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沿了那条很毛很毛的马路姗姗地走。还很润湿的路局限了我们的步子,却是局限不了我们的思维。由路而山,由山而水,水君自然是爱水甚于爱山的,这大约是她有优柔如水柔弱如水的性格的缘故罢。金君和陈君却知趣得很,水是不可以征服的,而山则是可以把它踩到脚下。我则是山与水均热爱。在我的心底深处,亟盼着去海边一眺。那份壮观,那份开阔,一定能让人陡然忘却世俗烦忧,而任由波涛的拍岸声音乐般地永远萦绕于耳际。但山却也有它的冷峻和它的沉雄,且又有“一览众山小”的博大视野,我也就时常地想在山上找一方自然原始的境界,借以超脱那总是受挫失败的创痕累累的灵魂。于是我终于还是舍弃了平坦大道,随着他们在密密的灌木丛中找上山去的路。
上山的路却总是找不着。好在那山上的植被所依附的土壤是沙质的,就不必要顾及滑与不滑的危险与否。灌木丛中时而有尚未蒸发的水珠儿,湿漉漉的,一如陈君的表情,阴阴地还没有被阳光暖热,又一如水君的心,浸染了柔水一样的泪的往事。金君呢,一反他在发表演说时微微的笨拙凝重,显得极为活泼且天真了,大约这山便是他妻的胸,可以让他放纵自己在外被压抑扭曲的天性。而我,早几天看见俩小孩抱着一簇毛栗子时就两眼放光似乎看见了满山的果实,这时便在磕磕碰碰中又立稳脚跟,目光在镜片后逡巡,终于发现了一大丛或是一小枝的毛栗子了。我兴奋得怪异地叫了一声。在一连串的惊问过后,水君便骑士一般勇敢地攀了过去,给我把那刺森森的宝贝连枝带叶折了来。金君奔走于毛栗丛之间,宛如那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快乐着不觉得枯燥无味。而陈君终于也不好拒绝我憨笑着的请求,在脸上挣扎出一分或是两分的笑来,走向那丛果实最棒的毛栗。就在他回转身来的时候,他脸上的原是艰涩的笑变得酸酸的了,说是裤子挂出了纱。但是谁不是裤子挂了纱或是手上挂了彩呢,他就说这裤子是具有非凡的意义的。我再去看他的表情,是一种如他的黑色西装一样的沉重。我这才感到有微微的汗密密地渗出脊背,风湿一样凉且麻:我真惹祸了。
很快就上到半山腰了。站在山脊上往对面望去,只见山谷那边有一片黄褐色的土圹,被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水君和陈君就发了感慨,说那体现了一种沉重悠远的历史感。我低了头去捶那或是脆嫩或是老爆了的毛栗,取出它的肉来品尝久违了的山的野味,而同时眼前又幻出那裂痕遍体的土圹,那深的沟壑不就是人们心上的纹么?只是土圹将它的伤痕暴露于人的目前,而人的心则往往由脸上童稚天真的笑所覆盖罢了。心事是不可以随便暴露的,一如陈君终不会说明黑色裤子的非凡意义所在。而我们,那些被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苦难折磨过的,尽管心内潸然,可在生活之中,仍然要表现得从容安乐,平和满足的。
正很庄严地沉思默想之际,金君“嗨——嗨”地叫着,极得意地朝我们挥手,他那硕大无朋的手上有一只小小的蓝色蝴蝶。“蝴蝶!”竟有蝴蝶么?抬眼一看,却见灌木丛中偶有几株茶树,在枝梢上顶着几个纯白的花苞。被惊飞的蝴蝶飞舞着似飘动的音符。金君敏捷地蹿来蹿去,在他的记忆里,定是回到了那无忧无虑只将捉蝴蝶当作游戏来做的烂漫童年了。那时跑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如蝴蝶一般烂漫的小女孩,那是后来成了他的初恋的女孩。当一场运动风暴般来临的时候,她兴奋极了,她在“红色海洋”之中欢畅漫游,他的日记成了她驶向名利场的帆船。但是,当她就要被淹没的时候,她深深地后悔了。她爱的是他。那爱化作了一封封满是忏悔和思念的信件。他知道,但他不愿意拆看它们。他在荒山老林之中做着孤独的伤痛的伐木人。他深爱她,但那时他还没有宽厚的胸怀。一年、两年……整整五年,当那只庞大的箱子装不下那些信件时,当他终于颤抖着开始抚摸那些信封时,她却呼唤着他的名字,在一个朝阳四溢的早晨,平静地终止了自己的青春。为此,他再也没有安宁过。他的心一阵阵疼痛。他本来是可以原谅她的呵。他再也没有过如今天一样的自在放纵。她知道,他那一份情感,只有在这纯属自然的野山之中,在这有几个可意友人的氛围里,才能被理解和容纳。
