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女-一个女军人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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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儿的婚事我一定要管!

    尽管她一再来信表示不满:“妈,你少管!妈,我是军校的毕业生,我有分辨力!”但我还是固执地一再让她详细说明她选中的那个男人的情况,我要把关!

    我不能让小女儿走大女儿的路,婚后再让她选中的男人遗弃。

    今天,终于收到了小女儿寄来的这个厚厚的邮件。这么重,看样子,她把那男人的情况详细写清了。

    然而拆开一看,却是一封短信和一本日记。

    妈:

    你不是非要了解他不可吗?好!今寄上这本日记,其中凡折了角的,都写有他的情况,你看看他适不适合当你的

    女婿!

    小葚85.1.3

    这个死丫头,用这种办法来抗议我的干预。也罢,就看看这日记上写了些什么!

    1982年9月26日 星期日 晴

    入学已快一个月了。

    早晨起床后仍坚持长跑。姐姐来信警告我:“你的身体在变胖!”我心里的确有些紧张,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本来已无多少魅力了,如果再向横的方向发展,将来给谁当“老婆”?没办法,只有吃点苦,坚持跑步了!

    跑了两公里回来,天还未大亮。经过操场时,忽听扑通一声,只见有人从单杠上摔到了沙坑里。跑近一看,原来是同班的男同学傅沉,他正咧着嘴趴在沙坑里喘粗气。“怎么样?爬不起来了吧?”我边说边伸手去拉他,他却突然挥拳把我的手砸开,恶声恶气地喝道:“走开!”

    “不识好歹!”我气得身子有些哆嗦。

    他慢慢爬了起来。不过,大概由于摔得太狠,刚刚站起就又摔倒在地了。

    “呸!”我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走开了。

    见鬼!一清早就碰见这个不通情理的家伙!

    下午收到妈妈寄来的包裹,内装“五香花生米”1500克。又可以解解馋了。学校伙食太差!

    1982年10月22日 星期五 小雨

    今天是第四个雨天。

    这个鬼地方,下雨下得人心烦!

    全天观看“当代世界局部战争”教学录像片。下午课间休息时,听他们男生宿舍里说说笑笑的挺热闹,便走了进去。原来邱亢在讲他从法制报上看到的一个女人闹离婚的消息。结了婚的邱亢最爱讲这类新闻,我没有兴趣听这些,转身要退出时,突然发现门边靠床的一方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写着不少“正”字的白纸,于是我好奇地问:“哟,这是干什么?计什么数呀?”

    我的话音一落,傅沉霍地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这没必要问!”

    我觉得我的脸蓦然红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傅沉的,否则,请我问我也不会问!”我“砰”地摔上门,气咻咻地出来了。

    小葚,你的嘴真贱!

    姓傅的,你不就是个副教导员吗?有什么了不起?不要欺人太甚!

    1982年11月7日 星期日 晴

    今天上午,金苹让我和她一块去收男生们的脏衣服来洗,我真不愿去!说实在的,我连自己的衣服还不愿洗哩。不过,最后我还是去了。班里的四个女生中,就我没结婚,人家三个都是少妇了,还那么勤快,咱再不勤快点,那帮男生又该背后咒我是“没人要的懒姑娘”了!那天,我已经听见邱亢在轻声嘀咕:“刘小葚这丫头太懒!”以后再听见他这样说,非教训他几句不可!

    衣服收来了,还真不少。我把一件男衬裤扔给金苹。讨厌,我才不给人洗这东西。我抓过两件男上衣放进盆里,打了肥皂搓起来。哎哟,什么东西硌了手?我伸手一掏,天!是两颗手枪子弹,其中一颗弹壳上还涂了点黑漆。“这是哪个家伙的?”我顺手把子弹扔到旁边的肥皂盒里。

    没料到,过了一会儿,傅沉阴着脸出现在洗漱室门口,问道:“谁拿我的衣服了?”

    “都在这儿。帮你们洗洗,太脏了。”金苹笑着解释。我心里却来了气:“老子辛辛苦苦给你们洗衣服,你那黑脸阴沉着给谁看?”

    傅沉挨个盆子找他的衣服,最后竟在我的脸盆里拎起了他的上衣。倒霉!我怎么刚好洗的是他的衣服?

    他拎起湿衣服摸了摸口袋,随后又气冲冲地问道:“我口袋里有两颗子弹,哪去了?”

