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刘培绪再赴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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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弦月早已西沉,星光也被浓云遮蔽,大地一片漆黑,长江失去了江与岸的界线,狼五山连个黯淡的轮廓也没有,使人感到夜色的单调和神秘。

    汪精卫惊诧的心情平静下来,听了熊剑东扼要的汇报,对他嘱咐几句,然后带他上到第二层船舱。在座的人只有畑俊六与熊剑东是第一次见面,但曾经听泽田茂介绍过他的情况,知道他是浙江新昌人,抗战初期在江苏常熟一带打过游击,被泽田茂手下的人逮捕后投敌,组织了一支五千人枪的队伍,说是“要为保卫黄种人中的优秀部分日本人牺牲一切”,故取名为“黄卫军”。一年前,他的黄卫军被新四军打垮,经泽田茂同意,带着一百五十人枪投靠了汪精卫的特工总部,当了专员级特务。丁默邨想到苏中地区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见熊剑东办事精明强干,于两个月前派他出任驻南通特别联络组组长,妄图将这块地方控制在特工总部手里。畑俊六和胡毓坤、泽田茂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年近四十的熊剑东,等待他说出惊人的消息。刘培绪像患寒症怕风似的,免不了提心吊胆,依靠香烟镇静神经,但越吸香烟心情越慌乱。

    “这位就是畑俊六总司令。”汪精卫介绍说,“请熊先生把刚才对我说的情况,再向总司令和在座诸位报告一遍。”

    熊剑东怯怯地望了畑俊六一眼,向他鞠一躬,挨着桂连轩坐着,说道:“据我们特别联络组掌握的可靠情报,一支近两千兵力的忠义救国军发现了汪委员长和畑总司令的行踪,因敌人对你们身边有多少武装摸不准,故与今晚攻打南通的新四军勾结一起,计划在天亮前包围南通附近的长江水面,扬言要活捉这个,活捉那个,气焰十分嚣张!”

    畑俊六听说要活捉他,把肺都气炸了,真想痛骂几句以解心头恨。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问道:“熊先生的情报真的可靠?”

    “真的可靠,总司令。”熊剑东说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各有个支队长住在南通棉城大旅社,两军联合包围南通长江水面的计划,是在棉城大旅社三楼八号房间研究的,被旅社女经理温玉梅偷听到了,而温玉梅是熊剑东手下一个名叫田启迪的组员的妻子,故情报绝对可靠。熊剑东说到这里望了畑俊六一眼,见他紧锁眉头陷于沉思,又望了汪精卫一眼,从他错综复杂的表情看,对自己的胡编捏造是满意的。

    “从确保畑俊六总司令的安全着想,我原来想在天亮后陪同总司令、泽田茂司令官游览狼五山的计划只好取消,现在就启航回南京!”汪精卫显得焦急不安,“眼下冀述兄去南通凶多吉少,就与我们一道回南京住两天看看动静,再考虑返回磨头组织部队转移去苏州的问题。”他把脸转向畑俊六,“不知总司令的意见怎样?”

    “为了确保汪主席的安全,非马上离开这里不可!”畑俊六说,“建议汪主席给予熊先生以必要的奖赏。”

    “一定,一定。”汪精卫点点头,“请熊俊兄与我们一道回南京领取奖赏金。”

    胡毓坤和泽田茂走下楼去,对船上的日军与和平军下达做好一切战斗准备的命令,胜利号就慌慌张张地向长江上游驶去。船过了狼五山,又行驶了一段水面,确信已经很安全了,畑俊六等人,怀着庆幸的心情走进各自的休息间,在船的轻轻簸荡中,安然地睡着了。汪精卫呢?该想的都想了,也早已进入梦乡。唯有刘培绪,总感到心里不踏实,感到有种东西在威胁着自己。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五十分左右,胜利号抵达南京码头时,陈璧君、徐珍和周佛海、褚民谊、陈春圃,以及后宫淳和畑俊六的姨太太玉玲子已迎候在码头上。畑俊六和泽田茂驱车回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去了,汪精卫领着胡毓坤、刘培绪、熊剑东和前来迎接他的人回到他的官邸西楼,并与他们共进午餐。

    午饭后,汪精卫将刘培绪私通共产党的情况和处理意见,告诉了陈璧君和徐珍,由她们分头通报给周佛海、褚民谊、陈春圃和胡敏坤等人,然后在西楼小会议室开会,让刘培绪交代问题。

    “昨天晚上,和平军与日军在南通与新四军交战,败得很惨,和平军损失了三千多兵力,日军损失了九百多兵力,两军联合指挥部被彻底摧毁!”汪精卫心情沉重而愤慨,“造成惨败的根本原因,是刘冀述先生私通共党和引狼入室!”

    刘培绪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问题真正被败露,仍然诚惶诚恐,但他却显得很镇静,淡淡地说:“昨天晚上在南通一仗,我们败得很惨是事实,但绝非我私通共党、引狼入室所致。如果我存心背叛党国,背叛委座,背叛中日和平运动,我怎么会心急火燎地率领少量部队从磨头赶到南通,让委座、畑俊六总司令、胡总司令,泽田茂司令官安全转移呢?”

    在座的人除了胡毓坤,其余的人都惊疑地望着刘培绪。陈璧君大惑不解地问:“情况真的是这样?”

    “这是委座和胡总司令的亲身经历。”刘培绪说,“我没有说半句假话。”

    “的确不假,这是我和胡凌尘先生的亲身经历。作为朋友,我们应该感谢你!”汪精卫铁青着脸没好气地说,“但你私通共党、引狼入室也一点不假!你现在必须如实交代,驻扎在南通育才小学的新四军炮击联合指挥部之后,你去育才小学干什么?你把新四军的两个什么官接到指挥部察看现场?”

