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记忆-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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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鄺州是古老的,又是年轻的。记不清曾经有多少次造访这片土地了。每次到来,总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从胸中涌起。

    是因为鹿鸣沃野伫足为城的神话过于美妙,还是因为尉迟敬德治鄘的故事太富传奇;是由于诗人‘杜甫《羌村三首》的遗韵实在太醇厚太绵长,还是由于那四千多平方公里丘塬川野中的塔光寺影实在太容易勾起审美的共鸣和玄虚的思考呢?也许是感触太多联想太多,等到一次次提起笔来想写一点东西时,倒觉得无法下笔。岁月荏苒,葫芦河清澈依旧;花开云飞,鄘州月皎辉故然。然而千度阴晴,日出月落,毕竟是时过境迁。眼前总也有许多许多的变化,许多许多的生生灭灭,涨涨消消。这不变与变的源源流流、星星点点,呈现在你眼前与脑海的总像是一个无休无止的梦境,使你总有一种寻梦的感觉。梦境中的感受朦朦胧胧,但又真真切切。来去匆匆的人物与故事,流光溢彩,像无数尾部发光的萤火虫一样在眼前与脑海中舞动,像无数颜色美丽的彩蝶与蜂鸟在你周围翩然翻飞,只是当你真要伸手捕捉什么的时候,却又是两手空空。其实这种情形,对于寓现实于浪漫之中的文学而言,倒是珍贵奇妙的灵感,那种捕捉和创造美的冲动往往正是躲藏于这种感觉之中。当梦醒那一刻,能够留下记忆的大约是最有价值的美的种子与思想火花吧。这篇断想式的散记,大约形成于这一刻。谓之唐塔古寨老村,佛寺石窟新月,而这一切只是一个背景,勤劳智慧的鄘州人民,正在描绘着的,其实才是更加动人的图景。

    开元神塔鄺州地面的宝塔,多数是唐、宋、明时建筑。据文献记载,我国现存七八百年历史的古塔仅百余座,廍州境内现存有九座,是素以文物古迹之精之多著称的陕西省一百多个县区之最。众塔之中,以县城北边、洛河岸上龟山东坡的开元寺塔为最。这一座唐塔,方体十一级,风格与形体很像著名的西安小雁塔,只是恢宏气势倒是小雁塔无法相比的。不仅为当初开元寺的标志塔,也是鄘州古城的一个象征。唐代诗人韦庄有诗日开元坡下日初斜,拜扫归来走钿车”,即言此处此景。相传塔的近旁还有一座铸造精美的铜钟,组成“塔寺晨钟”一景,如今寺与钟皆不知去向,寺院原先那株“白松”,也只是传说中的奇观了。假若你是乘汽车由延安去西安,路过茶坊,在数公里之外,远远地就可以望得见这座宝塔。

    是极醒目而又古雅的。少小南来北往,望惯了这座古塔,每次远眺的感觉又不尽相同。起初是神秘莫测,就像是一下子走进了古代,猜想着千百年前,这河流山川与风景人物的状态与情形,就觉得连同自己也都要溶入历史的故事之中了。那是青春年少的感觉。等到涉世较深之后,又觉得远远地望着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很想就近拜访,与之神交神聊。可惜数十年间,来来往往的,也只是望望而已,并没能近距离地拜访过这一座古塔。那种思古怀旧之情,也只是走马看花一闪即逝。癸未五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原本公务是十分的繁忙,但在忙完了一天之后,突发奇想,要登这一座古塔。好在路也不远,出城数百米,即到了龟山脚下,晚霞夕照之中,仰视那塔,显得格外的巍峨壮观。随即避开拥挤不堪的农民与居民混杂的瓦屋窑舍,沿一条小路盘绕上行,好容易突出烟雾与浊气蒸熏,等到了山腰,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感受到了林木野草的淸静,心境豁然一爽。再看那苍苍古塔,于山风中仿佛摇动一般地给你以生命的暗示。更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无语地倚杖伫立,俯视三川形制和这一座古老又年轻的小城。千百年来,任凭你寒来暑往,日落月升,哪怕是宦海沉浮,朝代更替,它终是默然不语,无动于衷。随你风雨吹淋,战乱洗劫,总是泰然处之,形若无事。当你于夕阳晚霞里面对这一座古塔,突然觉得此物无声胜似天籁。突然便对中国的宗教文化产生一些新的属于哲学范畴的理解。难怪人类的历史,总是与宗教难分难舍。许多的文物古迹,过百代而尚存,逾千年且不灭,正可谓因佛而生,因佛而存。佛是什么,佛其实也就是一种心境,是超然脱俗的心境。而与佛俱生与佛结缘的塔,正是这种心境的一个物化的标志。

