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禹城三昼夜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有一种怪现象。有的人朝夕相见,终生相处,交情却很淡漠,有的人却一见如故,相识恨晚,终成为莫逆之交。

    汪精卫与川岛芳子的交情属于后一种情况。他听徐珍说芳子来了,想起她对自己种种心心相印的支持,她抵达南京还不足一个小时,就急于要接见她。他不顾徐珍的旅途跋涉之苦,要她随车去中央党部接待处,把芳子及其随行者李芳兰接来。汪精卫亲自去停车的地方迎候,并拉开车门把芳子迎下车来,然后领她去他的官邸西楼会客室。参加迎接和接见的有周佛海、丁默邨和徐良、鲍文樾等人。

    芳子的中国名字叫金璧辉,故汪精卫十分亲切地说:“金司令长官!你一贯不遗余力地支持我们的中日和平事业,对阁下偕同李小姐第二次来访,我们再一次表示热烈欢迎!”他带头鼓掌,见芳子和李芳兰起身,分别行举手礼和行鞠躬礼表示答谢,接着说:“已经安排好了,晚上八点由外交部和军政部联合举行宴会,为金司令长官和李小姐洗尘,请在座诸位出席作陪。”

    “谢谢汪委员长和中国政府的深情厚谊。不过,今晚的宴会还是免了吧!”芳子想到自己特务生涯中的良师益友土肥原的失踪,心胸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分不出酸甜苦辣咸,“对土肥原将军夫妇的下落不明,相信诸位先生与我一样很难受。在这种情况下,为我举行欢迎宴会,似乎气氛不那么协调。”

    土肥原是接受伪满洲国一千二百两黄金的报酬,与芳子相约,带着姨太太侯晓霞和保镖细川中本,双方于十月五日分别从长春、南京抵达禹城,在日军第三十二师团所属寺尾支队部相会,为策动蒋介石手下的二十九军投靠伪满洲国进行活动的。抵达禹城后,土肥原和芳子考虑,二十九军驻扎在禹城、平原、高唐、夏津四县交界的纵横约五华里的崇山峻岭地区,只有从高平有条临时公路通到军部所在地的双龙山,亲自去那里一则交通不方便,二则安全无保障,就由二十九军军长柴泽宇派所属教导师师长、十年前土肥原任奉天市市长时的该市警察局长文大可为首席代表,来禹城进行谈判。双方经过一个星期的讨价还价才达成协议,答应柴泽宇去伪满洲国任新京(长春)市市长兼首都宪兵司令,柴泽宇同意在十月下旬带全军三个师投靠伪满洲国。就在双方决定第二天在协议书上签字的头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住在戒备森严的寺尾支队部的土肥原夫妇突然失踪了。芳子在禹城期间就住在土肥原夫妇住房的隔壁房间,如果不是被徐珍接她去了东京,恐怕也难于逃脱失踪的命运。她想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也深深地为土肥原夫妇的安全担心,哪里还有心思接受今晚为她举行的接风宴会呢?

    “中国有句成语:‘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可以肯定,土肥原将军的失踪,一定会坏事变成好事。”汪精卫判断说,“他的下落不是在共党组织里,就是在军统组织里,但不论在哪个组织里,都不会危及他的生命安全。敌人抓他的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是从他嘴里获得日本政府、南京政府、满洲国政府的军事情报,二是以他为人质,从我们三国政府捞到什么油水。”

    芳子见汪精卫说得这么肯定,获得几分释然,但心情依然是沉重的。

    汪精卫继续说:“半小时前,我与影佐、晴气、丁默邨三位先生磋商好了,也具体布置好了,三个特工组织已经派出六名得力骨干,携带巨款由罗梦芗先生领队去了禹城。他们临走前,很有把握地向我保证,一定在两天内找到土肥原将军夫妇的下落,再设法营救他们。”他停顿片刻继续说:“因此,金司令长官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可以轻松愉快地出席今晚的宴会。”

    “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芳子微笑着点点头。

    下午五点二十分,罗梦芗一行六人,外加从禹城赶回南京向晴气报告土肥原夫妇失踪情况的细川中本,乘畑俊六提供的小型客机抵达济南时,受到日军第三十二师团作战参谋高平修之少将的迎接。他们在师团部吃了晚饭,六点二十分由四个日军士兵护送驱车去禹城。济南距离禹城约一百二十华里,晚上九点五十分他们到达目的地,住在寺尾支队驻地“清园”。这是一座有砖砌围墙的花园洋房,禹城沦陷前夕,房主人一家老小去了泰国。清园成了寺尾支队驻地之后,东、西、北三面的花圃被毁掉,代之而起的是三座竹木结构的简易营房,一改往昔幽静雅致的环境面貌。

