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当我的事业——我所热爱的写作刚进入蓬勃生长期的时候,我掉进了美丽的爱情陷阱。我一直以为,爱情是宗教——宗教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给人以安全感和永恒感。我没有想到,它无法给一个有事业的人以成功的喜悦。在我视如宗教般的爱情中,我迷失了自己。我幸福,浪漫,也迷茫、焦躁不安。爱情就是爱情,它之永恒,在于人们对它不停的追逐,但它不是宗教,它不具有指引人超越世俗净化心灵的神圣功能,所以它不可能是了无风暴凶险的天堂。而迷茫也不再是永恒的,只是要明了走出迷茫的通道——你生命所附丽的另外一种热爱。对于我来说,那是写作,我不能因为爱情放弃它呵,我不能只生活在爱情里。
但是,两年,差不多两年,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骄傲地摆到桌面上的文字成果。整个四月,我在茫然中挣扎,亚热带的太阳没能穿透笼罩着我的心灵阴影。
我也在午夜的时候拿起纸和笔,以我惯有的写作姿势续写我那开了头以后停滞了五个月的小说稿。但我不知道怎样将故事连上,我已记不清前面的内容又不屑于去翻动它们。往事的云彩聚拢来,在愈来愈寂静的夜晚,假黑暗无情地嘲笑我,挤迫我。我一页纸也没有完成,倒是整晚整晚地失眠,睁着眼,我看见屋子里飘浮着莫名其妙的意象,像天使更像魔鬼的舞蹈。
我想浏览杂志以放松情绪。那些畅销榜上的,名不见经传的杂志,只要能抓到手,我就在客厅里盘腿而坐恣意阅读。然而,往往从第一页到第末页,我无法将注意力停顿在某一章节上,不是其中没有华章,实在是我神散异常。我惊恐万分,觉得自己的情感状态遭到了彻底的破坏,而我的意志力竟神秘地消失了。
有个年少的朋友阿波,在一个大雨洗过、空气沁凉的午后,给我送来了几本书——他有家个体书店,与本地的一些作家交情甚笃——他是按照猜度我的好恶挑了几本书的:《石评梅传》《中国人的精神》《塔拉之路》等等。他从城市的另一头到城市的这一角送书给我,其诚挚的友情与关注令我满心感动,我如果不用心去读它们,那对朋友、对著作者和书籍本身,岂不是亵渎?而且,对我身为少年眼中作家的尊严,也是一种自戕。我以很久未有过的专注精神开始读书。风流才女石评梅的情感不幸和性格悲剧,引我扼腕唏嘘不已;辜鸿铭,我们近代中国精通西学却主张缠足纳妾的文化怪杰,我以为他的文化思想及人格矛盾,不是“极端保守”能说透的,他身上更集中地反映了中国人的劣根性之精粹以及为什么封建文明会是我们民族中根深蒂固的一种“时尚”;玛格丽特·米切尔,那个出生于亚特兰大的美国小女人,依托着“塔拉庄园”这个美丽的名字,创造出了不朽的世界性形象,而就在她长达十年的《飘》的创作历程中,她个人的生活却和被战争征服了的亚特兰大一样,充满了痛苦和屈辱,她本身的经历也是一部魅力四伏的传奇……书是窗口一扇,打开了,就是世界、社会、人类与历史。打开它的,是心智。
也许是夜以继日的阅读令我的眼睛和大脑疲倦——我得为自己的惰性和再度迷茫找个借口,这些被推介的书读完以后,我竟没有动过翻阅自己藏书的念头。那些藏书,有不少我不曾翻动过,我惊喜莫名地买了它们回来就束之高阁。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竟是我的中学同窗。她声音朗脆,乡音深浓:哎呀!总算联系到你了!我们分别有十七八年了吧!她频繁地使用着惊叹号,加剧着时光如白驹过隙带来的对生命无谓流逝的恐慌。我烦躁不安,在房间里蜜蜂似的乱转,我有心捉笔,却用词无方。
日子又这样轮空过去。
我还期待什么呢?
没有什么奇迹。要完成内心的目标,唯有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写下去,一如万里长征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度量;一如人从生到死无尽的岁月要一寸一寸光阴地连缀。若醍醐灌顶,我别无选择。
我为自己立约:整个五月,我属于我的小说,属于一个虚构的世界。
五月的海南已进入了热季。我狂躁的灵魂却骤然清爽了下来。五月呵,我亲爱的五月,我的理性要在这个热季里成熟。
很惭愧,我仍无法熟练地操纵电脑键盘,对于手工操作的机械,我真是与生俱来的愚钝。但是,我仍然可以完成我设定的页码,并且我会有心情像一个进球了的足球运动员一样,自豪荣耀甚至神经质地为自己的胜利欢喜呐喊。我感到了生命鲜活的喜悦和成长着的美艳。我再次感受到了写作的销魂魅力。有时,笔下流淌时与初衷大相径庭,我也不制止自己,就这么一直写下去。置身于自设的种种跌宕起伏的事件中,我要这种大脑飞速旋转、思维活跃激情奔涌的快感,不仅仅是这些,我相信我在创造新的生命,我不能让它夭折。
当然我明白,命运不会如此刻的文思,一泻千里的平坦。有人透看过我的人生,说要36岁以后才会一帆风顺,我还有几年的苦难旅程,也许其中会包括这部手稿可能的失败。不过,我又想起几天前一位在美学、文学评论方面有相当建树的教授朋友的哲学高论,他说,一个人不管他的能力有多大,只要有理想,并为之去追求,无论得到得不到,他的存在都有了价值;他追求的本身就是价值的体现,追求的过程足以使他与肤浅的浮世生活区别开来,深刻一些,超拔一些,有意义一些。如此说来,我的写作会否有期待的圆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五月乃至整个热季,我都因在写作着而获得了深刻的认同——这是我对自身意志与毅力的一次挑战,我获得了生命超越平庸无为与俗不可耐的一种珍贵的、高尚的体验。
我甚至想,我将郑重其事地启用“四毛”这个笔名,这个我曾经遮遮掩掩公之于众的笔名,作为我在沉寂过后皈依写作的标志。有些人以为我用“四毛”是想步三毛的后尘,以至我时常犹豫良久又取消了它作为作者的资格,而事实上,它只是我的小名,我的亲人们对我的一种昵称,并无仿效以求取宠之意。三毛是我迄今为止最热爱的女作家,在她的作品里,我感应并认知了真正的人的生活和生命的意义。而“四毛”,将来作为一个公众形象,我希望她在平宁和亲切之中,散发出一种清淡的、洒脱的,甚至有些浪漫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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