是真爱。”
“三三一下子长大了,也不知楐施了什么魔法。”苏二二微笑。
“姐,你呢,怎么还不肯和刘哥结婚,信不过他?”
“那个倒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一张纸很多余,难道多了它,两人的爱就更牢固一些?我倒觉得未必,也许它更像一道绳索呢,不是有句老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你们不打算要孩子了?我和楐本来也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可知道怀了孩子,想法就不一样了,我们要为他的将来负责,毕竟是我们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苏三三露出了两粒圆溜溜的酒窝。“其实,拿结婚证的感觉挺美妙的。楐是在一天早晨醒来时,突然摸到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那是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他觉得这个太神奇了,我也觉得很美妙,一个小生命慢慢地在我的身体里成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他在以胎动的方式让我们感受他的存在。楐说,我们去拿结婚证吧!我想都没想就点点头。我们马上起床,下楼打的去民政局。那天晚上,我隔不了一会儿就把结婚证拿出来看看,傻呵呵地笑了一个晚上……”
怀了孩子的苏三三,稍稍丰满了些,脸上多了红润,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地流露出迷人的少妇情态。
风暴眼
受金融风暴的影响,刘沙河的公司陷入了困境。退出房地产后,刘沙河转而投资了一家五金制造厂,没想到受金融危机冲击不算太大的中国,偏偏是服装、五金用品出口受到较大影响。他的厂子生产的打火机、门锁主要销往美国、欧洲,在度过了几年红火期后,突然陷入了困顿。刘沙河一度想将工厂盘出去,可在这不景气的关口谁会接这个棘手的毛栗子?他为厂子的事焦头烂额,人一下瘦了十来斤。“挺过低谷,就会出现经济拉升。”苏二二给刘沙河打气。
刘沙河苦笑一下,满脸疲惫。“关键是怎么挺过低谷,现在厂里的产品积压,工人停工,眼看下个月的工资都成了问题,不知道怎么挺过去啊!”
苏二二和刘沙河带上样品奔波各地,寻找力量比较雄厚的中间商。一旦风暴眼过去,市场肯定会回暖,而这时正是“抄底”囤积物美价廉产品的大好时机。刘沙河将价格降低到只求保本的底线,希望能将厂内积压的产品推销出去。
在酒桌上,苏二二往往比刘沙河更善战,也更耐战。她喝酒豪爽,常常端起满满一杯来一口饮下,震得对方不敢再和她在酒上较劲。这一招十分管用,在酒桌上屡试不爽。
可这一次,苏二二遇到了一位号称“酒仙”的客户。那人喝酒如他的企业一般大气,连灌几杯下肚,如吞水一般脸不变色,手不打晃,嘴里还嚷着不过瘾,要继续和人连杯干。
这边先是刘沙河硬着头皮出战,和对方连喝三杯,刘沙河的脸顿时赛过了滚水里的虾子,苏二二知道他到量了,端着杯子站起身来,“乾总,您是我遇到的酒桌上最豪气的人,没话说,我为表敬意,敬您三杯!”
“好!巾帼英雄,你喝三杯的话,我喝六杯!”苏二二从从容容,喝一杯量一下杯底,三杯下喉,脏腑里像烧起了一盆旺火。那一餐饭,五个人喝了四瓶白酒。将客户送上车,一等车开出视线范围,苏二二就再也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刘沙河怀里。
刚回到古城的他们接到了乾总的电话,定下了厂里几乎所有的积压产品,“冲你俩在酒桌上的那股豪气,肯定能做成大事!”乾总在电话里声音洪亮。
苏北放从柳真如那儿听说了刘沙河的事,特地找苏二二回家来谈话,“二二,听说刘沙河遇到了困难?”苏二二点点头。“这个时候你可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患难之中见真情,真情是最可贵的……”苏二二调皮一笑,“爸,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是你的女儿!”
