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循着弧形的轨迹向西天移动,发出的光线快要与地面平行了。
陆七师机关参加“八三九”战役预演的十几辆披上伪装网的卡车,已在营区中间的大操场上列成一队,所有参演的干部战士登车完毕,正等着出发的号令。
按开进命令,机关车队十八时三十分在营区前的横向公路上加入全师的行军序列,在十九团的行军纵队后跟进。眼下,离起程还有十来分钟时间,车上要出发的人和车下送行的人在作最后的话别。
这次机关留守的人很少,所以送行的人群中多是家属、孩子,只有十几个当兵的,其中那三个女兵尤其显眼:两名是保密室的保密员,一个叫温青惠,一个叫纪藜;另外一名是前不久才从通信营调到机关收发室帮助工作的新战士田小蓿。
“我说诸位,”二号车上那个因爱开玩笑而得外号“双舌头”的侦察参谋方舍途,这时对车厢里的人大声小气地叫道,“以鄙人之见,做人哪,还是做女人,舒服!你看咱们温夫人、纪女士、田小姐,”他用手指了一下车下的三个女兵,“都留守在家,不像我等男士,去风餐露宿,尝野战生活之苦!”
站在车下不远处的温青惠,本来正用柔柔的目光同坐在三号车上的丈夫告别,这时听见方舍途的玩笑话,文静的脸上立时泛出了两片红晕,只见她急忙转身,迈着孕妇特有的小心的步子,向营区中间保密室所在的那个小院走去。
田小蓿站在人群里,一边不时地掏出口袋中妈妈前些天寄来的兰花豆往嘴里扔,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车上车下的人。她完全是在看热闹。入伍将近一年,她这是第一次看到部队行动。蓦地,营房大门口那边响起了摩托车声,听声音她知道是邮局来送下午的报纸了,忙转身要去收发室,就在这时,只听方舍途向她叫道:“我说小田,出发期间,有大叔我的来信,你可记住保管好呀!”
听到这话,小蓿的两个嘴角立时生气地噘了起来。车上,方舍途身旁的那个参谋捶了他一下:“真应该把你的舌头割去一个!你才二十五岁,怎么这样对一个战士讲话?”
“是她自己愿意喊我大叔的嘛!”方舍途笑着辩解。那天他坐摩托车外出勘察地形回机关,在收发室门口停下车进去看有没有自己的来信。他因为穿着大衣,戴着墨镜和口罩,从外表上很难看出年龄,加上他又故意开玩笑,操着粗重的嗓音朝刚到任的田小蓿问道:“小鬼,今天的信来了没有?”对机关干部一概不熟的小蓿一听他的口气,慌急之中用上了在家时的常用语:“大叔,今天的信来了……”话刚说到这儿,方舍途就摘下墨镜和口罩捧着肚子笑起来,直把小蓿笑得双手捂住了脸。
此刻,小蓿一听方舍途又自称“大叔”,气得一跺脚,歪着头狠狠地说了一句:“死你方参谋!”这是她生气时的习惯做法:先跺一下脚,而后在对方的称呼前加上“死你”两个字。她说罢,便转身向收发室那边跑去了。
“哈哈……”方舍途放声笑了。
纪藜站在人群中,尽量不往二号车上看,尽管她非常想多看几眼也坐在二号车上的他——那是她的他。他是一个通信参谋,她和他原本定下这个星期日就举行婚礼的,因为他要参加“八三九”战役演练,婚期只好推迟半月了。纪藜此刻所以不往二号车上看,是因为她知道“双舌头”的舌头闲不住,怕他当着这么多人再开玩笑。不料,方舍途的舌头此刻还是转向了她:“我说,纪保密,未婚夫出征远行,不来吻别吗?”
纪藜装作没听见,把头扭向了那边的几辆车。
“纪保密,看过西赫洛夫的《出征》吗?那书上说,出征的将士与情人吻别,会增加他在战场上的安全系数。怎么样?”
纪藜一声不响,不动声色地向二号车走去。
“就是嘛,纪保密到底思想解放!”见纪藜朝车跟前走来,方舍途兴高采烈地叫道。
纪藜走到车旁,冷不防猛地挥拳朝方舍途那扶在车后挡板上的手狠砸了一拳。曾当过三年有线兵的纪藜,拳头是颇有力量的,这一拳直砸得方舍途缩回手接连“哎哟”了几声。
这当儿,出发的哨音响了,列队的军车相继鸣了一声长笛,起行了。
“蒺藜!真是个蒺藜!”方舍途一边揉着手背,一边无可奈何地叫。
车队急速驶出了营区大门。
二
温青惠打开保密室那扇铁门,走进屋,轻喘了一会儿气,便从保险柜里拿出刚才出发前首长和机关各部、科退回来的文件进行整理。她最先拿起了师长出发前交来的那份47号绝密件,俯身开始办理退文手续。
这份绝密件是军保密室上午送来的。文件前边附着一则通知:“此件只送参演的师党委常委阅,阅后即退送军保密室,不得带往演习地域。”青惠知道,这是军区司令部关于“八三九”战役演习的全部计划,属于军队和国家的核心机密。军务科长临走前交代青惠,明天早晨让纪藜带一名警卫战士,坐车送回军保密室。
青惠在退文簿上填好应填的栏目后,把文件装进信封封好,放进了六号保险柜。
就在青惠把六号保险柜那沉重的铁门关上时,一阵痛楚的神情突然出现在她那白皙的脸上,她双手轻轻按在了那明显隆起的腹部上——大概是那铁门的震动通过传导,惊动了腹中的小生命。但那痛楚的神色只在她脸颊上停了一瞬,随之就又被一抹微笑所代替——那是一个要做母亲的女人常露出的那种甜笑。
甜笑,每个第一次怀胎的女人都应该甜笑,因为她们即将完成人生的一桩神圣使命。温青惠此刻更应该甜笑,要知道,她为了能做母亲,曾经付出过多少眼泪。
把时序倒转六年,二十三岁的温青惠那时是师机关引人注目的姑娘。人们常说,一个姑娘很难兼具聪明、善良、美貌三种特质,但青惠却在这三项之外还兼具另一种特质:文静。她平时很少说话,偶然开口,也总是面带微笑,语音轻柔,从没人见过她高声说话,更不用说同人争执了。她文静得犹如一池温水,也因此引来了不少想在那温水中沐浴的人。
她的选择是慎重的。她当然知道选择丈夫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被人追求所引起的那种陶醉大部分被审慎所代替了。可是,她还是没有避免一般姑娘常犯的错误:把男人的相貌同男人的心地画了等号,以为漂亮男人的心地会像他们的相貌一样好。结果,她选择了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司令部参谋,却没有先对他进行一番良心上的鉴定。
温青惠出生在半文半农的家庭,父亲是一个中学教员,母亲是一个农村妇女。从父亲那里,她除继承了他的那份聪明之外,还继承了一个知识分子那份正直的品性;从母亲那里,她除继承了那份漂亮之外,还继承了中国农村妇女那种温顺、贤淑的美德。这种家庭出身的青惠,一旦选中了一个人,她就要全身心地去爱他,结婚后,她在家里的全部努力,都是使丈夫高兴。她给他建起了一座爱的宫殿,使他享用不尽。婚后第一年,她倾注在丈夫身上的那种浓烈的爱,是得到了相应的回报的。但从第二年起,丈夫回报她的爱开始见少了,细心的她从丈夫的言行中终于弄明白了缘由:他想要个孩子。青惠明白了这个缘由之后,先是一阵羞涩,继是一阵惶愧,再是暗暗下了决心:第二年一定要给丈夫生个孩子。
然而,第二年过去之后,那个愿望却并没有实现。丈夫的脸色更不好看了。青惠也有些着慌:莫不是自己有病?她在征得丈夫的同意之后开始暗暗求医吃药。从小怕吃药的她,此时却不论多苦的药也咬牙吞下。可是第三年过去,仍无半点怀孕的征兆。丈夫经常无端地对她发脾气了,但每逢丈夫发脾气,她都只能赔上一个歉疚的小心的笑,她认为这一切全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造成的。
在第四个年头,丈夫下到炮团当了参谋长。同刚结婚时相比,丈夫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她动不动就动怒发火,并且时不时地在语句中夹几个脏字。她都默默地听着忍着。终于,有一天,当那个小市民出身的婆婆同丈夫说话时影射地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时,青惠的忍耐到了最后限度,她第一次声音很低地顶撞了他们母子一句:“我是人!”没料到丈夫当即铁青着脸说:“嘴硬什么?嫌我们说话不好听,离婚!”