    “扔了!”我故意恨声答道。

    “扔了?!”他的眉心间倏地凸起了个疙瘩。乖乖,那样儿像要把人吃了。就在这时,他瞥见了肥皂盒,忙把衣服丢下,跑过去拣起那两颗子弹。

    我“噗”的一下,把他那件衣服扔到地上。

    金苹瞪我一眼,把湿衣服捡过去了。

    我注意到傅沉那张粗黑的脸孔红了一下,我心里顿时涌上了一丝快意。

    他不配叫我给他洗衣服!

    1983年1月15日 星期六 晴

    今天,“军事辩证法”一科的考核成绩公布了,我得六十八分,不错。这种非主课在毕业成绩登记表里并不显示分数,只写明合格不合格,六十分以上即为合格,咱合格了!

    吃过午饭去俱乐部,路过七教室时,忽听室内传出傅沉一声低沉的咆哮:“你这个混蛋、笨蛋!”我一怔:这家伙又在骂谁?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一看,才发现教室里原来就他一人。只见他一会儿望望黑板上公布的“军事辩证法”考题的正确答案,一会儿看看手中自己的那份考卷,一会儿又挥拳捶捶额头。他不是已得了86分吗,又在发什么神经?

    晚饭后听金苹说,学校服务社下午进了一种“贵妃美容霜”,连续使用可以减少面部细纹。这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明天去买一瓶试试。

    1983年4月12日 星期二 晴(早上有大雾)

    上午课间休息,邱亢忽然拿着一盒装饰漂亮的蓼花糖走进我的寝室,他边散糖边眉开眼笑地叫道:“来,来,庆贺一下!”

    “什么喜事啊,邱亢?”我把糖往嘴里填,笑着问他。

    “他老婆已经让他这辈子能当岳父了!”班里的大个彭在走廊上笑着接了口。

    “真的吗?生个女儿?”金苹我们几个都笑了——班里谁都知道,邱亢常常在合掌祷告,企盼妻子给他生个儿子。

    “别听他瞎咧咧!”邱亢摇了摇头,“这蓼花糖是傅沉的,他在《军事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我用他的稿费买的,代他请请客!”

    我当时一愣:嗬,这家伙还能发表论文?

    金苹她们立时到男生宿舍去向傅沉表示祝贺,我悻悻地坐着,突然意识到不该吃他的东西,可是已经晚了,蓼花糖已经化掉。也罢,吃他的蓼花糖,不见得就是尊敬他!

    1983年4月24日 星期日 晴转阴

    今天倒霉!

    上午从百货大楼回来经过曲苑旱冰场时,一时兴起,便租了一双旱冰鞋滑了起来。正当我微闭双目,沉浸在飞滑所带来的快感中时,一个显然是刚学滑冰的小伙子摇摇晃晃地向我冲来,还没容我惊叫一声,便和他一起摔倒了。这一下摔得真重,好半天我都没爬起来,左胳膊上擦掉了一大块皮,更糟糕的是,左脚脖扭伤了,挪步时疼得要命。从旱冰场到学校这段街路恰恰没有公共汽车。没办法,我只得拄着一位工作人员递来的木棍往学校走。刚走出几十米,脚脖疼得钻心,我只好倚着棍子站在那里喘气。就在这时,忽见傅沉背着挎包迎面走来。他吃惊地朝我看了一眼,嘴角咧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挎包往我脚边一放,便向远处跑去。不一会儿,他领来了一辆三轮车。走到我跟前,他对车夫说:“喏,就是这位女同志。”说罢,便扶我上车。

    我心中对他起了几分感激,便顺口说道:“刚才摔倒那一刻,真像你上次那样,有点爬不起来了。”不料他听后,脸上的肌肉一抖,颊上原来就有的冷色霎时加浓了。我心里嘀咕:这句话难道又刺激他了?

    他扶我在车上坐好后,说了一句:“我去省图书馆查个资料,不能送你!”便匆匆走了。

    由这件事看,这人的心肠还算不错!