出乎刘沙河的意料,苏二二主动向他提出了结婚。两人认识十多年了,他曾向她好几次求婚,都被她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逃避了,可现在她主动向他求婚了。望着眼前这个与他手挽手去过西藏的女人,这个已经被儿子唤作“妈妈”的女人,这个和他吵过闹过却总也分不开的女人,这个大大咧咧却从不对他提非分要求的女人,这个和他肩并肩共渡难关的女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把搂过苏二二,用力抱紧她,紧得仿佛要把她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身体。
苏三三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盛开。孩子满百日,她就和楐回北京去了。家里一下添了两个孩子,生机盎然。柳真如和苏北放整天围着两个孩子转。
在苏二二的要求下,刘沙河买下了同层隔壁的一套房子。两人办了隆重的婚礼,刘沙河的儿子和刘苏充当婚礼的花童,一个像名小绅士,一个像娇俏的小花仙子。盛开被抱在怀里,摇晃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吮吸拳头,流下亮晶晶的透亮涎水。柳真如和苏北放忙着招呼客人,喜得合不拢嘴。
宝石婚
苏北放和柳真如结婚四十周年的时候,刚好苏三三和楐回来看盛开,苏二二执意给两老办个红宝石结婚庆。她联系了“七株杉”,包场一晚,参加的除了家人还有几个熟识的朋友。孙阿姨和刘伯伯。李双和她的老公。单歪带着孙子也来了。关心也在邀请之列,他已成了苏家的亲人。
酒吧里摆放着老式唱片机、革命语录、红军帽、红缨枪、镰刀、锄头。墙上挂满古城旧时的黑白照片,老中山路、老北京路、汴河桥、宝塔湾……苏北放一见之下感觉亲切,一样一样仔细地看过去。
店堂里布置着彩带,四处闪烁的蜡烛,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苏家全家福照片,一侧沿墙悬挂着很多照片,是苏北放和柳真如不同时期的合影。
苏二二是当仁不让的司仪。在隆重的开场白后,她首先请苏北放发表红宝石婚感言。苏北放站起身来,黑白夹杂的眉毛一抖一抖的,两只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本来我和二二说,不要搞得太复杂,过日子嘛,也就是闭一闭眼睛的工夫,大把大把的日子就从这指缝里溜走了,我和真如同志头发白了,身体也开始抗议了,不听使唤了,说实话,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回到四十年前,我们刚结婚那时候,那时候你们的妈留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我呢,也比现在帅多了……”大家起哄:“现在也很帅!”
苏北放等大家重新安静下来,继续说:“如果说我们有什么收获,有什么成就,就是养大了这三个女儿。真如,辛苦你了!”柳真如没防备话题一下落到她那儿,闹了个大红脸,苏三三推着她站起来,苏二二拿出事先准备的一束百合花递给苏北放,苏北放将花递到柳真如的怀里,柳真如笑得眼泪都出来,冲着大家说:“这是他第一次给我送鲜花呢!”
“以后要经常送!”关心大叫,抓起相机拍下了一幕幕珍贵的瞬间。三个女儿将一副老花眼镜给苏北放戴上,一只玉手镯给柳真如戴在手腕上。伴随着《知心爱人》的音乐,店员推出了一个三层大蛋糕。
大家吃着蛋糕,苏二二重新登场了。“现在,请每个人用一句话来说说自己心目中的‘爱情’。”众人一听都咧嘴笑起来,有的说爱情这个东西哪里说得清楚,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种爱情。有的说你们年轻人说吧,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
“正是因为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不一样,我才有这个提议啊。每个人都年轻过,爱情也和年龄没有关系,所以今天每个人都要说!到时候我会将今天的照片和文字记录整理出来,制作成一个纪念册!”
大家一听这个,没了异议。从苏北放开始,按座位的顺序逆时针方向依次往下说。
苏北放:“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好!”有人喝彩,随即响起一片掌声。
柳真如:“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话音刚落,大家发出一片起哄声,柳真如拿手直抿头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苏二二站起身来,“哎,哎,我建议全部说完了再鼓掌。大家安静听就好,不要嘻嘻哈哈的,也不必置评。我要重申: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话题,事关每个人的生命质量!”她的话引来一片笑声,不过很快屋内就安静了。
苏三三:“上天将原本是一体的两个人分开来,让他们离散在人世间,彼此能找到、相认、相伴,就是爱情。”
楐:“流浪再远也会回到的那个地方。”苏三三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刘沙河:“恍如青梅竹马。”
苏一一:“自爱而后才能他爱。”
关心停下手中的笔:“不求回报地去爱一个人。”
李双:“气息的吸引。”
李双的老公:“我是枕头你是被。”
单歪:“爱是一辈子的忏悔。”
店堂里静了一刻,苏二二一击掌,“继续!”