离婚?青惠从没想到“离婚”这两个字这辈子还会同自己发生联系。她从妈妈那里得到的关于夫妻关系的全部教诲就是,“体贴丈夫,白头偕老”。她愣愣地盯了丈夫有一分钟时间,终于,自尊心受重伤后常有的那种反抗心理使她决然地吐出了两个字:“同意!”
他们当即去办了离婚手续。那个年轻的涉世未深的办理离婚手续的民政助理员,只从青惠的回答中听出了同意离婚的决绝口气,却没有看出她那水雾迷蒙的双眼里露出的痛苦、犹豫和恐惧。
青惠的恐惧是有道理的。离了婚的她在师机关的声望一落千丈。离了婚的女人身价本来就低,因不能生育而离婚的女人更被人看不起。男军人们的那种鄙夷的目光还好忍受,飘进耳朵中的家属们那些刻薄的挖苦和品评,简直使她浑身战栗。而加深她内心痛苦的是:她只能把痛苦全部闷在心里。
离婚的打击加上这种无形的压力,使她的身体开始坏下来,她一下子消瘦得那样厉害。有一天,她去给师长送文件时,不知内情的师长看见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忙关切地问:“怎么,病了?”自离婚后一直强忍着不流泪水的青惠,在这慈父一般的询问下,积在心中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她伏在师长的办公桌上放声哭了。师长叫来军务科长问明了情况后,当即铁青着脸给炮团司令部那个参谋长打电话,命令他:“立即跑步来我的办公室!”当那个参谋长气喘吁吁刚一进门,师长就兜头骂了起来:“你这个混蛋!还有没有良心?我告诉你,我不允许我的部下有丧失良心的军人!”
怒骂也只是怒骂而已,并没有改变青惠的处境。年底的时候,她提出转业,她想回到爸爸教书的那个小镇书店去卖书,她知道自己没有干其他工作的本领。但没有想到,有一天晚上,师长和师长的爱人突然领着一个面孔敦厚而平常、一望而知是农村出身的青年军官走进了她的宿舍。师长张口就说:“你还年轻,不能老一个人过日子,我们帮你找了一个,你看他怎么样……”她惊愕地望着师长,她从来没有说过要再结婚啊。
痛苦的教训已使她从婚姻的盲目期进入理智期了,她很长时间没有做出决定。但最后,也许是她确实感受到了孤单生活的可怕,也许是她不忍拂师长夫妇的好意,也许是她确实看清了这个军人的心地善良(她已懂得了无数已婚妇女重复千遍的道理:对于男人,外貌并不具有决定意义),反正她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是在答应的同时,她满脸羞愧地向对方说明:“我不会生……”
她根本没有料到她会从这个丈夫身上得到这么多真挚的爱——经过生活的那次挫折,她已变成了不敢奢望爱抚的女人。她更没料到的是,结婚几个月后她竟会怀孕。那天,当她因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求医,医生告诉她这是怀孕的反应时,她震惊地望了医生好半天,并且一走出诊室就哭了,流出了无限惊喜的泪。
倘若那种关于“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所组成”的理论能成立,那么青惠是已步入人生的“微笑期”了。
到现在,她已经怀孕近六个月。这近六个月的时间,她是那么小心地保护着腹中的小生命。尽管妊娠反应使她吃了不少苦头,但喜悦的光辉却一直照亮她那白嫩的额头。她已经悄悄地嘱咐丈夫:万一将来因难产上手术台,一定要告诉医生,保孩子不保大人!她决心把孩子生下来。要知道别的女人生孩子,其意义只是完成了人生的一桩使命,而青惠生孩子,意义却远不止于此。她要让那个绝情的人明白:当初不生育的责任不在她!她也要让周围的人知道:她是一个毫无缺陷的女人!她要用此来报答第二个丈夫对她的挚爱!更重要的是,她要体验一下她从未体验过的做母亲的自豪。
青惠幸福地静静地站在保险柜前遐想着,眼神变得恍惚迷离,直到营房科的姜助理员和财务科的辛助理员推开保密室的门时,才把她从遐想中拉了回来。她朝他俩不好意思地一笑,忙转身打开七号保险柜,把一个锁着的黑提包递给了他俩。这包里装的是五千块钱现金。师机关在营区东侧盖一栋楼房,需购买驻地附近一个生产队的一点地皮,当初商定好由师里付给生产队五千块现金即可,但当上午营房科的姜助理员把钱送去后,生产队又派人退了回来,显然是嫌钱少。师首长也觉得按目前的地价,付这点钱确有点少,正准备开会商量再增加一笔钱时,军里来电报要全师参加“八三九”预演,这事就暂时放了下来。恰巧上午财务科无人在家,营房科又无保险柜,陈副师长便指示把生产队退回的这笔钱先放到保密室的保险柜里。青惠觉得在保密室存放现金不合规定,下午特地找陈副师长询问怎么办,副师长说让财务科把钱先存进银行,待演习结束后再处理此事。姜、辛两位助理员此刻就是来办理这件事的。
送走两位助理员后,青惠抻了抻那有些显短的上衣,又坐在案前开始整理文件……
三
田小蓿坐在收发室里,饶有兴味地翻看着那些新到的《解放军画报》,一只手仍不时地伸进衣袋里掏出兰花豆向嘴里填,一副悠然自得、无忧无虑的样儿。家庭生活条件的不同,可以延长或缩短一个姑娘走向成熟的时间。小蓿的爸爸是宛城水利局的工程师,妈妈是水利局的行政干部,哥哥早已参加工作,这种小康生活,这种溢满父爱、母爱、兄长爱的家庭环境,延长了她走向成熟的时间。她今年虽然已经十七岁,但一举一动还带着小姑娘的稚气。
当口袋里的那包兰花豆吃剩下最后一颗时,画报也翻看到了最后一页,恰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摩托车声,小蓿凭经验知道:这是邮局的摩托,大概是有了电报。
果然,邮递员手拿着一封电报在向她晃着。她上前接过电报往口袋里一装,便习惯性地掏出钢笔去邮递员的投递本上签了字。
送走邮递员转身回到收发室之后,她这才掏出报封去看,当她的目光一触到收报人的姓名,一双秀目倏地瞪大,那上边清楚地写着三个字:田小蓿。
“我的电报?”她急切地撕开报封,展开了电报纸:“因公出差三日坐107次车去你处妈”。她迅速地把这句话连看了三遍,当确认没有看错之后,只见她猛一拍手发出了一声欢呼:“我妈妈明天要来了!”