    1983年7月8日 星期五 晴

    今天差点出了丑。

    上午以队为单位开展学术讨论,题目是“关于防御战斗中的‘添油战术’问题”。

    我根本就没准备在讨论会上发言。我对这问题不感兴趣!本人既不想在部队长期干下去,部队也不会让我长期干下去,全军有几个团以上干部是女的?咱当不了女指挥员,也不操那份心。万没料到,主持讨论的战术教研室秦主任点名叫我谈谈看法。我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匆忙之中讲了句:“‘添油战术’不一定就好。”话音一落地,大教室里的人哄的一下都笑了。一旁的金苹急忙低声提醒我:“现在讨论的是如何运用‘添油战术’而不是讨论‘添油战术’好不好。”糟糕!我刚才没注意听别人的发言,现在可怎么办?没想到秦主任竟然郑重地说:“接着谈,把你的看法全谈出来!”天哪,我有什么看法!我刚才不过是顺口说一句,上哪里找理由来阐述?

    正在我脸红耳热作难时,坐在前排的傅沉突然举手说:“我也同意刘小葚同学的观点,我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在得到秦主任的允许之后,他便站起来,侃侃而谈:“第一,从敌军炮兵火力的强度看,‘添油战术’很难实行。战时敌一个摩步营编的压制火炮可达68—80门,我一个连的支撑点阵地最少要遭五万发以上炮弹的打击,在敌如此强大的火力压制下,要找‘添油’的时机很难。第二,……”

    当傅沉把他的四条理由讲完之后,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秦主任开口说道:“刘小葚和傅沉同志提出的观点应该受到重视,我个人也倾向这个观点。我们在探讨学术问题时,要敢于像他俩那样不让已有的结论束缚住……”

    我很不自在地坐着,不少学员向我投来佩服的目光。天哪,他们哪里知道真实情况!

    课间休息时,我找到傅沉想向他道谢,谁知刚说了一句:“谢谢你替我辩……”他便扭身走了。我没有计较他的态度,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他使我避免了出丑,我应该感谢他!

    1983年10月28日 星期五 晴

    我躺在校医院里。晚饭后,金苹把我的日记本给送来了,我本不愿拿笔的,想想还是应该把今天的事记下来。

    今早一起床,就觉得头晕、腿软,我知道是这次例假反常所致——这次例假量大,拖的时间也长。按计划,今天要去眉山参观步兵97团的进攻演习。我真不想去,可学校要求参观后每个学员写一篇观后感上交,作为进攻战术考核的试卷之一,占三十分。我不敢马虎。这张试卷不交,三十分就没了,万一因此而导致这门主课不及格,岂不要留级?

    早饭后,我强撑着爬上汽车。傅沉也在车上。我知道他因为重感冒,已躺了两天,今天早上还在发烧。他大概也和我一样,因害怕不及格才硬坚持要去。

    在眉山北侧无名高地,我勉强坚持着看完“炮火准备”“通路开辟”“突入敌前沿”三个演习课目。向第二个参观点转移时,我已无力挪步了。同时我感到,内裤又湿了,真是糟糕!我倚着一棵树喘气,一来希望力气能再回到身上,二来想待人都走后换换卫生巾。可是偏偏不称心,大家都走了,傅沉却还在刚才97团主攻营“开辟”的“通路”上用步子测量着什么。没办法,我稍站了一会儿,只好咬牙去赶队伍。我想实在不行的话,就给金苹说一声,让她扶我先上汽车,不参观了。

    没料到,我刚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一黑……我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叫了一声,底下的事就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院的病床上,床边坐着金苹。金苹告诉我:我晕倒后,是傅沉发现并把我背到停车处的。他因为还在发烧,身子弱,把我背到时,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大概因为出汗太多又着了凉,他体温更高了,现已住在医院里。我的心颤了一下。我知道,我摔倒的地方距离停车处至少有一千多米,中间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把我这个一百一十多斤重的人背到那里,对于一个病了两天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啊,傅沉!

    手抖得厉害,不写了。明天一定去看看他!

    1983年10月29日 星期六 晴

    下午吃了药后,觉得精神好些了,便起床去男病房看傅沉。在走廊上遇到叶护士,她说傅沉的烧还没全退,这会儿睡着了。我悄悄推开他的房门,见他脸色潮红地睡在那儿,心里不禁难受起来,要不是因为我,他的病不会加重到要住院的程度。我站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出门,忽见他床头桌上放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篇文章,标题是:“由97团主攻营的通路开辟情况谈破障手段的综合运用”。哦,他的观后感竟已写出来了,是上午写的?天哪,他还在发烧呀!

