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昆在百年前,不如今日这般式微,尤其京剧,更是当时之流行歌曲,所谓“国家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从皇上和太后起,谁不会哼两句京戏,实在是很落伍的,渐渐地,便有了票友。
票友是指那些会唱戏而不以专业演戏为生的爱好者。相传最早有票友这个称号,是清代的八旗子弟们,凭着清廷所发的“龙票”赴各地演唱子弟书,作为一种不取报酬的“国家营销”手段,后来人们便把非职业演员称为票友。
票友之中,牛人无数,比如袁克文。无数次的历史经验表明,每一个厉害的老爹都有一个文艺且不靠谱的儿子,连袁世凯也不例外。袁家的后世子孙中,最文艺的当数次子袁克文。
袁克文是袁世凯做驻朝鲜商务代表时与出身贵族的朝鲜姑娘金氏所生。那时通讯不发达,八卦记者更是少之又少,天真的金氏以为自己就是袁世凯的正室。谁知到了中国才发现,袁世凯家里还养着一大帮莺莺燕燕呢,极度失落的金氏从此终日郁郁寡欢。由于袁家得势的大姨太沈氏无子,袁世凯便将年幼的袁克文过继给了大姨太。
尽管出身显赫,可袁克文并不喜欢政治,他一生的理想便是做一个名士,学诗、作画、狎妓、冶游……他师从当时素有“江都才子”之称的大学士方地山,学习诗词书画;袁家的匾额、对联都是他写的,袁世凯对外比较重要的信件,好多也都由他代笔;他对古钱币很有研究,但他最爱的,还是做票友。
当父兄沉浸在“皇帝梦”中时,袁克文自顾自唱戏、作诗。一次,他回北京,准备唱一出最拿手的《游园惊梦》,大哥听说后,觉得他的行为着实“玷辱家风”,于是派警察总长去抓袁克文,准备把他押起来。可警察到了戏院,袁克文却令自己的徒弟们堵死了前后门,不让警察进来。无奈,警察总长亲自出马,劝他不要再唱了,结果袁克文慢条斯理地说:“明天还有一场,唱完了,我就不唱了。”最终,无论大哥怎么生气,还是不得不让他把这场戏唱完。只这两场戏,便花去袁克文近四千块大洋。
袁克文住在上海梅伯格路时期,时常约唐鲁孙去他家,一边抽大烟一边聊天。唐鲁孙不抽鸦片,但某日去,看见袁克文在烟盘子里放了两盏太古烟灯,一盏抽烟,另一盏架着一个小铁架子。正纳闷之间,三筒烟抽完,唐鲁孙这边的铜锅也发出香味,“敢情我这边灯上焖的是小型铜锅蛋。他掀开锅盖,也是顶锅香,他用上好‘雪舫蒋腿’,肥三瘦七剁成碎末,加入蛋内,自然比河南的铜锅蛋又味高一筹了。舍下现在仍旧不时吃焖蛋,不过不用铜锅铁锅,而用带盖瓷盅来蒸,味道是一样的鲜美”。吃到这种程度,连唐鲁孙这样的老饕,也不得不佩服他,称赞他“不但会吃,而且肯下工夫研究”。
袁克文唱戏的时候让徒弟拦住警察
1916年5月初六,在举国上下一片责骂声中,袁世凯撒手归西,洪宪春梦杳然成空,袁氏一家老小上百人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经历了身世浮沉的袁克文,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如同一只回旋往复的孤燕,不知在何处安家。袁克文别有深意地串演了一出《千忠戮》,迎来京城一片唏嘘。《千忠戮》讲的是燕王朱棣攻占南京后,建文帝仓皇出逃,一路上看到山河变色的种种惨状,悲愤万分。全出由八支曲子组成,每曲都以“阳”字结束,故又名“八阳”,最出名的一支莫过于“倾怀玉芙蓉”: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
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段悲怆到骨子里的曲调,唱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尘世大悲,袁克文经历家变,演来更加让人难忘,张伯驹在看过袁克文的演出后感慨道:“项城逝世后,寒云与红豆馆主溥侗时演昆曲,寒云演《惨睹》一剧,饰建文帝维肖……寒云演此剧,悲歌苍凉,似作先皇之哭。”郑逸梅在《袁寒云的物博一生》一文中,也有这段的记述:“(寒云)又演《惨睹》,饰建文帝,影载《游戏新报》中博。范君博题诗其上物中云:‘有脚不踏河北尘,此身即是建文身。闲僧满腹兴亡史,自谱宫商唱与人’。他演该剧,触及自己身世,沉郁苍凉,回肠荡气。方地山听之,为之潸然下涕。”