    “土肥原将军夫妇失踪的原因找到了,是被人从卧室里抓走的。”这是寺尾西一郎支队长把罗梦芗等人从车上迎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等会,我陪同诸位先生去看看现场。”他三十五六岁年纪,上嘴唇蓄了撮浓黑的仁丹胡,英俊而庄重。

    大家顾不得休息,怀着急切、惊疑、好奇的心情,随同寺尾来到土肥原夫妇住过的房间门口。这里是清园主楼的第一楼,有着两套紧挨在一起的一进四间的套间。土肥原夫妇住过的套间,四间房子分别为原房主人的麻将室、吸烟室、卧室和卫生间。因为这两个套间陈设比较好,寺尾留下来做客房,凡是师团部将军级人物来了,就安排住在这两个套间里,土肥原和芳子来了也不例外。

    “昨天早晨七点三十分,伙房的人给土肥原将军夫妇送早点来,喊了一阵不见里面有人答话。”寺尾心情沉重,“送早点的士兵以为将军夫妇晚上玩麻将牌耽误了睡眠,就端着早点回伙房去了。”

    细本紧接着说:“我从食堂吃了早点回来,想到将军夫妇头天晚上睡得比较早,十点就睡了,应该醒来了,我也喊了一阵门,还是不见房间里一点动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去向寺尾支队长报告。”

    “我来到这里又喊了一阵门,才决定撬开门进去。”寺尾满脸惊色,“结果,房间里空无一人!床上的被褥弄得乱七八糟,土肥原将军穿的西服和皮鞋,他夫人穿的旗袍和高跟鞋都在,那么,人到哪里去了?再一看,发现房间的地板上有许多污泥和赤脚痕迹,可是,门和窗户都是从里面闩得严严的,绑架者是从哪里进来的呢?”他的神态慢慢恢复了本色,“细川先生动身去南京之后约一个小时,经过仔细调查,我们才发现了秘密。”他推开门,“请诸位进去看看。”

    原来,寺尾他们发现清园有地道,地道口在吸烟室的木板夹层墙壁下面。夹壁上的暗门是一块约二尺五寸宽的木板,可以上下移动,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另一处地道口在一里地的郊外,那里是房主人的一片约五亩宽的苹果园。昨天下午,寺尾派人用石块和水泥将苹果园的地道口堵死了,并在那里设立了一个哨所。

    “这夹壁墙通到隔壁的套间,那边也有同样的活动暗门。”寺尾说,“如果金璧辉司令长官没有去东京,肯定她也会被人抓走。”

    “请问支队长阁下!那天晚上,隔壁房间里没有住人吗?难道没有发现一点声响?”罗梦芗面向寺尾问。他投靠汪精卫集团之后,当了中央委员和警政部中将保安司令,最近又当了中央军委委员,全副武装,显得很神气,地位高了,说话的声音特别清脆和响亮。

    “报告罗司令阁下!那天晚上,我就睡在隔壁房间里。”细川抢先回答,“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我在睡梦中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声音不高,也很短暂。我翻身坐在床上谛听了一会,再没有听到第二声,也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异动声响,以为是将军夫人在做噩梦,我就睡了。”

    细川的时间判断是对的。那天凌晨两点过五分,十一个训练有素的年轻人,带着手枪从地道爬进来,因地道几年没有使用而失修;约一丈长的地段有污泥积水,他们满身污泥,顺利地进入吸烟室。这时,土肥原和侯晓霞正呼吸均匀地发出轻微的香甜鼾声。其中一人闪电似的亮了一瞬间手电筒,摸清床铺的位置和土肥原夫妇睡觉的姿态,以及行动时需要避开的障碍物。这些人的眼睛特别尖明,只那么一瞬间的手电筒光亮,而且又射在床铺的水平线之下,他们就知道床铺摆在卧室中间,床两边都有空地;土肥原夫妇同枕睡在一起,他睡在外边,侯晓霞睡在里边,两人都是正面躺着。说到障碍物,就是摆在床外边的一只床头柜,他们轻轻把它搬到不碍事的地方。

