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不能忘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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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志大学创办才六年,虽然是上海最年轻的最高学府,却后来居上。自从它的创始人、校长何世祯当了汪精卫的国民党中央常委,一切都得天独厚,有着特殊的优越条件,不仅成了南京政府教育部的重点大学,开设的学系也由两年前的四个系增加到八个系,校园面积也由不足四百亩扩大到八百多亩,而且经费充足,半年前竣工的教学大楼、图书馆、人工湖和新辟的两条林阴大道,更使校园面貌焕然一新而令人叹为观止。

    人工湖呈圆形,占地六十多亩,湖面从东到西砌起两座青石大拱桥,两桥之间由南到北,有两座各长约六丈、宽一丈二尺的绿色琉璃瓦凉亭相连,身临其境,雅趣盎然。两条林阴道从人工湖两侧呈直线由南至北伸向校园深处。大道两旁整齐地移栽着一丈来高的樟树,筑成两条绿色长廊。每天课余和星期日,人工湖上和林阴道旁,出现三五成群的彬彬男士和婷婷淑女,他们从琢磨学业、探索人生和讨论时局中,逐渐加深了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意识到社会对自己的承认和鞭策,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责任,也越来越觉得他们的何校长人格是那样低下。他们之所以屈就在这里,仅仅是为了求得知识。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八点,正当各年级学生静坐在教室里,等待授课教师前来讲课时,忽然,学校教导处派人通知各年级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去教导处开会,将第一节课改为学生自习。与会者来到教导处办公室时,里面坐着他们熟悉的学校副校长兼教导主任倪钢鸣和各系的系主任,还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年近六十的老人。

    “现在开会。”倪钢鸣站起身来,右手很有礼貌地伸向老人,“先向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师,我十八年前就读国立暨南大学时的老校长,现在的教育部长赵正平先生!”

    见在座者一齐鼓掌,赵正平起身鞠躬答谢。

    “赵部长青年时代毕业于浙江陆军学校,后留学日本学习物理。回国后在南京、广东的师范学校和中学担任校长。辛亥革命后转任军职,先后任南京兵站总监部参谋长,留学府调查局长,江苏都监府参谋长。癸丑二次革命失败后,始专事教育事业,先后任南洋巴达维亚中华学校校长,暨南大学和南京大学校长,青岛教育局长。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出任教育部长。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我们对他光临持志大学巡视表示热烈欢迎!”

    他等掌声息下来接着说:“下面,请赵部长训话。”

    赵正平缓缓起身,庄重地说:“诸位系主任先生,诸位学生自治会主席!为了从语言上和文字上促进中日和平运动,遵照汪委员长和中央政府的指示精神,教育部决定从现在起,南京、上海、江苏、安徽、浙江、湖北各省、市的小学、中学、大学普遍开设日语课,每周不得少于十二节课时。一个月之后,一般的日常生活用语,要求学生讲日语,不准讲汉语。一年以后,能够流利地用日语与日本朋友对话。”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凡是日语学习得好的大学生和不能继续升学的中学生,一律由教育部分配工作,委以重任。谁反对学日语,一律开除学籍!”他越说劲头越足,“教育部决定把上海各级学校作为普及日语的试点,考虑到持志大学是中央常委何世祯先生创办的,征得何先生的同意,把持志大学作为学习日语的重点。为此,教育部以高薪聘请二十名富有教学经验、精通汉语的日本第一流教授来持志大学讲授日语课。希望持志大学的学生不要辜负何先生和教育部的期望,在学习日语中起楷模作用。”

    他最后说,“请各年级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回到教室之后,将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如实传达给同班同学。”

    赵正平说完,曾经留学日本帝国大学的倪钢鸣教大家学习“起立”、“敬礼”、“坐下”三句简短的日语。他说:“日本教授走进教室上第一节日语课时,学生自治会主席用汉语喊:‘起立’,再用日语喊:‘他台’;接着用汉语喊:‘敬礼’,再用日语喊:‘开来’,用汉语喊过:‘坐下’,之后,就用日语喊:‘思瓦来’。起立,他台;敬礼,开来,坐下,思瓦来。”他这样连教十多遍之后说:“从第二节日语课开始,不准用汉语喊:‘起立,敬礼,坐下。’只准用日语喊:‘他台,开来,思瓦来。’他台,开来,思瓦来。他台,开来,思瓦来。”他担心大家记不住,又让他们一个个背诵一遍才散会。

