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死亡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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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N在电话里说,她父亲死了。

    从她的声音里,我听见她眼里正噙满泪水。

    N接着说,父亲是上吊了。

    我的心倏地提了一下,又沉落下去。我看见一个精神矍铄、气质不凡的老头儿颀长的身体悬在半空之中,头颅绝望地低垂。

    N的父亲是在早晨明媚的阳光里上吊的。妻子出去买菜了,而女儿躺在置放在客厅里的小床上半梦半醒。N也许听见了某种些微的声响,但她没有在意,或者不屑于在意。而就在母亲开门进来的时候,父亲已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窗帘上的细绳。

    也许因为我是女性朋友,整个白天,N没有告诉我这个可怕的事实。她坚强的个性令她在悲痛之中,做着善后事宜,她将受了刺激的母亲送到三亚,只在几位新旧同事领导的帮助下,将父亲送往了殡仪馆。谁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如此迅速地火化父亲,亲人们还没赶到呢,当一米八几的父亲转眼变为一捧灰烬的时候,N才感觉到锥心的疼痛:生命是何等脆弱!灵魂是怎样的虚无!

    死亡的阴影浓浓地从四方逼过来。

    二

    前几天,北京的一位读者从病床上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是一个“白血病”病人,他的生命多则还有一年,少则二个月,而医生的眼神告诉他,甚至更短。他恳求我寄给他一本散文集《没有爱情》,他要送给他心爱的女友,以表示他对女友的深深爱意与病中相依的感激。他认为,我的书名虽然叫《没有爱情》,但书中对情感的真诚与执着就是爱情的明证。他希望能有来生,他要在来生再与女友亲爱。

    我看着“白血病”三个恶魔般的字儿,看着信末陌生的署名,心中觉得悲哀:人是多么渺小!尽管他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已很坦然,可这坦然难道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么?

    一个年轻的生命即将结束。他本来可以制造新的生命的,可旅程已到了尽头。

    我十二分认真地在我的散文集上签上名,按他的意思题了一句话。将书装进大信封的时候,我的动作有些迟缓。这本书将作为这个年轻人的遗物留在他女友日后或日渐稀薄或日渐坚韧的记忆里,这对我、对他、对他的女友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三

    在刚刚收到的《当代散文》里,我居然读到了四篇关于死亡话题的作品——

    池莉站在哈萨克墓屋前,领悟着哈萨克人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热爱——哈萨克墓屋是哈萨克族人人生最后一个也是最浪漫最隆重的理想,这与我们看惯了的死亡方式是多么的不同!

    蒋子丹则在《吾邻之妻》中,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幅死亡画面,残酷、凄凉、灰冷,对生命衍生出浓厚的悲愁与酸涩的情绪,传达着生的艰难和死亡的哀怨。而迟子建叙述自己“嗅着死亡的气息渐渐长大”的过程,苍凉之中,笼罩着死亡色彩,生命的脆弱是人的意志无以改变的。戴厚英则以自己三次遭遇鬼、遭遇灵魂的亲身经历,坚信人死后会有另一处安身之地,并且仍然充满了灵性,给人生的终极又添了几许“柳暗花明”的亮色。“想到真有一个‘彼岸’在,我变得轻松起来。因为心灵有了更为充沛持久的动力。”戴厚英如此,相信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近年来,我偶尔也会思索一下关于死亡的问题。我渐渐觉得,死亡是人的灵魂与人的肉体分离的结果,肉体丧失了机能,而灵魂却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日本、香港等地越来越多的电视剧,就是试图在演绎这样的主题:人死后仍有灵魂。灵魂飞离肉体,游移在空气中,俯看着原有的生活空间,与他有缘的人,必当感到他的存在,看到他并与之对话——如果是这样,对于他活着的亲友来说,死亡就变得并不可怕,因为总有一天自己会在大气中与他的灵魂相遇相聚。这正好契合了哈萨克人对死亡的态度。“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他知道将等待他的爱人,而当失去爱人的人从埋葬他的爱人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躺在爱人身边,这是一种怎样的充实与幸福呢?”