    于是,五个人对付一个,分别从床的两边动手,另一人在适当的时候亮手电筒。五个人又有细致的分工:由一人用特制的粘胶力很强的胶布封住被捕者的嘴巴,一人在必要时,就是万一被捕者发出喊声时,从他的头顶上猛击拳头,另三人分别按住被捕者的身子和四肢。

    土肥原已经五十七岁了,气血不足,又处于睡梦之中,如同死猪般的被五花大绑。侯晓霞因胶布贴斜了点,嘴巴右边有点空隙,她那尖叫声刚从那空隙处发出来,第二块胶布又贴了上去。

    绑架者们走进卫生间洗了手,又将沾在夹壁门上的污泥痕迹擦干净,拿走土肥原的手枪和他没有吸完的一斤多大烟膏子,以及一万五千日元和一副金项链,然后押着土肥原夫妇进入夹壁墙中,将夹壁上的门按原样关好。这一切,都驾轻就熟,从容不迫,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从进入吸烟室到出暗门,时间只花了三十五分钟。

    那么,土肥原夫妇是被什么人抓走的?一个特大的疑问号摆在罗梦芗等人面前。他们感到茫然,但信心十足。因为参加这次侦破活动的六个人,既有丰富的侦破经验,又与禹城的三教九流人物有这样那样的瓜葛。吃了点夜宵之后,按照在南京动身前的安排,由土肥原特务机关的吉本孝明去找在禹城开舞厅的日本同乡渡部省二,影佐特务机关的犬养健去找过去为他任日本首相的父亲犬养毅当过卫士、现在禹城开妓女院的黑田勋山,特工总部的万里浪去找军统驻禹城秘密少将特派员张素夫,张国震去找中统驻禹城秘密联络组组长归义华,傅胜兰去找在三青团禹城地下组织负责的弟弟傅胜梅,罗梦芗去找当地流氓头子王秋朗,想通过他找到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为了保证他们侦破活动的方便和安全,寺尾早就准备好了六辆军用吉普,每辆吉普安排两名士兵做卫士。晚上十一点,他们分头出发了。

    禹城,因平沪线和徒骇河从县城的西北角交叉穿过,加之公路四通八达,显得很繁荣。抗日战争时期,它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和国民党军队,曾经在这里与日本侵略军多次较量过。近两年来,它虽然控制在日军手里,又经过几次治安强化,杀了一批所谓共产党嫌疑犯和好战分子,但日军仍然不得安宁,在日军外出经过的地方多次发生爆炸事件,先后将六十多个日军官兵送上了西天。国民党、共产党、三青团、军统和中统,以及青帮和红帮都有地下组织潜伏在这里。许多日本人见有利可图,争相来这里开设银行、妓院、舞厅和酒吧间。使这座古老的县城出现了一种畸形现象——这里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依然灯火辉煌,夜市正旺,各种叫卖声,茶馆卖唱女艺人的清唱声,剧院的锣鼓声和丝竹声,夜总会那尖声怪气的音乐声,不知疲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组成一曲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歌,犬养健来到名为旅社实为妓院的新世界旅馆时,尽管早来的嫖客已经抱着美女进入梦乡,但还是门庭若市。等待接客的妓女们时装冶容,花枝招展,拿出使男性动情的手段,迎接来这里过夜的男人们。她们中的大多数是二十三四岁至二十七八岁的日本女人,因丈夫在中国打仗送命而成为寡妇,而日本的适龄男性几乎都当了兵,在国内不可能再找到年龄相当的配偶,又因为生活无着,被黑田勋山招来当了妓女。其余的则是十七八岁至二十岁的中国未婚姑娘,因为长相秀美,又不愿意卖身,是黑田买通寺尾,利用枪杆子的威胁,迫使她们来到这人间地狱的。

    黑田一眼见到犬养健,惊喜万分。“是公子?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里来的?公子从南京来还是从东京来?”他亲亲热热地双手握着犬养健的右手,像二十多年前给老犬养当卫士时那样称呼犬养健。他年过半百,每天过着皇帝在三宫六院挑选玩弄妃嫔似的淫乱生活,瘦得弱不禁风,全靠滋补品、雄性激素和鸦片烟支撑着身架骨。