    刘培绪一惊,浑身像被人抽了筋似的瘫了下来,若不是死里求生的坚强意志支撑着,身子几乎会倒下去,但嘴巴依然很硬,矢口否定:“这是天大的冤枉,这是有人有意陷害我,妄图置我于死地,委座!”他恨透了熊剑东。

    “好吧,那就请熊俊先生揭发!”汪精卫愤愤然。

    “到底是我在委座面前进谗言,还是你顽固抵赖!”熊剑东从提包里掏出三张洗印不久,纸片未干的放大照片,起身走到刘培绪面前,冷冷地说:“刘先生先看看我们在育才小学附近拍下的这张照片。请问,与你握手的这个身着和平军军官制服的是什么人?站在你身旁的这个里面穿新四军棉军装,外面罩件新四军棉大衣的又是什么人?”他拿出另一张照片给刘培绪看,“这是你陪同这两个人在指挥部察看现场的照片。再请看这一张。这是敌人用大炮摧毁指挥部大楼时,你们三个人站在指挥部大门口看热闹吧!”他顿了片刻,“虽然我们的特工人员拍照时光线不好,但三张照片上的人相还是比较清楚的,这你抵赖得了吗?刘先生!”

    原来,熊剑东手下的第一侦破小组组长冷行健,住在育才小学对面的四海洋行二楼,楼下就是育才小学的大门。新四军对空发射大炮时,他被惊醒过来,打开窗户往外一看,发现育才小学有许多新四军,吓得不敢再睡了,惶恐不安地坐在窗户下观看动静,因而发现刘培绪驱车去育才小学,于是用照相机拍下了他与粟裕握手的照片,等到新四军全部离开育才小学,冷行健才慌忙将情况告诉住在棉城旅社的熊剑东。另两张照片,是住在新世界旅社的、第二侦破小组组员陆岱宗拍摄的。

    刘培绪看了照片,理智和眼睛一时还不承认这是事实,但残酷的现实都摆在面前。他尽量想掩饰自己的焦急情绪,企图将惶恐心情逐入心灵深处,假装冷静。但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他的面色在经常改变,两手微微发抖,呼吸也很急促。

    “冀述先生你交代,照片上的两个人是敌人的什么官?”周佛海的话问得不那么自然。他想到自己私通军统被败露,曾经受到汪精卫谅解的事,总感到有几分尴尬。

    刘培绪低头不语,以沉默表示抗拒。

    “冀述先生!你应该理解委座对你的一片挽救之情。”胡毓坤说,“昨天晚上在船上,委座之所以要熊先生说了忠义救国军发现委座、畑俊六总司令的行踪那篇谎言,是有意回避畑俊六总司令,有意挽救你!”

    “我只说明一个情况,就是昨天晚上在南通,我们和平军没有伤亡一个人。”刘培绪执拗地说,“其他问题我无话可说,希望委座能够像昨晚在狼山北麓寺那样,给我一支手枪,让我自己去死!”他偷看了对方一服,赶忙把视线避开。

    “看来,你对我昨晚往桌子上掼手枪的事耿耿于怀!”汪精卫很生气,“按你昨晚说的,和平军与日军的损失那么严重,我当着畑俊六总司令的面,不那样做行吗?唉!你怎么这样没有政治头脑?亏你还是集团军级的副总司令呢!”

    他用手势配合着语言使其更有力,“再说,如果我昨晚不让熊先生那样做,畑俊六总司令能容忍你吗?你还能活到现在吗?”其实,他汪精卫自己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也交不了差。他瞟了刘培绪一眼,说了句名为骂实为爱的话:“你呀,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汪精卫有个最大的特点,凡是追求过他的人,即使背叛他,甚至要谋杀他,也从不轻易做出处分或处死的决定,总是尽可能地使其回心转意,进而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走。真诚可以消除隔阂,宽宥可以沟通心灵。

    “委座!今天,我总算理解了您的伟大,理解了您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胸怀,伟大的人格!”刘培绪感动得热泪双流,“我坦坦白白交代,我的确私通共党,照片上那个人,一个是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就是穿和平军军官制服的那个,另一个是苏中军区政治委员刘炎。”他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他的部队在丁家山被敌人重重包围,在走投无路时,被迫为粟裕、刘炎指挥的部队引路,攻打联合指挥部。“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委座对我的栽培之恩,始终没有忘记胡总司令对我的提携和帮助,故没有对敌人说出你们在南通的真相,想方设法避开粟裕和刘炎,让委座和胡总司令安全转移。从中日和平运动这个大局着想,也没有让畑俊六总司令、泽田茂司令官死于非命!”他支支吾吾,“但是,但是,我痛恨,痛恨日本人!”在座的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瞪着刘培绪,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汪精卫惊呆了好一阵,厉声说:“冀述你再说一遍!”“我痛恨日本人!”刘培绪斗胆地说。

    汪精卫怒火中烧,腾地起身冲向刘培绪,噼啪给他两记耳光,骂道:“混账东西!你不痛恨敌人,反而痛恨起朋友来了!今天,我打掉你的蠢气!”他挥手还要打,却被陈璧君扯住了。

    汪精卫沉沉地坐回原处,脸色由刚才的惨白转变为通红,鼻翼由于怒不可遏而张得很大,额上沁出了微微汗珠。一向涵养有素的汪精卫,动手打部属还是第一次,这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就是委座毙了我,我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刘培绪显得很倔强,“我们每次配合日军打仗,他们总是让和平军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所以每次都是和平军的伤亡比日军大几倍,甚至大十几倍。相处中,稍不如意,他们就指桑骂槐,我们受他们的气受够了!这次,我名为两军联合指挥部总指挥,但身为副总指挥的田边昭正根本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我说这一仗不能这样打,他非要按他的意见打不可,结果打败了,就责怪和平军打仗怕死!”