    回到自己的病房后,不知为什么,我也忽然来了劲,伏在枕上,一鼓作气地写了篇演习观后感。

    刚才,我让叶护士把金苹给我买的一瓶枣花蜂蜜给傅沉送了去,但愿他能早点康复。

    1983年11月20日 星期日 晴

    西北五省秋冬运动会今天下午举行田径项目的决赛,学校给学员买了团体票,大家都去饱了眼福。我最爱看这类比赛,观看过程中不断地拍着巴掌。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我一向佩服的那位本省男子短跑冠军,今天竟只得了个第五名。

    运动会结束,走出体育场好远了,我才发现,刚才只顾拍巴掌高兴,把从图书馆借来的苏联小说《选择》掉在体育场。我急忙转身回去寻找。进了体育场,我吃惊地发现,傅沉竟还孤零零地端坐在空旷的看台上,双目直望着场地中一男一女两个运动员。嗬,这个怪人,这会儿还看什么?我找到那本书后,便轻步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又转过脸去,就在这一瞬间,我注意到他的双眼中有泪珠在晃动。啊,入校以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泪珠。他这是怎么啦?他看到了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场中的男运动员原来就是只得第五名的那个本省短跑冠军。此刻,他正在女运动员的指点下练起跑动作。看那两人边练边不时亲昵地互推一下的样子,显然是一对恋人。

    “你到底在看什么?”我禁不住又发问了。

    他默然不答,只是定定地望着场中,好久之后,才听他含糊地自语了一句:“他们已经见惯了淘汰……”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从他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里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真想弄清他在想些什么!

    1983年12月27日 星期二 小雪

    上午,有一个穿军装的老头来找傅沉,大概是他们单位的什么干部吧。他们两人在队部接待室谈话时,我刚巧去接个电话。进门时,我看见傅沉正拿着上次我见过的那两颗手枪子弹,对那老头低声说着什么。那老头笑着大声说:“还给我吧!”傅沉摇了摇头,又把那两颗子弹郑重地装进了衣袋。我感到奇怪,待那老头走后,我问傅沉:“那两颗子弹是怎么回事?”不想他一听,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冷冷地说道:“没必要问!”

    要在往常,我也许会回他两句,但现在,不知怎的,我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那两颗子弹也许有什么秘密!

    又:熄灯前听邱亢说,上午来找傅沉的那个老头是傅沉所在军的军长。奇怪,军长向傅沉要那两颗子弹干啥?

    1984年4月12日 星期四 小雨

    第四学期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转眼又是一个多月了。

    昨晚做了一个梦,竟梦见我和傅沉手拉着手在逛公园。天哪!我这是怎么了,怎会做这样的梦?!

    1984年5月8日 星期二 晴转多云

    上午接到姐姐来信,信上说她托人为我物色了一个“朋友”。中午我回信告诉她:“‘朋友’还是让我自己来找!”

    下午,校长陪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军人来找傅沉。邱亢立刻打听到那白发军人的身份和来意:北京军事科学院营团战术方面的老研究员,是顺道来看看傅沉的。他很重视傅沉前不久在《军事学术》上发表的第五篇论文《再议“攻坚中的韧劲”》。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临走时他握着傅沉的手一再说:“不错,不错,应该给你提供更好的研究条件!……”我注意到此时校长脸上浮着自豪的微笑。而我莫名其妙地,心里也突然涌起了一阵自豪。呸,刘小葚,你自豪什么?

    不过,傅沉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色。他倒真能沉住气。人在该得意的时候不露得意出来,也不是容易办到的!

    1984年6月20日 星期三 晴

    今晚市歌舞团来学校礼堂演出,傅沉的座位刚巧和我的挨着。开演前,我几次有意找话同他搭讪,他却总是“嗯”“哦”“呀”地支应过去,一个劲地同坐在他那边的大个彭讨论今天下午上的电脑课。莫非他还在因第一学期的那些事生我的气?记得当初姐夫提出同姐姐离婚的第二条理由就是“她不温柔”,傅沉会不会也因为嫌我不温柔而不理我?男人们是不是都喜欢温柔的女人?

    该死!这两晚总失眠,失眠时偏又总是傅沉的面孔在眼前晃!

    1984年7月2日 星期一 大雨

    最后一门课考完了。

    这种可怕的“考试折磨”终告结束,再有九天,就可以拿到那个红封面的大学毕业证,当知识分子了!

    在校时间已经不多,要不要找傅沉“摊牌”,姐姐昨天来信,告诫我在这种事上不要太傲气。好,不傲气,去找他!可怎么找?万一他拒绝了怎么办?一个堂堂的正连职军官找上门,人家都不要,岂不丢死人了?

