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女-金橘,隐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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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在院墙根部的夜色,缓缓地漫向整个庭院,终于,也罩向窗台上的那盘金橘,金橘枝间垂挂着那几枚小小的果实,最后闪了一下橙黄的光,没入了暗夜中。

    室内,离休的军参谋长郑奉律,俯身写字台前,睁大昏花的双眼,在稿纸上点下了最后一个省略号。

    总算写完了。这篇不长的回忆录,竟整整耗去了十天时间。

    远处喧嚣的声音,随着夜的来临,慢慢地变小,加上经过院墙外边那些梧桐树叶的过滤,传到室内时,已几近于无了。

    他伸手拉上窗帘,扭亮台灯,而后重重地将上身仰靠在藤椅背上,微闭上眼睛休息。淡淡的台灯光映着他那张苍老而略显憔悴的脸。那张脸上,既有着一般职业军人都有的冷峻和威严,又有几分知识分子所有的文雅和矜持——这个军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这位运筹帷幄的参谋长,早年是就读南开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此刻,他边揉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桩心愿了却了。

    “老郑,饭好了。”老伴惠贞在外间喊他。因没听见他应声,走过来推开了这屋的门。

    “吃饭了。”她拉亮了房间里的电灯。五十多岁的惠贞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显然也是刚刚离休的军人。不过,她自己身上已很少有女军人的那股英武了。人们从她的外貌上只能判断出这是一个贤妻良母,而不会相信她竟是在朝鲜战场上负伤两处仍坚持救护伤员的“战地救护女英雄”。

    “你来给我念一遍!”郑奉律没理会老伴要他吃饭的话,指了指写字台上的那沓稿纸,慢声说道。随之,起身走到一旁的沙发前坐下。

    “嗬,写完了?”惠贞闻言高兴地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那沓稿纸,“听说了没有?离休的刘副主任写的那篇回忆录发表了,因为回忆录中讲的是陈副司令指挥的千福山战役,副司令今天下午特地来看望他,给他拿来了好多滋补品,说不定以后他还能再当顾问哩。”

    “你呀!”郑奉律瞪了妻子一眼,“你念我听,看哪些地方还需要修改。”长期的军事机关生活使他养成了这个习惯,自己起草的东西,完稿后,让别人念一遍,听了以后再去改。

    “吃过饭再念吧。”惠贞的语调是商量。

    “念了再吃!”郑奉律的口气不容置疑。他办事喜欢一气呵成。

    她顺从地在藤椅上坐下了。他既是丈夫又是首长,她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的命令。

    “郑楠!”郑奉律这时突然想起似的又向外间喊休假在家的儿子。

    “有事?”儿子冷冷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他是一支坦克部队修理连的连长,二十多天前休假回的家。像多数家庭一样,儿子同父亲的关系远不如同母亲的关系融洽。

    “你爸爸喊你有事,快来。”惠贞小心地望了一眼丈夫,她随时注意在父子间做点调和。

    同父亲的身架一样高大但却显得更魁梧的儿子,慢腾腾地进了这间屋。

    “你爸写了篇回忆录,你听听看怎么样。”妈妈对儿子解释。

    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烦躁出现在儿子的眉心间,但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念吧!”郑奉律向妻子颔首。

    惠贞的眼睛保护得很好,不用戴眼镜,就能读出丈夫那熟悉的“瘦长体”字——

    破絮似的云块越聚越多,有几块快要擦着那边的峤莲山尖了。

    天,看样子又要下雪。

    从日本海吹过来的冷风,不时卷起三师掩蔽部地上的薄薄一层积雪,向远处滚着。

    掩蔽部里一片寂静,人们的眼睛都紧盯着自己腕上的手表——离战斗打响只有四分钟了。为了赶到大雪之前拿下面前的峤莲山,我们三师入朝以来第一次奉命在白天作战。

    掩蔽部面敌一方中间的那个瞭望孔前,师长方承岳正微闭着双眼,在手中悠闲地玩弄着他那支一刻也不离身的勃朗宁手枪,这是他的习惯,每到战斗打响前最紧张的时刻,他都要用这个办法来消磨这段最难熬的时间。