    九点整,倪钢鸣陪同一名日本教授来到历史系三年级教室,学生自治会主席郭仲骥喊:“起立,他台,敬礼,开来,坐下,思瓦来。”

    倪钢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中文字:“这位是关口良治先生,我们特地聘请他来持志大学讲授日语课。”接着又将这中文字译成日文:“この方ほゃ专じちぅじ先生てす,先生ほむざむざも私达の招聘さじて持志大学の日本语授业を担当してぁります。”

    许多学生交头接耳,低声嘀咕:“书写起来这样复杂!”“中文不像中文,英文不像英文,好难学。”

    倪钢鸣将中文字念了一遍,见关口良治向学生们行一鞠躬礼之后,就念日语:“扣挠卡他瓦塞其古其留吉申塞喋士,由塞瓦瓦扎瓦头瓦他西他其挠欧欧基台吉西代嘎库挠尼洪勾究交欧坍头西台欧利马思。”

    “啊哟!读起来好拗口!”有个女学生禁不住叫出声来。

    “请保持肃静!”倪钢鸣喝道。他见这个女学生红着脸低下头去,下边的话语气和缓了:“万事开头难,学日语与学其他外语一样,一入了门,越学兴致越高。这是我的体会!”

    接着,关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中文字:“我受聘来到持志大学讲授日语,感到很荣幸”。然后用日文写道:“私は招聘さゎて持志大学の日本语教师に成られの事さ,非常に荣光と思もぃます。”

    他念了这行中文之后念日语:“瓦他西瓦肖黑撒来台吉西代嘎库挠尼洪勾乔西尼纳拉来鲁扣头欧,西焦尼埃扣头欧毛衣马思。”倪钢鸣对关口点点头,对他的“感到荣幸”表示感谢,然后对学生们说:

    “遵照教育部的规定,各校的头几堂日语课,是让学生先学习好《总理遗嘱》的日文写法和日语读音。因为《总理遗嘱》每星期一的纪念周会上都要朗诵。从下周星期一的纪念周开始,只能用日语朗诵《总理遗嘱》。今天是星期三,还有四天时间学习,相信大家一定会学好。教导处决定,本星期六下午考试《总理遗嘱》的日文写法和日语读法。”他接下去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国父对友好邻邦日本很有感情,他又精通日语,我们用日语朗诵《总理遗嘱》,对他的英灵是个极大的安慰。”他顿了一会又说,“至于学习日语的入门课,推迟一步向大家讲授。好,下面请关口先生给大家讲课。”他说罢,又向关口点点头,然后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个空座位上听关口讲课。

    关口的四十岁生涯,曾在日本驻中国天津、沈阳领事馆任职八年,卢沟桥事变前五年,日本为了适应全面发动侵华战争的需要,在国内各大学普遍开设汉语课,培养了一批汉语翻译随日军来中国。因此,关口又当了八年讲授汉语的教师,其中一年讲师,两年副教授,五年教授。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总理遗嘱”四个中文字,再用日文写了“总理遗言”,说道:“这四个字的中文与日文写法大抵相似,但读音就不大同了,要读‘搜里尤以公’”他教了十多遍“搜里尤以公”,之后,就用中文和日文写了《遗嘱》正文的第一句话:“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日文的写法是:“余国民革命に致力凡四十年,其の目的中国自由平等を求むゐにぁり。”

    接着,关口教读这句话的日语:“约扣库民卡库眉尼其留库欧要素元纠年,素挠毛库台其求勾库挠基由标头欧毛头木鲁尼阿里。”

    他教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因句子太长,学生记不住,读不准,听起来稀稀拉拉,乱七八糟。读着读着,有的学生只动嘴巴不发音,更多的学生受一种反感情绪支配,干脆用汉语读,关口教读:“约扣库民卡库眉尼其留库欧要素元纠年”时,就读:“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汉语与日语两种读音混杂在一起,而且明显地听得出来,前者的读音强于后者。

    倪钢鸣的屁股好像坐在火炉上似的,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急忙来到讲台旁,气急败坏地说:“简直是乱弹琴!关口先生在教授日语,可有些人偏要朗读汉语,这是有意捣蛋!”他两眼一瞪,喷出两股怒火,“不愿意学习日语的给我站起来!”

