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古时称醯,《周礼》中有“醯人掌共醯物”的记载可知,西周时期已经开始酿造食醋。和醋有关的故事真不少,最有名的当属房玄龄那个出了名的醋坛子老婆,因为坚决抵制天子送小老婆给她的夫君,太宗便赐她一杯鸩酒,你要是不同意,就喝了自尽去吧。一夫一妻制的坚决拥护者房夫人一咬牙一跺脚喝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杯醋。
李世民送的醋,大概是山西醋,他当初起兵在山西,定都在长安,山陕的居民,都爱吃酸,吃的醋,大约也以山西醋为多。和山西醋相比,我更喜欢镇江醋,因为够香,山西醋只是酸。唐鲁孙曾经尝过一点山西的醋膏,说酸得惊天动地。江南人袁枚却不大爱镇江香醋,因为他觉得醋以酸为本,镇江醋香得过分,实在喧宾夺主。山西人能吃醋,这是汪曾祺大为感慨的事情,以醋为礼物,也算是山西人的传统,外乡人离开山西时,总会犹豫:是不是带瓶醋回去当手信?
1933年,有个女人从山西回到北平,就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送给另一个女人。这并不是因为友谊,而是因为女人间的一场硝烟。送醋的女人是林徽因,收醋的女人是冰心。
冰心写了《太太的客厅》,林徽因回敬一瓶老陈醋
林徽因和冰心,这两位是民国历史中赫赫有名的福州籍才女和美女,她们之间最早的渊源来自林觉民,没错,就是那个写出凄婉惆怅的《与妻书》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林觉民是林徽因的堂叔父,他在广州就义之后,家里怕受株连,就变卖了位于福州杨桥巷口的住宅大院。这座大院后来被冰心的祖父谢銮恩购得,1919年,冰心跟着父亲从山东烟台返回福州老家,住的就是这座大院。
林徽因和冰心两人的丈夫关系也非常好,梁思成和吴文藻在清华时是住一个宿舍的同学,两个人都打算去美国留学。1925年暑期,冰心与吴文藻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同船到达美国,双双到胡适曾就读过的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这时,梁思成与林徽因也来到康奈尔大学访友,两对恋人在绮色佳美丽的山川秀水间相会,林徽因与冰心还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生活照。照片上,几个人正在泉水边野炊,冰心穿着白色围裙,手握切刀,正在切菜;林徽因站在冰心的背后,扶着她的肩膀,微笑着面对镜头。这张照片看起来特别家常和亲切,可以看出,这时候的两个人,的确是和睦的。
这张照片也成为冰心和林徽因友情的唯一印证,后来,她们因为一篇文章分道扬镳,这便是著名的《我们太太的客厅》。梁思成和林徽因当时住在北总布胡同3号,这是一个颇具特色的四合院,宽敞明亮,安静适宜,确是难得的佳处。林洙(梁思成第二任夫人)这样描述这间客厅:“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北半部作为餐厅,南半部为起居室。靠窗放着一个大沙发,在屋中间放着一组小沙发。靠西墙有一个矮书柜,上面摆着几件大小不同的金石佛像,还有一个白色的小陶猪及马头。家具都是旧的,但窗帘和沙发面料却很特别,是用织地毯的本色坯布做的,看起来很厚,质感很强。在窗帘的一角缀有咖啡色的图案,沙发的扶手及靠背上都铺着绣有黑线挑花的白土布,但也是旧的,我一眼就看出这些刺绣出自云南苗族姑娘的手。在昆明、上海我曾到过某些达官贵人的宅第,见过豪华精美的陈设。但是像这个客厅这样朴素而高雅的布置,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在这间客厅里,林徽因总是聚会的中心人物。当她侃侃而谈时,爱慕者总是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和随手拈来的警句所倾倒。丈夫梁思成打趣道:“你一讲起来,谁还能插得上嘴?”林徽因说:“你插不上嘴,就请为客人倒茶吧!”林徽因的座上宾们确实大名鼎鼎,如当年在英国狂追林徽因,当时已名满天下的诗人徐志摩、在学界颇具声望的哲学家金岳霖、政治学家张奚若、哲学家邓叔存、经济学家陈岱孙、国际政治问题专家钱端升、物理学家周培源、社会学家陶孟和、考古学家李济、文化领袖胡适、美学家朱光潜、作家沈从文、萧乾……梁家的交往圈子影响越来越大,成为20世纪30年代北平最有名的文化沙龙。
这个备受世人瞩目的“客厅”,也引起过许多文学青年的心驰神往。作家萧乾就是在“太太客厅”里认识林徽因的。1930年,萧乾和美国的安澜一同编辑《中国简报》,他的老师杨振声介绍萧乾认识了沈从文,沈从文便带他去见林徽因。那天,还是燕京大学三年级学生的萧乾穿了一件新洗的蓝布大褂,与沈从文一起来到“太太的客厅”。萧乾早就听说林徽因的肺病很厉害,想象中她应是一脸病容,谁知当他看到林徽因时,不禁呆了。只见她穿了一套骑马装,显得美丽动人,像个运动员。原来她时常和朋友到外国人办的俱乐部去骑马。林徽因对萧乾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这话给了萧乾很大的鼓励。沈从文是常到林徽因家去的,林徽因非常喜欢听他讲湘西的故事,因为那里有着很离奇的情节,很特别的人物,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而沈从文也喜欢让林徽因帮他解决那些难以处理的感情问题,比如一次,他的妻子张兆和到苏州娘家去了,他每天都给妻子写信,但得不到理解。沈从文慌得不得了,一边哭一边去找林徽因,林对他说,这就是生活,生活就应有喜怒哀乐。沈从文连精神出轨这样的事,也会去找女神林徽因倾诉,他觉得林徽因总是有办法的,她简直无所不能。
成为北平“公知界”的中心,当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萧乾这样的傻小子文学青年,一旦承蒙召见便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北平的妇女们见此情景,则觉得非常肉麻。李健吾作过这样贴切的描述:“绝顶聪明,又是一副赤热的心肠,口快,性子直,好强,几乎妇女全把她当做仇敌。”这番话当然意有所指,1933年10月17日夜,冰心写成了那篇著名的毒舌文,并在9月27日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连载。这年的10月,林徽因与梁思成、刘敦桢、莫宗江等人赴山西大同调查研究古建筑及云冈石窟结束,刚刚回到北平。
按冰心小说中的描述:“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我们的先生的照片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世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
又说:“在我们太太那‘软艳’的客厅里,除了玉树临风的太太,还有一个被改为英文名字的中国佣人和女儿彬彬。”林徽因有一个学名叫再冰、小名叫冰冰的女儿。
这篇文章中,冰心还提到“另外则云集着科学家陶先生、哲学教授、文学教授,一个‘所谓艺术家’名叫柯露西的美国女人,还有一位‘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此诗人‘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这无疑是徐志摩了。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这不是张奚若是谁?
