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天怨人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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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这座因城西的西湖风景绮丽,而成为著名的游览城市,年年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中外游客。但是,自从这里成立了日寇的侵占区和南京政府的管辖区以来,除了日本人像游览他们的京都风光那样,自由自在地出出进进,游人几乎绝迹。

    现在,已是万物凋零的冬季,更是寂寞冷落。因为从明天起将实行新旧货币兑换,人们将在经济上蒙受巨大损失,所以杭州上空又笼罩着一片凄凉和悲伤气氛。严寒的自然气候,又面临严峻的政治气候,人们愁肠百结,无怪乎有人书写《苦寒行》里的“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两句古诗张贴在大门口,用以宣泄心中的积郁和悲酸!

    “在门上张贴这两句古诗的是什么人?”傅式说听了省财政厅厅长兼货币兑换督查办公室主任张德钦的汇报,先是一阵慌乱,然后用探究的目光,对张德钦、中央储备银行浙江省分行代理行长苏英之、分行储蓄处处长李鸿志和沈尔乔、李仲生等人扫了一眼,最后把眼光停留在来杭州督促货币兑换的周佛海脸上。又情不自禁地瞟了姜晓梅一眼。她是湖南华容人,四天前被抓到南京之后,因为她生得千娇百媚,是丁默邨打埋伏留下的一百二十个女人中的一个。前天她被周佛海看中,成了他名义上的生活秘书,实际上的姨太太。

    傅式说从周佛海那冷如岩石的面孔上获得支持,又厉声问道:“把这两句古诗张贴在门上的是什么人?张先生知道吗?”

    “报告傅主席,知道。”张德钦两只眼睛像粘了糨糊睁不开似的一眨一眨,“此人名叫刘立人,是永昌绸布庄的老板和大财主。他对新币中储券以五的比率兑换旧法币很不满。昨天下午,他在杭州商会召开的《禁止旧币使用令》的讨论会上,公开说这是政府对老百姓的剥削!”

    他毕业于杭州财政专科学校,在省财政厅当了十多年会计才捞到一个科长,两年前他四十岁时,在《中华日报》上发表题为《试论日军占领区之经济振兴》的文章,受到周佛海的垂青,让他当了财政厅长。他对当厅长一个月之后娶上的姨太太王秀秀说:“我的确是‘四十而不惑’哩!”

    《禁止旧币使用令》是汪精卫以行政院的名义颁布的,《禁令》决定从十一月八日凌晨一点起,在江苏、安徽、浙江、湖北和南京、上海等省市停止使用蒋介石政府发行的法币。与《禁令》同时出笼的《新旧货币兑换办法》规定,一元法币只能兑换五角中储券。照此办理,除了一无所有的要饭叫花子,每个人都在经济上不同程度地受到损失,越是富有越倒霉,自然会普遍地引起人们的严重不满。

    “不管他是什么人,谁反对货币兑换就是反对南京政府!”傅式说的两撇眉毛不耐烦地锁在一起,怒气明显地写在脸上,“等会,请李先生派人把刘立人带到你们特区去,由你们审讯之后再做处理!”他见李仲生连连点头,把脸转向张德钦,“请张先生继续汇报有关动态。”

    “动态之二,是李先生手下的特工人员,发现了一副明目张胆反对货币兑换的对联。”张德钦支支吾吾,“内容够反动的,我真说不出口。”

    “说吧!无非是臭骂我们一通。”周佛海脸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心里却怦怦地急跳着,“李先生你说,是怎么回事?”

    “报告周副院长和傅主席!”李仲生吞吞吐吐,“对联和横批张贴在吴山南麓的一座小土地庙上,我们的特工人员发现时,贴对联的糨糊未干,可能是今天天亮前贴的。对联和横批给张厅长看过,我把它带来了,请周副院长和傅主席过目。”他从皮料提包里拿出对联和横批,双手捧着递给周佛海。

    对联和横批是用黄色蜡光纸写的,字写得东倒西歪,像小学生的笔迹。那对联写的是:

    发行伪钞,五角抵一元,卖国贼获暴利;

    废除法币,一元值五角,老百姓吃大亏。

    横批是:

    经济原理“简直是反动透顶!”周佛海拍案而起,暴跳如雷,声音冷冰冰的,像一颗颗弹跳在水泥地面上的圆石子,“请傅主席立即派保安部队和特工人员进行侦破,查出来了先杀他一个压压邪气!”

    “遵嘱照办!”傅式说满脸严肃,“请沈先生和李先生退席,马上组织人进行侦破。”

    沈尔乔和李仲生起身欲走时,周佛海摇摇手说:“慢!我还有话说。这对联,论对仗,声韵,平仄,都经不起推敲,但撰对联的人肚子里还有点文墨,还会使用‘经济原理’这个词。这就是破案线索。”他手指摆在桌子上的对联和横批,“这黄色蜡光纸,这笔迹,同样是破案线索,你们把它带去。限两天之内破案。你们先预支一万元中储券做活动经费,实报实销。谁能对破案提供可靠线索,奖赏中储券五千元。任务完成了,我重金奖赏二位,每人奖赏二万元中储券!”他面孔一板,“若完不成任务,莫怪我无情!”等沈尔乔将对联和横批塞进皮料提包,周佛海又吩咐说:“让一批保安部队的弟兄换上便衣,打扮成上街买东西的老百姓到市场上去,听听老百姓对货币兑换的反应,发现不满分子盯梢跟踪上去,等他回到家里再抓人。”