刘伯伯:“爱情是一种光线。天光极亮时,它可能不太清晰,但在黑暗的时候,它是能给温暖你的光亮。”
孙阿姨:“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依靠的那个肩膀。”
最后轮到苏二二了,她看刘沙河一眼:“两个人的生命深深交集。”
刘苏跑过来偎在柳真如怀里,一直睁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时忽然扯住柳真如的衣袖,“奶奶、奶奶,我和盛开弟弟是不是爱情啊?”众人一阵哄笑,羞得刘苏躲在柳真如怀里半天不肯出来。
连土根
苏北放抱着盛开,柳真如牵着刘苏,一起去烈士陵园看鲜东来。
柳真如带着两个孩子在树林里玩,苏北放照例点上一支烟,絮絮地和鲜东来说上一阵话。,伊拉克战争、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沙尘暴、银行金库被盗案、克隆羊、海啸、禽流感、坠机、种族仇杀、非洲难民……想说的话,真要细细地说,一天也说不完。末了,“东来,你回家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呢。你放心!再耐心等等呵。”
出烈士陵园大门的时候,守门的老头冲苏北放点点头,走上前来,递给他一支烟,苏北放接了,又回敬了一支。老人别在耳朵上,“您老真是年年这一天都来,雷打不动啊!”“惭愧啊,该多来看看的。”
“您知道吗,这里要搬迁了。”“搬迁,迁到哪儿?”“您老还不知道啊,说好些日子了,要搬到古城北门外去,这里说是要搞开发。”
“搞什么开发?好端端的一个地方。”苏北放变了脸色,白眉毛颤抖得厉害。“现在经济为大嘛。我倒觉得这对您老来说是个好消息。您想啊,这搬迁的时候,不是正好把您老那事给解决了吗?”
苏北放眨眨眼睛,明白了。“你听谁说的?”“管理处的人,八成啊下个月就要动手了。”
苏北放让柳真如打的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他调头直奔烈士陵园管理处。半小时后,苏二二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让她赶到烈士陵园将她父亲接走。
苏二二来不及和柳真如说,心急火燎赶到烈士陵园。原来苏北放在这里大吵了一顿,心脏病发作了。苏二二一个电话打给刘沙河,过不一会儿,刘沙河回了电话,说确实有烈士陵园搬迁一说。他和朋友打了招呼,一旦有确切消息,一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
“爸,这事您就交给我和沙河,一定给您圆圆满满地完成,到时候您只要参加仪式就可以了。”“我一定要亲自把东来送回老家。”“好好好,先把身体养好吧,妈可是再被您吓不得了。”
楐和苏三三在北京买了房,将盛开接了过去。两人在家画画,有工夫照顾孩子,楐说,想送孩子进私立学校,从小读《诗经》、《论语》、《三字经》,等他打好国学的底子,再将他送出国去濡染西方文化,让他成长为一个既有传统精神,又有现代意识的“复合型”人才。苏二二打趣,“别让他一出国,就不想回来了。”“不会的,我们现在就是让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离开了古城,苏三三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根在哪里。那片水息丰沛的土地,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仿佛听见哗哗的江涛声,泛黄带青的水波层层漾去,露出了青砖古城墙,她和苏一一、苏二二赤脚在上面奔跑,溅起透亮的水花。三人仿佛还是小女孩的模样,咯咯咯的疯笑声撞击着水声,一起汹涌……这梦境触动了苏三三,她开始创作一组名为《根》的油画,画古城的人与事。每一幅画面都仿佛被一层水波浸漫,人与物扭曲变形,漫漶不清。
一旦画起来,她就仿佛被一种情绪包裹住了,脚下徐徐地生长出透明的根须,扎进泥土,扎进石缝,扎进水泥塑骨的城市的底部。而她的身体,却被一团透亮的气息包裹,仿佛琥珀。
刘苏六岁生日那天,苏一一终于答应去相亲。苏二二推荐她上知音网,她不习惯那么新潮的方式,这次的相亲对象是孙琴相中的,悄悄告诉了柳真如。两人又偷偷去看过了,一个站在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看起来高高大大,很踏实可靠的样子。
送君归
迁墓的事终于敲定了。得知迁墓的确切消息后,刘沙河花了大力气,跑了一个多月,终于赶在正式迁墓之前将方方面面的手续都办妥了。
为配合他,苏北放让关心借助记者的小小权力,刊发了一篇报道,旧事重提他送战友回家的心愿。他的本意是趁热加把火,将这事顺顺利利地促成。不想,这篇文章引起了新上任主编的注意,他让关心密切跟踪此事,争取做成一个纸媒上的“新闻连续剧”。