    刘培绪的一席话,说得在座者像被浓霜打得蔫头蔫脑的野草,都萎靡不振了!无疑,大家对他的话深有同感。日本裕仁天皇和内阁首相、外务相,又有谁把汪精卫夫妇、周佛海、褚民谊看在眼里!刘培绪的话传进他们耳里,好比利手抓破了伤疤,好比心被许多小老鼠在啃着一样。他们在思想感情上,又何尝不痛恨日本侵略者的目空一切和横行霸道!然而,他们都十分敬畏日本侵略者,把恨和爱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感情,勉强糅合在一起。他们如同皇宫里的妃子,既为自己很难获得皇帝的青睐和宠爱而心怀不满,又为自己能够被选为皇妃而感到荣幸之至,平日总是提心吊胆,生怕皇帝把自己降为平民妇女被驱逐出皇宫。

    “纵然冀述说的是事实,我们也绝不能借敌人的手消灭朋友!不管怎样,我们与日本朋友的出发点是一致的,我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汪精卫的表情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不出是苦是甜,“从推翻重庆政权和消灭共党着想,从巩固和发展我们新的中央政府着想,我们得忍辱负重。”

    汪精卫这么一开口,大家就围绕着“忍”字做文章,而且发挥得淋漓尽致。周佛海说:“诚如委座所说,我们得一切服从大局,委曲求全。一句话,在处理与日本朋友的关系上,以忍为重。”

    “记得曹植的《上责躬应诏诗表》里有这样一句话:‘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忍垢,就是忍受污辱的意思。”褚民谊引经据典。

    “忍耐,是意志坚强的表现。”陈璧君把孙中山抬出来,“国父为了推翻清皇朝,创立中华民国,曾经忍受过多少屈辱,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十月十一日的伦敦蒙难,受尽了屈辱,几乎送掉了生命!”

    “古训‘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忧’,几乎成了中国人的处世格言。”徐珍说,“为了我们的伟大事业,有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

    “能屈能伸大丈夫!”陈春圃说,“大凡有伟大理想的人都能屈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缩头来且缩头’。”

    胡毓坤挖空心思说:“其实,逆来顺受,也是一种修养,一种锻炼。”

    大家说得天花乱坠,一言以蔽之:当奴才。

    现在,该说的都说了,都把眼光望着汪精卫。他的气消了,面部恢复了平静。“冀述!我们说的这些话,你都听进去了没有?”他心平气和地问。

    “都听进去了,我错了,委座!”刘培绪感到内疚了,“虽然昨天晚上在南通,我们和平军没有伤亡一个人,但死了那么多的日本朋友,我罪该万死,就是委座毙了我,活剐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无半句怨言。”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统统原谅你!”汪精卫显得很宽容,“今后,希望你牢牢记住一个‘忍’字,精诚团结日本朋友,与他们同仇敌忾,为早日推翻重庆政权,早日消灭共党而立功赎罪!”

    “谢谢委座的宽宏大量!”刘培绪扑通跪在汪精卫面前,“我一定立功赎罪,委座!”

    汪精卫起身把刘培绪扶起来,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立功赎罪的第一个行动,就是集中你们第二军三个师现有的兵力再赴磨头,彻底捣毁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部!”

    “是!”刘培绪两脚一靠回答。

    “凌尘你也去!”汪精卫把脸转向胡毓坤,“明天清早乘胜利号出发!”

    “遵命!”胡毓坤从汪精卫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一点,胡毓坤和刘培绪带着原来驻扎在狼山的那营部队,乘船来到南通新世界旅社,与住在这里的刘华明见面。

    “胡总司令和我,还有一个营的弟兄从南京来,还没有吃午饭,请通知伙夫班弄饭给我们吃。”刘培绪用只有刘华明理解的眼神望着侄儿,“动作要快,下午两点半吃了饭出发去磨头。”

    “是!请两位总司令休息一会,我马上去安排。”刘华明沉思着下楼去了。

    刘华明是刘培绪手下九个旅长中文化最高的一个。他二十岁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之后,在叔父手下当了两年秘书、一年副官、两年连长、三年营长、一年团长,十个月前当了旅长。较高的文化知识和错综复杂的十年军事生涯,使他提高了观察和判断问题的能力。前天晚上,他见刘培绪没有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返回新世界旅社,已感到事情不妙,现在见胡毓坤与叔父一道来了,而且又是从南京来,知道叔父私通新四军的问题已被败露,一定是戴罪赴磨头攻打新四军。他想到自己该干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干!他想派个亲信连长去磨头通知宋立晋和第五师代理师长张士杰,又担心自己的判断有误,更重要的是不了解刘培绪这时候的真实思想,而不敢贸然行动。他这么想着,摇摇头,叹口气,进了伙夫班。

    他转身从伙夫班回来,一脚刚踏上第一块楼梯板,就听到刘培绪利用无线电收发报机在下达作战命令,就缩回楼梯底下谛听。接受命令的是驻扎在泰兴黄桥的第四师师长唐旦初、驻扎在如东岔河的第六师师长朱瑞之。刘培绪命令他们率领部队在晚上十二点以前赶到磨头,分别从东北面和西南面的三里左右包围磨头。从丁家山撤到丰庄的第五师,作为后备力量第二步上。刘培绪说:“今晚十一点,我和胡总司令抵达丰庄丁氏宗祠,这一仗怎么打,胡总司令将有具体部署。”

    刘华明想,刘培绪这回要动真的了。然而,他又为第二军的吉凶祸福而深深担忧。

    宋立吾和张士杰已成了苏中军区司令部的座上客。昨天,粟裕和刘炎为了巩固与刘培绪部队秘密合作抗日,把宋立吾、张士杰请到司令部,与他们共进午餐,并送给他们各二十斤大烟,他们各以一支最好的手枪回赠。今天下午,司令部又把他们请来,向他们了解胡毓坤的情况,想把他争取过来。

    宋立吾先介绍了胡毓坤曾任东北军军长、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军事参议官、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中央绥靖委员会东北分会主任等职、投靠汪精卫之后被授予上将军衔,任中央军委员和苏皖边绥靖军总司令等情况,然后说:“汪先生很器重他,还答应在下届中央全会上选他当中央委员,他对王先生感恩不尽,也无限忠诚,要他像刘副总司令一样,贴心与贵军秘密合作抗日很难啊!”

    “胡先生下面的另外两个军长,能否争取一个过来?”粟裕想了想问。

    “也很难。”张士杰说,“第一军军长许明志是他的拜把兄弟,两人亲如手足,第三军军长朱钟仁,是他四姨太朱钟英的哥哥,更难争取了。”“他在四十年人生征途上,从一个小学教师,一个只拥有五百人枪的土匪头子,能够成为刘培绪部下的先团长后旅长,现在又当了代理师长,显得踌躇满志。”他思索片刻又说:“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看,可以从他的四姨太身上打主意。四姨太曾经被誉为南京金陵大学的校花,年轻漂亮,胡总司令特别宠爱她,如果贵军通过四姨太做胡总司令的工作,也许能够把他争取过来。”

    “张代师长的话很有道理。”宋立吾说,“爱情的力量能够征服一切。”

    “不妨试试。”刘炎饶有兴味地说,“四姨太住在哪里?”

