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薏苡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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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典上说,薏苡俗称药玉米、回回米,是一种草本植物,颖果卵形,淡褐色,有营养,可供食用与入药。但我从前未曾见过,最先接触这两个字,是读了杜甫的诗句。他在感叹李白的际遇颠折、屡遭谤毁时,曾哀吟过:“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这又涉及到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桩有名的冤案。东汉时,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中了瘴疠。听当地的人说,服用薏苡仁可以疗治。马援吃了,果真见效。班师北还时,就买了很多个大粒饱满的薏实装车载回。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在位时,都不作声;等他死了,就有人向皇帝告发,说他载了明珠、文犀等稀世珍宝回来,结果,害得他爵位被革,名誉受损,连灵柩都不能很好地安葬。后人把这称作“薏苡之谤”。许多诗人,像唐代的陈子昂,宋代的苏轼、陆游,清代的郑板桥、朱彝尊等,都曾写诗,为之愤愤不平。

    这都是过往的事情了,只是作为一种谈资,顺便提起来,至于本文所说的“悲喜剧”,则与此毫无关联。

    一

    记得是1994年的春节前,我收到了一个寄自辽西某农村的一个邮件。是用硬纸盒包装的,大约有三四斤重。解开塑料绳,撕破密封的纸口,赫然露出分装在六个纸袋里的薏苡粒。纸袋旁边还夹着一封信,开头是这样写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离开我们村子已经三十六个年头了。当年的一个个毛丫头、愣小子,于今都已坐五望六了。人的年岁一大,就免不了要怀旧。我们六个人碰到一块,常常念叨起你。(另外几个,有的过世了,有的远嫁他乡,有的搬迁到外地。)

    尽管分手以后,咱们再没见过面,但是,大家对于你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对你的成长、进步,我们共同感到高兴,首先,在这里表示祝贺!

    春节快到了,我们商量着给你送点“礼”——就是纸袋里的东西。城里人,一般的怕是叫不出它的名字来;可是,你,我们相信,不仅对它十分熟悉,而且,会感到异常亲切,看到它,你会联想起来许许多多的往事。

    这些年,我们村的药玉米已经大面积铺开,并连续获得丰收。除了大部分按照合同交付医药公司以外,家家都贮藏不少,熬粥炖饭,健体强身。念记着当年你为引进这个“劳什子”费过一番苦心,念记着咱们的友谊,秋收后,我们这几个当年的共青团员,一致提议给你寄去一点点,表达我们各家的心意。

    ……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忙着翻看信尾的落款。“赵书琴、佟心宇……”恰好是六个名字,都是我所熟悉的。

    简短的一番话,把我带回到往昔的岁月里。

    二

    那是1958年年初。县委决定,对一些没有经过实践考验的年轻的“三门干部”(出了家门进校门又入机关门的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锻炼,通过参加体力劳动,“脱胎换骨,改造思想”。我就是这样来到辽河岸边一个叫作“秃尾沟”的小村落的。

    我和另外一位同志被安排住在生产队长家的一间空房里,吃饭是到老贫农刘大伯家入伙,干活参加青年突击队,当时主要是往耕地里挑黑土,改良土壤。晚间,在夜校里教男女青年识字。村里原有十名团员,加上我,组成一个团支部,选我为支部书记。

    这天,农业社的管委会主任到队里来,听说我教过中学,当过报社记者,来到队里很快就和群众打成了一片,当众鼓励了一番;然后,又领着我在村里村外转转,帮助我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我知道,这是在向我进行热爱乡土、献身农村的实际教育。

    望着大堤外黑黝黝、油汪汪的河滩地,我被深深地迷住了,当下情不自禁地甩了两句学生腔:

    “多么肥沃的宝地啊!真是插进一根锄杠也能长出庄稼来的!”

    管委会主任却说:“地是没比的,只是年年受涝,除了一茬麦子,再没有其他收成了。”

    “下茬种豆子不行吗?”我问。

    “这里,年年夏天涨大水,二三十天下不去,什么样的豆子也挺不住哇!”他面带忧郁地说。

    此后,我和队里那些年轻人依旧是天天到堤外挑黑土,心里却总是记挂着管委会主任所忧虑的事。

    一天晚上,在队部看到《人民日报》第二版上登载一则消息,介绍河南省商水县农村种植一种富有营养,又能治多种疾病的药玉米。它的最大特点是抗涝,水中浸泡三四十天,仍有较好收成。回到住处,我连夜给商水县长写了一封信,并寄去五元钱,请他帮助购置一些药玉米种子。这事是悄悄干的,没有告诉年轻的伙伴。因为我知道“一县之长”工作很忙,未必能去过问一个外地青年的微不足道的请托。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接到一个邮件通知单,我以为是家里寄来什么物品,便委托去镇上赶集的刘大伯代我取出来。带回来的是两个枕头般大小的包裹。打开一看,正是我日夜盼望的药玉米种子。捧在手里,粒粒珍珠一般,椭圆形,淡褐色,有光泽,共有十斤左右。包裹里还夹了个便笺,简单地介绍了播种日期和它的喜肥、喜水的习性。

    我在连夜召开的团支部紧急会议上,当众宣布了这一秘密。然后,大家一起研究、拟定了为期两年要使全社滩田受益的“宏伟规划”。一张张极度兴奋的青春面孔,在煤油灯的照映下,看去像涂上了一层油彩。

    三

    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管委会主任,请他批准划拨一块肥腴的腹地作为栽培药玉米的青年试验田。老主任听了我和回乡高中生赵书琴描述的神话般的远景,乐得合不拢嘴。马上就答应下来。