冰心的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北平、天津乃至全国文化界的高度关注。金岳霖觉得这篇小说不仅仅是妒忌,“也有别的意思,这个别的意思好像是30年代的中国少奶奶们似乎有一种‘不知亡国恨’的毛病”。当时尚是一名中学生,后来成为萧乾夫人的翻译家文洁若在《林徽因印象》一文中说:“我上初中后,有一次大姐拿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短篇小说集《冬儿姑娘》给我看,说书里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公和诗人是以林徽因和徐志摩为原型写的。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不幸遇难后,家里更是经常谈起他,也提到他和陆小曼之间的风流韵事。”
冰心对于林徽因究竟是嫉妒还是真的不满呢?有人猜测这也许和文中那位“诗人”徐志摩有关。徐志摩空难后,冰心给梁实秋写了一封奇怪的信,信中突然说起了他们不常谈论的徐志摩:“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时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心理的酝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还是‘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在信的最后,冰心还感慨:“只有永远的冷淡,才是永远的亲密。”[1]
这封信写得极其扭捏,似乎暗示两人之间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愫。然而,徐志摩那里得到的蛛丝马迹也很有趣。冰心认识徐志摩时,徐志摩正在疯狂地追求着林徽因,这两人似乎没有交集,但后来徐志摩给陆小曼的信中说:“晚归路过燕京,见到冰心女士,承蒙不弃,声声志摩,颇非前此冷傲,异哉!”“声声志摩”,不要说诗人,连我们这些小读者们都觉得“友邦惊诧”了!
有意思的是,冰心在92岁的时候曾经接受某个采访,当时正好发生一件“小说影射侵犯名誉权”的文坛案子,冰心借此机会表白:“《我们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原型)是陆小曼。”冰心特别举出一个证据:小说描写“客厅里挂的全是她(陆小曼)的照片”。此话是1992年冰心对两位来访者说的,存有记录稿。陆小曼被泼脏水,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但作为深深了解那段历史的我们,怎么也无法想象,陆小曼能够说出“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这种时髦而伪装的文学语言。中国学者陈学勇曾陪同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汉学家孟华玲(Diane Manwanring)走访冰心,顺便问到林徽因,冰心的回答是:“我不了解她。”而冰心直接提到林徽因的文章,也仅能在晚年的一篇中寻得零星几笔:“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
由此可见,不管冰心奶奶如何剖白,“太太的客厅”这笔账多半还是要记在林徽因身上,李健吾也告诉我们,林徽因自己都觉得这篇小说是讽刺她的:“我记起她(林徽因)亲口讲起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因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时代应有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给冰心吃用。”对于这一趣事,李健吾得出的结论是:林徽因与冰心“是朋友,同时又是仇敌”。导致这种情形产生的原因,则是“她(林)缺乏妇女的幽娴的品德。她对于任何问题(都)感到兴趣,特别是文学和艺术,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长富贵,命运坎坷,修养让她把热情藏在里面,热情却是她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辩论——因为她热爱真理,但是孤独、寂寞、抑郁,永远用诗句表达她的哀愁”。[2]
这件事显然让这两位才女形同陌路,1938年之后,林徽因与冰心同在昆明居住了近3年,冰心先后住螺蜂街与维新街,林住巡津街,步行只需十几分钟即可相见,但从双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闻口传中,从未发现二人有交往经历。有意思的是,在接下来的文本资料里,我们可以看到林徽因对于冰心的态度,当年傅斯年写信请求政府接济战时陷于困境的梁家,其中提到林徽因:“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林徽因读过原信,感慨万千,在致函傅斯年感谢时说:“尤其是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她在写给费慰梅、费正清的信中亦说:“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Icy Heart在英语中显然不是褒义词,但所指是谁,真正一目了然。
附注
[1]《忆冰心》,载《梁实秋散文》第三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版。
[2]陈学勇,《林徽因寻真:林徽因生平创作丛考》,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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