    呼啦一声,近半数的学生离开了座位,但有的学生身子尚未完全站直,在一闪念间,想到问题的严重,感到不可轻率,又坐了下去。最后真正威严地站起来的只有十二个人,其中七名男学生,五名女学生。

    关口十分尴尬,如同演员在台上表演得起劲时,突然台下出现了喝倒彩,心里很不是滋味。

    倪钢鸣一筹莫展,恼怒地说:“你们为什么要反对学习日语?说!”

    这十二个学生害怕被栽上“破坏中日和平”的罪名,避重就轻地纷纷回答说:“我们并不反对学习日语,而是太难了,学不好。”“句子太长,记不住。”“是的,句子太长了,‘余致力’一句用汉语读只有二十三个音,而用日语读就有三十九个音,读起来又非常拗口。”

    “不要强调困难!”倪钢鸣很窝火,“你们到底学日语不学?”

    “学不好,不学!”十二个学生齐声回答,声音嘹亮而干脆。

    “那好吧!”倪钢鸣咬牙切齿,“你们马上离开教室去教导处小会议室,等待对你们的处理!”他怒气冲冲地手一挥,“走!”

    他们将自己的书籍和文具收拾一下,昂首挺胸地离开了教室。倪钢鸣恨不得冲上去,痛打他们一顿,但他咬咬牙还是忍住了。但这么一忍耐,一口恶气无处出,脸被憋得铁青。

    “请关口先生继续讲课,大家用心听!”他说罢,气呼呼地回教导处去了。

    全校八个系共三十二个年级,不愿意学日语的学生有二百八十多人,等倪钢鸣回到教导处时,只有三十多个座位的小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连走廊上也站满了人。这使他大吃一惊。要将这么多的学生开除学籍,行吗?他沉思片刻,决定去学校接待处请示赵正平,再考虑是否打长途电话向在南京的何世祯报告。

    赵正平正在惊恐万状地接电话:“噢!你们大夏大学有三百一十四个学生不愿意学日语?喂,喂,至于这批学生怎样处理,等我们研究之后再通知你们。”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因心情焦急,成了没有水分的干枣皮。

    他放下电话筒,一眼见到倪钢鸣站在身旁,说道:“刚才陆续接到上海其他大学打来的电话,每所大学明确表示不愿意学习日语的学生少则一百六十多人,多的如上海大学,有三百八十多人。”他望着倪钢鸣,“你们持志大学的情况怎样?钢鸣!”没有第三者在场,赵正平以老校长自居。

    “报告老校长!情况大抵相似,持志大学不愿意学习日语的学生人数与上海大学相比,只少百把人。”倪钢鸣心情沉重地说。

    “情况很糟糕!”赵正平喟然叹道,“十分钟前,上海特别市教育局打电话向我报告,据他们统计,中学生不愿意学习日语的竟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三十九点五。只有小学生很听话,学日语学得津津有味。汪委员长说,抓中日和平教育必须从小学生抓起,很有道理。”

    “是的,老校长!”倪钢鸣说,“小孩子可塑性强。”他接着试探地问道:“这么多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不愿意学习日语,按照教育部的规定,都得开除学籍,恕我直言,这样做是否有点矫枉过正?老校长!”

    “这是五天前制订普及日语教育实施方案时,汪委员长当着陈公博先生、周佛海先生和我三人的面说的呀,教育部能不遵嘱照办?”赵正平沉思一会,“钢鸣你随我去上海特别市政府走一趟,先听听陈公博先生的意见,再决定是否向汪委员长报告。”