    “平日住在安徽芜湖苏皖边绥靖军总司令部,几天前回如皋娘家了。”宋立吾说,“如皋城里的康泰国药局是四姨太的娘家。前天,在从南通来磨头的路上,刘副总司令与我坐在吉普车里闲谈时,他说胡总司令还没有去过朱家,这回把贵军打垮了,他将去如皋拜望岳父岳母大人,然后把四姨太接回芜湖。”

    粟裕和刘炎都认为,如果能够把胡毓坤争取过来,共同对付日本侵略者,皖北、苏北、苏中、苏南四个抗日根据地,将会进一步巩固和发展。大敌当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是救亡图存的重要措施。两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与朱钟英联系。

    “二位谁见过四姨太?”粟裕问。

    “我见过她一次,但她并不认识我。”张士杰说,“她与宋秘书很相熟。”

    “是的,我与四姨太很相熟。”宋立吾说,“她是胡总司令的机要秘书,我每次随同刘副总司令去总司令部开会,我是列席者,她是当然的出席者。”“他很敏感,也很谨慎,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出面,敬请粟、刘二位先生原谅。”

    “我们理解宋先生的为难之处。”粟裕眉毛一锁一展,“那就这样吧。请二位先生为我们与四姨太取得联系提供必要的方便。二位若能帮忙,每人酬谢五百元日军军票。”

    十八元军票可以兑换一百元中储券,这可是一笔大财富!张士杰乐得心里阵阵发痒,笑着说:“酬谢不敢当,但作为朋友,我和宋秘书尽可能地帮助玉成这件事。”

    “对!我和张代师长可以提供方便,但酬谢就不必了。”宋立吾也乐滋滋的。

    “二位不必客气!这些军票是半年前我们从日军那里缴获过来的,在我们这里是废纸一张,就奉送给二位花吧!”刘炎说罢起身,吩咐后勤处把军票送来了。

    钱虽然不是磁铁,但磁性却相当强。张士杰军票到了手,主动献策说:“最好是设法把四姨太弄到磨头来,你们软硬兼施,迫使她就范。”没等粟裕、刘炎表明态度,他就冲着宋立吾笑笑,“这就全看宋秘书的了!”

    宋立吾一怔,迟疑地说:“全看我的?”

    “你模仿胡总司令的笔迹,连胡总司令自己也不辨真伪呢!”张士杰怂恿说,“你给刘副总司令保管的那只棕色皮提包里,有一叠总司令部的公用信笺和信封,以胡总司令的名义给四姨太写封信,她会乖乖地来磨头。”

    宋立吾苦涩地一笑,对张士杰说:“我与士杰兄来个君子协定,刚才你我各得了五百元军票,这叫有福同享,万一出问题,我俩得有祸同当啊!”

    “立吾兄!兄弟我绝不推卸任何责任。”张士杰语意真挚。

    “绝不会有什么祸,宋先生放心好了!”粟裕鼓动一句。

    宋立吾想了想,面向粟裕和刘炎问道:“是让四姨太高高兴兴来,还是哭哭啼啼来?”

    刘炎笑着说:“哭哭啼啼来得快。”

    下午四点,卢胜身穿和平军军官制服,带着和平军卫士打扮的警卫连长章国泰,乘坐换上和平军牌照的吉普车直奔如皋县城。磨头距离如皋五十五华里,五点四十分,他们就到了达目的地。这里是敌占区,城里驻扎着一个营的和平军与日军的一个小分队。敌人检查了卢胜的证件,让他们进城了。尽管朱钟英回娘家时带有随身卫士,但驻在城里的和平军还是派一个排的士兵驻在药局隔壁一家旅馆里保护她。头一天,药局门口日夜三班岗哨,朱钟英的父亲朱镜吾见没人敢进店买药店里收入大减,就取消了。

    这时,朱镜吾燃起一根纸捻,坐在柜台旁边,用水烟袋吸着女儿带回来的南雄烟丝。他悠闲自得,吸得很有滋味,连眉根都吸得牵动起来,他一吸一吐,不时地望望粉刷一新准备迎接龙门快婿的店铺,显得很顺心。生意的兴隆,子女的走运,女婿的高位,门庭的显赫,都在这一吸一吐间,形象地体现出来。他年过花甲,但岁月没能改变他的风度,仍然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英俊潇洒。他一眼见到车头上插着南京政府国旗的吉普车嘎地停在家门口,不知道是惊还是喜。身子不由得微微弹跳了一下,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走向门口。

    卢胜从小车里走下来,向朱镜吾行个军礼,微笑着说:“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老人家就是胡总司令的泰山朱镜吾老大爷。”“是的,是的,老朽就是朱镜吾。”他打量着卢胜,“先生尊姓大名,光临敝舍有何贵干?”

    卢胜手指胸前的符号说:“我是苏皖边绥靖军第二军第十五团团长陆捷生,特地持胡总司令的亲笔信来府上,接令嫒朱钟英女士去磨头。”他把信递给朱镜吾,“这是总司令写给夫人的信,请老大爷转交给令嫒。”

    朱镜吾把手中的水烟袋递给一个店员,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将信看了一遍。信中说:

    上午在磨头指挥作战,不幸被大炮弹片击伤腰部,请火速来磨头,陪同我去南京中央医院就医。真是好事多磨,我为赴如皋拜望岳父岳毋的愿望又一次未能实现,而深深感到遗憾。

    疼痛难忍,搁笔。

    朱镜吾看了信,心急如焚,忙说:“陆团长请里面客厅坐,三位请里面客厅坐!”他望着楼上喊道:“钟英,你和你妈快下楼来,总司令派陆团长给你送信来了!”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下楼来。朱老太太年轻时,一定是个皮肤细腻的女人,即使到了现在的花甲之年,也可以看出她最好时光中的美丽娇嫩。她中等身材,满身是很有女人味的女人气质,这种气质在年轻时只能是玲珑剔透的那一类,那是让男性为之倾倒的气质。