    嗨,不管这些了,明天找他!

    1984年7月3日 星期二 多云转晴

    今天搞毕业鉴定,先自己写。

    晚饭后,我发现其他男生都去散步了,只有傅沉进了宿舍,便也轻步跟了进去。

    他显然没有发现我,只见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前,望着钉在墙上的那张密密麻麻画满了“正”字的白纸出神,随后,他掏出钢笔开始数那些“正”字。数完,自言自语地说道:“1480,还有八天。”这时,我忍不住问道:“还有八天干什么?”

    他闻声倏地转过身来,瓮声说道:“不干什么!”

    我这才记起我曾经碰过一次钉子了,这是他的忌讳。

    “你有什么事?”他这一声冷冷的问话,使我有些慌了,怎么说?说“我爱你”?出不了口!

    “没什么事。”我终于开口了,“快毕业了,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眉心间的疙瘩正慢慢凸起,脖子上的喉结动了动。可就在这时,邱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扯住傅沉便往外拉:“快,我和小段打了玩双杠的赌,你来当裁判!”走到门口时他才发现我站在屋里,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哟,你们是不是在谈——爱?”

    “滚!”我朝邱亢跺了一下脚。

    天哪!可别八字没一撇,先让邱亢嚷得满城风雨。

    1984年7月4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开始以班为单位通过个人鉴定。

    休息的时候,邱亢连蹦带跳地带回来一则消息:“北京军事科学院来了公函,要求把傅沉分配到他们那里。校长在公函上批示:‘我意请他留校任教,但究竟去哪里,应征求本人意愿’。”

    “是吗?”同学们立时围住了邱亢。我们这批毕业生的分配原则是哪儿来回哪儿去,所以这消息使大家感到意外。

    “真的吗?”“哪儿听到的?”大伙七嘴八舌地问邱亢,只有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瞬间就相信了。傅沉的各科成绩平均在九十分以上,两年间又发表了六篇有质量的战术方面的论文,是我们这一届的两个特优生之一,当然会受到研究机关的重视。但我的心不知怎的却突然一沉。

    “还有假?我亲眼在队长桌上看到那份公函!”邱亢进一步证实道,随即转向傅沉,“我说,队长要征求你意见的话,当然是去北京!”

    “是呀,傅沉兄,以后咱到北京出差,也有个落脚点了。到时去你门下讨口饭吃,可别不认人呀!”“眼镜黄”开着玩笑。

    “可惜咱不是个姑娘,是的话,一定嫁给傅沉,好到都城里去当研究员的娘子!”邱亢拿腔拿调地叹息着。

    全班同学哄然大笑。我感到我的脸红了。暂时不能去找他!我立时在心里做出了决定。我不能让别人认为我是在攀高。

    不过,当大家的说笑告一段落时,傅沉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回原部队!”

    没有人把他的这句话当真,我却真愿他这句话是真的!

    1984年7月5日 星期四 晴

    下午,班里正讨论队长的总结时,队部文书进来叫道:“傅沉,楼下有个女的找你!”

    “女的?!”我的心紧了一下。

    “文书,那女的多大年纪?哪儿来的?”邱亢喊住文书嬉笑着问。

    “挺年轻的,哪儿来的没问。”文书红着脸答道。

    “快去呀,傅沉,艳福来了!”邱亢转身朝傅沉叫道。

    我注意到傅沉眉心间的那个疙瘩又凸了出来,只见他慢腾腾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什么样的女人找他?中间休息的号声一响,我便急切地向楼下走去,我要去看看那个女人。

    傅沉和那女的就站在队部门前的走廊上。我虽然只看了那女人一眼,一股莫名的妒意就升了起来:她比我漂亮!那白白的肤色,秀气的脸庞,匀称的体形,那长波浪的发型,统统比我强!

    当讨论重新开始时,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以至于金苹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了摇头,强使自己平静下来。

    “傅沉这小子真是三喜临门呀!评上了特优生,两处争着要,又有一个漂亮女人找上门。”邱亢打断讨论大声评价着。这当儿,傅沉走了进来。我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似乎没有喜色。

    “哎,怎么回来了?”班长有些奇怪地问傅沉,“去吧,不用参加讨论了,你去陪人家说说话,安排她在招待所住下来。”

    “没话说!”傅沉边点烟边冷冷吐出了三个字。

    “怎么能没话说?”邱亢接上了口,“‘爱你啦’‘想你啦’一类的话多说一点,加深感情嘛!”