    陈公博偕同女秘书莫国康和代理教育局长司马昊,在他的办公室接见了赵正平和倪钢鸣。他脸色肃然地说:“赵先生和倪先生知道,在我们管辖范围内的大、中、小学普及日语,是根据今年六月中旬汪委员长访问日本时,接受近卫首相有关建议而安排的。本来应该早做部署的,因为委座访日回来之后,身体状况一直欠佳,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央把主要精力用在解决面临的经济困难上,用在对付新四军对中日和平运动的破坏问题上,而把普及日语的事搁下来了。”他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六天前,日本政府派文部省次官正川雄次郎先生来南京了解普及日语的情况,见时间过去了三个多月我们还没有任何行动,感到很不满意。正川先生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还待在南京,等我们抓出成效来了才回国向近卫首相报告。现在,非抓不可了!上海是普及日语的试点地区,必须雷厉风行,必须旗开得胜,也必须在两星期内摸索出快速普及日语的经验来,以推广到其他省市。总之,我们必须对汪委员长负责到底!委座够繁忙,够辛苦的了,何况他近来枪伤复发疼痛难忍,上海出现的问题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不忍心打扰他,让我们自己酌情解决解决吧!”他眼睛里闪烁着憎恨和愤怒的火焰,“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基本原则就是刚柔相济,争取多数,对少数顽固不化分子,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迁就!”他把脸车向莫国康,吩咐说:“请莫秘书分别给日本驻沪宪兵队第一支队长中西丰治将军打电话,给特工总部上海特区代理区长林之江先生打电话,就说我请他们各率领一批骨干力量,协助教育部赵先生开展普及日语的工作。”

    “是否有必要请他们来市政府一趟,请院座向他们交待几句?”莫国康望着陈公博问。

    “不必了!”陈公博说,“请他们马上去持志大学,由赵部长向他们传达我刚才说的快刀斩乱麻的基本原则就行了。”他面向司马昊,“你们教育局的职员全力以赴投入这一工作,听从赵部长的统一指挥。”

    十点三十五分,中西丰治带领宪兵营、连、排长八十多人,林之江率领上海特区一百二十多个特务,先后来到持志大学,听取了赵正平关于“快刀斩乱麻”的传达之后,除留下中西和宪兵营长大朴方钧,以及林之江和行动组长李泽湘以外,其余的人由市教育局的职员领队,分赴其他大学和各中学。

    半小时之后,赵正平、倪钢鸣、中西和林之江在持志大学礼堂召集全校一千五百多个学生开会。学生们刚到齐坐定,大朴方钧和李泽湘挥着手枪,如同押解犯人似的,将二百八十多个不愿意学习日语的学生押进礼堂,让他们站在座位后面的空隙处。

    顿时,礼堂的气氛变得惶恐而紧张。一些对学习日语抱犹豫态度的学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凭一时感情冲动,做出惹祸上身的决定。大多数学生见此情景,为这些站在座位后面的同学的安全担心。一些胆小的学生脸色吓白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开会!”倪钢鸣神气地说:“下面,请教育部赵部长训话!”

    持志大学的学生们感情上对赵正平持敌对态度,谁也不欢迎他训话,可是两个手掌却起劲地鼓动起来。跟本意相反的违心言行,往往是在威迫下产生的。使人感到意外的是站着的学生也跟着大家鼓掌。

    赵正平把右手伸得很高,然后像“牧童遥指杏花村”似的往站着的学生一指,和颜悦色地说:“好!你们也鼓掌欢迎我训话,这说明你们已经觉醒过来,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而愿意学习日语了!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现在,请你们与其他学生一样,坐下来听我训话。”

    但是,站着的学生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他们来自沦陷区,一听到讲日语的声音,就联想起日本侵略者“哇哇”叫着,在自己家乡的奸淫掳掠和杀人放火的法西斯罪行,不禁激起满腔仇恨!在他们心灵的天平上,被学校开除学籍与保持民族气节,是鸿毛与泰山的分量之差。

    “你们简直是不识抬举!”赵正平手在讲台上一拍,脸气得变了色,也变了形。

    “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等着瞧吧!”倪钢鸣咬牙切齿。他缓缓吐出两口怒气,强抑制着愤慨情绪,微笑着对赵正平说。“好!请赵部长训话。”赵正平两手伸开又抱拢,说道:“坐在这里的学生不愧为汪委员长的好青年,不愧为何校长的好学生,作为教育部长,我为有你们这样一批好学生感到自豪!”他鼓吹一番学好日语与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关系之后,接着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日本与我国一样使用方块字,他们与我们一样是黄种人,中国人与日本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彼此语言不通,怎么交流思想感情呢?又怎么交流先进经验呢?我们学习日语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吸收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和先进的文化教育,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好。卢沟桥事变前后,日本各大学和各高等学校都开设了汉语课,他们学习汉语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向中国传播他们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先进的文化教育,帮助我们把中国建设好。”

    “赵先生说得不对!”一个很嘹亮的声音从站着的学生中传过来,仿佛晴天一个霹雳,惊动了礼堂里所有的人。大家回过脸往后一看,说话的是历史系三年级学生宋光卿。他毫无畏惧地接着说:“在抗日战争没有取得完全胜利之前,日本人学习汉语的目的,是为了更野蛮、更残酷地侵略中国!”