    “如果商店老板反对货币兑换,是不是马上抓人?”沈尔乔问。

    “也不宜过急。”周佛海说,“等天黑以后再动手。”

    沈尔乔和李仲生走后,周佛海仿佛听到一阵阵反对货币兑换的口号声,从远至近,像海啸雷鸣似的传来。他的心因此紧张而急剧地膨胀,又急剧地收缩着,仿佛要爆裂,要化掉一样。货币的兑换会引起老百姓的普遍反对,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更有力地对付重庆政府、共产党和一切爱国人士对南京政府的颠覆,他们不得不急剧增加和平军、宪兵、警察和特工人员的编制,这就带来财政赤字的急剧增加。他身为主管财政的行政院副院长,不得不冒风险趁货币兑换的机会,从老百姓身上捞一把。

    他终于明白刚才的心情紧张,是因为自己神经过敏而产生的幻觉,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没有爆裂,没有化掉。周佛海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世界里,但他已经习惯了。

    “谩骂,吓不倒我们!”他的两眼像同时按亮的两只手电筒,直射着傅式说,“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是在一片谩骂声中进行的,中日和平运动也是在一片谩骂声中开展起来的,政权在我们手里,兵权也在我们手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微微一笑,笑得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轻松自然,像小河的流水一样随意,“等会我打电话给实行货币兑换的其他省市,告诉他们,老百姓越反对,兑换工作越要抓紧进行。看来,原定一个星期完成兑换任务的时间太长,必须提前四天在三天之内完成,免得夜长梦多!今天是十一月七日,也就是从明天凌晨一点起,到十日晚上十二点止完成兑换任务,逾期不兑换的旧币一律作废!此事,请傅先生打电话通知杭州市和所属各个县。”

    杭州城里的居民和郊区的老百姓,看到张贴在墙上的《禁止旧币使用令》和《新旧货币兑换办法》,知道从明天起一元法币只抵中储券五角,仿佛被挖掉一块心头肉似的痛楚,慌忙把自己积攒的钱塞进口袋,来到杭州街上购买东西。可是,人们从东街走到西街,又从南街走到北街,每家店铺大门紧闭,都在门上挂着“今日停止营业”的牌子,连小摊贩也见不到一个人。

    残酷的现实,使大家明白了一切。许多人在街上穿来穿去,到了上午十点左右,见商店开门营业无希望了,才唉声叹气,拖着发软的双腿踏上各自回归的道路。性情暴躁的人难免发几句牢骚。于是,这些人的身后就有了个跟踪者。

    但是,家里有人病了,等待着买药回去治病,总不能空着手回去。三十多个买药的人,从这家药店走到那家药店,隔着紧闭的大门说了许多求情的话,都没能感动药店老板。大概是想到“慈爱国药局”这个招牌的含义,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家药局门口,希望老板发慈爱之心。

    药局的门被叫开了,但老板却说:“本店的宗旨是救死扶伤,药可以卖,不过法币一元只能算五角。诸位都是明白人,道理用不着我说。”

    治病要紧,有几个人忍痛把药买走了。可是,还有二十多个人还在向老板苦苦哀求。他们都是按平日的法币价值带的钱,如果一元钱只算五角,只能买到所需药品的一半;回去再拿钱往返二三十里,势必耽误治病,这就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恳求老板积善积德。与买药者混进来的十多个保安部队便衣士兵,也都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提出同样的要求。这使老板产生错觉,他默默地数了数,有四十三人。

    “如果只有一两个人有这种要求,我可以讲慈爱,但有这么多的朋友有困难,实在是爱莫能助!”老板双手抱拳,“敬请诸位海涵!”

    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听老板这么一说,有几个在杭州城里有亲戚朋友的人借钱去了。在城里求借无门的人,骂着:“政府这样做,丧尽天良!”“制定货币兑换办法的人不得好死,绝子灭孙!”一类的话,垂头丧气地离开药店。

    善良的人们,自然没有想到这样咒骂的后果。

    “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是第一件大事。绝大多数人家积攒的钱,主要是用来购买大米。因此,城中的十多家米店门口,仍然挤满了希望买到大米的顾客。

    恒大米行是杭州城最大的米店之一,米店门口聚集着四百多个买米的男男女女。已是上午十点,好话讲尽了,米店仍然不开门,有些人就挥着拳头,使劲在门上捶起来,杂乱而反复地喊着一句话:“开门,开门!我们要买米,我们要买米!”

    装着买米的十多个便衣士兵,为了激发人们发泄对货币兑换的不满,也跟着别人捶门,有的边捶边喊:“今天为什么不卖米?请老板出来说明原因!否则,我们把门撞开,把你店里的米背走!”

    “是呀!你再不开门,我们就把门撞开!”几百个买米的人呼喊起来。老板宋仁智急了,登上三楼,打开一片窗户,探出半个脑袋,对大家说:“今天不卖米的原因,诸位一定很清楚。如果我今天把米卖出来,一斗米的价值就变成五升,我亏不起啊!”“今晚十二点以前,法币一元还是一元,你没有亏本!”一个便衣士兵说,“不行,不行,你今天非卖米不可!”又一个便衣士兵怂恿着说:“我一家八口等着米下锅,你有米不卖,让我一家人饿肚子,居心何忍!”