有人在戏剧体验中感叹人生,也有人以戏曲为媒为凭为证,从而演绎出那个时代的传奇故事。1924年,徐志摩出任北京大学教授,寄居在松坡图书馆,在一次新月社的京剧义演中,他作为名流被邀请出演《春香闹学》,讲的是南宋太守杜宝为女丽娘,聘塾师陈最良教以诗书,小婢春香伴读,专事嬉戏。陈最良责之,反为春香所戏弄,陈最良愤欲辞馆,丽娘劝止。徐志摩扮老学究,主角春香是当时京城有名的“风景”——王赓的太太陆小曼,这也是陆小曼第一次登台。曲终人散,无意间,陆小曼的发卷擦着徐志摩的脸,这两人的生命突然有了交集。这次演出也给许多人留下了印象,北大教授吴虞在1925年6月14日的日记上说:“立三约往开明观剧,见须生孟小冬,其拉胡琴人为盖叫天之拉胡琴者,叫座力颇佳。胡适之、卢小妹在楼上作软语,卢即新月社演《春香闹学》扮春香者,唱极佳。”
胡适对于陆小曼的仰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相识,亦是因为胡适某日对刘海粟说:“我今天陪你去看看王太太。到了北京,她家是不能不去的,这位太太又聪明,又漂亮,还会画画,英法文都很好,世上很少这样的人物……”这时,在一旁的徐志摩拍拍张歆海的肩膀说:“歆海,我们也去!”于是四人一道去看望陆小曼。不过,胡适对于京剧,必然是外行,他和黄侃同在北大讲学时,京城风靡京剧名伶谭鑫培(叫天儿)。某日课间休息,大家无事闲话谭鑫培的《秦琼卖马》,胡适插话:“京剧太落伍,甩一根鞭子就算是马,用两把旗子就算是车,应该用真车真马才对!”在场的人一时无人作声,黄侃立身而起说:“适之,适之,唱武松打虎怎么办?”
徐志摩也并不真心喜欢京剧,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京举行婚礼后,他们移居上海,住在福煦路四明村。志摩转到光华大学任教,小曼则与沪上社交界时相周旋,跳舞、票戏,风头极健。梅兰芳、马连良、程砚秋到上海演出,她一定要去观戏;她也喜欢捧坤伶,小兰芬、容丽娟、马艳秋、马艳云、花翠兰、花玉兰、姚玉英、姚玉兰、袁美云、袁汉云等人均受过她的扶掖。为捧角,陆小曼一掷千金,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上台票戏。陆小曼在上海的第一次登台是在恩振亚大戏院,剧目是《思凡》,还与江小鹣、李小虞合演了压轴戏《汾河湾》。
1927年12月27日,美术家江小鹣因为庆祝天马会——中国第一个美术团体成立十周年,要举行一次盛大的京剧公演,特地将两朵沪上名花——陆小曼与唐瑛给请了出来。唐瑛出身教会学堂,华贵雍容。她的父亲唐乃安是中国最早的西医之一,哥哥唐腴庐曾任宋子文的秘书。两天公演的戏码,都派定陆小曼唱大轴。第一天《贩马记》要现学现排,原来由唐瑛饰赵宠,可是唐瑛有几句唱词转不过调来,一气之下就不学了,要俞振飞代替。俞振飞原来已在《群英会》里饰周瑜,他不愿舍此就彼,于是就想到由昆剧、京剧俱佳的翁瑞午来代替,小曼的风流韵事,也从此推向另一个侧面。第二晚唱《三堂会审》,陆小曼演苏三,翁瑞午演王金龙,江小鹣演蓝袍,而红袍一角则由陆小曼硬拉着徐志摩去演,徐志摩并没受过训练,在演出时,本应该“端坐”桌后的他,脚下一双靴子不时“自由”地伸出桌帏,令台下大笑。徐志摩为此写下了一段无奈而苦涩的文字:“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淡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腊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三堂会审》演完10天后,小报《福尔摩斯》刊出一篇文章《伍大姐按摩得腻友》,文中,余心麻影射徐志摩,伍大姐是陆小曼,汪大鹏是江小鹣,洪祥甲是翁瑞午,海狗会是天马会。徐志摩夫妇和江小鹣、翁瑞午延请律师,向法院提起刑事诉讼。起诉的对象是《福尔摩斯》小报的主编吴微雨,一同被诉的还有平襟亚,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但因为票友演一出戏而闹出官司,也许只有陆小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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