    “还有两分钟!”身为师参谋长的我望着腕上的手表预告道。在我预告声响起的同时,两个作战参谋伸手抓起了通往两个炮营的电话话筒。这次战斗上级没有加强更多的火力,师炮团的两个炮营只好分在两个方向上分别支援步兵七团、九团作战。

    “时间到。打!”我看着手表喊道。喊声刚落,只见师长猛地睁圆眼睛,飞快地插枪入套,急切地拿起了望远镜。

    “这一段似乎写得有些拉杂,不吸引人。”惠贞望着丈夫说。她参军前虽然是北平医学院的学生,但也颇爱文学,入伍后又经常给军里的《战地快报》写稿,懂得写这类文章的要求。

    “嗯。”郑奉律含混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停在儿子的脸上,他要看看儿子的反应,他希望儿子能从这篇回忆录中明白点什么。这篇回忆录,虽说他早就打算写出来,但真正下决心动笔还是在儿子这次探家之后。儿子这次是提前探家的,他原定下月底回来。到家后,一反往常那种四处访友的习惯,一直闭门在家,且脸上总挂着一副冷色。长于分析、判断的郑奉律,断定儿子在部队出了事。在几次询问不得要领之后,他向部队发信询问。从部队的来信中才知道,郑楠那个连的一排,不久前奉命修理一辆重型坦克,由于一排长责任心不强,组织修理时在一个要害部位留下了隐患,结果使这辆坦克在训练中出了重大事故,给国家造成了很大损失。上级在追究一排长责任时,郑楠为了保护连队荣誉,为了对得起当初同他一块插队、私人感情很好的一排长,竟一再寻找客观理由为一排长辩护。最后,部队党委也给了郑楠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他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前休假的。

    郑楠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上依旧是那副冷色。

    “接着往下念吗?”惠贞注意到丈夫总望儿子,急忙轻声问,她知道两人随时都有发生口角的可能。

    “念!”

    五分钟的炮火急袭。

    炮一营打出的成群的炮弹正在左侧敌人前沿阵地爆炸。透过团团腾起的硝烟可以看清,美军那些火力点、铁丝网、鹿砦、堑壕正在被掀开、撕断、炸翻、填平。

    一丝满意浮现在师长的嘴角上。

    但当师长把望远镜刚刚移向右侧的敌人前沿时,瘦削的双颊就一哆嗦,双鬓上那两根原本深匿在皱纹里的青色血管也一下子凸显了出来。炮二营营打出的炮弹大部分不是远了,就是近了,再不就是偏了,我步兵预定冲锋道路上的敌火力点和障碍物,只有很少一部分被摧毁。

    “小楚,怎么搞的?”早已看出右侧火力急袭这种糟糕情景的我,禁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报怨起炮二营营长楚志长来。楚志长入朝前曾给师长当过一段时间警卫员,而且在杏山剿匪战斗中还救过师长的命,同我也很熟。

    “炮二营这是怎么打的?!”师长恼怒地转向我吼道。

    “可能因为他们营的侦察兵、计算兵和瞄准手在上次战斗中伤亡过多。”我急忙答道。

    “我不想听解释!”师长的话音刚落,步兵发起冲锋的号声响了,火力急袭已告结束。

    “嘭!”师长挥拳向掩蔽部墙上狠狠地砸了一下,两鬓上凸现的血管在频频跳动。

    他又举起望远镜向左侧进攻方向看去。炮一营的炮火正逐渐向敌人阵地纵深延伸,我步兵七团在炮火掩护下正顺利向敌人纵深冲去。但在右侧,我步兵九团刚一发起冲锋就遭到敌前沿火力点的阻击,镜内清楚地现出,战士们在接二连三地倒下。

    “还不快告诉炮二营压制敌人?!”师长又转向我嘶声叫道,两眼瞪得吓人。

    炮二营企图压制敌人的炮弹又飞了过去,但不少却仍是远弹和近弹,有几发炮弹甚至在我们步兵的冲锋队形里爆炸。

    “我们不要炮火支援!不要炮火支援!!”报话机里传来步兵团团长气恼的叫声,“楚志长竟然迟滞我的行动,他小子是怎么打的?!”