    “是呀,老板有米不卖,让我们饿肚子,没有良心!”众人很愤怒。

    “这不能责怪我没良心!要责怪,你们去责怪政府吧!”宋仁智把窗户关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宋老板也的确亏不起!”一个身穿棉青布面中山服的中年人愤愤地说,“如果杭州还是老蒋的天下,何至如此!”

    中年人的话,引起众人的一片哗然,大家吵吵嚷嚷:“一元值五角,伤天害理!”“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政府不体贴老百姓的疾苦!”“坑害老百姓,天理难容!”“干这种缺德事,天诛地灭!”

    大家骂骂咧咧走了。几百人咒骂,十多个便衣士兵一时很难瞄准一个目标,只恨自己没能多生几双眼睛。最后,每人只能盯梢一个咒骂时嗓门最高,或反复咒骂一句话的人跟踪上去。

    在玉珠米行门口,同样聚集着四百多个买米的人。这时,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等得厌烦了,无可奈何地提着只布袋回家去。她刚走了几步,迎面来了十多个人,虽然都穿着便衣,还是一眼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人是她的姐夫,在保安部队任营长的甘昆华。甘昆华也认出了姨妹崔美兰,走过来,关切地问道:“买米吗?美兰。”

    “是的,姐夫!”崔美兰忧郁地说,“我帮鞋店纳鞋底,得到七十五元法币,到明天就会变成三十七元五角,想买米,米店老板怕亏本不肯卖。怎么办?姐夫!”说着,说着,声音变了调,撩起衣襟擦起眼泪来。稍停,她手往等待买米的人群一指,“亲家爷也买米来了。”

    她说的“亲家爷”,是甘昆华的父亲甘德祥。

    “噢!我父亲也买米来了。”甘昆华悄声说,“你去把他老人家叫来。”

    甘德祥挑着一担箩筐走过来,见了儿子,伤心地说:“我背向太阳面朝土,辛辛苦苦种菜,好容易得到一百二十元血汗钱,可是米老板……”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甘昆华陷于沉思。眼见父亲和姨妹在经济上受损失,不管实在不忍心。管吗?若只有父亲和姨妹两个人买米,他可以利用营长的职权,把玉珠米行的大门叫开,让老板佘德隆把米卖给他的两个亲人,因为他与佘老板是熟人,他会买这个账的。讨厌的是买米的人这么多!甘昆华感到很为难。

    父亲越哭越伤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粗糙如树皮的手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甘昆华心如刀割。他不知所措地不时搓搓手,又不时地在原地移着沉重的脚步。

    “营长!”连长龙仁舸说,“在法币没有到废除期限之前,哪怕只剩下一分钟,一元还是一元,它仍然具有法律保护价值。我认为,佘老板不卖米是不应该的。”

    “走!跟我买米去。”甘昆华感到龙仁舸的话有道理,也给他壮了胆。甘德祥和崔美兰擦擦眼泪,豪迈地挺起腰身跟在甘昆华后面。那些买米的人,一齐伸长脖子望着他们。甘昆华走到米店门口,低声对龙仁舸说:“注意,防止大家跟着我们冲进去,不准开枪,以免暴露我们的身份。”等到龙仁舸带领士兵们围了个半圆圈,把甘德祥父子和崔美兰围在门口,甘昆华大声喊道:“佘老板开门,我是甘昆华,有重要事找你,请开门!”坐在门口的四百多个买米的人看到一线希望,一齐唰地站起来,纷纷把布袋提到手里,把箩筐挑在肩上,都是一副冲锋陷阵的架势。

    佘德隆从门缝里往外望了望,见甘昆华有重要事情找他,不敢怠慢,将左边一片门半掩半开地打开。甘昆华侧着身子进去了,见父亲挑着箩筐进不去,他将左边那片门再拉开一点:“佘老板,这是我父亲,后面还跟着我姨妹,让他们两个进来。”甘德祥还只进去一只箩筐,人还站在门外,几百人潮水般地涌上来了。

    “不准进去,不准进去!”龙仁舸慌忙喊着,与随来的士兵一齐伸出两只手阻拦。

    人们以为他们也是买米的老百姓,不予理睬。顷刻,他们被紧紧裹夹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被推进门去。左右两片门全被冲开了!几百人凝聚的冲击力排山倒海似的越来越猛,而大门只六尺来宽,门口已形成爆炸式的高度饱和,一些老年人和女人倒下去了,发出声声惨叫!碍事的肩担箩筐被挤掉,有些人还没有冲到门口,踩在箩筐上,也绊倒在地上。结果被活活踩死的有五十七人!

    在米店的楼上,佘德隆与他的妻子朱韵君和三个姨太太,以及甘昆华与他的父亲、姨妹和龙仁舸等十多个随来的士兵都脸色惨白,慌作一团。

    “你呀甘营长!令尊大人和令亲要买米,还不好说话!你只要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关照的!就是过两天来买米,一元法币还是一元!”佘德隆跺着脚抱怨地说,“现在弄成这么个严重局面怎么得了呀!你害得我好苦啊,我的营长大人!”