    犬养健见旁边有人,淡淡地说:“多年不见黑田先生了,特地前来看望你。”黑田会意,顺着犬养健说:“不敢当,不敢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他吩咐堂倌接待犬养健的随行者,把犬养健领到他的会客室。犬养健从黑田手里接过茶,喝了两口,将土肥原夫妇被人抓走的事告诉他。“这事我听说了。”黑田惊诧地说,“敌人竟敢在寺尾支队部抓人,我真不敢相信,一直认为是谣言。”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冷酷无情。”犬养叹息一声,进一步说明来意。他告诉黑田,谁能找到土肥原夫妇的下落,奖赏银元三千块,谁提供可靠的线索,奖赏银元八百块。如果线索的提供是连环式的,即甲说可以找乙,乙说可以找丙,丙说可以找丁,而丁说出了真正的知情人,可奖赏甲、乙、丙各四百块银元。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按当时的物价,四百块银元是可观的。虽说黑田拥有妓女百余人,每天收入千钞计进,但欲壑难填,钱越多的人越想钱。他心动了,沉思片刻,说道:“有个四十来岁年纪,名叫方梅池的人,在北街口摆香烟摊,按说收入不多,可是他每隔三四晚就来我这里良宵一度,而且每次都舍得花钱,要年轻漂亮的女人。我想,这人很可能是以摆香烟摊为掩护的军统人物,或者是中统人物,也可能是青帮或红帮人物。”他顿了顿,“这些人眼观六路,耳听八面,无孔不入,是个值得一找的对象。”

    “这个人身上有这么多可疑点,你过去没有向寺尾支队长报告过?”犬养健问。

    “没有。”黑田说,“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再说,我又没有发现他干过反对帝国的事。”他很坦率,“三来嘛,若把禹城的三教九流人物都抓走了,我这新世界旅馆非关门不可,我一家老小只有喝西北风!”

    犬养健理解地点点头,问道:“这个方梅池今晚来你这里没有?”

    “大前天晚上,他在我这里过夜,今晚不可能来。按照他的习惯,若明天晚上不来,后天晚上肯定会来。”黑田鸦片烟瘾来了,连连打着哈欠。他看看手表,说道:“噢!十二点过二十分了。这样吧,明天上午我亲自去找他,情况如何,及时向公子报告。”

    “谢谢。”犬养起身,“那我就告辞了。”

    “公子就睡在我这里吧!”黑田起身伸手挽留,“如果公子有兴趣,将我留着享用的一个奉献给你消遣一夜。随同公子来的三个朋友,每人赏个三等的。”

    犬养健想到要赶回寺尾支队部与罗梦芗等人碰头,婉言谢绝了。

    第二天(十月十六日)凌晨一点二十分,罗梦芗等六人先后返回寺尾支队部。他们心急火燎,马上坐在一起交流情况。吉本孝明从渡部省二那里,张国震从归义华那里,傅胜兰从傅胜梅那里获得的线索,都是在北街口摆香烟摊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但名字与黑田说的不一样,渡部说名叫李成章,归义华说名叫王飞鹄,傅胜梅说名叫刘大卫。万里浪要找的军统驻禹城秘密特派员张素夫,也在北口街摆香烟摊,具体住址是北正街四十八号二楼八号房间,因他与万里浪是拜把兄弟,十天前还有书信往来,不过他与万里浪通信使用的名字是张省身。可是,万里浪按通讯地点找到四十八号时,房主人说张省身已经两天两晚没有回来了。罗梦芗去找王秋朗也扑了空,王秋朗的三姨太太帅白玉说丈夫于两天前去北平探亲去了。

    “看来,黑田说的方梅池,渡部说的李成章,归义华说的王飞鹄,傅胜梅说的刘大卫,十之八九是万先生要找的张素夫。”罗梦芗微微皱着眉头分析说,“他很可能是抓走土肥原夫妇的参与者,甚至是主谋者,因此,他把人抓走之后转移了住地,甚至离开了禹城。”他疑神沉思,“我要找的王秋朗也是在两天前离开禹城的,这与张素夫两天两晚没有回北正街四十八号二者之间是否有内在的联系?我们的脑子不妨复杂一点。”

    “罗先生说得对!侦破,既要敢于大胆怀疑,又要善于认真求证。”犬养健说,“我们甚至可以怀疑王朗秋和张素夫是抓走土肥原将军夫妇的同案人。”

    “我们也可以怀疑王秋朗去北平是放烟幕弹。”万里浪将问题引申一步,“建议派人暗地对帅白玉进行监视,只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选。”“我可以找我舍弟傅胜梅想办法,他在禹城待了近三年,相信他会找到适当的监视人。”傅胜兰说。