关心陪苏北放坐在凉台上吹风。傍晚的江面真是壮观!辽阔的远天铺满紫红色的晚霞,向四下里渐渐淡去,淡至透明的蛋青白。新修的长江大桥横跨江面,几根铁锁仿佛舒张的琴弦,而大桥就像一把奇特造型的乐器,被滔滔不息的江水和风同时弹动着。自从大桥建成后,回江南只需要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了。在江面上来来回回的轮渡,消失了踪影。一同消失的,似乎还有很多东西。它们被时间的风或粗暴或耐心地擦拭干净了。世界处在永恒的流变中,沙石现在高楼林立,街道繁华,翻涌着时尚的潮汐。可在这永恒的消逝与流变中,又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一直在着,不曾改变。比如,苏北放眺望江面的深情目光。
多年的心愿即将达成,苏北放却没有关心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可能他将激动竭力压制在了身体里,不让这只小兽伤害他的心脏。健康的身体是他完成心愿的保证。他忽然间变得很听苏二二的话,有时候柳真如说什么,他还会反驳一两句,换了苏二二来和他说,他就一声不响地照办了。这对一直争争吵吵的父女,忽然间达成了和解。现在,苏北放每天中午睡两个小时的午觉,傍晚在广场和江边散散步,早晨在阳台上打打太极拳,他要把身体养好,亲自送鲜东来回东北老家。
对于他,这也是一趟回归之旅。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有机会和时间回老家看看,可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也许是因为心里怀着无法带鲜东来一起回去的愧疚,也许是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阔别多年的乡土乡亲,也许是他早已把古城当作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柳真如留在家里照顾刘苏,苏二二和苏一一陪苏北放同行,到了北京,苏三三再与他们汇合。三姐妹将陪着苏北放一起完成这趟回乡之旅。关心被主编特批作为随行记者一起去,任务是每天发回图文报道。
在烈士陵园举行了隆重肃穆的迁墓仪式,一些曾参加过解放沙石和古城战斗的老战士、老民兵、老地下党员都赶来参加了。苏北放高大的个子和一头白发,在人群里格外显眼。鲜东来的墓第一个开启,里面端正地放着一个骨灰盒,工作人员将骨灰盒取出来,送到苏北放手中。苏北放早已老泪纵横,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骨灰盒。
当天下午,苏北放和两个女儿乘车赶到省城,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火车。在火车上,苏北放一直显得沉默。他坐在床边,望着漆黑的窗外。不时有城市的灯火从窗外滑过。苏二二轻声问他,“爸,心脏还好吧?”苏北放点点头,脸隐没在暗影中,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在火车站,苏三三与众人会合,大家乘上开往东北的火车。鲜东来和苏北放的老家在长白山群山深处,静静地卧伏在一处山梁上。车到站后,几人转乘城际大巴,再转乘小依维柯。路边渐渐现出了层叠的山影,林木越来越茂密。正是盛夏时节,满目七彩调和的杂色的绿,深浅互配,软硬有别,冷暖交融,敷展成同一色调的绚烂。
远处山坡上的松林,绿得峭拔深沉,如深色的蕾丝点缀山脊。近处草色黄绿舒蔓如花毯裹地,林木烟绿葱茏如柱栏散布。空气中流转着清冽的凉意。
刘沙河通过古城民政局已经和当地的民政部门联系好,提前打款过来订制了墓碑,选定了墓址。民政部门派出的工作人员已赶到了村子,安排在那里举行一个简单而庄重的仪式。当地电视台和报社也派了记者前来报道。
仪式在次日清晨举行。一行人沿着村后山坡上的羊肠小道,步行至半山腰。墓址就选在这里,墓基和墓碑已经制好。工作人员介绍了鲜东来烈士的生平,苏北放讲述了他与鲜东来参加解放军的大致经历,和迁墓的经过。众人环护在墓基周围,由苏北放亲手将骨灰放进墓坑,苏一一和苏二二在上面覆盖上一面鲜红的党旗,苏三三撒上早上采摘的鲜花花瓣,铁锹掀动,泥土倾洒在墓石上……仪式的最后,众人站立在墓碑前垂首静默三分钟。
村子早已不是当年苏北放离开时的模样,村中老人尚有一两位还记得从鲜家和苏家走出的这两个军人,苏北放却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了。村民们拥到村主任的家里,争睹苏北放和三个女儿的风采。虽然岁月已经在苏家三姐妹的眉眼间留下了不同的印痕,可人们还是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三胞胎。村里像过节一般热闹。
家家户户修起了楼房,有的两层,有的三层。有些人家还保留着土炕,也有一些人家像城里人一样换成了床铺。苏北放说,他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和姥姥坐在土炕上剪辣椒。姥姥用湿抹布将红辣椒一个个擦干净,他就在一旁用剪子剪,一只只红辣椒变成了细细的丝,籽则单独装在一个碗里。等姥姥烧了热锅,辣椒籽洒进热汪汪的油里,屋子里马上涨满了香喷喷、辣乎乎的香气。
村主任家还保留有土炕。听苏北放说起这一往事,他老婆马上摘了几个干辣椒,擦干净后,放在灶坑的炭火上烤。不一会儿,屋子里浮动着冲鼻的辣味。烤好的辣椒,用手轻轻一捏就碎了,吃在嘴里还带着脆性,那股辣劲让人直咂舌头,可下喉后又感觉口中生津,一个字——爽!