    父亲的英俊潇洒,母亲的风姿绰约,这两种基因的巧合,朱钟英得天独厚,更是生得秀姿美态。她那充满情和爱的眼睛,初开桃花似的面容,令人咏叹的胸脯,曲线细软的腰肢,浑圆柔和的臀部,叫人看了目眩神迷。隔着墨绿色金丝绒旗袍和罩在上面的艳蓝色呢大衣,可以想象得到她全身肌肤是怎样使异性柔情似水。她出现在那里,如同孔雀站在鸡群里那样显眼。

    朱钟英看了信,一种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她的骨髓,随即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怖。她从来没有这样心情不安过,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精神刺激。两年前,让她与胡毓坤成婚时,见他比自己大二十四岁,又是第四房姨太太,她非常勉强。心灵的牡丹,生命的玫瑰,感情的芍药,怎么能够从一个自己所不爱的人那里采撷到呢?可是,两年来,她精神上获得了丈夫的全部爱情,物质上丈夫的一切都属于她,而且成了拥有实权的机要秘书,上下左右都尊称她为夫人,从没人对她使用过那个很刺耳的称呼,她却真正爱上了他,她常常抱着一种虔诚的心情祝愿他健康长寿,希望自己拥有的东西更全面。

    “我的天啦!”朱钟英痛苦地惊叫一声,仿佛受伤的就是她自己,“总司令的伤势严重不严重?陆团长!请你对我说实话。”她怆然泪下。“不那么严重,请夫人放心。”卢胜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但也不算轻。”朱老太太看了信,难过地说:“总司令的伤势一定严重,不然,他不会同意刘副总司令派陆团长来接你!”她也陪着女儿流泪。“身为总司令,何必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唉,不知总司令是怎么想的!”朱镜吾有几分抱怨,也许还夹杂着几分怀疑。

    “这也怪不得总司令,老大爷!”卢胜说,“因为汪主席和畑俊六总司令来南通督战,而前天晚上南通一仗,我们又遭到严重损失,他不得不身先士卒,来磨头指挥作战,以扭转战争局面呢,”胡毓坤陪同汪精卫、畑俊六去南通的事,朱钟英知道,前天晚上南通的战况,朱家也知道了个大概。“新四军可恶之至,也可恨之至,他们搅得江苏、安徽不得安宁!”朱钟英气愤不已。她的思想早已飞到磨头,于是说:“爸爸,妈妈,我得早点去磨头!总司令的伤痊愈了,我和他回来看望两位老人。”她擦着眼泪起身,要母亲为她准备换洗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

    “我和你妈也应该去磨头看望总司令。”朱镜吾说,“你妈坐你的轿车去,我坐陆团长的吉普去。”朱钟英感到父亲的意见是人之常情,说道:“爸爸年纪大了,还是坐轿车好,您老人家和妈坐轿车,我和陆团长同车去。”她还在哭泣。

    卢胜想到朱镜吾夫妇同去,又多了一份争取胡毓坤的力量。人们不是常说“岳父之言如圣旨”吗?他高兴地说:“夫人这样安排好!那就让我的卫士坐轿车,负责保卫两位老人。”

    朱钟英点点头,表示同意。

    朱镜吾恍然地说:“心慌意乱得差点忘了,应该多带点滋补药品给总司令吃!”他说罢急步进了药房。

    车速如飞,卢胜和朱钟英一行很快到了磨头,到了苏中军区司令部。吉普车一停,卢胜和驾驶员在同一个时候,分别缴了朱钟英和她的卫士的手枪。轿车驾驶员身上的手枪,也被章国泰缴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朱钟英惊问道。

    “新四军。”卢胜先跳下车来,“请夫人下车。”

    二十多个新四军战士持枪围了过来。朱钟英和她父母都愣怔地“噢!”了一声,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这么急迫,这么猛烈,她们的心里火辣辣得发烫,乱糟糟得发慌,也空荡荡得发愧。惶恐,使她们的每根骨头都在发抖。本来,朱钟英看那封信看得很认真,当时她没有半点怀疑,认为其笔迹,其语气,都是她丈夫的。现在,却感到那毛笔字的一横一直一点一捺都不像,那语气也不像,深深后悔自己过于轻率,过于轻信。朱镜吾夫妇惶恐之余,反而庆幸自己来了磨头。父母在身边,多少能给女儿一点慰藉。

    “老大爷,老太太,夫人,请去我们军区司令部会客室休息。”卢胜礼貌地挥挥手。

    朱钟英和两个老人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跟着卢胜去会客室。

    几个战士送来了茶、香烟和饭菜。菜是一盘萝卜丝炒肉片,一盘红烧鱼块,一碗蛋汤。“已是晚上八点了,请三位用餐吧。”卢胜说。这时候,就是山珍海味,她们也吃不下。只有那盒香烟正中朱镜吾的下怀,他点燃一支痛苦地吸着,又吸得眉根也牵动起来。“我们什么也不想吃!”朱钟英愤然说,“你们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想干什么?请把你们的长官叫来,把话说清楚。”“那好吧,我去把我们的首长请来。”卢胜转身走了。

    不一会,换了新四军制服的卢胜,陪同粟裕和刘炎来了。粟裕说:“我是新四军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这位是军区政治委员刘炎先生,这位你们已经相识了,但他不叫陆捷生,而是我们第三旅政治部主任卢胜先生。”他说罢,与刘炎、卢胜隔着摆着饭菜的四方桌子,面对朱钟英等人坐下来。

    朱钟英早已熟悉粟裕、刘炎的名字,她看了他们一眼,既有畏惧,也有愤恨。“有本领,就战场上真弹实枪地拼!”她怒不可遏,“在一个女人面前施行骗术,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是胡将军夫人,是丈夫的机要秘书,又有大学文化,大概懂点军事知识。”粟裕心平气和,“你说的所谓骗术,在军事上通常叫做策略,或者叫做计谋,这在《孙子兵法.谋攻》篇里说得很清楚。”

    刘炎紧接着说:“至于夫人说,有本领就战场上真弹实枪地拼,我们又不是没有与贵军拼过。我们之间已大小打了上百次仗,两败俱伤的情况很少,而每次都是贵军的伤亡比我们严重得多!”他义正辞严,“不是我们怕与你们拼,而是不愿意同室操戈。都是炎黄子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们都应该相忍为国啊!”