    “你少插嘴!”傅沉突然转身朝邱亢叫道,眉心间的疙瘩凸高了。

    邱亢伸了伸舌头,闭了嘴。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阵高兴。可恰在这刻,文书又进屋叫道:“傅沉,找你的那位女同志在队部哭了,队长让你下去。”

    “哦?”班里的同志都把意外的目光投向了傅沉。

    傅沉照样抽他的烟。

    “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班长严肃地问傅沉。

    “没关系。”傅沉吸了一口烟,慢腾腾地答道。

    后来听邱亢说,晚饭后,是队长领那女的去招待所住下了。

    1984年7月6日 星期五 晴

    上午照毕业相。

    照完相回到宿舍,听到班长在男宿舍里气恼地吼叫着,我和金苹闻声过去,只见班长正对着傅沉叫:“……好哇,你现在大学毕业要进北京了,连恋人都不认了!你想想,你良心上过得去吗?你这种行为像不像陈世……”

    “行了!”坐在那儿闷头抽烟的傅沉突然挥拳擂了一下桌子,“我的事你少管!”

    “少管?!”班长瞪起眼睛,“告诉你,这样不道德的事我偏要管!”

    “算了。算了!”邱亢嬉笑着推开了班长,“随着第三次文明浪潮的到来,家庭意识淡化和婚姻不稳定现象将越来越普遍,这种情况就不要往不道德一类里归了。”

    我怔怔地望着傅沉那张冷冷的脸。难道他竟是一个地位一变就喜新厌旧的人?他今天可以抛弃这个女人,难道以后不会再抛弃第二个女人?

    我的心悸动了好久。我开始对那个女人产生了同情。

    1984年7月7日 星期六 小雨

    两年了,直到今天,我才算了解了傅沉!

    早饭后,大伙正在忙着收拾行李,那个女人又到宿舍找傅沉了。望着她那红肿的眼泡和明显憔悴了的脸庞,我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对傅沉的怨恨:人,怎能这么绝情?

    那女的刚一进男生宿舍,就听傅沉冷冷地问:“怎么还没走?”

    “你怎能这样说话?!”班长瞪了一眼傅沉。

    “走吧。”傅沉没理会班长的指责,依旧对那女人冷冷地说。

    那女的终于捂着脸转身跑下了楼。

    我感到我望着傅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气愤。我注意到宿舍里的同志都愠怒地望着傅沉。

    “记住!一个人在学本领的同时,还应该学做人!”班长几乎是在吼叫了。

    傅沉双手抱头,缓缓蹲了下去。沉默充塞了室内,只有雨点在单调地敲着窗玻璃。过了许久,傅沉低哑地说道:“我本来不愿提起过去的,看来,不提是不行的……”

    “……大家和我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几年,但你们还不知道,我,曾经当过团长!”

    “哦?”大家都有些吃惊。

    “刚走的这个女人,”傅沉的嗓音显得更加嘶哑,“曾经做过我的妻子,当过团长夫人。”

    “啊?!”我差点叫出声来。他曾经结过婚?

    “……在我二十九岁的那年春天,我因写了一篇训练经验材料被总参转发而在师里出名,遂由一名副教导员直接晋升为团长,当时,我是我们军里最年轻的三个团长之一。在我正沉浸在晋升所带来的喜悦中时,新任军长——就是上次来过这里的那个老头,突然对全军副团以上干部进行了一次全面考核。我根本没料到考试的科目是那样多,评分标准是那样细,要求又是那样严。结果,我的成绩不仅低于其他团长,而且也低于本团的副团长和参谋长。更糟糕的是,在紧接着进行的一场演习中,我又没能带领全团完成任务,而且出了事故。立刻,军长亲自来团里召开了干部大会,我估计会有一顿严厉的批评,做好了挨剋的思想准备,但万没料到,军长在会上宣布的却是一项决定:撤去我的团长职务,降职改任三营副教导员……你们可以想见我的震骇程度,我直直地立在会场,从下午直站到晚上……”