    罗梦芗表示同意上述意见。他说:“王秋朗与我是老朋友,我手中有他的全身照片,请傅先生带去交给令弟。”他打开皮提袋,从中拿出一个枣红色漆布面笔记本,把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张四寸照片递给傅胜兰。

    呈现在照片上的,是一个身着长袍马褂,花白头发往后梳理,前额特别大,与面部很不相称,眼睛小,鼻梁粗,蓄着两撇“八”字胡须的干瘦老头。虽然努力挺着胸脯,但却显不出半点威严。

    傅胜兰凝视着照片,惊疑地说:“我对这个人感到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快要泯灭的记忆和某种遥远的印象:“记起来了,前年冬天我来禹城时,在我舍弟家见过这个人。那天,我走到舍弟家门口时,舍弟正送他出门,向我介绍说,这老头是他的妻堂叔。”

    “好,好!”罗梦芗欣喜地说,“请傅先生转告令弟,如果能够通过王秋朗找到土肥原将军的确切下落,奉送令弟报酬一千块银元。”

    傅胜兰连夜驱车去傅胜梅家。傅胜梅证实,照片上的人是他的妻堂叔。他还告诉傅胜兰,他曾经三次在王秋朗家里见过摆香烟摊的刘大卫。如果这个刘大卫就是张素夫,王秋朗和张素夫是抓走土肥原夫妇的同谋者,就获得了初步的依据。但是,傅胜梅也证实,王秋朗的确于两天前去了北平;他带着保镖动身时,傅胜梅正在王秋朗家里,还亲自扶王秋朗上了轿车。

    钱可以使人荣华富贵,也可以使人六亲不认。在一千块银元的驱使下,傅胜梅让妻子王淑珍以与丈夫吵架为由,去王秋朗家住两天,暗地注视有关动静。因为王淑珍的父母住在烟台,王秋朗是她娘家在禹城的唯一亲人,帅白玉不会对她有什么怀疑。

    现在,已接近五更时候,罗梦芗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觉。王秋朗真的去了北平?张素夫现在哪里?土肥原和侯晓霞又在哪里?

    那天晚上,绑架者们押着土肥原夫妇进入夹壁墙中,下了十四级石磴,为了便于夫妇俩在地道里匍匐爬行,给两人松了绑。

    爬出地道口,因夫妇俩只穿件单薄的睡衣和短裤衩,又是满身污泥,经清凉的夜风一吹,冻得浑身发抖。直到两人的双手重又被反绑着,被黑布蒙住了眼睛,押上汽车之后才感到暖和一点。汽车走了约四十分钟停下来,夫妇俩由人搀扶着走了约一个小时,浑身冻僵了,才被关押在一个什么地方。

    蒙住土肥原眼睛的黑布被解开了,他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判断这地方是农村,再一看,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不见侯晓霞,不禁一阵心酸。给他的第三个印象是房间为青砖墙壁,窗户上临时钉上了木板。他转动脖子往后看,发现有张单人床,床上的被褥比较干净。

    这个日本法西斯间谍头子,侵略中国东北地区的“九一八”事变的主要策划者和组织者,曾经赴天津挟持溥仪去东北组织伪满洲国的罪魁祸首,与他身上的污泥一样龌龊。就是他,指挥长城战役,使一千四百多个中国士兵倒在血泊之中;就是他,卢沟桥事变之后,指挥一个师团进攻山东,仅从沧州到济南的铁路沿线,倒在他们枪口之下的中国士兵和老百姓达八千二百人之多。近四年来,他从事间谍,收罗四百多个日本浪人和失意政客成立特务机关,在中国各大中城市设立秘密联络组,专门刺探中国的经济情报和军事情报,从蒋介石营垒中策动了五个军、六个师、九个旅倒向汪精卫和溥仪两个汉奸集团;暗杀共产党人、爱国人士和军统骨干近五百人。

    然而,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罪行累累,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汪精卫竟不惜一切代价前来营救他!当然,这并不奇怪,认贼作父,是一切卖国贼的必然。

    土肥原坐在一张骨牌凳上,浑身战战兢兢,是畏罪?还是畏寒?

