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获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拿到800万瑞典克朗之后,宣称要在北京买房子,假如鲁迅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骂他蠢。
鲁迅的“京漂”生活始于1912年5月,刚到北京,住在他的作品里经常出现的S会馆。这便是山会邑馆,即绍兴会馆,“山会”指山阴县和会稽县,这两个县是清代绍兴府所在地。北京的会馆,大多是京官为了方便家乡读书人来京应试及候补官员暂住捐建的,同乡求居例不交租,或只交很少一点管理费,鲁迅当时交的租金也不多,居住环境便可想而知。第一天住,“夜卧未半小时即见肥虫(臭虫)三四十,乃卧桌上以避之。”[1]鲁迅在会馆住了7年半,先住藤花馆,因不堪喧闹,1916年搬入补树书屋。补树书屋是一所相对独立的小院,因为在院中的槐树上吊死过人,才没有被人抢住。补树书屋有4间朝东的正房,和两间“北向小舍”。鲁迅先住正房的南屋,后让给周作人,自己移住光线较暗的北屋。他的名作《狂人日记》就是在这里撰就的。
这样的住宿条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后来周作人来了,兄弟两人还打算接来绍兴的老母同住。鲁迅就开始考虑买房子。第一次买房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买的是北京新街口八道弯11号的一套住宅。这是一套典型的三进大四合院,前后3个院落,有21间坐北朝南的正房,还有几间厢房,成交价是3500块银元。
这对鲁迅来说是一笔巨资,他便和弟弟周作人合计,把绍兴老家的祖宅卖了,卖价1000块,鲁迅又去银行申请了为期3个月的短期贷款,贷了500块,房款才算凑齐。别看这小小的500块,鲁迅贷款的利息很高,3个月的短期贷款,利息是13%,贷500块,得还565块,相当于年利52%。
这还不算完,买完房子,还有一大笔税等着鲁迅哥俩来交。在1919年买房,需要缴3%的契税、8%的教育附加费、9%的教员经费、5%的解厅自治费,还有2%的参议会经费。民国时期,似乎是没有什么期房现房的,房产交易都是二手交易,鲁迅买的这套也不例外,在交房时,他们还遭遇了卖主的敲诈,把本该房主缴纳的佣金也交了。
为了买房操碎了心的还有荀慧生,1930年前后,之前一直租房的荀慧生经历了上海的大红大紫,声名大涨,上海演出的包银,也让他第一次有了底气,打算起买房的事情。买房的另一个原因,是房东的房租越来越贵,且经常能找到各种要钱理由。1929年6月,荀慧生分别和夫人、陈墨香等人去看了5处房子,因为这个月,房东以修房为名义要了数次钱。
看房的时候,经常会遇到漫天要价的夸张房东,比如他在庚午年4月15日的日记里说:“三时偕堃芳至保安寺街潘家河沿看房,房主贾世五夸张太甚,一砖一石均言与众不同,索价亦昂,余笑而归。”1931年6月初二下午4点,虽然下雨,他还是和雷少臣、吴堃芳前往椿树三条看房,看完回来,他在日记上写道:“此房甚好。”第二天,他就请人去看风水,随后便约了房东谈买房的事情,买房不易,荀慧生在当天的日记里说:“余为该房辛苦可以损寿十年,可怜可怜!”
荀慧生能够买房,源于他在上海的丰厚收入。1929年,上海大舞台邀请他在1930年演戏,出了18000大洋的打包价,并且爽快地先付了1000大洋的定金。根据北平市社会调查所当时的调查,北京小学教员、人力车夫、三等巡警、纺织厂工人和店员每家平均月收入只有16块大洋,而北平市财政局土地股评价委员会调查与评估全城住宅,小洋楼最贵,每间均价400块大洋;普通楼房次之,每间均价176块大洋;四合院瓦房再次之,每间均价130块大洋;普通平房再次之,每间均价80块大洋。民国时北平的房价走向,和现在一样受区位影响,以当时市面上交易最多的普通瓦房为例,单价最高的都集中在正阳门大街、王府井大街、珠市口、大栅栏、廊房头条、西河沿东部这些地方,每平方丈(1平方丈大约是11平方米)能卖到370块大洋。1914年,梁启超曾经预备在正阳门附近买房。10月1日,他写信告诉女儿思顺:“细瓦厂屋略可定局,客厅及吾书房之家具可装束待发。”这里所说的细瓦厂,位于北京正阳门内西侧,西交民巷之北,国家大剧院的西南,新华门的正南方,有前细瓦厂和后细瓦厂之别,梁启超将要买下的这所住宅为前细瓦厂4号,房价14000块现大洋,梁启超在这一年写给女儿的最后一封信中说:“大约因买此屋负债二万元(月息八厘),每月出息百六十元。”不过他认为,每月利息相当于租房的租金,“总算便宜”。由此可见正阳门房价之一斑。次贵是西长安街、东安门大街、户部街南夹道、金鱼胡同、干面胡同、方巾巷、闹市口、沟沿头等地,每平方丈能卖到310块大洋;再次是马市大街、羊市大街、猪市大街、花市大街、西直门大街、鼓楼东大街、南闹市口、北闹市口、太平桥、鸭子庙、什锦街、府右街这些地方,每平方丈能卖到235块大洋。
这样一比,鲁迅买房,实在是不够精明。虽然和荀慧生的高薪不能相比,鲁迅在教育部上班也曾经拿到300块的月薪,再加上给报刊写稿、给出版社译书,每月最高收入可达到五六百块。第一次买房不到4年,鲁迅因为跟周作人发生矛盾,搬出了八道湾。先搬到砖塔胡同租民房暂时安身,同时又筹划着买第二套房子。1924年5月,鲁迅在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瞧中一处四合院(就是现在的北京鲁迅博物馆),花800块大洋买了下来。这座四合院只有3间南房,3间正房,东西各一间小厢房,没有跨院,正房后面有一口井,几棵树,一片小小的花园。这套房子,鲁迅还是借钱,借了朋友许寿裳400块大洋,借了另一个朋友齐宗颐400块大洋。