    “啪!”师长扔下手中的望远镜,急步奔过去抓起了直通炮二营的电话:“立刻停止射击!叫你们营长接电话!”营长楚志长刚报了一下姓名,师长就对着话筒恼怒至极地吼起来:“楚志长,你这个混蛋!你怎么打的炮?!你等着,我会找你算账的!!”师长从牙缝里讲出最后一句话,啪的一声摔下了话筒。

    步兵九团在无炮火支援的情况下顽强地发展着进攻……

    师长又走回到瞭望孔前拿起了望远镜,但托镜的两只手却哆嗦得使他几乎观察不成……

    “吱呀”一声,外屋的门突然被推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女儿小舒回来了。她在驻守市内的军部通信营当兵,有时可以在星期六晚上回来玩一会儿。

    “妈,你们吃饭了吗?”女儿那尖尖的嗓门在外间响了。

    “还没哪。”惠贞这时把稿子放到桌上,起身去了外间。

    郑奉律把目光又移向了儿子。

    郑楠仍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脸上神色依旧。与刚才不同的只是他点起了香烟,缓缓地向外吐着吸进口中的烟雾。

    “你们都在家里闲着,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吃饭?”女儿在外间不客气地抱怨妈妈。

    “给,扫扫身上的灰!”惠贞大概把一个刷子递给了女儿。

    “妈,我今天跟我们连长干了一架。”小舒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亢奋,“下午我在总机室值班时,出门同陶兰说了一分钟话,只耽误了军区司令部来的两个电话,连长就气势汹汹地走到我跟前,先是说我‘渎职’,接着又骂我‘熊兵’,最后又说因耽误战备要处分我,我同他大吵了一顿。他当众伤我的面子,而且身为一个男人竟骂我‘熊兵’,气得我真想当场上去给他两个耳光,他以为我姓郑的是好欺负的……”

    “好了,好了。”惠贞在拦阻女儿的话。

    “你们两个都进来!”郑奉律此时向外间喊道。

    “爸,干啥?”女儿在外间问,她像是在换拖鞋。

    “你爸爸写了篇回忆录,让你去听听!”惠贞代为回答。

    “那有什么急的?”女儿明显不高兴了,“我还没有洗头哩!”

    “算了,让她洗洗吧。”惠贞走进里间为女儿求情。

    郑奉律皱了下眉头:“念!”

    惠贞的低音又响了起来——

    峤莲山终于被我步兵踩到了脚下。

    三发绿色信号弹拖曳的弹迹还没有在空中消失,军党委发来的贺电还没有译完,师长就转对我和身边的警卫员挥了一下手:“去炮团掩蔽部!”

    炮团团长和政委显然知道二营犯下的过错的严重性,在跑出掩蔽部向师长敬礼时,两人的脸上都分明地带着一丝怯意。

    师长没有理会团长、政委的敬礼,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走进了掩蔽部。

    半地下式的掩蔽部里寂然无声,所有的人都肃立在那里,只有冷风掠过几个瞭望孔时,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在掩蔽部中间放着的木案的一头,站着二营长楚志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中等身个的男子。一种不知是愧、是悔、是羞还是怯的复杂表情,呈现在他那颇为清秀的脸上。

    师长那骇人的、带火的目光直射到了楚志长的脸上,楚志长急忙举手向师长敬礼。

    “你的炮打得很漂亮!”师长在掩蔽部中间的木案前停住脚步,眼望着楚志长声音异常平静地说道,但谁都能从那平静的声调里听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愤恨,“能用炮弹打自己人,了不起呀!”

    楚志长艰难地嚅动着嘴唇,低低地解释道:

    “射击诸元计算得不准……”但话及此处突然噤了口。

    原来,师长此时慢慢地抬起了右手,伸向了腰间的枪套。

    楚志长脖子上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唇间终于没发出声音。

    一丝惊骇几乎同时出现在掩蔽部每个人的脸上,谁都知道师长此时掏枪的用意。

    “我不希望我的师里,留你这样了不起的军人!”