    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土肥原赶忙起身。

    “坐下!现在让你恢复说话的自由。”年轻人挥着手说。

    土肥原坐下来,让年轻人帮他揭去贴在嘴上的胶布。年轻人伸手捏着胶布的边缘处一揭,他的嘴巴还没露出来,就如同心窝子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疼痛得蹦跳起来,只是叫喊不出声音。因胶布的一处紧紧捏在年轻人手里,他这么一蹦跳,胶布全揭下来了,上嘴唇那撮仁丹胡和下巴上的胡茬子连根拔除粘在胶布上。仁丹胡长在神经敏感的人中处,痛得他倒在地上,像挨了一刀尚未咽气的肥猪那样嚎叫着。因拔得过猛,半数以上的胡根孔被破坏而冒出血来。他额头上那已干了的污泥,又被痛出来的汗水浸湿了。

    “别叫,起来!谁叫你们日本人喜欢蓄仁丹胡。”要不是上级有吩咐,年轻人真想在土肥原屁股猛踢一脚。

    土肥原停止嚎叫,挣扎着爬起来。年轻人刚给他解除身上的麻绳,又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套青布便装衣服和一双布鞋走进来,对他说:“跟我去隔壁房间里洗个澡。”

    一贯桀骜不驯的土肥原,洗完澡换上衣服,低三下四地问中年人:“请问先生!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夫妇俩的目的是什么?”“大概不是你们日本人。”年轻人冷冷地说,“至于为什么抓你们,明天上午会告诉你。”他给土肥原戴上手铐。

    “是的,你们会审讯我。”土肥原是第一次戴手铐挺难受。他接着问,“你们把我太太关在哪里?”

    “不知道。中国有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懂吗?”中年人说得很随便。但土肥原却听得很认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飞啦,我太太飞走啦?”他以为侯晓霞又给别人当姨太太去了,嘴唇痛苦地颤动几下,眼泪从他那凝滞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涌出来。

    十六日上午八点,昨天晚上给土肥原揭去嘴上胶布的年轻人将四张骨牌凳搬到关押土肥原的房间里。他放下凳子刚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年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和一个二十五六岁年纪,长得很标致的年轻女人,押着侯晓霞走进来。

    土肥原见姨太太并没有飞走,获得几分安慰,但见她与自己一样戴着手铐,也穿着同样宽大的青布便装衣服,头发像一堆乱草,连头发上的污泥也没有洗干净,一副凄惨的落难相,活脱脱一个疯癫女人,又不胜悲伤。妻子望着丈夫,心里一阵愣怔,怎么他嘴唇上的仁丹胡变成紫色了?再细看,才发现象征威严的小胡子不见了,上面涂着紫药水,又见他满脸憔悴,一副病容,连发亮的秃头也黯然失色,同样不胜悲伤。

    “土肥原先生,侯女士!我们把你夫妇抓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你们与我们密切合作。”老年人先开口,“通力合作的具体内容,就是帮助我们行刺头号汉奸汪精卫,二号汉奸陈公博,三号汉奸周佛海!完成任务的报酬是五千两黄金。”他从口袋里掏出重庆政府中央银行的五千两黄金支票,起身送到土肥原和侯晓霞面前,“看清楚了吗?一点不假,黄金五千两,可是一笔惊世之财呢!”

    “要我们亲自动手?”土肥原的话是随着心脏的急跳蹦出来的。

    “要我们亲自动手?”侯晓霞惊得嘴巴合不拢来。

    老年人脸色肃然地说:“这是你们立功赎罪的好机会!”

    这三个汉奸巨头是日本政府一手扶植起来的,是裕仁天皇宠信的人物,要把他们干掉,具有强烈忠君思想的土肥原连想都不敢想!违背天皇意志,是大逆不道啊!更何况,这三个人与他的私人感情非同一般,尤其是汪精卫,还曾经送给他价值连城的两箱中国古文物和珠宝首饰呢!

    干掉汉奸三巨头,是戴笠亲自布置的。原来,日本政府为了早日结束中日战争,把在中国的日本主力抽走去开辟新的战场,又重温与重庆政府勾勾搭搭的旧梦。九月初,通过美国国务卿赫尔从中穿针引线,由日本驻美国大使野村吉三郎与重庆政府驻美国大使胡适,在华盛顿举行秘密会谈。野村代表日本政府提出四项停战条件:第一,只要重庆政府同意与南京政府合并,日本除了在陕西、山西、湖北、江苏、安徽六省各留下一个师团和一个旅团以外,其余的部队在一九四一年年内全部撤回日本。而留下这批部队的目的,是配合重庆政府攻打八路军和新四军。共产党一经消灭,这批部队在两个月之内撤回日本。第二,不要重庆政府赔偿任何损失。第三,重庆政府承认满洲国独立,只要默认就行了,可以不公开发表声明。第四,两政府合并后,对南京政府三巨头的安排,相信蒋介石会慎重而妥善考虑,日本府政认为这是中国内政,不会有任何干涉。

