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我好内疚。
但总免不了吵嘴。母亲动不动就训,而我似乎到了天生的不受管束的年龄。姐便总瞪我眼睛,说母亲是我们的骄傲。在那极艰难的年代里,父亲成了走资派,母亲戴着右派帽子,从城里到乡下,上有老祖母,下有我们四姊妹(最大的不到11岁,最小的我才2岁),坚强地熬过来了,姐说不要怪妈妈严厉,是那个年代造就了她的急脾气。我常常被姐姐们说得泪流满面,发誓要尊重母亲,爱母亲,让母亲快乐。
但是,导致我与母亲以后真正合不来的事发生了。
那年我17岁。17岁多梦多情的季节。我的生命里出现了爱情。那是很神圣的初恋啊。然而母亲知道了,毫不犹豫地加以干涉,说他是个坏男孩,曾经玩弄了某某女孩然后抛弃了她。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我信以为真,发誓不再理他。他气昏了头,一刀削去了半个指头。爱变成了痛苦,我们又痛苦地相爱了。母亲见无可奈何,便发了脾气。好,我找你学校去,我不认你这个女儿,你也别想再念书!你跟他去吧。母亲的粗暴和恐吓在我心里烙下了爱被亵渎的感觉,但鉴于被学校知道了要开除的危险,我只得忍痛与他分手,但从此我对母亲也就有了成见。两年后,我回家度寒假。一个冬日的傍晚,我在阳台上无意中发现他在我们楼下的小路上徘徊,一见我,便拼命地挥手。我疯了一样地冲进屋去叫母亲:“他在那里!你去看!你自己去看!”母亲终于明白,就陪着我哭:“孩子,妈不是为别的,他父亲曾害得我们全家苦了十来年呵……”
我大梦初醒。一场小病后,我更深地陷进了痛苦。一方面我理解了母亲的行为,另一方面,对母亲我依然耿耿于怀。上辈人的恩怨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的爱情来了结?后来毕业,我就执意去到远离家乡、没有亲人的小城市里去,偶尔回到家,也不和母亲说什么知心话。母亲觉出我对她的情分淡了许多,常常无奈地叹气,发火,背后跟姐说,我记她的仇。八字里注定的克父母。有时候,母亲用那种带了歉疚的眼光看我,好像在请她的女儿原谅似的。我的心就酸酸的、软软的。但我克制自己:我的初恋被毁了。
我的生活中似乎再也不会有爱情。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一脚踏上了仕途,青年得志,受人瞩目;后因兴趣所致,做了记者编辑,名声在外,追求者自然也不间断。然而我无动于衷,像不食人间烟火。母亲的信中就常提及,催我早组小家庭。我反感至极。一有机会就去旅游,探亲假亦是一样,即便回家,也是成天出门转,不在家里待。母亲见我越来越疏远她,很难过。我也难过,但我就是不去亲近她。每次从家里返单位,我都拒绝母亲相送。其实,我是害怕看母亲的朦胧泪眼,我害怕看她久举不放的双手,害怕听她反反复复的叮咛……我想我大约是疯了,为什么还要给母亲造成我仍计较几年前的事情的印象呢?于是一旦踏上旅程,我就紧闭双眼,强忍那沉浊的泪水,任脑子里一片空茫。
终于有一天我开始了所谓的恋爱。如果说初恋是朦胧而激情的,那这一次是清醒而理智的。从外表到人的内涵到家庭条件,母亲没哪一样不满意他,就开始暗暗为我出嫁做着准备。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自己并没动情并不爱他,于是我告知家里,我要去海南,也许得与他拜拜,因为他不愿与我同游大海。这次对母亲来说可是一次大的打击。母亲已近六十,我不成家,她不放心。而在家乡,二十四五岁的姑娘还不出嫁,那就要受人关注担忧说闲话的了,而我要与朋友分手的原因又那么莫名其妙。母亲召集了她所能召集的力量来劝我留下,朋友也更加努力活动,要调我去他身边,但我一到海南,就被海迷了心窍,再也不愿打道回府。就这样我孑然一身,成了天涯流浪女。
而母亲的心,从此也就飘忽不定,时时牵挂着她的小女儿远在海南。海南的事必关心,海南的报刊必购阅,从海南回家乡去的人她必去拜访。母亲知道我是义无反顾的,也就不再坚持让我调回去。母亲的信,一封一封地来,问及海南的一切,责怪我的信写得不详,又不厌其烦地教导我安心工作,注意身体,改掉坏脾气。我每每将信一揉,扔在床上,“哼”一声。然后呆坐一会儿,又猛地将信抓起,展开,抹平,一遍遍地读,直读得珠泪横流,然后满怀激情地回信。回到半途,又搁下笔来。而真正给母亲的信,却是一封比一封短,一封比一封简单,我甚至不想回家。回家干什么?与母亲吵架?但我也有一个原则,在信中只报喜不报忧,就是烦恼到极点也绝不流露半点。母亲就以为我在外面很风光快活,很有些运气和风度,日子过得很潇洒。每每与人谈及我,母亲就埋怨说我是个不孝女儿,但那口气是嗔爱而骄傲的。有一次我遭抢劫,人吓了个半死,情绪不安定好长一段时间,就是没向家里诉说,可不知哪个长舌妇告知了我的母亲,将母亲急得团团转,准备派姐来探望我。正好我有机会回家一趟,一见我,母亲就叫着“四儿!四儿!”把我紧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流泪。那一刻,我觉得我漂泊的疲倦的灵魂得到了抚慰。
那一次,开始算是与母亲和平共处了几天,可后来,又僵了。临走前那晚,我与母亲睡在一起。母亲又唠叨找朋友的事,说萍踪漂泊也要有个岸,女孩大了要有个家。我说我不是不想成家,就是找不到。母亲就训斥,列举某某、某某人那时候追我,还不是因为我太冷淡太傲气而不成。你就是要什么凭感觉做事。然后说,只要人好,其他方面过得去就行。我说,那你帮我找吧。母亲听出了我话里的反感,大光其火,你读多了小说,要死去活来才叫爱吗?大约觉得这话太刺激我,母亲把手伸过来,让我像小时候一样枕着,把我搂住。我心一酸,差点哭了。外面的世界不管是精彩还是无奈,总是没有母亲的怀抱温暖呵!多少伤情,多少忧思此刻想对母亲述说。但我一转身,背对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睡吧!
那淡然一定是伤透了母亲的心。第二天母亲破例地没有为我送行。漫长的孤独的旅途上,我就一直在想这事。我觉得我对不起母亲。我在心里说,母亲,你要原谅我。
我觉悟了过来。这多年来我与母亲的不合,概因我的初恋的失败。我实在是深爱母亲的,但这份爱可能要在我再度拥有真正的爱情时才能明朗。
于是我假想我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爱情。我自信我会是很真很真地爱他——一个激情而沉稳、洒脱而痛苦、充满力量而又极需爱抚的男子。而我在坠入幸福的同时,母亲的身影便总在眼前闪现。于是,生活中时不时就出现如此风景:在我们家那个宽敞的阳台上,春天的太阳温情地照着。母亲坐在藤椅上,我小鸟依人似的伏在母亲的膝盖。我们彼此恬静地沉默着。母亲很轻柔很轻柔地抚我的美丽头发。爱人安详地走来,吻我湿润的心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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