    甘昆华感到自己处事太不谨慎,也深深感到责任重大。但是,他说得振振有词,一推了之。“请佘老板不要小看人,或者说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父亲和姨妹要买点米叫你开门的。作为一名保安部队的军官,见政府的货币兑换办法的执行在你这里受到阻力,我能不管吗?见到这么多的人有钱买不到米,我能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而袖手旁观吗?”他声色俱厉地说:“不是我害得你好苦,而是你作茧自缚,自找麻烦,自找苦吃!”

    佘德隆深知手中的算盘子奈何不了枪杆子,只好自搭楼梯下台:“只怪我刚才心慌意乱,出言不逊,也词不达意,请甘营长原谅!我的本意是,如今弄成这么个局面该怎么收拾好,还得甘营长助老兄一臂之力。”

    甘昆华还来不及说话,佘德隆的账房先生带着一脸惶恐走上楼来,对佘德隆说:“仓库被打开了,许多人擅自把米装进袋子,要求过量付款,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卖!”佘德隆痛苦万分,“关在仓库里的两百石米,等于被老鼠吃掉了一百石!”“亏损一百石,我的天啦!”朱韵君号啕痛哭。佘德隆的三个姨太太,出于她们的身份和地位,也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但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

    一种内疚感袭上甘昆华的心头。他略一思索,对朱韵君说。“大太太不要哭了,老百姓抢购大米的事,由我出面制止。龙连长和弟兄们跟我下楼去!”在仓库前面的地坪里,已有一百多人把米装进布袋,还有二百多人等待装米,不时有人望着仓库喊:“快点装,快点装!”“不用急,仓库里的米多得很!”正在仓库里装米的人汗流满面,只嫌米袋子太小。甘昆华拔出左轮手枪,高声喊道:“还在装米的不要装了,已经装了米的都送回到仓库去,要买米明天来了。”龙仁舸也挥着手枪,附和着说:“你们长耳朵没有?要你们不要装米了怎么不听?”

    大家把甘昆华、龙仁舸的话当成耳边风,有二十多个人提着一袋米从仓库里跳出来,又有一些人提着布袋陆续往仓库里爬。“你们再不听话我就开枪啦!”甘昆华很窝火,“你们到底要命不要命?”“要命,也要饭吃,出钱买米不犯法!”一个青年人说着爬进了仓库。“我们不是抢米不犯法,你们吓唬谁?”又一个青年往仓库里爬。

    甘昆华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促使他再一次出现处事不谨慎,他骂声:“他娘的!”举起手枪对准两个青年连开两枪,一人倒在仓库里,一人倒在仓门下面。其余的人见此情景,连装着米的布袋也顾不得要了,惶恐地往外逃跑。那些摆在地上的尸体又一次遭到践踏,更加血肉模糊了!

    佘德隆见到门口那些目不忍睹的尸体,已吓得魂不附体,听到枪声,更是胆战心惊,跌跌撞撞来到甘昆华身边,哆哆嗦嗦地说:“门口踩死那么多的人,我已经担当不起了。”他手指仓里仓外的两具死尸,“现在,现在,又开枪打死两个人,我非偿命不可哩!”

    “佘老板不用害怕!”甘昆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门口那些死尸,就说他们与几百人一道撞开门抢米被踩死的,你无责任!我们路过这里,见老百姓抢米出面制止,但抢米的人比强盗还凶蛮,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伸张正气,维护法纪开的枪,你和我都无责任!”他自鸣得意,说得很轻松,“不会有人敢于出面找麻烦,请佘老板放心。”

    “高见,甘营长高见,”佘德隆来不及细想,心中的不安也随之消除了许多,“下午,我让大太太驱车去甘营长府上酬谢!至于令尊大人和令亲需要米,下午我派专人送去!”

    然而,简单中包含着复杂,甘昆华把问题看得绝对了!

    被踩死的中年女人苏金凤,是正冈裕雄的中国籍姨太太喻卧莲父亲的外甥女,被甘昆华开枪打死的贺云臣,又是喻卧莲母亲妹妹的儿子。于是,两家先向与苏金凤、贺云臣一道去玉珠米行买米的两个邻居了解事实的真相,然后通过喻卧莲找到正冈,由这两个邻居向他介绍有关情况,要求他为死去的亲人申冤。

    下午一点二十分,甘昆华和妻子崔美华将朱韵君送出门口,乐陶陶地回到家里,闩上门,走进卧室,打开朱韵君送来的那只长三尺、宽两尺、高约一尺的精制深褐色小皮箱,里面用红绸布包着四百块银元和四根金条。

    “佘太太送这么多金钱给我们,可她仅仅在我们家喝了一杯清茶。”崔美华两眼亮亮闪闪,高兴之余,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这没有什么!佘家若不是我鼎力相助,今天上午就倾家荡产了!”甘昆华感到心安理得,脸上洋溢着拥有权力的喜悦,“刚才你去伙房给佘太太泡茶时,她告诉我,佘家还派专人给父亲送去四石大米,给美兰送去两石大米。”

    这些炎黄子孙的智慧,在民族垂危的年代,表现为如何合法地,巧妙地将别人的财产据为己有。“大家都沾你的光!”妻子的脸笑得像朵初开的桃花。正说着,大门“砰砰”地猛响起来。甘昆华听得出来,门的响声不是轻轻敲,是重重的捶。他反感地说:“是什么人?捶门捶得这么凶,土匪似的!”“他娘的,你还敢骂人!”从门外传来的声音很不客气,“再不开门,我们就把门砸烂!”