在不远处的大门口站岗的大个子卫兵,听到她的喊叫,诧异地拖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来问:“你喊什么?”
“我妈妈明儿个要来了!”田小蓿扬了扬手中的电报纸欢笑着说。
“这就值得又喊又叫?”大个子卫兵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哨位上。
小蓿不高兴地噘起嘴,望着他的背影跺了一下脚,小嘴发狠地说了一句:“死你黑大个儿!”随之,很快地锁好收发室的门,快步向保密室所在的那个小院跑去,边跑边情不自禁地欢叫着:“妈妈明天要来了!”
小蓿经常向女伴们夸耀她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并能向女伴们讲出一连串的事例。譬如,她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跟妈妈上街,在百货商店里她发现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铅笔盒,她要妈妈给她买,恰巧那天妈妈身边没带多的钱,买不成,小蓿就伏在柜台上哭着不走,妈妈先是跟她商量下次再买,她也执意不允。妈妈说一起回家拿了钱再来买,她也不干。没办法,妈妈只好把小蓿先交给售货阿姨看管,自己冒雨跑回几里外的家里拿了钱来,给她买了那个铅笔盒。
再比如,小蓿爱吃那种绿豆面摊的煎饼,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小蓿对妈妈说一句:“妈,我想吃煎饼!”妈妈总是先微微一笑,说声:“馋猫!”接着就围上围裙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把一个滚热流油的煎饼端到了她面前,然后便坐到一旁去,边打毛线衣边看着小蓿吃。
只是在去年年底参军时,她惹妈妈大生了一场气,小蓿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有些愧。
小蓿去年年底参军一开始是瞒着妈妈的,当然更是瞒着爸爸。她本人原来也根本没想到要参军。那是一个星期日,她同几个在家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的女伴去公园里玩,瞧见几个女兵在照相。嗬,无檐帽,绿军装,真漂亮!好多个男青年围在那里看。“当女兵倒挺威风的!”同游的女伴羡慕地说了一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想当咱们也可以当,这会儿不正在招兵嘛!”第二个女伴提了倡议。“对,当女兵!”小蓿和另外几个被数学公式弄烦了的姑娘立即响应。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当即跑到接兵站报了名,并很快做了体检。结果唯独小蓿验上了,妈妈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快要发通知书了。妈妈第一次气极地向小蓿扬起了巴掌:“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告诉我一声就去参军,还得了啊!”爸爸把妈妈的巴掌推开了,慢腾腾地说:“我看她去部队里锻炼锻炼也好,老跟着我们怎么行?”
“妈,我去两年看看新鲜就回来,到那时也给你带身军装回来穿穿,那衣服可漂亮了。”小蓿在一旁怯怯地想安慰妈妈。
母女之间向来就容易互相谅解。当小蓿要离开家时,妈妈虽然不断地擦着眼泪,但还是摊了三张绿豆面煎饼,看着小蓿吃完。
到了部队后,小蓿才知道她确实离不开妈妈,一周过去之后,她就开始想妈妈了。想得那样厉害,尤其是睡觉前,有时竟止不住地流出好多眼泪。随着时间的增长,沉入心底的对妈妈的思念也越来越多,而明天,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小蓿能不高兴吗?
小蓿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跑进了保密室小院,一边喊着:“温保密员!”一边冲进了保密室。她在收发室帮助工作,经常收发机密文件,和保密室打交道很多,可以随时进出保密室。
温青惠从正在整理的文件上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小蓿,她很喜欢这个满身孩子气的小兵。
“我妈妈明儿个要来了!”小蓿挥着手中的电报,跑过去双手搂着温青惠的脖子转了半个圈。
青惠慌忙伸手抓住桌沿叫道:“哎哟,疯了,放开!”
小蓿看到青惠惊慌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她小心地望望青惠的腹部,伸了伸舌头。
“给我看看。”青惠向小蓿伸手说道。
小蓿忙把电报递到了青惠手中。
四
营门外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纪藜还静静地站在那儿。
暮色已把远处的七峰山变得模模糊糊,参加演练的车队早消失在了山那边。
看不见他了。纪藜收回目光,抬手揉揉酸湿的眼睛,缓缓转过身子,向办公大院走去。
情人离别,感情上都要经历一个难受的时候,更何况像纪藜这种经过很多曲折才终于找到情人的姑娘。
纪藜在爱情方面遇到的最大困难,并不是由于她长得丑。在相貌上纪藜可以说同温青惠不相上下,只是她属另一种形式的美,用方舍途私下给她下的评语来说,就是“让人感到一种胆怯的美”。她很泼辣,尤其发起火来那种杏眼圆睁的样子,很有些吓人。那次营房科的姜助理员去保密室借文件,这人平时说话就好带个“他妈的”,那天纪藜给他办理借阅文件手续时,他大概嫌麻烦,无意中来了一句:“他妈的,太烦琐!”不料纪藜一听,当即瞪起杏眼怒问道:“你骂谁?”说着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一个手腕把他向保密室门外拉。姜助理员慌忙红着脸想挣脱,无奈纪黎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硬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把他拖进了师长的办公室。
厉害,是她难找对象的一个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她有母亲,但无父亲。
她是妈妈在闺房里生的。
她的妈妈在经历那个危险时期时(也就是女性少人指点、全凭自己一时的冲动行事的时期),轻信了一个男子的许诺,放纵了自己的感情,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轻率地让那个男子带走了。待她妈妈知道名声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时,已经晚了。妈妈以后一直没有再嫁,忍辱把纪藜抚养长大。
几乎在纪藜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同时,对她妈妈的骂声就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从她懂事起一直到参军前,不论走到家乡那个小县城的哪一条街道,都会听到大声的、小声的、窃窃的骂语:“闺女养的!”“婊子的女儿!”“野姑娘!”……对于这骂声,少小时纪藜是回骂,待稍大有了气力后,她就开始像男孩子那样使用自己的拳头,尽管她时常被别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这种骂声和这种处境,使她养成了一种对骂声特别敏感和特别不能容忍的心理,使她养成了一种泼辣得近乎暴烈的脾性。妈妈最初给她起的名字叫“纪丽”,但她上中学以后自己把它改成了“纪藜”。她的年龄在一天天增长,要求名誉和尊严的心愿也一天天强烈。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恐怕就在于有无荣辱之感吧。然而,社会习惯势力却一定要把妈妈因当年一时不慎而酿成的痛苦固执地加在她的身上。
直到有一天,小县城里出现了几个招收女兵的女军官,纪藜才突然想起解脱自己痛苦的途径,参军去!于是,她悄悄跑到接兵站,苦苦恳求那几个女军官把她带走,并发誓到部队哪怕是让她天天扫厕所都行。
当妈妈知道她要参军的消息后,哭着问她“为什么舍得把妈妈一个人留下”时,她只说了一句:“部队里没人骂我!”妈妈听了这句话后,先是一怔,接着缓缓地朝女儿跪下双膝放声大哭了。
所有存心离开家庭的人,不是为了去承担什么,就是为了要摆脱什么。纪藜离家的目的是摆脱,摆脱那种可怕的环境。
纪藜到部队当了有线兵后,果然再也听不到骂声了,她开始过着心情畅快的生活。加上她从小泼辣,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艰巨的任务都能完成,很快在连里崭露头角,入了团,当了预备党员,倘不是那次她打了排长,她入伍的第三年年底就可能被提为干部。那次,她们排架设线路爬杆时,男排长嘱咐女兵们一般不要爬杆,如果需要爬杆也一定要穿上脚扣。但纪藜却偏偏不穿脚扣就爬了上去,排长生气地在下边叫道:“真是个野姑娘!野姑娘!”他万没料到自己的声音刚落,只见纪藜“嗖”地从杆上滑落地面,抡起线盘照他腰上就是一下,一家伙把他打倒在地了。排长震惊地望着手下这个横蛮的女兵,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无意中说出的话戳中了对方最痛楚、最敏感的伤疤。纪藜为这事受到了批评,不过,她很快又用自己的工作成绩赎了错。第二年,她到底还是被提升成了干部。不久,又把她调到了保密室。
纪藜也到了要考虑婚事的年龄。热心的人们开始为她介绍对象。男方自然要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历史,她的家庭。中国的男人尤其是男军人找对象,绝大部分是想找那种对自己唯命是从的、温柔型的、能当贤妻良母的女人。纪藜那种脾性就使一些男人望而却步,何况听说她还有那样一个母亲。很多男人相信“有其母必有其女”的说法,由母亲的不贞推出女儿也会不贞的结论。所以,一连介绍了六个,都没有成功。这大大刺伤了纪藜那颗自尊的心。当第七个被介绍的男子又用审问似的口气问起她母亲的往事时,她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怒气,气愤至极地吼道:“告诉你,我妈妈是破鞋,老子也是破鞋,我跟好多男人睡过觉!就这,你想要,老子还不跟你哩,滚!”