    师长那缓慢而冷厉的话音刚落,那支勃朗宁已经握在了手中。

    我的双脚挪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停在了原处。我知道师长的脾气,此时上前劝阻,只会促使他更快开枪。

    掩蔽部里静得无一丝声息,连瞭望孔外掠过的冷风似乎也被惊住,停止了轻微的响动。

    师长拉动枪机,推弹上膛。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的楚志长,此时只是默默地扯下了军帽。

    师长握枪的右手抬高,枪口指向了楚志长的胸口。

    楚志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撕下了胸前的志愿军胸章。

    师长的右眉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吧嗒。”一滴凝在掩蔽部顶盖受潮圆木上的水珠落在了地上,响声那样清晰。

    有几个参谋、干事闭上了眼睛。

    “叭!”枪响了!掩蔽部里这些听惯枪炮声的军人,几乎都被这一枪震得身子剧烈地一动。

    然而,楚志长却没有倒下。子弹擦过楚志长的身子,钻进了掩蔽部的墙壁里。

    一团土粒从墙上滚了下来。

    师长把手中的枪重重地捣在木案上,枪口逸出一缕淡蓝色的发射烟。

    楚志长木然地望着师长。意外、惊愕在人们的脸上交互出现。

    “我忘了……”师长垂下头,声音低沉而显颤抖,“这里是志——愿——军……”

    寂静在延续。人们定定地望着师长。

    “楚志长,听着!”师长慢慢地抬起头来咬着牙说,“从今天起,你是步兵九团的一名士兵!我提醒你记住:你对祖国是欠了债的!”

    楚志长雕塑一般地站在那里。

    “去!天黑之前去九团团部报到!”师长朝楚志长恨恨地喝道。

    “是!”楚志长哑声答罢,戴上帽子,缓缓举手向师长敬礼,然后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

    掩蔽部里只听得见人们轻微的呼吸……

    郑奉律的眼睛又转向了儿子。

    郑楠脸上仍旧是那副冷冷的神色。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的眼里隐约浮出了一点不屑。

    “妈,我那瓶‘冷烫精’放哪儿了?”小舒此刻在洗漱间高声问。

    “在——小橱的抽屉里。”惠贞这才从稿纸上抬起头来,刚才那一段读完之后,她的目光却怔怔地停在稿纸上。

    “女兵不许烫发!”郑奉律向外间用力喝道。

    “我只烫个辫梢!”女儿不满地甩进来一句。

    “她们连里不反对女兵烫辫梢。”惠贞这时向丈夫轻声解释。

    “都是你惯的!”郑奉律声调中的冷峻成分增加了。

    惠贞立时不吭声了。她在女儿的工作问题上有短处在丈夫手里。小舒当初入伍本来是分到三师炮团卫生队的,那个团卫生队也确实很需要女卫生员,但惠贞怕女儿离家太远,没人照顾,悄悄找人活动,最后把女儿留在了市内军部通信营。为这,丈夫不知发了多少次火。

    “接着念!”

    惠贞的声音与刚才相比,显得低多了——

    战线,在向南推进;战斗,在频繁进行。

    今天,我们三师奉命拿下安道山。

    冲锋号一吹响,我和师长的望远镜就同时对准了主攻方向上的尖刀连——九团九连。

    高倍数的望远镜把尖刀连前锋同敌人厮杀的情景,清楚地拉到了我们的眼前:一个中等身个儿的战士,连续三次巧妙地炸毁敌人的火力点,四次刺倒反扑过来的敌人,始终冲在队伍的最前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就是楚志长。”我扭头对师长说。