    “在没有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领土之前,教育部要我们学习日语,其实质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卑躬屈膝地做日本的奴隶!”中文系四年级女学生邹咏兰补充说。

    “住嘴!不准你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倪钢鸣好像祖坟被人掘了一样恼火,“你们两个给我老老实实地站到前面来!”

    “不!”赵正平装出一副宽容姿态,“我倒很欣赏这两个青年人的坦率。年轻人说话难免偏激,我不计较。好了,现在先让我把话说完。同学们,刚才我说了学习日语的意义,是为了帮助大家懂得学习日语的重要,是希望大家下最大的决心,战胜一切困难,尽快地精通日语。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汪委员长对我说过,凡是日语学习得好的学生可以提前一年,甚至提前两年毕业,毕业之后,一律安排当科长;日语成绩在前十名的学生,政府官费保送去日本留学!”

    应该说,赵正平的讲话具有迷惑力和吸引力。但是,学生们无法从感情上接受,心头上总有种压抑感。他们不愿意提前毕业去当科长,也不奢望去日本留学。这日语既然非学不可,只好硬着头皮学学再说。

    “同学们!赵部长的讲话语重心长,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只要你们铭记在心,付诸行动,胜利属于你们,光明属于你们!”倪钢鸣说完,与赵正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宣布散会,把站着的学生留下来。

    等坐着听训话的学生走完,赵正平低声对中西丰治和林之江说:“这二百八十多个学生就交给二位了,请按照陈院长的嘱咐,刚柔相济,争取多数。对少数顽固不化分子该怎么处置,由二位决定。为了达到以一警百,以儆效尤的目的,请将他们押到这里来当着全校学生发落。”他两手抱拳,“拜托了!”

    “遵嘱照办。”林之江说,“考虑到持志大学是普及日语的重点,中西将军和我将亲自出面做这些学生的争取工作。”“请部长阁下放心,到了我们手里,不论顽固到什么程度,我们总有办法叫他顽而不固!”中西不假思索地说。“谢谢将军阁下的支持,谢谢林先生的支持!”赵正平的话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抱拳称谢之后,由倪钢鸣陪同回到学校接待处去了。

    紧接着,三十多个日本宪兵端着步枪,如临大敌似的冲进礼堂,把这些不愿意学习日语的学生押上六辆军用卡车,送往日本驻沪宪兵第一支队部,关押在支队部的会议室里。

    下午两点左右,门开了,六个日本宪兵送来了大米饭和白馒头,萝卜丝炒肉片和红烧鲜鱼块。在经济困难的抗战时期,这是难得的上等伙食。这说明,中西和林之江为了争取学生学日语的煞费苦心。

    学生们早餐吃了点馒头和稀饭,现在已经饥饿极了,嗅神经和胃神经特别活跃,从来没有感到饭菜是这样香,也从来没有感到嘴是这样馋。他们面临饥饿的挑衅!

    饥饿,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潜能力量,饥饿,曾经造就了许多伟大的天才和成功者;饥饿,为古今中外许多政治家所利用而获得了天下。那么,对这些学生来说,眼前的饥饿意味着什么呢?是气节的考验。

    他们视这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为蛊惑,为钓饵,不约而同地进行绝食斗争。

    中西和林之江听说学生们不吃饭,慌忙赶来劝食。“趁热,大家快吃呀!”林之江说。“饭菜不错,快吃快吃!”中西拿着碗筷递给机械系二年级学生钟晖之。“不吃!”钟晖之将碗筷一推,“恢复我们的自由,立即让我们回学校去!”“我们不吃这种嗟来之食,”物理系四年级女学生冯慧珠很气愤,“你们把我们关押在这里,我们到底犯了什么法?”林之江满脸通红,口张得老大,像不懂英语的人碰到英国人问路不知如何应付。中西两只眼睛急转几下,两眼斜视冯慧珠,恶狠狠地说:“你们触犯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教育法!”“是的,你们触犯了教育法!”林之江拾人牙慧马上接腔,“教育部在学生中普及日语学习的有关规定就是法,反对学习日语就是犯法!”“教育部赵先生只说反对学习日语的开除学籍,并没有说是犯法。”宋光卿嗤之以鼻,“你们别吓唬人!”“你们开除我的学籍吧,我愿意离开持志大学!”邹咏兰说。

