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

    那一年，豫东一带发了大水。

    灰黄的水把田地和村子都淹没了，水面上漂浮着几块旧门板和两顶烂草帽，远处，有露出水面的树梢在风中摇摇晃晃。

    郭长工的身下，是一棵苦楝。

    岳东家的身下，是一株青槐。

    郭长工的怀里，揣着四个金黄金黄的窝头。

    岳东家的怀里，揣着四根黄灿灿的金条。

    郭长工眯着眼看岳东家的时候，心里在想事：前年秋天，郭长工给岳东家犁地，不小心犁铧头碰在一块石头上，犁铧头坏了。岳东家气得脸都变色了，像霜打的紫茄子，直骂郭长工长头不长脑瓜子，长心不长心眼子，长眼不长眼珠子。年底算账时，岳东家居然以弄坏一个犁铧头为由扣了郭长工半个月的工钱。

    岳东家揉了揉酸溜溜的胃部，瞟了一眼郭长工，心里在盘算着一件事：去年腊月二十三，岳东家正忙年，夫人、丫环张罗着炖肉蒸馍，郭长工带着三个娃闯进来，硬是往口袋里装了整整50个热腾腾的暄馒头。郭长工的理由是，前几天结账时少算了一个月的工钱。岳东家迷惑了半天没算出来是哪一个月，郭长工却一指点破——闰月。岳东家摇了摇头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小算盘打得还真死。

    郭长工望了望岳东家。

    岳东家望了望郭长工。

    四目相对，两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

    一阵微风吹来，郭长工和岳东家禁不住打哆嗦，凉啊。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两个人的肚子都像蛤蟆一样“咕咕”直叫唤，饿啊。

    郭长工地从怀里取出一个金黄金黄的窝头。

    岳东家的眼前一亮。可是，亮光瞬间就消失了。他张了张嘴，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岳东家十分明白，那个金黄金黄的窝头不是自己的。

    郭长工双手捧着玉米面窝头，虔诚地望着它，嘴角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岳东家慢慢地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一根黄灿灿的金条。

    郭长工觉得面前忽地燃烧起一团火焰，火焰烤灼着自己的脸，烫烫地热。不过，这团火焰很快就熄灭了。郭长工心里清楚，那根黄灿灿的金条不是自己的。

    这时候，岳东家说了一句郭长工不敢相信的话：我用这根金条换你那个窝头，行吧？

    郭长工算不出一根金条到底能换多少个窝头，也不知道一根金条能买几亩良田。可他清楚，自己就是做一辈子长工，也换不来一根金条。

    于是，郭长工颤抖着手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实际上，他的裤腰带就是一条粗布带子。郭长工把裤腰带撕成条条，连成一根绳子，然后，他小心地把窝头中间穿了一个洞，用绳子的一端把窝头系牢，把绳子的另一端扔给了岳东家。

    岳东家手里捧着一个金黄金黄的窝头。

    郭长工手里捧着一根黄灿灿的金条。

    还换？岳东家问。

    换！郭长工答。

    岳东家的怀里，揣着四个金黄金黄的窝头。

    郭长工的怀里，揣着四根黄灿灿的金条。

    岳东家想，这是救命的窝头啊。

    郭长工想，这是能买宅子买地的金条啊。买了宅子买了地，我郭长工还是郭长工吗，不，我郭长工就变成了郭东家。

    一阵微风吹来，岳东家和郭长工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凉啊。两人的肚子里又擂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战鼓，饿啊。

    岳东家从怀里取出一个金黄金黄的窝头，送到了嘴边。

    郭长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悲凄中的郭长工想起了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岳东家张开了嘴，没有吃窝头，而是说了一句让郭长工不敢相信的话：我用一个窝头，换你两根金条，行吧？

    郭长工憋了半天，终于蹦出了一个字：行。

    岳东家用一个窝头，换了郭长工两根金条。

    还换？岳东家问。

    换！郭长工答。

    饥饿中，岳东家和郭长工各用两个金黄金黄的窝头保住了性命。

    三天后，水退了。

    岳东家怀揣着四根黄灿灿的金条，向远处是去。

    郭长工提溜着裤子，向远处走去。

    岳东家想，我还是岳东家。

    郭长工想，我还是郭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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