    “请别东扯西拉的。请问,你们把我女儿弄到这里来,究竟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朱镜吾惶然地问。

    “是希望令嫒以祖国利益为重,规劝胡毓坤先生再不要与日本侵略者同恶相求,今后与我们暗中合作,同心协力把日本鬼子从中国领土上赶出去。”粟裕大义凛然,“也请朱老大爷和朱老太太助令嫒一臂之力。”

    朱钟英以为新四军把她弄来,充其量是以她为人质,向胡毓坤要笔钱,要批枪支弹药。金钱和武器,虽说胡毓坤手里不是多得堆积如山,但也能够使对方获得以她的身价所交换的数量。她惶恐不安的心情,也因此平静了许多。现在,要她说服丈夫与新四军暗中合作抗日,她绝不会答应。这种思想,植根于报刊上那连篇累牍的反共文章,植根于她丈夫与共产党的势不两立。朱镜吾夫妇也绝不会答应,家里的富足,想起共产党就头痛。

    “要胡总司令与你们合作抗日,简直是痴心妄想!”朱钟英振振有词,“他根本不同意你们共产党的那一套主张,可以预言,如果让你们那套主张在中国实现,那将是中国人民一场莫大的灾难!胡总司令与日军攻打你们,不是同恶相求,而是同仇敌忾,为民除害!”

    “住嘴!”刘炎大喝一声。他强行控制自己的感情,尽可能地让语气和缓些,说道:“至于共产党的主张一旦实现,究竟对中国人民是莫大的幸福,还是莫大的灾难,让历史去做结论吧,这里不与你辩论!在像你这样的人的心目中,共产主义是洪水猛兽,自然对这门伟大学说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又何必白费唇舌!”他话锋一转,“但是,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崇高,庄严,神圣,天经地义,已受到中国人民和海外侨胞的拥护,受到全世界主持正义人民的支持!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国半壁河山,他们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请问,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为了祖国的救亡图存,与鬼子浴血奋战,错在哪里!而你丈夫,却一次又一次配合日本鬼子攻打坚持抗日的新四军,难道不是同恶相求,难道不是为虎作伥!”

    “也请你住嘴!”朱钟英十分反感,“你说的这些只能使人厌烦!”

    这时候,一切话语都是那么多余。沉默,凝聚着双方的针锋相对。

    粟裕见双方已形成僵局,交谈已无法进行下去,说道:“中国有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晚就请夫人和令尊、令堂大人休息吧!”“你们必须立即派人护送我们回如皋!”朱钟英心情痛苦,表情轻慢。“没那么便宜!”粟裕神色肃然。“你们想把我们怎么样?”朱钟英心虚嘴硬,“胡总司令拥有十万大军,谅你们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就是百万大军我们也不怕!”粟裕瞪了她一眼。

    又僵持一会,刘炎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怎能让你们黑夜回去呢?得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明天回去也不迟呀!”他见朱钟英的眉毛往上跳动了一下,又说:“我们的意见夫人接受不接受,还是三思而行好。”

    “好,好,我们今晚住在这里,你们明天送我们回去。”朱镜吾说。刘炎手往头顶上的楼板一指,说道,“夫人住楼上第一号房间,两位老人住第二号房间。”“我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朱钟英还得与父母商量一番。“行,那就在第二号房间增加一个床铺。”刘炎说,“还是请三位吃点东西吧!饭菜已经凉了,再热一热。”“请热一热,我们吃点。”朱老太太已发生难以忍受的饥饿。老太太这么一说,父女俩也感饥肠辘辘。夜已深沉。在深不可测的高空里,几颗寒星像忠于职守的哨兵眼睛,穿透黑暗,窥测着人间的秘密。

    在丰庄的丁氏宗祠,一间一丈见方的房子里,坐着胡毓坤、刘培绪和刘华明。七个多小时的汽车颠簸,使他们显得疲惫不堪。这时,张士杰和宋立吾端来了大盘的炒猪肝、炒肚片、炒香肠、麻辣子鸡、油炸馒头片和两瓶洋河大曲。

    张士杰右手一挥,作了个邀请姿势,微笑着说:“两位总司令请,刘旅长请。临时准备点酒菜,洗洗尘,散散寒,消除消除疲劳。”他说罢,与宋立吾入席作陪。

    胡毓坤边吃喝边问:“新四军的军区司令部迁移没有,他们的实际兵力有多少,布防在哪些地方?”

    张士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怔了片刻报告说:“新四军的军区司令部仍设在佛陀寺,他们的兵力没有增减,还是八千多人,其中磨头约两千人,其余的兵力布防在距离四周约二华里左右的六个地方,每处一千二百人左右。”

    “好!两个半对付一个。”刘培绪说,“更重要的是有胡总司令亲临前线指挥。这回叫敌人插翅难飞!”张士杰和宋立吾都一惊,感到大惑不解!刘培绪与新四军签订的秘密协议怎么不作数了?第五师的兵力不足七千,两个半对付一个从何说起?原来,胡毓坤想到第五师与新四军的秘密关系,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直到现在才向张士杰和宋立吾透露真情。他让第五师作为后备力量第二步上,也是受这种思想支配做出的决定。

    吃喝完毕,张士杰和宋立吾受二十斤大烟和五百元军票的驱使,也是从朱钟英所处的险境着想,想趁收拾餐具送伙夫班的机会,商量如何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密告给新四军。