    “随后,军区报纸就此事发表了头条新闻,‘某军大胆改变只能升不能降的用人制度,将不称职的一名团长连降三级’。这猝然而至的变故使我陷入了极端痛苦之中。就在这时,我的妻子——就是刚走的那个女人,在几天的哭泣抱怨之后,以不能忍受人们的议论为理由,突然向我提出离婚,并很快去医院流掉了她怀上的孩子……”

    “离婚手续办完的那天,我对生活已彻底绝望,我想到了最后一条路,自杀!……”

    傅沉的声音愈加低哑了,他把双拳抵到额前,痛楚地摩擦着额头。我觉得自己望着他的双眼里腾起了一层水雾。

    宿舍里的每个人都屏息听着。

    “那天上午,我插上宿舍门,拿出自己的手枪,往弹匣里压进了这颗子弹。”他边说边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颗手枪子弹,我认出那是我见过的两颗子弹中涂有黑漆的那颗,“当我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时,我忽然想起,应该给父母留下几句话,于是,便铺开信纸写起了遗言。我刚在信纸上写了‘爸爸、妈妈’几个字,一直在暗中关心我的营长猛然把门撞开,抢去了我的手枪。就在我求他把枪还给我时,十分意外地,军长带着警卫员出现在门口。”

    “‘我去五师有事,顺道来看看你,给你捎了点礼物。’军长边说边接过警卫员提着的一个挎包进了屋。我慌张地望了一眼提着我的手枪的营长,很怕他向军长说出刚才的情况。军长把手上的挎包往桌上一放,扯开挎包的拉链说道:‘给你带来了几本书,你看看。’他带来的都是与上次考核内容有关的专业书籍。但很快,他注意到了营长提着的手枪,看到了我写有‘爸爸、妈妈’四个字的那张信纸,发现了营长和我的不正常的神情。只见他的眉毛扬了一下,伸手从营长手里拿过手枪,缓缓地拉动枪机,于是,我压进去的这颗子弹跳了出来。”

    “‘只装了一粒?’军长慢吞吞地问,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根据我的经验,自杀时只用一粒子弹不够。’军长望着我,用平静得像是拉家常的话音说,‘因为在扣扳机时,枪口总要不自觉地做一些移动,因此,有两粒子弹要保险一些,人在那一瞬间是完全可以再扣一下扳机的。你看我,’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耳根,我看到那上边有一个圆形的疤,‘我也自杀过,自杀时因为只有一颗子弹,结果打偏了,没成功。不过,我自杀时不是坐在办公桌前,而是躺在战壕里,原因是不愿当敌人的俘虏!’”

    我僵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看来我今天还应该再带一样礼物来,警卫员!’他边说边从应声走近的警卫员的枪匣里又抠出这粒子弹。”傅沉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另一颗手枪子弹。

    “军长把两颗子弹放在一起,很轻松地说道:‘有两颗子弹自杀时会保险一些。我当兵这么多年,还一直没有参加过懦夫的葬礼,如果你弥补了我这个缺憾,那我真是太荣幸了!我会叫人在你墓前立一块石碑,上边刻上:这里趴着一个软蛋!’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可遏止的怒气吼道,‘要死就快死!’吼罢,便猛地大步走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自尊心受到强烈刺伤所引起的疼痛,使得我身子剧烈地哆嗦起来,我在心里大叫:我不死!我决不死!!”

    “……我活下来了,我发誓要‘爬起来’!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挂起了这个独特的日历。”他指了一下墙上钉着的那张写满了“正”字的白纸,“我想算算我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爬起来’……”

    “我心里明白,对抛弃我的妻子,不应该一味责怪,她毕竟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淘汰,不可能像运动员那样冷静地看待它……但是……但是……唉!”

    傅沉紧紧地抱住脑袋,不再说话了。

    屋里一片沉寂。

    好久好久之后,班长才缓缓地把手放在傅沉的肩上,那么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1984年7月8日 星期日 晴

    昨晚失眠了。

    天亮时分睡了一会儿,竟还做了一个梦。现在还依稀记得梦中的一个情景:我们军长在我的毕业证上用红笔批了五个字:“末流大学生!”

    我不知怎的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凭我现在的这点本领,社会对我的第一次淘汰也不会太远了!

    如果淘汰真的降临到身上,我多想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歇歇,听听他的安慰和鼓励啊!

    这个男人只能是傅沉!只有他才会给我力量!

    我要得到他!

    谨请那位“前妻”原谅我刘小葚的狠心了!

    总算看完了。

    该怎么表态?

    唉,又是一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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