    “没有那么便宜!”中西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宪兵一挥,“拿手铐来,给这两男两女戴上,再把他们押到审讯室去!”他年过半百,整个脑顶几乎是一片不毛之地,发起脾气来,秃顶特别亮。

    不由分说,宋光卿、邹咏兰、钟晖之和冯慧珠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四个学生被押走之后,林之江对留下来的学生说:“你们到底学日语不学?”他是一副酒鬼或喜剧演员的嘴脸,“学,前途无量!这一点,赵部长已经说得非常透彻了!不学,你们必将抱恨终天!”他把问题提高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噢!终天之恨,那是到死的时候还不能消除的遗憾啊!那么,引起这种遗憾的是什么呢?学生们根据各自的生活经历思虑再三,虽然构成种种想像,但都凝不成一个确切的答案,好像满天星斗连不成一条线那样杂乱。大家只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被笼罩在一种可怕的氛围中。

    “你们回答,学不学?”林之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见学生们坐在地上不予理睬,喝道:“不准你们老太爷似的坐在这里,都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

    学生们忍气吞声,稀稀拉拉地站起来。

    中西用右脚在地面上划了一下,冷冷地说:“以这里为界线,愿意学习日语的站过来!”

    一步走错,步步遗憾,学生们的两条腿沉沉的像灌满了铅,这一步很难迈开。尤其是第一个走过界线的人,需要承受历史的评说,而评说的论点自然离不开“怯弱”、“妥协”、“屈服”之类,这与人们的道德观念是那样格格不入!

    林之江跨过中西划定的界线,伸手扣住机械系三年级学生孙纪年的衣领口,把他拉过界线,厉声问道:“你学日语不学?”“不学!”孙纪年大义凛然,“在抗战未取得彻底胜利之前,我坚决不学日语!”“娘的屄!”林之江粗野地骂着,给孙纪年一顿拳打脚踢。孙纪年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林之江手又扣住孙纪年的衣领口,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喝道:“你到底学日语不学?”生命于艰险处见浩大,孙纪年断然回答说:“不学!我痛恨日本侵略者,在敌人未向中国投降之前,我就是死也不学!”“他娘的!那我就让你去死!”林之江那特务特有的铁拳头,雨点般落在孙纪年的胸脯上,把他打翻在地。一股股鲜血,从他嘴里冒出来!当林之江抬脚向孙纪年踢去时,中西想到赵正平关于押往持志大学发落的话,一把拉住了他。中西叫来一个宪兵,给孙纪年戴上手铐。他已经不可能行走,由两个宪兵拖到审讯室去了。

    中西懂得人的逆反心理的活动规律,知道学生们迈过他脚下的那条界线的艰难,他的右脚又在地面上划了一下,说道:“仍以这里为界线,不愿意将来享受官费赴日本留学的走过来!”

    没有一个人走过来。是中西的话起了顺导作用,顺应了人的企求心理吗?似乎说得过去。是的,漂洋过海,是人们梦寐以求,而又是绝大多数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是,着实说来,学生们并不企求去日本留学,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思想主宰着大家,留着一条命,然后偷偷逃离持志大学。

    他们愿望是实现了的。据赵正平执笔撰写的《教育部普及日语之总结》记载:“因反对学习日语而暗地逃离学校的大学生有一万二千四百五十六人,由日本宪兵部队和特工总部各特区协助追捕回来的有四千五百六十二人,其中大多数人经过刚柔相济教育转化过来,只处决了三百三十七人。”从这些沾满大学生血泪的数字可以看出当时的斗争之激烈。

    眼下,中西见没有一个学生走过来,满以为他们被争取过来了,满意地微笑着说:“你们终究是汪先生的好青年,终究是何先生的学生!希望你们将来都成为学习日语的高材生,将来都去我们日本留学。好,你们自由了,等会派汽车送你们回持志大学!”

