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我所采写过的著名作家或画家或电影演员或歌星……之中,女性是非常有限的。
我原以为,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那么我的采访更容易成功,但事实却大相径庭。
记得有一年,海口这地方被一些明星看中,往来频繁,不时地有广告说某某或某某某要来演出。那一次,为一家大酒店开业助兴,红透影坛的女明星踏上了宝岛。事前就有传言,她拒绝一切记者采访。这自然引起了我和同仁们的反感,一些人说,让新闻界冷落冷淡,她就不会有此架子了。但是仍然有人削尖了脑袋去拍照,去采访。结果未能如愿,只写回了一个“歌唱家”的稿子。稿子在报上发了以后,那女歌唱家当下大发雷霆,说是没加“著名”二字。但是迫于她是有来头的,关系复杂,报社便只好派我去重写。我心里很窝火,让我去,我这支笔未必就能将你吹成“著名”。
我去了。我是带有成见去的,自然也有几分冷傲。你是名人,但你首先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们之间,职业不同,但无高低之分。没想到她对我一见如故似的,一去雷霆之色,满怀热忱,又爽快又大方,在回忆中唱起当年的红歌,在憧憬中展露她不认青春已逝的野心。言谈之中,倒不失对艺术的真诚。我突然有些感动,明白了争取“著名”二字于她的意义。岁月不饶人,艺术的青春对于她来说,已是说走就要走的了,况且她确实有过算得上辉煌的历史。所以我后来的专访文章,是很认真地称她为“著名歌唱家”的。
尔后在这位女歌唱家的引导下,在后台休息室,我见到了我十年前就崇拜至极、到现在还佩服至极的大明星,也就是那个放言拒绝一切采访的影坛红人。她们俩是以姐妹相称的,但大明星并未因为姐妹的热情而对我友好几分。她伸出手来让我握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有笑容,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到别处去。我十分尴尬无趣,本想就此算了,又有点不甘心,便找话头:“我十年前在湖南邵阳看过你的演出,你使我们的城市热闹兴奋了好多天。”影星依然无视于我,含糊作答:“唔,是吗?差不多吧!”又去谈其他事了。我这时有些恼火。那晚我特地穿得很帅,时装漂亮而不俗艳,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放过欣赏机会的。大影星你不看我也得看看我的衣服吧。待到她转身坐下时,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你今天演出的节目与十年前我看到的一样。那时我是个学生。”话中有音,十年了,难道你在走穴中就不肯带给观众一些新鲜玩意儿吗?影星听后大改其色,不再搭理我了。
我从剧场出来,在写歌唱家的稿子时,真想同时再写篇《碰壁记》,又怕这本不在采访计划之列,且她这种红人不好惹,到时我一个小记者吃不了兜着走可就麻烦了,终于没敢下笔。
后来,在采访称霸歌坛的女明星时,我也是失败了的。那次是受委派跟随一个演出团采访。一去,就被头儿打了招呼,不要写这位女歌星。但是,我十分喜欢她的歌,总想与她多聊一会儿。一路上,我并没有机会与她交谈,但她那忧郁的气质深深地打动了我,其时,她正被一场刚刚停息的风波弄得疲惫不堪,心灵的创伤更时时在那神色中游离闪烁。但她并没有倒下去,她的歌更深沉了。我对她说:“我想以《还是那颗星星》为题采访你,可以吗?”她感激地看我一眼,笑了笑,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她不愿,是她不能,她无权决定接受不接受采访。她那时对新闻界颇有惹不起的味道,她的不愿合作使我隐隐感到失望,但我能理解她。至今,我还只迷她一个人的歌,她的歌如她的气质一样,高贵真诚而有些忧郁。
有了这样的失败记录,我以后便烦了去采访名人。你与人家毫无交情,却要拿支秃笔去听别人介绍他自己,然后去掉他不喜欢的,在他头上抹一层光环,去炫读者的目光,事后人家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有什么意思?
所以后来有朋友邀我去采访一位光临海口表演的名模时,我便耍了一次自己的态度。约好的时间到了,我见到了一位窈窕女郎。青春年少就已扬名时装模特界,实在是值得骄傲的事。这事件本身大概就培养出了她的傲慢气质来。其实我很喜欢这种气质。但她一开口便责怪我的朋友,说你们要采访我应该先通过我们的领队,由他安排才对。朋友唯唯诺诺,连声道歉。我没有吭声,心中对她的好感骤然降为零。她继续申明若是领队问起来,她不负责,然后生硬地说:“好吧,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回答。”那样子好像是我们来审问她什么似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截住了她的话头,然后直言不讳地说:“我们今天要采访的是你,不是你的领队。时间是你预约的,其他问题应在这之前就处理好。我今天这样子,你该可以看出,已是精疲力竭。但我还是与这位朋友来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女人,以我自己身为女人的感受来说,女人要成功一件事是不容易的,所以我来了。我是记者,但并不愿写不值得我去写的事。”年轻的名模也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硬的采访者,脸色一下子平和下来。
后来的采访自然不必说了,比较成功的。但我也好久没去写这个专访,我觉得我没有义务为这个傲气十足的黄毛丫头费我的笔墨。直至后来,一家香港杂志约我写个名人访问记,我才将稿子草成。这一次的采访更坚定了我对“采访者和被采访者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一信条。
自那以后,我就厌倦了与名人打交道,尤其是女性名人。当那天一文友告知我陈慧瑛来了的时候,我是有几分漠然的。陈慧瑛是目前有名气的女散文家之一,红日高照,想必也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那类。终于还是经不起朋友的撺掇,决定去见一面,话不投机则坐上十几二十分钟就告辞。不料这次的感觉大不一样,一聊就聊了四五个小时,文学、艺术、传奇的个人事件,文坛内外的美丑。谈得最多的就是女人。女人的快乐,女人的功名,女人的悲剧,乃至女人的男人们。这个自南洋归来的华侨女作家,这个在厦门市红得耀眼,你若不知道地址写上个厦门市就可将信寄达她手里的陈慧瑛,真诚、坦率、豪爽、天真,让人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她的心灵。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知名度颇高的女作家梅洁在给我的信中的一段话:“女人与女人之间,要么永远无法沟通,要么很容易沟通。一旦沟通,就能达到一种很高层次的境界,获得深刻的理解和交流。”我猛然感悟,我在与女明星的交道中成败的原因就在于此,女歌星影星之类注重外在魅力,并因此征服观众,但观众却难以进入她们的世界;而女作家,以她们的内在气质大放光芒,真诚的品格是她们赢得朋友的桥梁。
那天,我在采访札记上写道:如果有一天我有幸成为一个名人,我将要有许多朋友,因为我是女人,还因为我是个真诚的人。当我步出书房时,我欣慰极了。我仰望着满天繁星,企盼认出我自己的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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