    甘昆华意识到了什么,软了下来,说:“请不要捶了,我来开门。”一个中年日本军官和十多个日本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这军官名叫高仓盛一郎,是正冈裕雄手下的一名分队长。“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机关供职?”高仓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名叫甘昆华,是浙江省保安部队第四团第二营营长。”甘昆华怔怔地问,“请问,你们是皇军的哪支部队?”“没有必要告诉你!”高仓手指崔美华,“她是你的什么人?”“我的妻子。”甘昆华确信日军不可能知道玉珠米行发生的事,即使知道也不会出面干预,他仍然坦然自若。“给甘昆华戴上手铐!”高仓下了逮捕令。“你们抓错人了吧?”甘昆华已感到大事不好。

    高仓没有回答,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见三十多岁的崔美华,仍然满身娇美清秀,想把她补充到旅团部的随军慰安所去。侵华日军总司令部有规定,谁能输送一个符合标准的慰安妇,根据年龄不同,可分别获得三十元、四十元、五十元、六十元在日军和沦陷区使用的军票。这个崔美华,略施粉黛,说她只有二十七八岁也混得过去,于是对一个士兵说:“也给她戴上手铐!”

    经过一番搜查,朱韵君送来的银元和金条,以及甘昆华家里原有的金钱和珠宝首饰到了日军手里。

    高仓他们将甘昆华夫妇推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带上刚才搜刮到的财物,由两个士兵押送回旅团部。紧接着,高仓带领其余的士兵,登上一辆有二十多个座位的中型汽车去玉珠米行。

    玉珠米行,依然大门紧闭;米行里面,还是一片狼藉。被踩死的、被开枪打死的人的尸体,虽然被死者的亲属抬回去了,但地上还可以见到一块块血迹,仓库前面地坪里的那一袋袋大米,虽然已由店员们倒回仓库,但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处处可见,在人和物猛烈碰撞中破碎的桌椅,五马分尸似的躺在地上,还来不及收拾。

    佘德隆头脑冷静下来,心里总感到不踏实,总感到有种恐怖的东西包围着他。尽管甘昆华收到金钱之后,一再拍着胸脯向朱韵君表示:“佘太太家上午发生的事,千斤重担由我甘昆华承担。”但是,佘德隆的一颗心总是高高地悬着。他想起父亲生前多次说过的一句教人谨小慎微的俗语:“胆小天下可去,胆大寸步难行。”就把四个妻妾和账房先生叫到跟前商量,为了以防万一,决定由账房先生和几个雇员守家,负责将家里收拾干净,将米行的法币兑换成中储券,银行的存款也按政府规定以中储券转好账,他自己带着妻妾和五箱金银细软,由四个保镖护送,驱车去萧山县城表弟家躲躲风。

    但是,佘德隆的行动计划全被高仓打乱了!

    当无情的手铐戴在佘德隆手腕上时,他后悔没能早点想到去萧山县。后悔过后,他又自己开导自己,即使这家米行的财产全丧失了,萧山县城里还有他开设的一家米行,由表弟在那里主管,论财产与玉珠米行不相上下。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他也很自信,因为上午的流血事件毕竟是甘昆华造成的。使他难过的,是妻妾四人也都戴上了手铐。

    “上午的事,我的四个妻妾没有任何责任,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她们!”佘德隆心里酸酸的,眼睛潮潮的。

    “谁叫你娶这么多的漂亮太太!”高仓用严肃的面孔掩饰心中的惬意。

    他娶妻纳妾,并不是因为贪色,而是为了传宗接代。他与朱韵君是同年,两人十九岁那年结成百年之好,至今二十一年无生育。因此,他从六年前开始相继纳了三个偏房,三姨太也过门两年了,可没有一个怀过孕。朱韵君从中悟出点什么,劝丈夫去医院检查,科学的无知使他不以为然:“我身强体健检查什么?就是再娶两房姨太太我也应付得了!”去年朱韵君去美国探望妹妹,看了美国一位医生写的《论男女生育》的文章,更是恍然大悟。她把这篇文章带回来给丈夫看过之后,委婉地说自己老了,是否可以找智力好、身体好、长相好的男人帮忙,让三个姨太太各生个孩子。他火冒三丈:“亏你还是个女人哩!我佘德隆与其当王八,不如无子女!”

    这妻妾四人大的四十岁、小的二十岁,因从未生育过,个个身材窈窕,面貌秀美,是充当慰安妇的理想对象。

    佘德隆见那五箱金银细软、钱柜里的二万五千多元法币全到了日军手里,他并不那么难过,难过的是他喜爱的四个女人与他一样被押走。他想到日军官兵的畜生行为,她们必然会遭到侵犯。一种无能为力拯救妻妾们的愧疚感痛咬着他的心,使眼前一片漆黑,要不是一个日本士兵扣住他的后衣领推着他走,他会晕倒下去。

    苏金凤和贺云臣的亲属找到正冈,正冈派人抓走了甘昆华,又来到玉珠米行抓人的消息,以激光速度在杭州城传播。高仓他们押着佘德隆一家五口走出门来,门口街道上已站满了上午在这里丧生的人的亲属,大家哭哭啼啼向高仓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

    人,有人相求总是豪迈的。

    “两个肇事者已被我们抓起来了,我们一定严肃处理他们!”高仓怪得意的,也怪神气的,“你们回去拿箩筐,把玉珠米行仓库里的两百石大米统统搬走,算作给死者的安葬费和死者亲属的养家费!”