    第二件事,便是挨户到团员、积极分子家里收集上好的农家肥。大家皆记着商水县长复信中讲的“喜肥”二字,决心把这个“大地的骄子”喂养得壮壮的。

    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动员,试验田的旁边矗立起一座小山似的肥堆。

    转眼到了播种时期。我们起早睡晚经营着这块腹地,地整得炕面一样平,土细碎得像用竹箩筛过一般。然后,套上一副牛犁杖,开了沟,起了垄,把上万斤的鸡、鸭、猪粪一股脑儿倾撒进去。

    我们觉察到了,帮助干活的两个老庄稼把式——我的“饭庄”的刘大伯和书琴的父亲赵大叔有不同看法,但他们憋着不说,只是一个劲儿抽着老旱烟。也许是为这些孩子们的冲天热劲所感动,尽管有不同意见,也不忍心泼冷水。但是,回到家里以后,赵大叔按捺不住了,申斥女儿说:“我看你们是瞎胡闹!什么事情都要有个限度。巴掌大一块地方,下了那么多的肥,将来还不得长疯了!”女儿——这个坚定的“跃进派”,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却是:老脑筋,老保守,到秋天放个“高产卫星”给你看!

    下种的第三天正赶上一场透雨,真是天遂人愿。此后,几乎每天早上,我们都要跑到地头,伏下身子,察看萌芽的踪迹。药玉米终于齐刷刷地钻出了地面,它们摇摆着两片娇嫩的小耳朵,向主人微笑着。一个星期过后,我们又浇了一遍蒙头水。同伴们互相揶揄着,说是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像这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几十个难忘的日日夜夜过去了,药玉米已经蔚然成林,手指般粗细的茎秆上,枝分叶布,绿影婆娑,最后,竟繁密得连鸡鸭都钻不进去。为了按时灌水,佟心宇从家里扛来一根竹桅,一破两半,刳去节档,将一头顺进垄沟里,另一头支起来,连清水带粪汤一齐倾泻进去。

    趁着雨季尚未到来,我们又一次踏勘河滩地,计算着明年大体需要多少玉米种子。当时,想到了尽量节省用量,以便拨出一些来支援兄弟社。此刻,这伙年轻人确是有些“提刀却立,四顾踌躇”的志得意满之态。

    但没过多久,这种乐观的情绪便为沉重的焦虑所取代了。大家注意到,那么葱茏蓊郁的药玉米秸棵上,竟没有几串花序,更很少见到颖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连那几个最活泼、最乐观的女青年也把头耷拉下来。有的分析认为,是异地种植水土不服所致,还引证了“橘逾淮而北为枳”的古训。多数人不同意,理由是:河南的小麦、湖北的棉花到这里落户,不都生长得很好吗?最后,我跑了三十里路,请来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他的诊断是:“营养过剩,造成贪青徒长。”啊,真的“长疯了”!赵大叔的预言竟不幸而成为现实。结局自然是“一幕悲剧”——割倒后装满两大车,拉到村东头五保户家做了烧柴。

    四

    回想起来,当时我们都在二十岁上下,本来就缺乏辩证观点,易走极端。又兼当时处在“大跃进”、“放卫星”的气氛中,头脑更是发热膨胀。所以,尽管过后也曾懊悔几天,有的甚至痛心地流下了热泪;但是,很快就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喧嚣声浪中淡忘了。亏得秋后我被调回县委机关,不然,在尔后的普遍深翻、高产密植以及“大办”、“大上”中,还会闹出更多的违反科学规律的笑话。

    回来后,参加过几次比较尊重实际的农村调查,头脑变得清醒一些。我曾想以“薏苡的悲喜剧”为题写一篇文章,总结自己因违反辩证法而干了蠢事的沉痛教训,后因患急性肝炎进了医院而搁置下来。病愈后,反“右倾”开始了,我怕有人把这类自省文字同否定“大跃进”联系起来,便没有动笔。当然,即使写出来,肯定也是很肤浅的。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认识能力,我还不可能站在历史的高度,俯瞰过去那段岁月的真貌。

    当时由于走得匆忙,我未曾与同伴们交谈过这方面的意见。因此,一种歉疚之情时常在头脑中涌起:我应该坦诚地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是负有重要责任的。

    想到这些,我重新展开同伴的来信,接着看下去:

    如你所知,对咱们的蛮干,一些老年人是持反对态度的。书琴的父亲担心这一锤子会敲得“片种无存,全军覆没”,便在播种那天偷偷留下一些种子,打算第二年种在园子里。不料,转过年来他老人家竟一病不起。后来,书琴整理旧物发现了它,细心地种在地头上,没想到秋天居然收了三四斤。于是,她又分散给同伴们做种子,慢慢地便在全村扩展开了。现在,整个河滩都成了薏苡生产基地。

    ……

    岁月如流。而今,孩子们都已超过了咱们那时的年龄。闲谈中,我们也曾将那些忽明忽暗的记忆碎片连缀起来,讲给他们听,因为这毕竟是一面镜子,既回振着自己的心声,也折射着往日的光谱。但他们听后,往往只是漫不经心地付之一笑。其实也难怪,时代前进了,认识发展了,他们毕竟比我们那时要聪明一些。

    知道你重任在肩,异常忙碌。对这类“陈谷子、烂芝麻”,怕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们觉得,闲暇时节,偶尔想上一想这些往事,也许还有一些益处,特别是对于你们这样担负领导工作的同志。

    也难怪伏波将军身旁那些人,怀疑他从南方带回了珍珠财宝;我望着眼前这些光润、圆莹的薏苡粒,也竟觉得它们很像珍珠。古代传说中有一种记事珠,“或有阙忘之事,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焕然明晓”。我想,若是把这些薏苡粒串缀起来,悬置座前,不也同样是一种“记事珠”嘛!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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