    “收拾餐具是伙夫班的事,二位何必效这个劳呢?”胡毓坤奸笑一声。“总司令说得对!应该让伙夫来收拾。”张士杰一怔,这家伙好厉害!他放下手中的杯盘,走到门口喊道:“叫伙夫班来收拾餐具。”他心里暗暗冷笑着:“你不向新四军妥协,能把你的四姨太弄回来算你有本领!”宋立吾放下手中的碗筷,想到那封信是他写的,担心事情被败露招惹来杀身之祸,不免诚惶诚恐,但表情上装得若无其事。

    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第四师师长唐旦初、第六师师长朱瑞之,先后带领手下的旅长提前来到丁氏宗祠,向正副总司令报告,说他们的部队已奉命分别从磨头的东北面和西南面的三里左右包围了磨头。唐旦初和朱瑞之都是刘培绪的同乡,年纪都是四十岁左右,所不同的是唐旦初虎背熊腰,说话粗豪坦率,朱瑞之戴副近视眼镜,斯斯文文,很像个学者。

    “开会。”刘培绪心情沉重地说,“我刘冀述是犯了秘密通敌罪,受到了汪委员长的宽宥,来磨头主动赎罪的!”

    唐旦初、朱瑞之和旅长们大吃一惊!张士杰、宋立吾等人虽然知道内情,但见这话从刘培绪嘴里说出来,也大惊失色,打算向新四军告密的念头也随之消失了。

    “恳求在座诸位,念及与我多年共事的一片情意,拉兄弟一把!”刘培绪一副负罪表情,语调情真意切,“全力支持我彻底消灭磨头地区的敌人,以实际行动帮助我立功赎罪,兄弟我当没齿不忘!”他眼眶里噙着泪水,“下面,请胡总司令做战斗部署。”

    心地坦然,可以获得人的谅解和同情,获得人的信任和敬重。

    “刘副总司令这样勇于解剖自己,令人肃然起敬!他的这种精神很值得我们十万绥靖军官兵学习。”胡毓坤说,“我们立誓消灭磨头地区的敌人,彻底捣毁敌人的军区司令部,为实现刘副总司令的真诚愿望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我,刘副总司令,师长和旅长,都亲临前线指挥作战!”

    大家赌咒发誓之后,胡毓坤对这一仗怎么打,做了具体部署。他最后说:“考虑弟兄们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只好等到天蒙蒙发亮才缩小包围圈,进而发起围攻。指挥部设在第四师阵地,以三声信号枪为围攻命令。当然,如果围攻命令下达之前,敌人发现了我们的包围而突围,这种现象发生在哪里,就由哪里的围攻部队消灭他们!”

    粟裕和刘炎,接到公路沿线各交通站依次传过来的情报,已知道刘培绪于晚上十一点返回磨头,以为他回南京办事顺利,准备明天中午设宴为他洗尘。敌人的第四师、第六师分别从黄桥、岔河开拔来磨头,他们走的是小路,新四军在这两条路线上没有衔接的交通站,直到两个师抵达磨头附近时,才被侦察部队发现。但是,敌人的大包围圈已经形成了。

    营长以上干部会议,正在军区司令部紧张地进行。大家面对这严酷的现实,都想用香烟来激发自己的智慧,思考胜利的契机,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粟裕如同在风浪中航行的老水手,两只眼睛总是望着遥远的前方,对于扑到面前的惊涛骇浪却不动声色,没有惊诧、叹息和急躁。他用沉静而平稳的声调说道:

    “刚才有同志提出,是否派人送信给刘培绪,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同意刘政委的分析,这等于自投罗网。应该肯定,刘培绪背信弃义了。他的背信弃义,很可能是他与我们的密约被南京方面识破了,而不得不如此。”他泰然自若地吸了口香烟,缓缓地吐出,“胡毓坤很可能来磨头了,因为南京方面已对刘培绪不那么放心了。因此,我们不要对刘培绪、张士杰和宋立吾,抱任何幻想。唯一的办法,是在敌人的包围圈还不那么严密,还没有缩小之前,迅速转移出去。”他说了几条转移路线和应注意事项之后说:“转移中,难免遇上敌人,若如此,那就坚决消灭他们,转移以后打不打,再见机行事。”

    他的结论性意见,使人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必然这样,不能不是这样。

    “胡毓坤来了更好!我们手上还有张王牌,就是他的四姨太和岳父岳母,到时候把这张王牌打出去,压压胡毓坤的嚣张气焰!”刘炎开心地微笑着,“因此,不论是转移还是突围,都必须保证这张王牌的绝对安全!”

    为了便于指挥两个师的部队作战,胡毓坤和刘培绪把指挥部设在磨头东南角上。这里属于第四师的作战阵地,与第四师指挥所相距不足一华里。现在,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胡毓坤、刘培绪与唐旦初和衣躺在帐篷里的地铺上,处于半醒半睡状态。

    忽然,一阵机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传来,扰乱了胡毓坤等人的安眠。他们一齐走出帐篷。从声音的凄厉判断,战斗发生在约一里远的地方。唐旦初说:“一定是我们四师的弟兄发现了敌人突围干起来了!我带两个弟兄去看看,回来向两位总司令报告!”

    唐旦初走后约五分钟,枪声陡然停止了。不一会,又接二连三地有几处地方发生了战斗,有两处地方还使用了大炮,可见交战的激烈。

    “敌人怎么发现他们被我们包围了?”胡毓坤疑神疑鬼。

    “我怀疑五师有人泄密。”

    “除了我,还有谁敢这样做!”刘培绪反唇相讥。

    “我不是这个意思,冀述兄别误会。”胡毓坤说,“如果我刚才的判断有错,那一定是敌人的侦察工作厉害。不过,我军的警惕性也很高。敌人迫使我们提前围攻,也好!”“这是黑夜作战,难于达到彻底消灭敌人的目的。”刘培绪担心不好向汪精卫交差。“让五师提前上阵!”胡毓坤很自信,“敌人的兵力比我们少,武器装备也远远不如我们,又是突围处于被动,他们至少会损失百分之八十的兵力!”胡毓坤刚好用无线电话对五师下达命令,唐旦初回来了。他报告说:“大事不好!总司令夫人和岳父岳母落在敌人手里了。”胡毓坤被惊得目瞪口呆,刘培绪感到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胡毓坤惶惑不安。