    半小时之后,中西和林之江来到审讯室。这时,孙纪年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这拳头,可以将摞在一起的三块窑砖打得粉碎!”林之江举起右手拳头炫耀着,“在我的拳头下,血肉之躯,只不过是豆腐一块!”他手指躺在地上的孙纪年,“这就是一块水豆腐,希望你们以他为戒!”他歪着脑袋问道,“为了做到仁至义尽,我再问一句:你们学日语不学?”

    “汉奸走狗,法西斯分子!”宋光卿义愤填膺,“你们毫无人性,竟然把孙纪年打成这个样子!”

    “打倒卖国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钟晖之高高举起戴手铐的双手。

    宋光卿、邹咏兰、冯慧珠跟着高呼。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躺在地上的孙纪年蓦然坐起来,声音嘹亮地喊出这两句口号,仿佛完成了一桩莫大的终生夙愿,安然地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血债要用血来还!”邹咏兰领头喊口号,“中国的抗战必胜!日本侵略者和卖国贼必败!”

    这四个大学生都是南京人,在日寇的南京大屠杀中,都有亲人丧生,对日寇和汉奸深恶痛绝!现在,他们丧失了一切,唯一的战斗权利是嘴巴能说话。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要用语言表明自己是真正的中国人,是顶天立地的炎黄子孙!他们齐声悲壮地唱着《热血歌》:

    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然遍了整个的欧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我们的热血,地泊尔河似的奔流。

    四个学生唱到这里时,中西满脸发烧,惶惑不安,愣怔了片刻,神秘地拉着林之江走出门去。林之江听中西说完,点头表示:“好,好,就这么办!至于那个已经死了的学生,就说他畏罪自杀了。”

    审讯室里,歌声继续破空而起。

    任敌人的毒焰,胜过科利色姆当年的猛兽,但胜利终是我们的,我们毫无怨尤。瞧吧!黑暗快要收了,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瞧吧!黑暗快要收了,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古罗马的城头。

    《热血歌》刚好唱完,中西和林之江领着十六个日本宪兵冲进门来。其中有四个宪兵手上戴着皮手套,还有四个宪兵手里拿着钳子和匕首。“任你们是铁嘴铜牙钢舌头,到了我们手里,看你们还厉害不厉害!”中西手一挥,“动手!”一场残暴狠毒的割舌头酷刑开始了!由两个宪兵对付一个学生,分别将宋光卿、邹咏兰、钟晖之、冯慧珠推倒在地上,死死按住受害者的躯干和手脚,那戴皮手套的人两手扳开和扣住受害者的上下牙关,另一宪兵用钳子夹住受害者的舌头,往口腔外一拉,再用匕首把舌头割下!

    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鲜血喷泉般地从四个学生的嘴里喷出来,他们的脸上溅满了自己的鲜血!他们有口不能言,只能用惨叫表达自己的诅咒和愤怒!剧烈的疼痛牵动他们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一个个痛得在地上打滚!这里,成了人间地狱!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时,担负南京和上海两地区的受降主官、国民党第三方面军司令长官汤恩伯在部队缴获日军的大量文字资料中发现中西丰治的一本日记,其中有割四个学生舌头的记载。两年后,汤恩伯在他的《我任受降主官的片断回忆》中写道:“我看了中西丰治的日记,特别是看了他们割舌头的描述,愤慨不已!这个法西斯蒂分子竟以欣赏的语气在日记中写上这样一段话:‘当反对学日语的持志大学两男两女四个学生的舌头被割下来时,我心里乐得痒痒的。其神其声,尤其是两个女学生的神态和叫声,悦目又悦耳,委实是人生难得的一次享受。’大凡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看了中西这段文字,都会为之发指!”

    傍晚时,持志大学的礼堂里临时增加了近四百个座位,供上海其他大学和各中学的学生代表就座。晚上八点,与会者全部到齐。学生们并不知道今晚大会的具体内容,但从持枪站在礼堂四周的近百名日本宪兵身上意识到了什么。大家心慌意乱,几乎每个人都感到身上热烘烘的难受,仿佛与会的一千九百多个学生散发出来的热气,都涌到自己身上来了。大家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好像自己的心脏和脑袋随时都可能爆炸似的。礼堂里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一种“万木无声等雨来”的气氛。

