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高峰

    下午班。我的屁股刚沾上椅子，电话就响了。我那句顺河乡医院的惯用语才说一半，就听阿峰气急败坏地叫，黄祥，你那活宝大哥又进来了！

    这种电话让我头疼。我那一奶同胞的大哥实在是烂泥抹不上墙，进派出所就跟赶集一样随便。用阿峰的话形容，整个一活宝。

    大哥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一条腿像桩子，一条腿像棉花杆。为此全家人都有些愧疚，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尽着他。前些年我父母甚至拼着老命借钱给大哥娶了个媳妇。父母以为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谁知在我们的纵容里大哥不仅没有残疾人惯有的自卑，相反，终日埋在一堆武侠小说里的大哥面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竟形成了一副侠义脾气。见我也不好好说话，双手抱拳，道，贤弟，近来可好？

    我一肚子的恼火，还可好？这几年我辛辛苦苦赚的钱大都通过父母孝敬到你身上去了，你身上搜刮的都是我的民脂民膏，你说我还能好？大哥大咧咧地撇撇嘴，一手伸展成掌，贤弟别文绉绉的，好像你是全家的救世主似的。

    我向父母建议分家，让大哥的养尊处优去碰一碰日子的艰难，他就会醒了。

    于是，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随大哥挑，值钱的鸡猪牛羊，实用的农具家什，统统连拿带送。走的时候大哥又抱拳，在下有礼了，后会有期。这动作大了些，腋下的拐杖不小心倒在地上。大哥不弯腰拿，用脚，一搓搓到脚面上，再一挑，待拐杖在空中翻滚了三圈之后，他才伸手接住，笃笃地走了。

    母亲心疼地伸了伸手，想扶一扶。但大哥却走出一溜的豪迈和不管不顾，母亲怒道，为练这个那张脸不知被拐杖砸青多少回，还逞能。

    分家后，没了父母的唠叨，大哥在院子里弄了块平地专门练武，如鱼得水。为了庆祝自己的独立，有一天大哥甚至弄了一帮道上的朋友在家里开武林大会。于是刚刚牵到大哥家还没熟悉饮食习惯的两头猪就被宰了。在会上，大哥一再宣扬他的一套理论，理论的中心思想是人文化少不可怕，不强身健体受欺负才可悲。

    大哥这套理论成熟的结果就是我那六岁的大侄子被他送去千里之外的河南，进一个民办武校学武。第一学期回来，大哥抢在热泪盈眶的大嫂前面，首先把儿子的全身拍打个遍，嚷道，好，铁疙瘩似的，钱没白交。

    大哥的钱没白交，可父母十几年来养出的三代水牛都变成了学费，害得家里每次春耕秋收都要我花钱去雇机器。

    大侄子第一趟回来时带了两本拳谱，一看就是启蒙教育的东西，可是却阿拉丁神灯般照亮了大哥的欲望。大侄子走后，大哥闻鸡起舞，对着书勤学苦练，还开始闯江湖。我见过大哥跟同道中人打招呼，抱拳，朗声怒眉：在下黄富贵，安徽顺河人氏。之后，大哥开始经常出门跟人交流切磋，但交流切磋的结果是频繁的鼻青脸肿，于是每次都有些天不能见人。那些天里，我总会听到我那小侄子的鬼哭狼嚎，还有大哥的呵斥，给我好好练，再送一个去河南不是重复花钱了？我又不是冤大头！

    久了，大哥竟混出了铁拐黄的名头。他那以好腿为支撑、残腿如流星锤般指南打北声东击西的腿法一旦使出来，三两个庄稼汉还真近不了他的身。

    与大哥的名头背道而驰的是大哥的家境，水牛因为侄子要强身健体卖了，猪为武林大会宰了。虽然大哥摆出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表情，但捉襟见肘的难堪是显而易见的，不然大哥不会这样感叹，我手头要是宽裕，早去山东寻访名师去了。

    闯江湖是有代价的，大哥要不停地进派出所。切磋可以，头破血流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赔偿人家医药费是小事，关键是还有数目不菲的罚款。

    一开始大哥进派出所我同学阿峰还高兴呢，终于逮着机会体现我们兄弟情深似的，不仅让大哥免了挨打和罚款，还拉着大哥上街下馆子。大哥很是激动，说，阿峰兄弟，你当过兵，会军体拳，不许给我带手铐，不许围攻，你带着你们派出所那几个跟我切磋切磋如何？我的黄氏扫堂腿已经成套成式了，你不想见识见识？

    为此，阿峰总跟我打趣，黄祥，看不出来你大哥还是个绿林好汉呢。说得我无地自容。后来大哥进派出所多了，渐渐就无所顾忌：咱有阿峰兄弟罩着，进去就出来，还好酒好菜。

    当大哥进派出所跟打胜仗一样成为家常便饭时，不仅阿峰很没面子，我也火了，大哥这是把阿峰当成他的靠山他的保障了。进派出所我倒还不是最怕，一旦大哥亲自护送着人来医院找我，那才惨。我很多个月的工资都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的。

    痛定思痛，挂了电话我就做了决定，今天无论如何得治治大哥。

    进了派出所还没到拘留室呢，就听大哥杀猪般地叫唤，唉哟，龟孙子阿峰，你死啦，你大哥让人用私刑啦，你见死不救！

    交了罚款领出入，又弄了三斤烧饼两大海碗辣乎汤，大哥理直气壮地往嘴里呼呼吃饼喝汤。有时嘴里腾出一点空，就阴阳怪气地感叹，还是亲兄弟管用啊。

    阿峰搓着手，那惭愧的神情表示他其实已经尽力了。

    饼干汤尽，大哥舔了舔嘴唇，有些意犹未尽。

    大哥，阿峰是我兄弟，我是你兄弟，但阿峰不是你兄弟。今天我把话搁这儿，这是最后一次弄你出来，以后别妄想你拉屎别人给你擦屁股。不信你试试看！走，阿峰！

    阿峰别、别了两声，被我冒着火苗的目光给吓住了。对大哥这样的绿林好汉，就得用绿林好汉的招治他。我打算让他拄着拐杖走上七八里地回家。

    见我真要走，大哥慌了，没用拐杖就噌地站了起来，贤弟慢走，那饭钱、你付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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