纪藜下决心不再找对象。
又是两年过去,纪藜的年龄渐渐到达青春期的边缘,快向老姑娘的队伍靠拢了。
今年年初的一天,她正在保密室低头清理文件,刚调到通信科的一个参谋(就是当年被纪藜打倒在地的那个排长)来还文件,纪藜接过文件后习惯地去办注销手续,但当她翻开文件的第一页时,一个纸条蓦然出现在眼前,上边清楚地写着:“一个曾经刺伤过您自尊心的人,殷切盼望您能给他在您身边补赎过错的机会和权利。”
纪藜定定地望着那两行字,头一直没有抬起来,两滴泪水慢慢地在眼眶里凝聚,这就是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理解自己。
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人钟爱!
两颗心很快连在了一起。她长这么大,与一般姑娘相比,获得的爱是太少了,没有父爱,没有兄弟姐妹间的爱,但现在,他的爱已把这些都补偿了。他们原来已经商定这个星期日就结婚,因为上级突然来命令要全师参加战役预演,他要出发,婚期只好推迟到演习结束后。在这种情况下同他离别,尽管只是半月,但那心中的滋味儿是不难理解的。
“咯咯咯……”小蓿的一阵笑声把纪藜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她抬头一看,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保密室所在的小院门口。她抬手揉了下脸,把颊上的红晕驱去,这才向院里走去。
五
她们决定让小蓿妈妈明天来后住在青惠的家里,青惠则搬到纪藜的值班室来睡。而小蓿也嘻嘻哈哈地把铺盖从自己的收发室搬了来,同她俩住在一起。
一切安排就绪,纪藜用力关上了保密室那扇沉重的铁门。三人回到保密室隔壁的值班室休息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营区,这会儿一下子显得那样空旷、静寂,只偶尔听到几声树上栖鸟的“扑腾”。
保密室所在的这个小院总共有八间房子,其中六间是保密室,两间是值班室。
三个人各坐各的床头,静静地干各自的事:青惠在聚精会神地看那本《婴儿喂养》;纪藜在织一件黑色的男式毛背心;小蓿在翻看那本保密室公用的《列车时刻表》,大概怕弄错了明晨去车站接妈妈的时间。
桌上的闹钟指向九点的时候,小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睡吧,反正今晚不吹熄灯号了。”
“睡吧。”青惠应了一句。
纪藜也把手中的织衣针、线团和那件未织好的毛背心放在桌子上,开始铺床。
“咱们去水管接点水回来洗脚吧。”小蓿拿起脸盆说道。保密室这个小院里没有自来水龙头,平时用水都是去小院门外十来米处的一个水管上接水。
“你先去吧。”青惠边收拾床铺边随口应道。
“咱们一块儿去嘛。”小蓿的声音带点央求。
“我俩今晚都不洗脚!”纪藜这时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道,她知道小蓿胆子小,天一黑就不敢单独出门走路,晚上上厕所没人陪也不敢去。
“你们不洗俺也不洗。”小蓿有点无可奈何。
青惠明白了小蓿是一个人不敢出门,忍不住笑道:“走吧,我跟你一块去。憨丫头,都当兵了,还这样胆小。”说罢,拿起自己的脸盆,上前拉起小蓿向门口走去。
“小蓿你敢去!”纪藜这时故意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喊住就要出门的小蓿,“水管旁边有个‘鬼’,青面獠牙,舌头伸出来二尺长,专吃十七岁的小姑娘!”
“你胡说!”小蓿嘴上虽这样叫,但身子却一下缩到了青惠身后,好像那“鬼”马上就要从门口进来似的。
“咯咯咯……”纪藜放声笑了。
“死你纪藜姐!”小蓿为自己被捉弄而发狠。
小蓿的胆子的确太小了。她从小就没有练胆子的机会。
妈妈、爸爸、哥哥一直把她当小孩看,很少让她单独活动过。她平时的活动场所主要是学校和家庭,全家谁也没想到要有意识地去培养她的胆量。到了部队后,她胆小的弱点立刻显露了出来,在连队站夜间岗,每次轮到她时,她总是从下午起就提起心来。后来,她想出了一个主意:每次上岗前都悄悄地带一把小锁,一进岗亭就从里边把岗亭的门反锁住,自己端着枪紧张地从瞭望孔里向外看。有天晚上她上第一班岗时,刚巧连队的一头猪从圈里蹿出,向门口跑来。连长发现后急忙喊:“哨兵,拦住门口!”小蓿在岗亭里,一听急忙去开锁,无奈一急,把钥匙别断到了锁孔里,结果眼看着猪跑出了门。连长气冲冲地来到岗亭前训她:“你怎么不出来拦一下?”“我、我出不去。”她怯怯地说。连长按亮电筒隔着瞭望孔往里一照,哭笑不得地叫道:“唉!你想了个多好的保护自己的主意呀!”
她的胆小除了表现在站岗上,还特别表现在打枪上。通信连的轻武器射击每年次数很少,小蓿当兵来也就赶上了一次。那次射击的前一天,她心里就在打鼓,当连长命令她向射击位置前进时,她的脸色通红,整个身子都因紧张、害怕而哆嗦起来。她趴在射击位置上只用步枪打了一枪,就倏地手捂耳朵爬了起来,连长问她怎么停止射击了,她红着脸说:“这枪的声音太响,我不打了。”连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那好,等一会儿让你打手枪。”连长本想用这个办法来锻炼一下她的胆量,不料她手拎起手枪哆嗦着,只打了一枪,就吓得把枪扔在了地上。也许就是因为这儿,当收发室那位女收发员因为身体不好需要一个帮手、通信科向有线连要一个女兵时,连长毫不犹豫地让她来了。
从水管上端水回来,三人洗了洗,便相继脱衣上了床。灯拉熄了,蒙蒙的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同营区的寂静一起渗进了室内。
青惠没有马上躺下,而是端着一大杯早已放凉了的开水拥被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她从一张小报上看到,孕妇每晚临睡前喝一杯凉白开水,可以增强胎儿出生后的抗病力。尽管她此刻一点也不渴,并且那凉开水也实在不好喝,但她喝得多么甜呀!