    不到两个小时,两百石大米被搬走了。不过,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大米落在一批浑水摸鱼者手里。

    下午三点,在日军第十七混成旅团部的一间房子里,杀气腾腾地坐着正冈、喻卧莲、高仓和沈尔乔,以及死者苏金凤的父母和丈夫、贺云臣的父母和妻子。与苏金凤、贺云臣一道去买米的两个邻居,作为见证人也在场。

    室内很静,这种沉静是带着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风雨到来之前那一刹那的宁静。

    甘昆华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耸肩缩脑地面对正冈等人坐着。当两个见证人将流血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之后,他大喊冤枉,一口咬定他是见人抢米,出面维持秩序而不得不如此,他的行动无可非议。

    因此,正冈又派人将佘德隆押上来对质。事到如今,佘德隆只好讲实话。

    他将甘昆华为了让他父亲和姨妹买到米,谎说有紧要事要他开门,造成流血事件之后甘昆华如何掩饰事实真相,他怎样向甘昆华表示感谢等情况一一揭发,然后说:“甘先生带着他父亲和姨妹喊我的门时,有几百人在场,大家都看见听见。我送给他的金条和银元装在一只小皮箱里,可以派人在他家里搜查。总之,我没有说半句假话。”

    佘德隆说完,正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向两个日本士兵努努嘴,示意把他押下去。

    沈尔乔谄媚微笑着,与正冈交头接耳说了几句,就收敛了笑容,气愤地说:“我作为保安部队代理司令,为有甘昆华这样一个下属而深深感到耻辱,深深感到愤慨!”他昂头挺胸站起来,“现在,我宣判!甘昆华以营长职权谋取私利,造成五十九人死亡的严重流血事件,罪该万死,处以活剐!”

    “正冈旅团长,沈代司令!我认罪,他们说的都是真情实况,我认罪!求求你们开恩,一枪毙了我,让我死个痛快!”甘昆华哭喊着,扑通跪在地上。

    “你应该受到千刀割万刀剐!”沈尔乔手一挥,“把他押出去!”

    四个保安部队士兵将甘昆华押到门外,将他身上的衣服剥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再将他牢牢绑在一棵梧桐树上,又用细铁丝把他的两片嘴唇缝住。活剐由两个死者的亲属动手。零刀碎割,将近半个小时甘昆华才咽完最后一口气。

    两个死者的亲属,包括喻卧莲在内,都认为祸根子在佘德隆身上,佘德隆也应该被处死。“就是再处死一万个人也无妨,你们中国人多得很嘛!”正冈打了个哈欠,“不过,活剐太费时间了,那你们就用菜刀砍吧!”他鸦片烟瘾来了,又打了两个哈欠,由喻卧莲挽着一只胳膊走了。十分钟之后,被绑在另一棵梧桐树上的佘德隆,浑身上下被两个死者的亲属砍得乱七八糟而死去。

    发生在玉珠米行的一切,若避开事件的社会背景看问题,正好应验了一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作这种比喻,也许近乎残酷。但是,残酷也是感情体上的一个细胞。无可置疑,无感情不成文学。那么,感情究竟为何物?只不过是痛苦的源泉而已!说到底,真正的感情与愁绪俱在,与苦恼共生,与哀痛并存,这就是人类生存的特征。

    回头再说沈尔乔和李仲生率领一批喽啰,去吴山一带侦破那副对联的事。

    上午十点,他们驱车到了吴山,想到周佛海“莫怪我无情”那句话的厉害,马上把当地的维持会长、乡长、保长喊来协助破案。他们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神奇作用,除了将一万元活动经费全奖赏给提供线索的人以外,还从周佛海许诺他俩的奖赏金中各抽出一万元进行奖赏。三万元中储券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进了吴山一带的老百姓耳中。

    金钱是万恶之源。那些把钱看成高于一切的人,只要能够获得钱可以出卖灵魂,可以忘恩负义。

    上午十二点过十分,一个手里提着一只皮包的中年女人,一路东张西望来到维持会,见四面无人就溜了进去。她见到沈尔乔和李仲生,劈头就说:“三万元中储券能付现款吗?”

    话问得很陡,也很突然,沈尔乔愣了片刻,反问一句:“你是什么人?”