    唐旦初说:“我刚走到阵地,就听到敌人喊话,说他们派部队护送总司令夫人和岳父岳母转移,要我们停止开枪。我同意了。接着,一个年轻女人,一个老大爷,一个老太太喊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夫人我只见过两次面,总司令的岳父岳母我没有见过,无法从声音辨别真假,不知是敌人的讹诈,还是真有其事。”

    “总司令的夫人和岳父岳母怎么会落到敌人手里?”刘培绪半信半疑,“也许是敌人的脱身之计。”

    “很有可能,也但愿如此。”胡毓坤心慌意乱,“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两个小时前,朱钟英和她父母的双手被绑腿布反绑着,嘴里塞块毛巾,由卢胜指挥一千二百兵力,押送她们撤离佛陀寺时,以为把她们押到什么地方执行枪决,一齐倒在地上痛哭着不肯走。时间紧迫,卢胜只说了一句:“不是枪毙你们,而是让你们安全转移。”就由战士们把她们绑在担架上抬着走。卢胜他们接近敌人的包围圈时,被敌人的巡逻队发现,就发生了刚才那场战斗。直到这时,朱钟英她们才停止哭泣,才对新四军产生一丝不可言状的好感。卢胜从她们嘴里拔出毛巾要她们喊话,都喊得非常起劲。喊完话,卢胜又将毛巾塞进她们嘴里。

    唐旦初陪同胡毓坤、刘培绪来到这里时,卢胜他们已经押着朱钟英和她父母越过包围圈,到了五百步以外的一座小山上,与先一步转移到那里的粟裕、刘炎及其率领的八百兵力汇合了。

    “夫人!你在哪里?夫人,钟英!你在哪里?”胡毓坤失魂丧魄似的,两手握成个喇叭放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叫喊。

    虽然东北角和西南面仍然枪声大作,但由于喊话的方向顺,风向顺,还是被粟裕他们听到了。于是,传来了朱钟英的叫喊声:“凌尘,总司令!我是钟英,我在这里!凌尘,我父母也在这里!你们不要打了,你们不要打了!”女人声音尖利,这话胡毓坤听得很清楚。

    接着,又传来了朱镜吾夫妇相类似的喊话。

    “没错,没错,是夫人,是我岳父岳母!”胡毓坤心胸里的痛苦暂时被欣喜所代替。但是,他很快又感到焦急不安,而且涌起一种类似牛郎织女遥隔天河的感情,哀感地对刘培绪说:“怎么办?刘副总司令,你说怎么办?”说罢,一种生离死别的感情袭上心头。

    “我一切听总司令的。”刘培绪心有余悸。

    “现在,我只能一切听你的,我的冀述老兄,你拿主意吧!就是天塌下来由我来顶。”胡毓坤哀求道。

    “为了夫人和两位老人的生命安全,只好停止战斗。”刘培绪说,“请唐师长立即命令第四师停战,并请你派人火速通知五师张代师长和六师朱师长执行我的命令。”

    那边,又传来了朱钟英的声音:“凌尘!新四军粟司令员和刘政委要我转告你,只要你们停止战斗,他们将于明天上午九点,派三名代表去丁氏宗祠与你们谈判!”

    “钟英!请你转告粟、刘二位先生,我们正在下达停战命令!”胡毓坤高声回答,“我和刘副总司令欢迎他们去丁氏宗祠谈判!”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刘炎带领卢胜和陈时夫来到丁氏宗祠。出于礼节,胡毓坤带领准备参加谈判的唐旦初和宋立吾在门口迎接他们。刘培绪以胃病发作为借口而回避,但他明确表示,一切由胡毓坤做主。九点整,谈判开始。一方手中有张王牌,感到胆壮而踏实,一方处于被动,感到胆怯而空虚。双方在思想感情上格格不入,表面上却显得亲热融洽。

    “我们都是军人,军人办事干脆。”胡毓坤说,“请刘、卢二位先生提谈判条件。”

    “对!军人最讨厌说话转弯抹角。”刘炎说,“我们提两个谈判条件,一是昨天晚上,我军无端遭到贵军围攻,损失一千二百五十六人枪,其中有营长一人,连长二人,排长十三人,班长二十五人,其中有机枪十四挺,冲锋枪二百五十五支。这全是实数,贵军可以派代表去战场验证。对此,贵军必须赔偿我军损失。”他喝了口茶继续说,“二是贵我双方停止同室操戈,签订互不侵犯的秘密条约,暗中配合我军打日军。”在这场战斗中,和平军损失一千五百六十八人枪,他胡毓坤去找谁赔偿?可是,四姨太和岳父岳母在人家手里,能不赔偿吗?

    沉默片刻,胡毓坤说:“我这个人办事求个痛快!我军相信贵军说的是事实,也无需派人验证。好!枪支,我军按种类如数赔偿。”他的表情像咽下了一颗苦药丸,“同时,负责平均付给每个死者家属五块银元的抚恤金。五块银元抵条命,的确从道义上说不过去。因为贵军不使用中储券和军票,我们只好付给银元,而一下子要兑换到更多的银元的确很不容易。这一点,希望贵军能够理解我们的困难。”

    “胡先生的确是个痛快人!”刘炎说,“我们新四军办事既通情达理,又适可而止,对胡先生刚才说的困难表示理解,对你所持的态度表示满意。”“至于第二条,我坦率地说,要我军与贵军秘密合作办不到。”胡毓坤说,“但可以立个君子协定,今后贵我之间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我军奉命配合日军作战,那当别论。这一点,请贵军能够理解我军的苦衷。”“如果出现第二种情况,要求贵军秘密派人给我军送个信,把你们与日军的兵力部署和作战方案透露给我们。”刘炎说。“那还是与贵军秘密合作呀!办不到,绝对办不到!”胡毓坤连连摇头。胡毓坤说到这里,朱钟英幽灵似的出现在大家眼前。她微偏着脑袋,诡秘地一笑,阴阳怪气地说:“诸位没有想到我这时候会回来吗?”大家一齐用惊疑的目光凝视着朱钟英,连她丈夫也不例外。是粟裕允许她回来的,还是她自己逃跑回来的?大家一时无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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