“妈……”躺下没多久,小蓿就发出了含混的呓语,看来,她已在梦中同妈妈相见了。
“要在他回来之前多买点鸡蛋,让他吃好……”纪藜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幻想中未来的种种欢乐和幸福都已在眼前,慢慢地,她也含笑合上了眼。
夜,这样静谧。
六
一种持续的低微的声响把青惠从睡乡中拖了出来,她摇了摇头,把最后一点睡意驱赶走,注意倾听那声音。
那是一种低微的、铁质东西相触的声音。
青惠有些奇怪地在枕上侧耳倾听那声音的来源。哦,来自隔壁保密室!
几乎在这个判断做出的同时,她一下子坐起身来。也许是床“咯吱”了一声,那边的纪藜也猛地坐起了身问:“有事?”这就是女军人同一般女人的不同之处:她们的神经总有一个部位随时处于警觉的状态。
“你听!”青惠压低声音说道。
那种持续的低微的声响不断传过来。青惠仍在细心地听着。
“大概是老鼠在啃什么东西。”纪藜小声说。
“不像。”
“我去看看是什么在响。”纪藜轻声说罢,对青惠使了个眼色,翻身下床,没来得及穿外衣,提上鞋便向门口轻步走去。
青惠也急忙下床趿鞋。
那边的小蓿还在发出轻微匀称的鼻息。
纪藜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但几乎在门拉开的同时,只听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啊!”一下子退后了几步。蒙蒙的星光下,门口立着一个男子。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青惠猛地转身,一手去拉保密室的警报,一手去拉电灯的开关。她已明白她们遇到了什么。
电灯亮了,警报器却没响。看来,警报器已被破坏了。
就在电灯闪亮的一刹那,门口的男子一步跨进屋里,飞快地去门后墙上摘去了那支挂在铁钉上的平时保密室值班用的手枪,门在他背后又一下子关死了。直到此时青惠和纪藜才意识到刚才应该先去拿手枪,长久的和平生活使她们没有养成事先去拿枪的习惯。
电灯光照出来者的那副令人可怖的样子,他双手各握一把匕首,肩膀上挎着保密室的那支手枪,粗壮的身上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衣服,一副宽大的墨镜遮去了他半个脸孔,脸上没有被墨镜遮住的部分浮着残忍好斗和冷酷的神色。
电灯的光芒终于刺激了小蓿的眼部神经,使她从酣睡中醒了过来,她一边侧起身一边睁开蒙眬的睡眼问道,“拉灯干啥?”但当她的目光一触到门后的那个人时,便低叫了一声,“妈!”急忙把身子向床里边的墙上靠。
紧张的沉默。
隔壁保密室里那种低微的声音还在响。
“让你们受惊了。”“墨镜”语气颇为温和地低声开了口,听声音,他的年龄最多三十岁,“本来不想惊动你们的,还是惊动了。”他那沙哑的声音十分镇静,像是在对自己的友人说话,“既然惊动了,那我就顺便告诉一声,凡是跟我们打交道而又违抗我们的人,都得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了!”
“你们要干什么?”青惠开了口,在这句话冲出喉咙之前,她本来是想把它变成喊的,但她随即又意识到那是白费力气;平时住在保密室院旁的警侦连都已出去演练,留下的那个警卫班在大院门口住着;这边的机关办公室也都已空掉,只有司令部值班室里有人,但离这儿远,再高的喊声也根本传不到那边去。
“墨镜”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想找点钱花花。”
“哈哈哈……”一直惊站在那儿的纪藜此时突然高声笑了。
“墨镜”把手中的匕首指向纪藜。
“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是不是就为那购买地皮的五千块钱?晚了,财务科已经拿走了。”纪藜笑着说,语调很轻松,像是朋友间一下消除了误会。
“墨镜”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外:“据我调查,那笔钱还在保密室。”
“信不信由你,你们自己找找就会明白的。”纪藜说罢,很随便地转身走回自己的床前坐在了床沿上。
“是要找的。要是钱确实不在,我们会顺便拿一点换钱的东西。”“墨镜”缓缓地说道,“市里友谊宾馆住的那些外国游客中,有人愿用五十元买一张你们军区出的报纸和一份县经委的材料,我想,他们也一定愿买你们保密室里的有些东西。”
“那你们就一个一个地把保险柜检查一遍,看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纪藜很轻松地坐在那里说,好像她一点也不懂那人的话,脸上完全是一副耐心等他们找不到钱后走掉的神情。
“好你个没脑筋的纪藜!”青惠在心里埋怨道,“保险柜是能随便开的吗?开柜就等于泄密呀!”青惠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墙上挂着的一个条幅,条幅上用墨笔写着十三个大字:“这里是祖国安全的第二道大门!”这是每个进入保密室工作的人都要懂得并牢牢记着的一句话。“我告诉你!”青惠一改平时说话那种柔和的语调,面向“墨镜”威严地说道,“保密室里的东西都关系到国家的安全,你是国家的公民,应该懂得维护国家的安全,快叫你的同伙停止犯罪活动!”
“嗬嗬!”“墨镜”低而冷地笑了一声,“政治说教?我向来是第一不听,第二不信!什么‘国家’呀、‘维护’呀,其实都不过是一种鼓惑,鼓惑人们把自己的精力献给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世界上的空话太多,应该统统去掉!本人只信奉一条真理:人生应该毫无遗憾地度过,就是说,作为一个人,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幸福都应该体验一下,譬如,掌握大量金钱的幸福!”
隔壁保密室那种轻微的声响又传了出来。显然,那是在撬保险柜。
“我对你们没有更高的要求,”“墨镜”又低沉地开口道,“你们给我安静地坐着,上床休息也行,我保证不伤害你们。我历来认为:同女人动拳脚的男人不是好汉子!不要以为干我们这行的都是莽汉,一点也不懂同情、怜悯和尊重,我们也有妻儿老小,我们一般是不同女人交手的。”
隔壁保密室那种轻微的声响又传了过来。
纪藜仍是一脸轻松地坐在床沿上。
汗水顺着青惠的脸颊向下流淌。这不是因为惊惧,而是因为焦虑。她清楚,保险柜里放的文件,绝不能让外人接触,尤其是六号柜里的那份绝密47号文件,那是绝不能有一分钟的失控的。一旦失控,让敌人得到,涉及的就不仅是一个师、一个军的安全,而是整个国家的安全,由此而付出的代价绝不仅仅是几个人几十个人的牺牲,而将是未来反侵略战争中一个重要防御方向的失败,一大片国土的失守,成千上万人民的受难。怎么办?拼?没有武器。青惠的目光在屋里掠了一下,没有更得手的武器了,只有那个自行车打气筒还可以当武器用,然而它放在门后的桌子上,离“墨镜”很近,根本无法靠近。
青惠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屋中间桌上的那部电话机上,心里突然一动:对,打电话报警!这部电话机是供电机,只要拿起话筒,即使来不及说话,总机值班员也会知道这里出了事。歹徒会动刀吗?不管他!青惠不容自己想下去,猛地以一个孕妇能有的最快的速度冲到放电话机的桌前,一下子伸手拿起了话筒。
然而,话筒拿起后,耳机却没有发出惯常的电流声响,电话线显然被切断了。
“嗬嗬!”“墨镜”望着青惠又发出两声阴冷的笑,“你违反了我的要求,本来可以制裁你,”说罢,把手中的一把匕首“嗖”地甩出,匕首深深扎进了青惠面前的桌子上,“但我有些不忍心,我不能一刀伤二命,连一点起码的人道都不讲。我提醒你,即将做母亲的人,要为孩子想想。”
“青惠姐,坐下来吧,反正咱那柜里没钱,就让他们找一遍。”纪藜用轻松的声调说。
青惠狠狠瞪了一眼纪藜,那目光分明是在怒斥:“你的脑袋叫狗吃了?难道忘了保险柜里装的是什么?”