    塔是图腾化了的佛像,也是人格化了的某种精神特质。瞧这拔地而起、高入云表的雄姿,傲视千古、俯瞰红尘的气势,是任何的形象也无法替代,任何的建筑也无法比拟的。塔作为一种创造,是完全地脱离开功利实用的价值而横空出世,标志着一个时代人们的精神追求与人文观照。塔是结晶了的梦幻,塔是具象了的诗韵。精神异化了现代人类,已经完全丟失了造塔的理想与闲情逸致。因此,当你面对一座古塔,你不可能不想到另一个世界和另一层境界。岁月悠悠,天灾人祸,眼前的开元寺塔已是遍体鳞伤。每一层人为堵塞了的孔洞及其炮迹弹痕,标志着这神物曾被无知又无奈地作为战争堡垒的痕迹。千年的风雨战乱,使塔体显出格外苍老破损,甚至连四角挑檐已经面目不淸,更不必说那迎风摇响的风铃。只是塔身依然顽强地挺立着。当你在晚霞的余辉之中,望着那完整的和破损了的苍黑色的塔砖,那每一块都拓有制砖工匠手印的塔砖,那一块块当初制坯烧窑和出炉时都是那样的普通而微不足道,如今却变得珍贵无比的唐砖,顿时会肃然起敬。真可谓骨遭磨难弥坚挺,姿越千古犹峻拔。可惜,眼下的塔基,是数年之前以山石浆砌巩固的,过于的粗糙和实际,与经历过数千年风雨剥蚀精工巧做的塔体显得格格不人。人们也许是过于关注,发现塔体有些倾斜,担心塔有一天会倒下。其实这种担忧显然是多余的。你不悲哀人要不了一百年就会倒下,却对千年挺立不倒的一座古塔产生这样的担忧,可见我们人类是多么的不明事理又多愁善感。古塔作为文物古迹是需要维修,需要保护,但也要想到,一座千年耸立的古塔,无论你如何呵护,终归还是要倒下的,这个旋转不止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永恒的物质。只是一座古塔要倒下,也并非一件易事,没有巨大的破坏力,你很难想像它会倒下。夜幕降临,一轮新颖的上弦月显得格外动人。塔影与月光傍着绕流的洛水衬在龟山的苍茫之中,组合成一幅格外迷人的图景,使你情不自禁地想起杜甫的诗句广今夜蔴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髮湿,清辉玉臂寒……”这可是一轮真正的鄺州月啊,不单是杜公夫妇曾经“月夜共此时”那一轮明月,人家是在一千多年之前,便开始与这古塔相随相伴。还有这山,这河,这古老县城周围的山塬,都是在千年之前便浑然相亲,融为一体的。人家是老相识了,而我们则是陌生的路人,是匆匆过客。再过五千年,甚至更长的时日,人家依然相伴相随,那时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甚至不可一世的所谓人类英雄又将魂归何处,梦断何时?古塔是亲切的,又是如此的严峻。人类对自身抗拒力的估计总是脱离实际。然而过于的淸醒,又是另一种悲哀。说到底,还是梦想来得更实际一些。龟山古寨古寨在部州也是随处可见的。不光是我们眼下正在月光下攀登的这座紧靠县城的一座,几乎每一个乡镇和大村附近的山峁塬头都有一座古寨。假若你是沿着葫芦河川上行,你会吃惊地发现,几乎每一个较大的村庄紧靠的后山上面,都是一座土墙高耸的古寨。这是陕北独特的一景,更是鄘州独特的一景。可惜在任何的地方志和文史类书刊中,很少有对陕北古寨文化的研究与评介。这种忽略,对于历史文化研究无疑是一个缺憾。鄘州的古寨一般都选在独立的山头或塬峁上面,往往三面临水或临崖,另一面较为平缓的地方,就用黄土夯起厚厚的寨墙并设有寨门。黄土的黏性与直立性很好,这些寨墙历经千百年而依然挺立不倒,把那古寨当年的规模、形制、气势与繁荣展示给当今的人们。寨墙之内,往往是一片平坦的场地,原先是寨内的广场或街道’如今大多里为耕地或辟为果林桃园。