午饭后,三姐妹陪苏北放寻找当年的老屋。苏北放记得家在村西头,远远地看到一栋废弃的建筑,他问村主任那里可是以前建水坝留下来的,村主任点头称是。苏北放走过去,屋子有两层楼高,门窗高大,用厚重的石头垒砌而成,墙体上还残留着以前的标语。他站在屋子门前,向北一指,“那里,过去一百来米的地方就是我家的老屋。”
众人走过去,已找不见一点土屋的痕迹。野草茂生。苏北放和三个女儿郑重地点燃三柱高香,一起遥祭先祖。
临走,苏北放在流经村头的小河中取了一瓶清冽的河水,又在老屋旧址取了一袋土。这水和土被小心地带回了古城,洒在家中的花盆里。盆中,种上了一株盛放的杜鹃花。
未结局
那晚在老家,苏北放喝醉了。乡亲们一个个过来敬酒,已久不端酒杯的苏北放显得异常兴奋,他似乎恢复了年轻时的豪气,来者不拒,端杯就饮。苏二二不免担心,抢着帮他代饮了五六杯。
东北的乡亲太热情了,盛在红酒杯里看似清冽实则火辣的白酒,一杯接一杯被劝进了关心的肚子,那晚关心也喝醉了。从村长家出来,沿小路走向返回县城的汽车时,关心抬起醉意迷离的眼睛,一下惊呆了。
头顶上的星空实在是太琐细、清晰、庞大了!
无数明亮的大星星,衬着无数、无数、无数细如芝麻粒儿的小星星,密密麻麻布满了墨蓝色的天幕。仿佛丝绒布上闪亮的宝石。关心情不自禁地大叫:“快看快看,星星!星星!”
众人一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星空。没有人再说话。耳边只有风掠过无数棵树和它们的叶子的响声,那是一种天籁!关心仰头望着,望着,感觉星空似乎构成了一个闪亮的漩流,而他正变成一粒微小的星辰,要被它吸附进去。
关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的,他的记忆在璀璨的星光深处迷失了。一梦醒来,天光大亮,他躺在宾馆的床上。醒来的关心,脑子里还在不断回放那一幕:浩大的天幕上密布的群星……
回程的火车向着古城方向飞驰。窗外树木腾跃,房屋奔跑,逐渐呈现出江汉平原特有的平坦辽阔。在这片丰茂的土地上,绿意虽然没有东北山林那么丰富绚烂,但葳蕤丰厚。熟悉的水息,逐渐充满了空气、鼻息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苏北放端坐在窗前,侧影凝定,白发被天光映成一片幻影。在那双圆睁的眼睛里,时光如一粒淬火飞奔的子弹,倏忽间穿透了他七十年的沧桑岁月……关心用手中的相机,捕捉住了这一瞬间。后来,苏三三以之为蓝本,创作出了一幅油画,取名《奔逝》。
这幅画悬挂在古城苏家,每日被应时而至的阳光照亮一角。阳光悄然移动,光影流变。
不时有风从阳台涌入。这风自江面和比江面更远的田野蕴积、回荡、涌动,看似柔软实藏骨力,它吹拂着画布上的静止与流动、虚幻与真实、坚硬与柔软,并渗入笔触间,吹出了每一个日子的微澜与汹涌,吹出了每一段岁月的欢乐与悲辛,吹出了每一个生命的微渺与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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