    “知道。”师长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

    “他连续在七次战斗中都始终冲在最前边!”我又跟着补充,语气中忍不住带出了夸耀。

    “哦。”师长含混地应了一声。

    镜内可以看到:楚志长已经接近了安道山顶,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扛着红旗的战士。突然,大概是一颗手雷在两人的身边炸响,那个扛旗的战士猝然倒下了,身子踉跄了一下的楚志长扭身拿过红旗,倾力爬上了山顶,但他刚刚把红旗竖起,一团硝烟就又蓦然在他身边出现,他和红旗同时倒下了。

    我在一惊的同时也瞥见,师长双鬓那两根青色的血管又一下凸显了出来。

    望远镜内清楚地现出:三个美军士兵向那倒下的红旗扑去,而我们后边的战士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就在那三个敌兵将要扑到山顶时,倒在地上的楚志长突然直起上身半跪在那里,向他们射出了一梭子子弹。

    企图夺回山顶的敌兵跟着倒地,楚志长半跪在那儿,一只手举起了那被打断一旗杆的红旗。

    后边的战士冲上了山顶……

    我扭头注目师长,只见他两鬓凸现的血管在慢慢隐去……

    “妈,你们还不吃饭?我可是在连队吃过了。”长得比妈妈年轻时还要漂亮的小舒,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走了进来。

    “快读完了。”惠贞的声音不知怎么竟有些发颤。

    “爸,要我说,你有空就歇一会儿,干吗要去赶时髦写回忆录?你以为写出来就有人看?哼,我们连的兵,只要一看见报纸上的回忆录,呼啦一声就翻过去……”

    “坐下!”郑奉律朝女儿低声喝道。

    小舒望了一眼爸爸那阴沉的脸色,嘟起嘴坐到了沙发上。

    郑奉律看了一眼儿子那神情依旧的脸孔,转向妻子说道:“继续念!”

    枪声中度过了一个严冬。

    炮声中又送走了一个盛夏。

    这场历时三年的战争,终于使它的挑起者觉得必须停止了。

    师里最先一批回国的人,大都是确定要转业的。楚志长也在其中。

    今天,是这批同志登车起程的日子。

    早饭后,要走的同志和送行的同志在停车场上作最后的话别。我和师长去给这批同志送行。

    在车场一侧的木栅栏旁边,站着拄着一根拐杖的楚志长——他的右腿瘸了,一块不大的、注有“US”两个字母的弹片穿过了他小腿上的骨头。此刻,他正垂首站在那里吃力地用双手卷着一根烟卷——他过去就吸烟,烟瘾大得一天可以吸两盒。

    师长缓步走过去,无言地站到了楚志长面前。楚志长卷好一支烟抬起头时才发现师长站在脸前,急忙举手敬礼。

    师长没有还礼,只是凝望着楚志长的脸——那是一张消瘦、黝黑的脸,当初那几分清秀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左颊上的一道长疤斜插入鬓边的头发里,右眉中间烧掉了一块。继而,又望着他胸前佩戴的八枚军功章,那其中一枚,是金光闪闪的志愿军一级军功章。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他那条瘸了的腿上。

    师长缓缓地弯腰撩起楚志长右腿上的裤子,默默地用手摸了摸他小腿上那紫色的伤痕。

    楚志长的腿在微微地颤动。

    当师长重又直起身来时,楚志长低哑而微抖地开口说道:“师长,那笔债,我没有机会……去偿清……”

    “啪!”师长突然挥起右拳向楚志长肩上捶了一下,这一拳这样重,不仅使楚志长把要说的话吞回了肚里,而且也使他的身子猛地趔趄了一下。

    周围的同志都有些诧异地望着师长的这一举动,只有我和楚志长从师长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恳求,一种“别再说下去了”的恳求。

    一阵吃力的嚅动,师长的嘴唇终于分开了,发出了滞重的声音:“原谅我方承岳……当初打的那一枪……我……”

    “师长!”楚志长猛地打断了师长的话,“我当时……真希望你能一枪打在这儿。”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师长直直地望着楚志长,浑黄的双眸慢慢地罩上了一层水雾。

    登车出发的哨音响了,楚志长艰难地举手向师长最后一次敬礼。

    师长慢慢地伸手去两个衣袋中掏出了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八盒香烟,颤颤地递到了楚志长面前:“路上吸……”