也许因为两次买房都严重影响了生活质量,鲁迅到上海后,再也没有买过房子。无论是北四川路194号(拉摩斯公寓)A3楼4室还是山阴路(施高塔路)大陆新村9号,都是租来的房子。没有买房,第一个原因是上海的房价比北京贵。鲁迅到上海安家的1927年,正是上海房地产市场的一个上升期,一直到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上海房地产市场才陷入低谷。当年夏天,公共租界空关的西式房屋1292宅,中式房屋3395幢。全市建筑资金投入量从1930年的7151.1816万银两减为1932年的3554.1万银两;少了一半。公共租界内新建房屋数量亦从1931的8699幢降至1932年的3439幢,减少了60%。房地产交易额也从1931年的18300万元跌到1932年的2500万元,仅及上年的13%。就是到1936年,公共租界空房仍达8960幢,占当时公共租界全部房屋的10.9%。还出现了减少或取消顶费、免租数月等促销手段。即便如此,鲁迅还是想租房,没动买房的念头。
鲁迅不仅自己不买房,也劝说周围人不必买房,比如对于热衷做房奴的郁达夫,鲁迅便数次写信阻止。《鲁迅日记》1933年12月29日之日记,载有“下午映霞及达夫来”之语,接下来一天,即12月30日,鲁迅日记中又载有“午后为映霞书四幅一律云:‘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沙浩荡足行吟。’”这首诗后来被编入《鲁迅文集》,诗名是《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可见鲁迅对于郁达夫迁居杭州一事,有许多不满。
但郁达夫不同意,他一直很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早在1932年,郁达夫就开始独自在杭州写稿憋着攒盖房子的钱。11月10日,他在客居的旅馆里给住在上海英界赫德路嘉禾里的爱妻王映霞写信,说“《弱女子》落得卖去,有一千二百元也可以了,最低不得比一千元少。这钱卖了,可以到杭州来买地皮或房子”。1933年的春天,他在杭州官场弄63号南侧一块空地处,看到了一所雅号“风雨茅庐”的新居所,这就是郁达夫在信中提到要买的那块地皮。郁达夫的确卖掉了他的那本著名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的版权,得到的1000块大洋都拿去买了这块地皮。这本小说,由于其描写内容的尺度大胆,大量涉及同性恋和不伦之恋,虽然只有区区20000多字,在当时却卖到了1000块大洋的高价。折算下来,每千字近50块大洋的稿费,在当时行价仅在每千字7块大洋的出版界,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天价了。
仅过了十来天,身在杭州的郁达夫又给王映霞去了一封信,再次谈到另一篇稿子的稿费问题。他在信中说:“我将有一篇东西寄出,字数在八千字左右。你送去后,可先向刘某说明,此系创作,非十元千字不可也。中华数字,也同商务一样,标点空格都须除去,必要十元千字才能合算。”这里所说的“一篇东西”是指郁达夫的另一篇短篇小说《瓢儿和尚》,这篇8000字的稿子,即使按照他合算的计价法,也只有区区的80块钱罢了。可见,没有限制级内容的写作,时价确实是很低的;而郁达夫有没有把这80块钱投入到“风雨茅庐”的建设基金中,我们尚不得而知。
事实上,拼上当时郁达夫的全部身家和他能拿在手里的全部稿费,在用于买地置业时,还是捉襟见肘的。他左右盘算,按那时的物价,这所“风雨茅庐”最少也得5000块大洋才可以搞定:其中1000块买地皮,4000块造房子。他左挑右选,最终不得已在场官弄一庵堂旁的一块空地上造了这间风雨茅庐。说不得已,是因为一般造房总要避开庵堂寺院,从风水学角度而言,这样的选址大致对宅主不利。而且即便如此,5000块大洋的建设基金,多半还是郁达夫靠向朋友举债筹来的。
郁达夫盯着杭州的地皮,编辑盯着郁达夫的稿子,房东盯着元宝
1933年4月,郁达夫从上海举家移居杭州大学路场官弄63号,在《移家琐记》中,我们可以看到郁达夫对新家的喜爱:“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原来我那新寓,是在军备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遥接着城墙……‘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备于此矣!’”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对新居却很不以为然,虽然她为这个房子也倾注了大量心血,尤其是她的夫君在新房装修期间,因为烦于泥土砖瓦半途“逃跑”了,装修工程,王映霞也没少操心。但对于“风雨茅庐”这个名字,王映霞觉得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事实上,郁达夫在“风雨茅庐”只住了3天,便又赶往福州供职。随着抗日战争的战线往南蔓延,郁达夫远在福州任职,王映霞则独自带着孩子和老母在漫天烽火中逃难,“风雨茅庐”没能在风雨飘摇的世道中为郁达夫和王映霞遮风挡雨,最终成为一所无主物业。如今的“风雨茅庐”仍然立在杭州大学路场官弄63号,2007年被修缮一新,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附注
[1]鲁迅,《壬子日记》,19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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