    对于生者来说,无法证实死后有灵魂,有另一世界,这问题当然就有些玄乎。但是我真愿意相信佛教的生死轮回说,事实上,人间不是有很多的转世之人吗?几千年前,庄子即说“视生如梦,视死如归”,现在想来当是庄子这个高人的一种神性的体验。归,当然是回归,人从哪儿来,还到哪儿去,来来去去,这不是轮回又是什么?就是“第三帝国的第一夫人”玛格达也相信自己能以纯洁之身重返人间呢!

    我们不妨相信肉体死亡,灵魂不灭,不妨相信人有来生。这样的话,面对死亡,我们就可以从死亡的伤楚中解脱出来,得以精神和心理的放松,生活得很从容。

    四

    N的屋里,除了几张床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大件的家具,本来就宽敞的房子,如今因为还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显得更加空旷和冷清。我望着憔悴的N,心里生出万分悲悯。经历过密友的无耻,爱情的背叛,事业的坎坷,如今又面临亲人的非自然亡故,N瘦弱的身躯之中,包裹着一颗怎样坚强倔傲的心灵?

    N说,父亲自杀的念头已由来很久了。谁曾想到在妻子女儿都在身边的时候,他就那样毅然决然地去了呢?他自私,他残酷!但是事实上他又是为亲人们着想。那种病,实在是很折磨人的,他不忍让孤独的女儿再为他操心,为他劳累。

    N问我,你怕不怕。

    我不怕。N的父亲是位可敬的老人。他曾是一位名气不小的造纸专家,业余画画,尤其在退休以后,更是没日没夜地画他的油画。他临摹的某些世界名画足可以假乱真。我一直不明白N伯伯是如何将严谨的技术工作与他浪漫的艺术创造结合起来的,但我知道他的艺术气质与才华远在于他的造纸技术之上。遗憾的是,在晚年,他没能遵循严谨的生活态度,精神上倍觉压抑与孤独,而创造力的衰竭,更加重了他的厌倦情绪。人生如梦,梦醒而归,觉得生活无意,他选择了死亡。他的死亡并不可怕。也许因为N也有过自杀的念头,我自己有过自杀未遂的行为,竟觉得这老头的灵魂是可亲近的。

    N便带我去她父亲生前的房间。她走到窗前,拉起那根黄色的窗帘绳子。绳子上有明显的剪刀剪过的痕迹。N学父亲的样子——父亲西装领带,靠在窗边,面向室内,头微微低垂,双脚刚好离开地面,黄色的窗帘绳从他的后脑勺上隐现出来,乍一看,疑他是踮着脚倚在窗边思考什么。N不知父亲躺在床上研究了多久,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绝妙的艺术的死法。那根绳子的圈套结得特别的好,只有他才能结得那么耐心和细致。N说着,有些痛苦的愤怒。

    我应该向N伯伯致敬。他那么勇敢,那么浪漫,那么安静,那么果断。他不是轻生,是太珍惜自己的生命了,他才不愿意让生命在落寞之中渐渐枯萎。他要到另一个世界里重新开始,重建他的浪漫的精神乐园。

    五

    我曾经将一块长长的三角形碎玻璃毫不犹豫地扎进自己的左手静脉血管,体验到一种自戕的快感和生命挽留不住的恐惧。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恨,而是缘于对人生的彻底绝望的心态。但是,当医生微笑着委婉地批评我“开玩笑过分了”时,当爱人痛苦地看着伤口缝合的时候,当我看到鲜红的血液很不情愿地流出来时,我彻底终止了自杀的念头。我不知道N是什么时候放弃了自杀的幻想,但她确实是放弃了。她坚强地生活着,奋斗着,很孤寂,很忧伤,很美丽。N说着,泪水从她媚人的眼中滴落下来。我该说什么呢,N,我知道此刻无人可以安慰她。在她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她往往抓不到朋友的手;在她最需要爱情的力量时,爱人正在旅途中听不到她的急呼。为此,N认为自己只能一个人独自面对命运,面对所有的挫折和伤痛!一如朋友与爱人都不在身边,她将父亲送往了火葬场。她看着那破旧的锅炉,看着那熊熊的火焰,她转身走了出来。她忆起了她的凄美的梦境:她的父亲死了,父亲的头上开着一簇黄色的花,一朵,两朵,三朵……她的梦境竟然与父亲的死亡非常的相似,黄色的窗绳,便是那花的茎秆,跳动的火苗就是他头顶上盛开的花朵。她觉得自己的梦境是个太过于残酷的死亡预兆。父亲留下便条,不要仪式,不要丧礼,甚至不要骨灰盒。N说,父亲的一生周游各地,名山大川都游览过了,那就让父亲到浩瀚的大海里去吧。她要将父亲的骨灰撒到蔚蓝的南海里去,让父亲的灵魂在海洋里得以自由放逐。