    楚志长无言地望了师长一眼,然后微抖着手接过那些香烟,一瘸一瘸地向他要乘坐的卡车走去……

    “那天,是我扶楚营长上车的……”惠贞读完最后一句话,低低地说道。与此同时,有两滴水珠出现在她的眼角上。显然,回忆录也勾起了她的回忆。

    “你觉得稿子有哪些毛病?”郑奉律向妻子问道,他看到了她眼角的那两粒水珠。

    “就是……该用叙述的地方用了描写……”惠贞的话未说完,那两粒泪珠滚下了双颊。

    “妈妈的眼泪真不值钱!”小舒撇了一下嘴,“不就是师长给了他属下几盒香烟嘛,也值得这样?”

    “你?!”惠贞吃惊地望着女儿。

    郑奉律异样地看了小舒一眼,起身走到妻子跟前,从她手中拿过那沓稿纸转身递向女儿:“把它看一遍!”

    “你们不吃饭了?”小舒见爸爸阴沉着脸没应声,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沓稿纸。

    “你的看法?”郑奉律转向了儿子。

    原本浮在郑楠眼中的不屑明显地换成了讥讽:“动不动就去历史上为当代人寻找榜样,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不高不低声调冷冷地说出了这一句。

    惠贞惶惑地望着儿子。

    “什么意思?”郑奉律的双眼瞪大了。

    “我是说,社会在发展,今天再去宣传历史上军队中的那类莽汉,意义恐怕不大!”

    血猛地聚到了郑奉律的脸上,他那原本泛黄的脸孔一下子涨红了,“你……好像还没有资格跟我谈论历史!”他的声音在抖。

    这当儿,小舒已很快翻完了那十几页稿纸,在最后一页翻过之后,只听她不屑地说了一句:“噢,写了一对武夫!”

    “啪!”郑奉律一拳砸在茶几上,几个茶杯被震滚到了地上。

    小舒吃惊地望着爸爸,她刚才并没注意到爸爸神情的变化。

    郑奉律两腿哆嗦着站起身子,手指着女儿一字一顿地:“再说一遍!”

    小舒从未见过爸爸这么凶地发火,一时惊呆了。但她很快就又记起了自己的武器——哭。她边呜呜哭着边把身子向爸爸身边倾着:“给,你打吧!我说错什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在这同时,她向妈妈望了一眼,她期望着妈妈来拉开她,她断定妈妈会这样做的。

    然而,妈妈没动,她只是定定地坐在原处,望着郑楠和小舒缓慢而清晰地开口说道:“有时候,要理解他人的感情,需要自己在感情的倾注方向上也和他人相同!”妈妈的语气中第一次没了惯常的那种柔和和亲切,“你们倾注爱和恨的方向同方承岳、楚志长的不同,自然不会理解他们了……当然,我没有资格说你们,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

    儿子、女儿都有些异样地望着妈妈,他们大概第一次听妈妈用这种语气说话。小舒停止了抽泣。

    郑奉律慢慢地放下了那只指着女儿的手,在一阵沉重的喘息之后,缓缓弯腰拿起女儿扔在沙发上的那沓稿纸,先是捧在手上默默地看了一霎,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了一盒火柴,抖颤着手擦燃了一根,点着了那沓稿纸,扔在了地上。

    默坐在那儿的郑楠,被父亲的这一举动惊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旁的小舒也蓦地睁大了眼。

    惠贞在短暂的惊怔之后,急跑过去抓起了稿纸,但,只抓起了一半,剩下的已快烧尽了。

    “我……害怕……”郑奉律望着妻子声音微弱地说道,“别人看了之后,真的再给我那两个死去的战友……加上‘莽汉’‘武夫’的称号……”

    地板上,最后一股火苗熄灭了。

    夜风扑进屋来,把拉好的窗帘刮开了一道缝隙,在那帘缝消失的瞬间,窗台上那盆沐在灯光下的金橘,枝间垂挂着的那几颗小小的果实又闪现了一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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