    八点过十分,八个腰间插着手枪的日本宪兵带着一股威严进入礼堂,然后四人一起分别站在讲台的左右两侧。接踵进来的是持志大学的八个系主任,以及其他大学和各中学的领队教师,他们神色肃然地面对学生坐在讲台后面的第二、三排座位上。那第一排座位是留给赵正平、倪钢鸣和林之江、中西丰治、李泽湘、大朴方钧等人坐的,大约过了三分钟他们才进来。

    “今晚召开一个没有法官主持,也没有法官参加的审判大会!”倪钢鸣的第一句话就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他接着说:“然而,这个审判会是经过上海特别市政府批准,又征得中央政府同意的,因而又是合法的,名正言顺的!”他的脸色时阴时晴,“作为持志大学的主管人之一,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今晚接受审判的有我们持志大学的四个学生,还有一个名叫孙纪年的学生因反对学日语而畏罪自杀了。”他怪笑一声,“这种不良分子死了,我们持志大学就纯洁了。如果把持志大学比作一块圣洁之地,那么,有垃圾就必须清扫,而且早清扫比迟清扫好。因此,我又感到几分欣慰。在这里,我代表何世祯校长对帮助持志大学清扫垃圾的日本驻沪宪兵团长中西丰治将军,特工总部上海特区代理区长林之江先生表示深深的谢意!”他向坐在他右边的中西和林之江感激地笑笑,“今晚的审判大会,由中西将军和林先生主持!”

    “把四十个疯狂反对学习日语的罪犯押上台来!”中西霍地起身片刻又坐下。

    四十个坚决反对学习日语的学生,都被戴上脚镣手铐由四十个日本宪兵推着押上台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持志大学的四个学生。他们当中有十三个女学生,有二十五个中学生,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五岁。四十个学生都被割去了舌头,所不同的,其他三十六个学生的舌头被割去的时间,比宋光卿等四人迟一个至两个小时,多了一分能面对敌人说出清晰语言的权利,也就比宋光卿等人多一分舌战敌人的幸福。

    经过日本宪兵和上海特区的特务们一番劳动,他们脸上的血迹洗去了,倒在地上打滚时沾上的灰尘刷掉了。半小时前,虽然医生在他们身上的有关部位注射了麻醉剂,暂时止了痛,但每个人的两片嘴唇不住地颤抖着,颤抖得把两颊的肌肉都扯动了。因流血过多,他们的脸色白如纸张,但每个人的眼光好像闪电,又像从剑锋上发出寒光,其神态使敌人望而生畏,使自己的同学肃然起敬。

    四十个学生由日本宪兵抓着站定之后,林之江站起来,装出一副法官模样说道:“这些罪犯不仅疯狂反对学习日语,而且明目张胆地谩骂和诋毁中日和平运动,谩骂和诋毁日本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公然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对此,我们绝不能容忍!”

    林之江说到这里,宋光卿艰难地张开嘴,发出不成语言的高声呼喊。紧接着,其他三十九个学生跟着效法。四十个声音汇聚在一起,震动了整个礼堂。这凄惨的声声呼喊,是抗议还是声讨?是诅咒还是控诉?是唤起战斗还是预示胜利?都是!这声声呼喊,是竭尽全力发出来的,每个人的舌根割断处受到震动,又喷出股股鲜血!

    直到这时,台下的学生才发现他们已经失去了舌头。有的把头低下去了,有的本能地闭上双眼,都想避开这残酷的现实,但接着立刻又把头抬起,把眼睛睁开,用愤恨的眼光望着台上,用怜悯的眼光望着即将死于非命的同学,接受一场严峻的考验。谁都忍无可忍,想拍案而起,冲上台去,与敌人决一死活,但仅仅是想想而已,因为手无寸铁啊!

    四十个学生继续发出不成语言的愤怒呼喊,但嘴里不喷血了,血管里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坐在第一排座位的人见此情景,都不免吃惊,如坐针毡。林之江一时乱了方寸,失神发愣坐在那里,直到坐在身旁的中西在他大腿上捅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喊道:“判处这四十名罪犯的死刑,立即执行。把他们押下去!”

    不成语言的呼喊声渐渐远去,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小。至于台上,赵正平摇唇鼓舌的训话说了些什么,谁也没有听清楚,萦回在学生们耳边的仍然是那不成语言的声声呼喊。

    十月二十二日,是一个不能忘记的日子。若忘记这一天,就意味着对中华民族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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