    “你们不是要破案吗?我是知道底细的人。”中年女子有点心慌,说话显得气紧,“我名叫王小娣,是杭州德胜洋行的女佣,二十二岁那年,洋行总经理楼昱先生做主,与他家的保镖张固本结婚之后,还在楼家做事,负责伺候老夫人。”

    “进了阎王殿,还怕鬼扯腿么!”她这么想着,心情平静下来。

    “你知道土地庙上的对联是谁贴的?”李仲生急问。

    “你们不回答我,我也不会回答你们。”王小娣语气很硬。

    沈尔乔很不高兴,真想伸出巴掌抽她几记耳光,但他怕误了大事,右手五个指头伸直又弯曲了,语调恳切地说:“只要你说的情况千真万确,能帮助我们破案,三万元中储券一分也不会少。”他拿来面值一百元一张的崭新的中储券让王小娣看了看,当着她的面数了一遍,笑着说:“看着我数的,一百张,不少分文。”他思量王小娣不敢诈骗,将钱往她面前一推,“你先拿着这一万元,等案子破了,再给你二万。”

    王小娣只向摆在桌子上的钱瞟了一眼,但没有接,不紧不慢她说:“你们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们。”说罢,起身就走。

    沈尔乔挥手制止李仲生的愤怒,急跨几步拦住王小娣,笑嘻嘻地说:“王女士何必这样性急呢?坐下,请坐下来说。”他见王小娣坐下了,接着说:“不是我们信不过你,而是我们身边只带来这一万元现金。这样吧,你先说情况,我们马上派人去杭州城里取两万元中储券来。”

    “等你们把两万元中储券取来了我再说。”王小娣毫无商量的余地,“你们想想,我一个普通女佣,敢在你们面前开玩笑?难道我不想活命了吗?好!这一万元钱我先拿着。”她把桌上的一万元中储券塞进皮包里。

    半个小时之后,沈尔乔乘小轿车回到省政府。周佛海和傅式说听了他的汇报,都感到高兴。傅式说立即打电话,要苏英之送来两万元中储券。周佛海说,这两万元钱也作为活动经费开支,给沈尔乔和李仲生每人二万元奖赏金一分不少。又过了半个小时,沈尔乔返回吴山与王小娣见面。

    “对联是我丈夫张固本贴的。”王小娣又把两万元中储券塞进皮包,陶醉在半生缺憾终于得到补偿的愉悦里。

    “是你丈夫贴的?”沈尔乔和李仲生一齐惊疑地说。

    “是的。”王小娣点点头,“我因为母亲害重病,昨天上午向洋行老夫人请假回吴山看望母亲。大概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丈夫携带那副对联来到我娘家。他忘记带糨糊,我临时用面粉给他熬了一碗。”

    “那副对联是谁写的?”李仲生问。

    “我丈夫对我说过,对联是洋行少老板,现在的总经理楼曦先生做的,要他八岁的儿子楼昊写的。”王小娣心里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丈夫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来到你们面前,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会从你们手中获得三万元中储券。如果他知道能够得到一笔巨款,我相信他会与我一道来见你们。”她沉思一会,“我绝不会无中生有,但我也知道你们对我仍然不放心。我暂时不走,等你们破案了,证明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允许我走我才离开这里。”

    “好!谢谢王女士的密切配合。”沈尔乔与李仲生说了几句悄悄话,让李仲生留在这里,就带着一批士兵驱车去德胜洋行抓人去了。

    下午两点四十分,沈尔乔刚把楼曦和楼昊父子抓到保安部队司令部,正准备审讯,就接到正冈打来的电话,听说甘昆华肇事闯祸,就把审讯搁下来,慌忙去了正冈那里。

    因此,审讯楼曦的事推迟到下午四点二十分进行。参加审讯的除了沈尔乔,还有张德钦和张英之。

    楼曦年纪三十出头,是德胜洋行总经理楼昱的长子,八年前大学经济系毕业之后,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去年父亲病逝,他继承父业当了洋行的总经理。昨天下午,他参加商会召开的关于货币兑换的讨论会回到家里,想到手头近两亿元资金陡然间损失一半,无限伤心,也满腔愤怒,一气之下,撰写了那副对联。他已经明白了他父子俩被捕的原因,感到亲信保镖张固本不可亲信,但是,已经后悔莫及。现在想来,实在是书生气太重,太幼稚,太傻,太不值得了。

    “对联是我撰的,是我让小孩书写的。”楼曦凛然地说,“小孩无知也无罪,恳求你们不要伤害他,放他回去。至于我,你们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沈尔乔等人没有费多少唇舌,审讯只花了十分钟就这么结束了。至于怎样处置楼曦,得向周佛海和傅式说报告。

    接着,沈尔乔给在吴山的李仲生打电话。“是李先生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楼曦招供的情况与王小娣说的完全一样。好,一切按原来说的办。”

    在吴山维持会,李仲生放下电话筒,用感激的语调对王小娣说:“王女士所说的全是实话,你现在可以走了。为了你的安全,我送你回娘家去。”

    “谢谢张先生的关心。”王小娣也很感激,满以为李仲生真的是省财政厅的什么张处长,“去我娘家不上一里路,一条大石板路穿垅而过,大路两旁又住着很多人家,又是白天,很安全,张先生不用送我。”

    “交个朋友还不行吗?”李仲生笑笑,“再说,令堂大人病了,我也该去看望看望。”“谢谢!”王小娣望着李仲生那恳切祈求而友好的目光,实在无法拒绝,“我能够与张先生交朋友,感到荣幸,我母亲见到你,也会高兴不已!”