隔壁传来“吱哩”一声闷响,青惠的身子轻轻抖动了一下,她听出那是2号保险柜铁门被打开时的声响。多年的保密员生活,使她对保密室每一个保险柜门拉开时的声响都清清楚楚。尽管她只穿了薄薄一层内衣,但汗水还是从她的额头上不断渗出来。
“就是,假若钱真不在,我们马上就走。”“墨镜”接着纪藜的话低声说,“我不希望同你们发生冲突,这实在是为你们着想。你看你,”他把脸转向青惠,“看样子很快就要做母亲了,一个女人,一生中不让自己的奶头上留几个婴儿的牙印,那太遗憾了!再说,你,”他把目光扭向纪藜,“据我了解,你找到了一个心上人,准备等他回来结婚。不体验一下这样的爱就离开人世,那是太不幸了!再说,她,”他把下巴朝惊恐地坐在那儿的小蓿点了一下,“是个新兵吧?看样子还是个孩子,还有多少幸福在等待着你呀!”
“说得是,”纪藜这时感叹地表示赞同对方的意见,“她妈妈明天来看她。”那语气完全是在同对方闲聊。
“是吗?那可要好好接待一下,母女久别,相见时的情景一定非常动人。因此,我主张咱们和平共处。喏,我把刀装起来,表示我的诚意。”墨镜边说边把手中的匕首装进了上衣口袋,与此同时,一丝得意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
青惠知道,他得意是因为他拖延时间的心愿实现了。隔壁撬柜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可纪藜糊涂,小蓿害怕,怎么办?等巡逻的警卫战士来?不行。警卫战士夜间一般是绕大院围墙内侧巡逻的,他们根本不会料到位于大院中间的保密室小院出了问题。硬拼!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可怎么个拼法?
“我说,既然叫我们等,我可不可以把外衣穿上?”坐在床沿上的纪藜,这时指了指门后衣架上挂着的军衣向“墨镜”问道,“你看,穿这点衣服还真冷哩!”她边说边把上身那件薄衬衫抖了抖,衬衫上边的第一颗纽扣被抖开了,纪藜那丰满雪白的胸口裸露了出来。
“墨镜”的一双眼角倏地一动,眼睛贪婪地瞪大了:“可以,穿衣服当然可以。”他很痛快地答道,眼睛却紧盯着纪藜的胸口。
纪藜慢慢站起身,款款地向门后的衣架走去,那轻松的步态,像是平时和小蓿去市里的公园闲逛。
“墨镜”的眼睛一直盯着越走越近的纪藜的胸部。
纪藜走到门后的衣架前,缓缓伸手去取架上的衣服。但就在这时,只见她倏地缩回手,闪电般地扭身向站在一米外的“墨镜”扑去,一下子把他的双手连腰部死死抱住了。
在这一刹那,站在那边的青惠明白了纪藜刚才那些言行的全部含义。没有任何犹豫,只见她飞快地奔到门后,拿起了早就看好的那件武器——自行车打气筒。
然而,“墨镜”毕竟有着应付突然情况的经验,他在片刻的惊慌之后立刻进行了反扑,也许他认为他完全可以制服这两个女人,所以没有呼唤他的同伴。他只是拼命想挣脱被抱着的双手,无奈纪藜那双经过三年有线兵生活锻炼的手臂抱得那样紧,使他的双手挣脱不出来。但当青惠拿起打气筒赶到他俩身边时,“墨镜”已经挣出左手,从腰后抽出另一把匕首猛地扎进了纪藜的后心。而几乎在这同时,青惠已使出全身力气抡起打气筒朝“墨镜”的后脑砸去,“嗵”的一声,“墨镜”与纪藜同时倒在了地上。青惠这一下砸得这样重,“墨镜”几乎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血,立时从他的后脑涌了出来。
有几秒钟的时间,青惠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被这从来未见过的场面弄呆了。直到她的目光触到纪藜背上涌出的鲜血,她才猛地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急忙俯身去扶纪藜。纪藜吃力地用胳膊挡住了她的手,微弱而急切地说:“快叫……警卫班!”
纪藜的这句话提醒了青惠,她知道现在不是包扎纪藜伤口的时候,急忙向一直吓呆在床上的小蓿招了招手,小蓿这才不知所措地跳下床,连鞋也没穿便跑了过来。
“快,去营房大门口叫警卫班!”青惠边低声说着边轻轻拉开门,扯着小蓿的手走了出去。青惠知道,自己的身子跑不快,完成这个任务只有靠小蓿了。
“枪……”纪藜微弱地叫了一声,但慌急中的青惠没有听到纪藜的这句提醒,仍是只拎着一个打气筒走出了门。青惠大概怕惊动那边的歹徒,还随手关上了门。
躺在地上的纪藜吃力地伸过手去想拿过挎在“墨镜”肩膀上的保密室的那支手枪,但流出的鲜血带走了她身上剩下的那点力气,她终于没能取下那支手枪,手臂软软地垂下了。
倒在那里的“墨镜”由于纪藜的触动,又最后一次睁开了眼,墨镜被打掉了,他那交织着后悔、不甘和无可奈何的眼神分明是在说:我低估了你这个女人!
纪藜望定“墨镜”那双正在暗淡下去的眼睛,脸上现出了一丝讥诮。
一阵剧痛使纪藜的手按向了伤口,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触到了在她脸旁晃动的一根毛线,那是她给未婚夫织的毛背心上的线头,刚才的搏斗使线团滚到了地上。她吃力地抬手抓住那根毛线往下扯,放在桌上的那件打了一半的毛背心落在了她的脸旁。
一个半带歉疚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是该让他吻一次,我多傻……”恍惚迷离之中她想起了他临出发前的事……
午饭后,纪藜去他屋里看看他的背包行装收拾好了没有,一进屋,他正拿着一对新枕头在床上比试。见她进来,他忙高兴地问:“哎,你看我们晚上头朝哪头好?”