    当你面对那山巅难得的一大片平坦,总会感到惊奇。从随处散落或堆积着的砖头瓦砾和巨大的础石,可以断定,寨内原先是盖着不少房屋的,有的建筑还是十分考究。这古寨,大约像中世纪欧洲的城堡,兼有居住和军事防御的双重功能。靠近寨墙的根部,则是一排溜的土窑。虽是久已缺了门窗完全废弃,当年的繁荣风貌还是可以推想出来。更具古老标记的是至今留在寨内的古井、老树和石碾石磨。一下就使你走迸神秘传奇与风雨沧桑的历史。那一晚,即2003年5月9日,拜谒了开元寺塔后已是夜幕四合。大家游兴方浓,于是沿着野草丛中隐约可辨的羊肠小路,手脚并用着开始攀登高高在上的龟山古寨。大家一边奋力攀援,一边还情不自禁地回头注视近在眼前的唐塔。这才吃惊地发现,原来塔又是如此神奇的一种建筑,它既宜于朝阳里的远眺,又适于晚霞中的仰望。然而当你有幸在月光中同它近距离不期而遇,你便惊奇地发现,身边这一座古塔,则又是另一种雅趣幽深的情调。随着山路的攀升,身边的塔体由巍峨而平和亲近起来。仿佛是一位身居庙堂的朋友,当他不再是高高在上时,反倒显得真实而和蔼可亲。半圆的新月像一只美丽的眼睛在塔顶的一侧凝视。习习的晚风,显出特别的欢愉。脚下永不倦怠的洛水’继续着生生不息的乐章。

    此时的古塔,犹若根深叶茂的千年“老树”,仿佛能万古长青。大自然是永恒的,人类历史是永不消失的。当你处在一座古寨与一座唐塔中间,处在两个最具权威性的历史见证者之间,你才会真正理解大自然的意义,融人人类历史的长河。攀登古寨的路是艰辛的。虽然夜风透凉,汗水还是很快渗湿了衣衫。恰逢槐树花季,阵阵花香在淡淡的月光下飘逸而至,那浓郁而纯正的气息格外淸幽迷人。这是一次意外的旅行,也就有许多意外的收获。事先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怀着几分任性几分冒险,伴随几分顽童般的幼稚与单纯。只因心中有了一份完全摆脱了功利的纯洁的诱惑,哪怕前进的道路再险峻也都心甘情愿。只是细心地找准每一个落脚点,只是满怀兴趣地小心迈出未知的每一步。周围是真山实景,又是朦胧轻纱ニ般的虚幻。一次梦幻中的旅行,就这样事先毫无精神准备地开始,值得回味一生。前进的目的似乎也有,却又很不明确。前途好几次被陡崖与深沟阻断,好几次几乎半途而废。事后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动力作用,盲目而又固执地硬挺过来,终于在没有路径的荒山野岭上,找出一条向上攀登的路。等到汗流浃背登上顶端,终于看清了夜幕笼罩下的古寨全貌。喘着粗气,抹一把满脸的汗水,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作,满怀成功的喜悦。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当你真正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时,你也未必会感觉自己伟大。而当你做了一件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事情,倒可能感到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荣光。常常于山下眺望这高耸人云的古寨,今天终于看清了庐山真面目。突然觉得这一路攀登上来,其实也就是浓缩了一个人的一生旅程。起初信心十足兴致勃勃,充满期望与憧憬,此后的前程未下苦闷彷徨,继而知难而进坚持不懈,终于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最终当你迎风挺立,尽情领略这无限风光时才恍然醒悟:噢,你经历艰难万险、千辛万苦所获得的,不过也就是一种征服困难的感觉。但又一想,不就是这种感觉,从古到今吸引着无数的仁人志士舍生忘死,顽强拼搏。其实追根刨底,人生也无所谓奉献与索取,只是在追求一种征服困难的感觉。无论是集体行动还是个体行为,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最终都将分享成功或失败的喜悦和痛苦。与唐塔古寨相比,最是短命的人类,到底也难以摆脱某种功利的追求。这正是人类无法断绝也不必断绝的俗缘。从一定意义上看,世间真正超然物外的是大自然,是山川河流与人类史诗般的奋斗历史。唐塔古寨再古老,总是要消失。人最紧要的,恐怕还是珍惜和把握每时每刻,这才是真实地存在。梦境中感知的,倒是确切的真理。采锅老村鄘州城西北,有采铜川。由地名看,古时是否有铜矿开采也未经考证。著名的羌村,即在此地。羌村是古老的,令人想到古羌族部落的文化遗韵。至少老村与唐塔古寨相比,是祖母一辈或更长一辈的人物。古老鄘州有无数古老的村庄,大多烟灭灰飞。只因为有杜甫的《北征》与《羌村三首》,这才有羌村这一老村为人所知。向往羌村已久,总无造访之机。前年,即2001年的5月偶然前往,又是毫无精神准备。老村的容貌已是难以辨认。荒坡野岭中只寻得一碑一窑一寺之基。从前的瓦屋茅舍,如今已是荡然无存,只在庄基农田中,随处可见砖块瓦砾与瓷片。那一通石碑,也并非唐时遗物,据多方考证,当属宋人所立。碑石虽剥蚀残损,文字仍依稀可辨。