    当两人出门走了十余步,来到一口池塘的拐弯处,李仲生拔出无声手枪,顶着王小娣的背部一枪把她打死,夺走了她手中的那只皮包。那三万元中储券,尽管他只能分得一万元,却也很惬意了。

    在德胜洋行,一家老小因楼曦父子被抓走,一个个怆然泪下。楼曦的妻子徐月莹哭着哭着,忽然想到去吴山贴对联的张固本。“肯定是他告的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赶忙与楼曦的弟弟和弟媳去保镖住的房间找张固本。家里其他几个保镖说,下午两点楼曦要张固本给他住在中山北路的舅父送信还没有回来。因舅父家没有电话,为了不让张固本逃跑,就由楼曦的弟弟驱车去中山北路。

    这时,张固本已经离开楼曦的舅父家,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走不远,遇上了妻子王小娣的一个堂弟。他从吴山来城里看望一个亲戚。张固本从他嘴里得知保安部队正在调查贴对联的事,听说提供可靠破案线索的人可获得三万元中储券的报偿。知妻莫如夫。他担心妻子见利忘义,决定去吴山给她打招呼。他刚跨上自行车,又遇到了德胜洋行的一个邻居,获悉楼曦父子已被抓走,更是忐忑不安。纵然不是妻子出卖楼家,知内情的徐月莹也会怀疑到他头上来,他感到有口难辩,慌忙赶到邮局,给在一家建筑公司当木工的儿子打电话,说有急事要他马上去吴山外婆家,然后急蹬着自行车直奔吴山,决定带着妻子和儿子远走高飞。他来到岳母家时,正好碰上两个内弟抬着王小娣的尸体回来,当即昏厥过去!

    暮色,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泼墨汁,把杭州城糟蹋得一团漆黑,世界好像跌进一片无边的空洞。

    晚上七点,周佛海偕同姜晓梅来到省主席办公室,与傅式说、张德钦、苏英之等人听取沈尔乔和李仲生的汇报。沈尔乔说得最多,汇报到晚上八点结束。可是,沈尔乔只字未提发生在玉珠米行的流血事件。也许是想到正冈处理这件事时,没有把周佛海、傅式说看在眼里,连招呼也不打,会使他们伤心难过,抑或是甘昆华是他的部下害怕追究责任!

    “楼曦怎么处理?对张贴古诗的永昌绸布庄老板刘立人怎么处理?对犯有煽动罪的恒大米行老板宋仁智怎么处理?对货币兑换持反对态度的四百二十五个老百姓怎么处理?”周佛海像连连发射山炮似的,边提问边望着傅式说,“还有,今天各商店闭门不营业,加剧了人们对货币兑换的反感,这件事又怎么处理?请傅先生说说。”若周佛海没有来杭州,傅式说自有主张。现在,他把脑袋移到周佛海的肩膀上了,只能唯命是听:“一切以周先生的意见为是。”

    “那就这样吧!”周佛海满脸唯我独尊的神色,“判处楼曦的死刑,没收他家里的现金和在银行的存款!”他想起楼曦的那副对联上有刺伤神经的“卖国贼”三个字,吩咐说:“罪状上不要写楼曦写对联的事,只说他恶毒攻击货币兑换政策就是。”他顿了一会,“刘立人和宋仁智认罪态度好,各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没收其在银行的存款!至于四百多个老百姓,见商店不开门营业,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气头上的话,可以从轻处理,但也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们!只要他们悔过自新,等货币兑换完成之后,也就是再关押四天,放他们回去。”他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对今天不开门营业的商店处以罚款,凡是在银行有户头的,一律按中储券扣除其存款的百分之二十。”

    有耳朵的人,都会听出他这番话里饱含着生杀予夺的炫耀。

    “这样处理好,我完全拥护。”傅式说唯唯诺诺。

    “那个王小娣,对维护货币兑换政策有功,也很有个性,我喜欢这样的女性!”周佛海望着沈尔乔和李仲生,“请二位通知王小娣,明天上午十点,我和傅先生接见她。如果她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可以安排她干点什么!”李仲生心紧脸红,张口结舌,像不懂得相对论的人,被人问及微分几何的发展,不知如何回答。

    沈尔乔倒有很强的随机应变能力,想到他家的保姆有初中文化,人也机灵,决定让她冒充王小娣,兴致勃然地说:“报告周副院长!这个女人名叫房秀菂,房屋的房,秀丽的秀,草头下面加个的字,秀菂,就是秀丽的莲花。唉,只怪我汇报时萧山口音太重不好懂,使周副院长听为王小娣。好,明天上午十点以前,我亲自开车把房秀菂接来见周副院长和傅主席!”

    这个保姆本名苗小青,三十三四岁年纪,从良妓女,能说会道,讨人喜欢。三天后,她以房秀菂这个名字出任省民主妇女促进会副会长。真是今古奇观!

    晚上八点三十分,傅式说宣布汇报会结束。这时,汪精卫从南京给周佛海打来电话,问及杭州的货币兑换情况。“报告委座!这里的货币兑换已扫除一切障碍,能够顺利进行。什么?噢,啊,今天上午和下午,上海、芜湖各有上万人上街游行反对货币兑换!好,好,我连夜乘飞机回南京!”

    在座者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脑海里像塞了一团杂草那样杂乱无章。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周佛海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被烧灼得遍体鳞伤。他惶恐不安,眼睛里泛起一层白雾,眼角上的鱼尾纹一下子聚拢起来,如同一把没有糊上扇面的竹骨。他抿紧嘴唇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你们要加强控制,防止老百姓上街闹事!好,我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潮湿墙壁上的裂缝里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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