一向泼辣的纪藜此时也羞得扭身面对墙壁说道:“我不管。”
“我说小藜,要不是演习,我们后天就结婚了,你还这么害羞?”他边笑着边向她身边走来。
她没想到他这时突然一下子把她搂在了怀里。她有些吃惊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正向她俯下脸来,她从他炽热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此刻,她多愿迎上去也吻吻他那带着短髭的嘴唇,体验一下她从未体验过的甜蜜感受。然而,她还是猛地把脸颊向他的怀里一扭,避开了那火热的嘴唇。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没忘记妈妈那痛苦的教训,没忘记她由妈妈的教训而私下给自己定的戒律:只有当一个男人成了自己的丈夫之后才可接触自己的身子。任何的人生苦难都不能没有意义,妈妈所遭遇的苦难使女儿懂得了:人必须以理驭情。
她猛地把他推开了。
他有些尴尬地可怜地在那里搓着手。
望着他那副样子,她的心软了,她柔声地语无伦次地低声安慰着他:“别,演习回来,结婚后……你怎么着都行,反正是你的……”
然而,现在,她知道自己等不到他回来了,早知这样,不如……晚了!亲爱的!她从心里呼喊了一声,将毛背心捂在嘴唇上,仿佛给了他一个最后的长长的吻。
七
保密室所在的小院的院门离她们这间宿舍有十四五米的距离。当青惠松开小蓿的手并推了她一下之后,小蓿便赤着脚紧张地向小院门口跑去。
青惠手提着那个打气筒轻步向保密室门口摸去,她清楚,现在还不能惊动保密室的歹徒。
那边的院门轻响了一下,显然小蓿跑到了门口拉开了院门。快了,只要小蓿出了院门,要不了多久,警卫班就会包围这所小院。“呀!”就在这时,只听院门那边响起小蓿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叫。
这声惊叫使靠墙站着的青惠突然意识到,院门外还有一个歹徒。没有任何迟延,她以尽可能快的步子向院门跑去。
一心想着小蓿安危的青惠此时没有注意到,由于她的脚步声,引出了在保密室撬保险柜的高个子歹徒,只见他冲出保密室的门,飞快地朝青惠追来。
青惠在黑暗中看到一个矮个子歹徒正一手挥拳向被逼到院门后墙的小蓿头部砸去,一手挥匕首向小蓿的胸口刺去。说时迟那时快,青惠猛地抡起打气筒向那歹徒的头部砸去,矮个歹徒大概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和那打气筒抡起时所带的风声,吃惊地回头看了一下,但是晚了,打气筒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青惠清楚地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然而歹徒的匕首也已扎进了小蓿的胸部。
小蓿和歹徒同时倒下了。
被刚才的奔跑和两次搏斗耗尽了气力的青惠,刚要俯身去看倒地的小蓿,忽听背后有声音,她正要转过身来,刚才从保密室跳出尾追在后的那个高个子歹徒,已把匕首插进了她的后胸。在这一刹那,青惠有些后悔刚才的做法,她应该先站在这里呼喊几声警卫班的人,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她忍痛转过身来想同身后的歹徒作最后的一次拼搏,就在这时,高个子歹徒又猛地向她的腹部戳了一刀。
剧痛使得她把手中的打气筒松开了,她双手猛地捂住腹部,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剧烈地蠕动了一下。她踉跄地向凶手跟前走了两步,随之蓦然向地上倒去,在倒地的一刹那,她那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使得她发出含混的两个字:“孩子……”昏蒙之中,想起自己前天同丈夫坐在一起,翻着一本大大的字典,给他们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取名字。丈夫已经在白纸上写下了两行字:一行是“汶、汧、泮、涔……”另一行是“岱、峻、峭、崎……”最后他们决定:生女叫“小涔”,愿她在生活之路上挥去涔涔汗水迈步前进;生男叫“小崎”,愿他在生活之路上不畏崎岖奋勇攀登。
恍惚之中,她看见外出演练的丈夫回来了,走进了小院的大门。她惊喜地抱着孩子向自己的丈夫奔去,向丈夫高喊:“生了,我生了,我是个没有缺陷的女人……”
她是头垂着倒地的,一双失去了视力的眸子似乎在凝望着自己的腹部。
高个子歹徒把头伸出院门外听了听动静,而后轻轻关上院门,走到刚才被青惠打倒的矮个子歹徒身前,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便直起身迅步跑进青惠她们的宿舍。当他最初看到倒在地上的“墨镜”时,身子曾哆嗦了一下,随即,便见他拉灭了屋里的电灯,又反身潜进了保密室。
夜,依旧那样静谧。
院内的什么地方,响起了几声不知名的秋虫的低鸣。
八
溜着院墙根刮过来的清凉的夜风,不断地吹着仰躺在墙根的小蓿的脸孔。终于,她的身子动了一下。刚才那个矮个子歹徒由于惊慌回顾身后奔来的青惠,而使刺向小蓿胸口的匕首偏离了心脏。
意识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到小蓿那原已一片空白的脑子。最初一点意识恢复之后,小蓿首先感到的是头疼,疼得很像那次她撞倒了爸爸的“试验大坝”,被“大坝”砸了脑袋以后的感觉。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了。有一天中午,她放学回家后,见身为水利工程师的爸爸正在宿舍里搞什么试验,便凑上前蹲在那里看热闹。爸爸嫌她碍事,瞪她一眼并叫她走开,她向爸爸耸了耸鼻子,不予理睬地继续蹲在原地。在厨房做饭的妈妈立刻数落丈夫:“你做你的试验,让孩子看看有什么不好?”小蓿看到,爸爸在写字台上放了一截圆木,圆木那边放了一脸盆水,地面上放一个空脸盆,三根直径不同的橡皮管越过圆木连接着两个脸盆,爸爸捣弄了一下,桌上脸盆的水便哗哗地向下边脸盆流了起来。小蓿觉得挺好玩,便上前扯了扯那几根橡皮管,这一扯不要紧,那截在写字台上没放稳的圆木立时滚了下来,砸在了小蓿头上。小蓿被砸得“妈呀”一声,双手急忙捂住头,她觉得头裂了似的疼。爸爸吓得急忙过来扶住了她。在厨房做饭的妈妈听到她的喊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过来,一边扶着她一边朝爸爸怒声喝问:“你怎么打着她的头了?”“‘大坝’,‘大坝’滚下来了。”爸爸有些慌乱地指了指那截圆木。“你在屋里垒什么鬼大坝?”妈妈一边揉着小蓿头上被砸疼的地方,一边向爸爸跟前逼了一步。爸爸边后退边嗫嚅着说道:“我想试验……”看到爸爸被妈妈一连串的逼问弄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小蓿在妈妈怀里忍痛“咯咯咯”地笑了。就是此刻,她想到爸爸的那副样子,还是在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浮出于一丝隐隐的笑意。
随着意识的不断恢复,她感到了右胸上也疼得厉害,她觉得她趴得很不舒服,想翻一下身,没想到刚一动身子,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剧痛使她一下子记起了刚才的那幕情景,她的头脑彻底清醒了。
一种急于想知道刚才打她的那个歹徒跑了没有的心愿使她一下子翻过身来。就着蒙蒙的星光,她看清了,那个矮个子歹徒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身边,显然是死了。奇怪,她离这个死人这么近,却第一次没有感到害怕,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高兴,她甚至特意凑近看了看他那张血污满面的丑陋的脸孔。她的胆怯已经在刚才歹徒刺中她的一刹那消失了,非常事件就是这样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对一个人心理状况的改造。她知道打死这个歹徒的是青惠姐,她急切地抬头用目光寻找青惠姐,看见了,在几步之外,青惠姐那件白色的内衣被夜风吹得一动一动。她一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疾速地向青惠身边爬去,待她扳过青惠那俯卧在地的身体后,看到的是一张僵硬的苍白的脸孔。一阵巨大的悲痛使小蓿猛地张开嘴唇想呼喊一声,但她张开的嘴唇又陡地僵在那里,因为一阵铁质东西相触的声音又分明地从保密室那边传来。歹徒们还没有走,杀害青惠姐的歹徒们还在!