    此处即杜甫诗中“羌村”遗址,正由此碑得来。寺名天宁,由遗迹推断,规模虽不甚大,但建造并不敷衍。据说上世纪70年代尚有山门大殿,终因年久失修而倒塌消失。窑在寺院下方,为荒树掩隐。据考古者言,确为唐时窑居。

    在老村遗址西南约半里,有村名“羌村”。究竟此“羌村”与彼“羌村”是否一脉相承,并无文字可考。来路不远路旁有一巨石,上镌“少陵旧游”四字,为明代万历甲戌科都御使、顺天巡抚王邦俊返乡游杜甫羌村故居所题。书法遒劲,颇见功力,既有艺术价值,也有历史考证价值。县上文物部门和旅游部门想在此开辟旅游景点,由于没有资金,至今也只是说说而已。可惜是在白天造访羌村古迹,并未感觉“今夜鄺州月”的清冷,更无从领略“闺中只独看”的哀婉凄凉意境。从各种迹象来看,此地为当年杜甫诗中的“羌村”倒是毫无疑问。猜想当初此处必定是有一条官路直通京城长安的。战乱骤起,城市人口“琉散”。杜甫将妻儿送至这远离都城的乡村借住,自己又继续北上,欲往灵武,投奔刚刚宣布即位的肃宗皇帝以共赴国难,却不料行至安塞卢关一带遇到叛军,被押解长安。诗人于兵荒马乱之际,身陷囹圄。长安一鄘州,骨肉亲情,天各一方,那种音讯杳无,揪心挂念的境况可想而知。于是便有那一首情真意切的千古绝唱《月夜》。美丽凄婉的鄘州月,也就随之而名扬天下,名垂千古。

    此后诗人二次羌村探亲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新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老夫情怀恶,数日卧呕泄。”这儿啼妇赢的凄惨景象,折射出战乱给民间造成了深重灾难。诗人此次回家的心情其实是十分复杂的。诗人备受战乱奔劳与囚禁之苦,等到侍机逃出长安,“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一副穷愁潦倒之相,加之又有“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的牵肠挂肚,此后虽在凤翔任一个左拾遗小吏,又因上疏替房琯说情,触怒肃宗,几乎治罪。一个深受皇权思想奴役,又无法摆脱功利束缚的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眼前。如今站立在荒草淹没的羌村遗址前,抚今思古,虽有千年之隔,却是同病相怜。这就难怪诗人的许多诗作,像海水般苦涩了。

    此后在羌村乡居所作的《羌村三首》,是以为证。“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看起来一切苦难皆因战乱而生。其实诗人对于这世道人生本有更深刻更本质的理解。早在战乱祸起之前,他已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千古绝唱直抒胸臆。可见诗人对于当时社会的悲剧根源已有深层的思考。于是“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可见诗人借居羌村,并不曾感受天伦,饮酒赏月,而是忧国忧民,三个月之后,他又迫不及待地返回长安,去做那无可奈何的拾遗补缺之吏。这正是:一代诗圣从此去,独遗荒野寂寥音,落落诗魂何处觅,采铜川里访羌村。今天感念起来,杜甫一生的悲剧,也正在于过于现实,而缺少了李白式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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