    N是对的。她再也不能面对一个空旷的屋里没有了父亲的身影。父亲的照片标准地站在他的屋里,一如他往日的风度。不过,父亲既然成功地选择了自己所向往的、并精心设计的死亡方式,他的灵魂早已自由了,我相信他是不愿劳苦亲人才结果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在天之灵,会保佑N平安如意,从此不再漂泊,不用再这么孤独伤痛。他的灵魂飞翔在我们的空中,注视着女儿,卫护着女儿。

    死了的人去过他死后的生活了,而活在现世的人当更应懂得如何活着。这才是死亡给予我们的最直观的启迪。

    六

    从N处回到家,还未落座,就接到了一位老乡好友的电话。他用浓重的家乡口音告知一个不幸的消息,说一个朋友的妈妈过世了。我心里再次震惊了一阵。这几天是怎么回事?死亡,死亡!就连我们的报纸也用了黑色报头,发布着党和国家的某重要领导人死亡的讣告。

    一个多月前,我们还去医院看望过这位朋友病中的母亲。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这朋友的尽心尽意却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老人离去,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她儿辈,都应该是一种解脱了。老人的一生是值得骄傲的,她养育了那么出色的儿女,她死而无憾。如果真有天堂的话,在天堂她也会倍受尊敬。

    朋友要将他母亲的骨灰送回老家,与父亲葬在一起。叶落归根,尤其是老人,这种观念更甚。尽管亲人也在身边,但老人过世在异地他乡,就难免会有几分凄凉。老人魂归故里的时候,是否会找到温暖如旧的故土路?

    在我们家乡,葬礼的场面总是很隆重的,尤其是对于有身份、有名望的老人的葬礼。而在海南,多年来我几乎忘记了“葬礼”一词。我一直很奇怪在这儿看不到任何死亡的痕迹。虽然常听说有人死了,但不知道对于亡者是如何安置的,不好问,不便问,不敢问,不知这里面会否有禁忌。但生命的最后一程,人总要有个安魂的地方呵!

    魂归何处?越来越多的具有现代意识的人,显得很轻松,很开明。“我辈何处不安魂”,他们已在思索殡葬改革的问题。北京安灵服务公司的“安灵”事业的兴起就是殡葬文化的一种象征,他们要把“让人类的亡灵离开墓穴,离开盒子,回归自然”的信念撒播到中国人的心里,根植到世界人类中去。遥想一下,当我们的生命最终会飞向天空、植入森林或融入海洋,我们难道不感觉安慰和自由吗?

    七

    生死当然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有生就有死,再富有,再显赫,人最终都有一死。面对死亡,人是十分矛盾的。有时候,想到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无论如何辉煌得意,无论如何荣华富贵,到最后都会成一场空,便疏于奋斗,不思进取,玩世不恭,甚至庸碌无为,得过且过。有时候又想,雁过留音,人过留名,人生那么短暂,总得为后人留下点什么,才不枉这世人生,故而勤勉向上,只争朝夕,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抵达人生的顶峰。

    我记得前两年有本书是很流行了一阵子的,书名叫《恐怖大预言》,其间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说是1999年人类将遭受毁灭性的灾难。当时好多人是很绝望很惊恐的,地球将成为我们整个人类的大坟墓?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地球毁灭这个恐怖的传说,即便相信,就让我们在地球毁灭之前,认真地把握好生命,好好地活着吧,活得潇洒,体面,自在,快乐。当人类再次复出,或许会有我们今日生活的遗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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