明白了这点以后,一股紧张骤然涌上了她的心头——这不是因恐惧而带来的紧张,而是人们决心要去办一件重要事情时必然带来的一种心理紧张。小蓿虽不是保密员,不知道保密室里究竟有没有钱,但她知道歹徒进了保密室就会威胁到机密文件的安全。
怎么去阻止歹徒?去拼?不行!她现在连站也很难站起来,更别说去格斗。悄悄从院门爬出去到大门口叫警卫班?自己爬得很慢,万一待警卫班赶来时歹徒跑了怎么办?小蓿把额头抵在地上,第一次开始独立地、紧张地思索。蓦然,她想起了那个戴墨镜的歹徒挂在肩上的那支保密室的手枪。对!只要有了那支手枪,她就可以同歹徒拼了。同时,只要枪一响,就等于给警卫班报了信。她急切地向保密室那边爬去,尽管平时她是那么怕打枪,但此刻却多么希望尽快拿到那支枪啊。
然而没有爬多远,她就感到了胸口撕裂似的疼,伤口的血还在流,她感觉到黄色圆领衫的前襟已全被血浸透了。但是,不能停,她在心里向自己说。
十五米,从小院门口到宿舍门口这十五米,她平时蹦蹦跳跳地来回走了多少趟,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段距离竟是这么远。终于,她爬到了宿舍门口。
门半开着,屋里黑洞洞的。小蓿压抑着急促的喘息,轻轻地爬进去,唯恐惊动了那边的歹徒。她悄无声息地爬到“墨镜”的尸体前,去摸那支手枪。翻动这个歹徒尸体一点也没有使她感到害怕,她只是急切地想摸到那支枪。终于,摸到了。她从枪套里抽出那支枪。幸亏那次连长为了锻炼她的胆量,让她打了一枪,并在射击前简单给她讲了这种五四式手枪的构造,此刻她拿起枪后,小心地退出弹夹用手一摸,有子弹。现在的问题是子弹要上膛,她怕拉动枪机时惊动那边的歹徒,便把枪伸到了自己的身体下拉动枪机。
子弹上膛之后,她又伸手摸了摸旁边纪藜那正在变凉的躯体。一股巨大的负疚感涌上她的心头,刚才纪藜姐同歹徒搏斗时,因为胆怯,自己竟没有上来帮一把力。小蓿刚才目睹歹徒的匕首戳进纪藜的胸口时,她想哭喊,但当时的恐惧不仅把声音堵到了口中,也把泪水堵到了眼中。“原谅我,纪藜姐……”小蓿在心里默默地说,便一手握枪,吃力地爬出宿舍门,向那边的保密室门口爬去。
经过刚才的那阵折腾,小蓿那本来就不多的体力已消耗殆尽,每爬一步都要停下喘口气,为了不让自己那粗重的喘息传过去,她把嘴紧紧地对着地。
从宿舍门口到保密室门口大概有十一二米的距离,小蓿感到这段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弄不清自己究竟爬了多长时间才终于爬到。衡量距离和时间的尺度在她那里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每一米距离,每一秒钟时间,都被她的伤痛拉长了,伤痛造成了对它们的错觉。她知道自己的枪法不行,只有到最近的地方才有打中歹徒的希望,她紧紧俯在保密室门外一侧的墙根,双眼紧紧盯着门口。她知道,保密室后边的窗口早已用砖砌死,进出保密室只有通过这道门和门那边的一扇窗户,趴在这里,两个通道都可看守住。
保密室里那种翻找东西的声音更加清楚地传了出来。
小蓿屏住呼吸趴在那里等着,但渐渐地,她感到握枪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松开,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恐怕这枪就握不住了,她那聪明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主意:催歹徒出来!
她左手在地上摸起一个小石块向不远处扔去。
果然小石块落地的声响使屋里翻弄东西的声音骤然停了,随即,只听轻微的脚步声向门口传来。
小蓿右手紧握枪,屏息瞪大眼睛望着门口。
停了大概有几分钟,才见一个人的头部慢慢地从门口探了出来向外观察,这人正是刚才袭击青惠的那个高个子歹徒。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观察的视界死角内,在离他仅一米的距离内卧着一个人。
可能是终于放心了,高个子歹徒手握匕首轻步出了屋门,但当他的后脚刚刚从屋里提出来,小蓿已猛地扣动了扳机。距离太近了,根本不需要瞄准,随着这“啪”的一声枪响,高个子歹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就扑倒在离小蓿几十厘米的地方。
因为担心没有打中要害,也因为要替牺牲了的青惠姐和纪藜姐报仇,小蓿又对着歹徒胸膛连开两枪。
枪声划破夜的寂静,在营区上空发出长长的回响。
小蓿又急忙扭头把枪口指向了保密室门口,她担心室内还有歹徒。两分钟过去了,室内仍无丝毫响动。没有了,这就是说,今晚一共来了三个歹徒。
这当儿,营区大门口那儿隐隐传来一阵急骤的哨音,与此同时,营区内所有的路灯一下子亮了。小蓿心里一阵高兴:警卫班的同志马上就要来了。
院外的路灯灯光透过院墙映进了院内,把小蓿面前躺着的歹徒那张惊恐、丑恶而又遗憾的面孔清楚地照了出来。
小蓿吃力地向歹徒身边爬了两下,她要检查清楚歹徒究竟带走了什么。她用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的不住哆嗦的手翻查着歹徒的衣袋,终于在歹徒上衣的右边衣袋里找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小蓿展开凑着灯光看到信封左上角写着“绝密”两个字。这正是青惠傍黑封好的那份绝密件,信封已被撕破,小蓿用抖颤的手指抽出文件看了看,它的编号是47。
小蓿不清楚这份文件的内容,但她知道凡是绝密文件,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控。“青惠姐、纪藜姐,他们没有找到钱,也没拿走文件!”小蓿一边在心里这样默念着,一边吃力地把信封折起,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下。
直到这时小蓿才感觉到,可怕的干渴在炙烤着她的内脏,这是失血过度的人都会出现的那种干渴。她多想喝水,哪怕是一杯冷水也行。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因中午吃了咸水饺,傍晚放学到屋后急不可待地去自来水管上喝生水,被妈妈从后边“啪”地打了一下后脑勺。不过,当时妈妈马上就又心疼地把一杯放了冰糖的凉开水递到了她的手上。
“一点冷水也行,妈妈……”她含混地说了一句,但又迅速地摇了摇头,勉强地把那要攫住她的昏迷赶走。她突然记起妈妈明晨要来的事,“妈妈……我恐怕不能去车站接你了……”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寒冷开始袭击小蓿的身子,她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把她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拿走,手枪掉在了地上。
“警卫战士怎么还不来……文件不能失控……”她头脑中尚在清醒的部分还在着急。就在这时,她听到保密室的院门砰的一响,接着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黑大个儿来了!”小蓿在心里做出这个判断后,便缓慢而又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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