鲜亮的蝴蝶在金君的手中振翅。那一份情感,曾经是如这蝴蝶一样充满了生气,被他把握着的呵。我心一颤。“金君,放了它吧!”我叫道,想象着蝴蝶是怎样的喜爱自由,自由地飞舞。
“哈,子君,一旦某一天你属于你的‘涓生’的时候,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么善意的子君了。”金君松了手,哈哈大笑,“‘涓生’也是一个浊男人,如我们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取笑我的年轻天真,我对未来爱人的完美期待。在他们,经历了谎言和欺骗,经历了蹉跎岁月和理想荒芜,已变得实际老成甚而颓废。但是,他此刻的笑,是真诚的,放开了心胸才有的。
“子君,你可不要做《伤逝》里的子君!”水君也笑道。我感动地望她,发现那笑很忧郁,思绪似乎一下子已飘过很远很远。我知道那是因为她自己有一个如“伤逝”一样凄丽的故事。我不敢惊扰她,任由她又回到了她那个自由的有着情侣的牵引寻找自我天地的美丽日子。
那天的阳光很柔和,那天他们的心里蓄满了幸福。他们去爬山,爬一座高高的有寺庙的山。那天的山上,游人并不见得少,却都是陌生的。他们用不着防备有愤慨惊恐的目光来侵扰他们远离了窄小的船只一样的城市的宁和。
踏上那寺庙的台阶,她颤颤的手便攥在了他的手心里。签。要知晓命运的欲望在驱使着他们。她怀了恐惧怀了紧张伸出手去。只一刹那,她便拉了他逃也似的跑了出来,任那签的诱惑留在那儿吧,他们只要陶醉在自由里。在醉了的时候去采花,那山花是什么呢,水君倏地一惊,把花掷在了地上:那花原有个不吉祥的名字!
而从此,水君的心中就有了一片阴影。从此,水君就希望命运永远是个谜。情感的天空再也没有绚丽的彩虹划过。
“看!水!河流!”忽然金君笨拙而激动地说。嗬,蝴蝶将我们引到山顶来了。静默了好一会儿,我们才惊奇地感觉到了眼前的开阔的真实。
山下有一条小河。小河的臂弯里安卧着一座小城,秀美而深情。河水在阳光下闪着淡绿色的极柔和的光,梦幻般地由远方飘来再飘向另一处远方。河滩极空旷,河水裸露出几处沙洲,随了河水的荡漾,舟子一样地飘浮。有几只小船在水面上荡着,有轻的波闪闪的光花柔柔地撒开去。
山外有这样一个世界呵。我们重新兴奋起来。在那小山闭塞了几天的闭塞心境,便就因为一条河流给拓开了么?
“真想去看看海。”水君喃喃地说,眼里潮乎乎的。
我也想去。河水的归宿是大海。河水是淡的,可到了大海就变成咸的了。就好像人的情感,由纯变杂,酸甜自知。我想,到了大海,世界就会妩媚起来。坚强的礁石,洁白的沙滩,飘动的白帆,飞翔的鸥鸟,海浪的歌谣……
就这样,我们各自怀了幻想伫立山巅,看小河,思大海,抒自己有一天能得以超脱的情怀……
寻下山的路似乎比寻上山的路更为艰难。陈君由上山时的走在最后变成下山的走在最前了,自然那黑色的西装便沉沉地跌进我的眼帘,并因为不断的动作而刺激我的神经。我想起了他曾忧郁地说过的一句话,“脚踏两只船,终会被掀到水中去的。”我也记起了他最近的一个小说里的人物:一个智商极低的妻子,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一个不忠于妻子又没办法给予所爱的人全部的爱情的男人。我终于忍不住为陈君杜撰了一个故事,一段不能明朗于世俗的神秘而甜蜜的恋情,但那结局我却总跳不出那西装颜色了的,莫非就是黑色的沉重的且是悲哀的往事了么?
高跟鞋将我的脚裹得尖利地疼。站在身旁的水君偶尔伸出手来拉我,抑或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不至于摔跤。她说,这不是海边,上山不要穿高跟鞋。但我悟到了她话中的深意,她深深的遗憾留在山里了。她要去看海。她会去看海。她不会再将苦难搁置在野山一样的美艳却荒凉的故事中。我想,我也不会是《伤逝》里的子君,让心受到爱情的伤害。我也不会像她。在她,在他们面前,我愿意我只是个娇憨且任性且稚拙的女孩子。开完会,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脸上带着淡淡的清高、隐隐的安适去掩饰内心深处种种的风浪……
下得山来,回过头去,却见那山坡上,一条小路直通到山顶,倏然地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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