    蒋介石从无线电话里听到胡适的报告,简直是喜从天降,欣然表示同意。但是,他高兴之余,又忧心忡忡,就在电话中嘱咐胡适,要他以事关重大,重庆政府得与各界人士进行磋商为由,拖住时间,答应在一个月之内中日双方正式达成协议。他拖住时间的目的是要干掉南京政府的三巨头。如果这三个人死了,重庆和南京两政府合并,就是一种无实际意义的空洞形式,中国还是他老蒋的一统天下。

    于是,戴笠风尘仆仆先后赴上海、南京布置行刺任务。可是,上海特别市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以及汪精卫官邸和周佛海公馆都戒备森严,行刺者无从下手。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日本政府见重庆政府没有具体行动,认为蒋介石对停战没有诚意,近卫和杉山元才那么慷慨地在徐珍访日时,提供南京政府那么多的武器装备。

    如同野村与胡适秘密会谈,汪精卫一无所知一样,日本支持南京扩军,蒋介石也蒙在鼓里,他满以为日本还在期望他签订停战协议。于是,又通过戴笠把行刺三巨头的任务交给唐生明。正当唐生明左右为难,忐忑不安时,已成了好朋友的晴气庆胤来看望他,在闲谈中他得知土肥原夫妇受溥仪之托去禹城策反住在清园。唐生明马上通过程克祥向戴笠报告,如果抓到土肥原夫妇,用高价收买过来,由土肥原夫妇行刺三巨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戴笠认为这是上策,立即带着八年前在清园当过女佣,现为军统重庆特区侦破科长的金桂香赶到禹城,向张素夫布置任务。他宣布,大功告成,让张素夫当军统华北区区长兼山东站站长,让金桂香当军统侦破二处处长。戴笠还由张素夫陪同,拜访了王秋朗,要他鼎力相助张素夫,并亲笔写了个字据给他,若达到目的,一旦中日战争结束,让他出任禹城县县长。

    由于金桂香善解人意和善于乖言巧语,加之做事殷勤,成了清园主人的四姨太的心腹。这一天,清园主人外出了,四姨太由金桂香服侍吸足了鸦片烟,格外兴奋,居然推开夹壁上的暗门,将地道的出口和进口告诉给金桂香。

    张素夫接受任务之后,又辗转通过各种关系,以四百两黄金的代价,买通寺尾支队的一个名叫久保任次郎的少佐军官,知道土肥原夫妇住在地道出口处的套间里,芳子住在隔壁的套间里,但她已经去了东京。对此,张素夫感到很惋惜。如果同时把芳子抓到手,可以从溥仪手里获得一笔巨款。张素夫买通了久保之后,立即行动,由王秋朗派出车辆和十一个年轻保镖执行任务。

    现在,向土肥原夫妇布置行刺任务的老年人就是王秋朗,中年人是张素夫,年轻女人是金桂香。

    “是的!要你们亲自动手干掉这三个汉奸头目。”王秋朗声音嘶哑,但在土肥原夫妇听起来,如同声声洪钟那样震耳。他又重复一句:“干掉他们,是你们立功赎罪的好机会!”

    “土肥原先生应该明白!你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充当北洋政府军事顾问坂西利八郎的助手开始,迄今在华二十六年,你所作所为,罪恶滔天!”张素夫怒发冲冠,“现在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还准备给你如此之高的报酬,你却犹犹豫豫!难道血债不用血来还吗?请你好好想一想!”

    “土肥原先生夫妇与南京汉奸政府三头目有着亲密无间的关系,不论由你们哪一位动手干掉他们,都是不费吹灰之力!”金桂香严颜正色地说,“你们不应该犹豫不决,而应该主动、热情地接受任务!”

    土肥原夫妇都畏缩着身子,低垂着头,眼睛不敢正视,但他们明白,在这关键时刻,往往能够从对方的眼神里窥探到决定吉凶的信息,两人又不时地,偷偷地,极其迅速地向对方瞟上一眼。他们发现,吉,微乎其微,几乎没有!

    “保证完成任务!”土肥原胸脯一挺,“如果今天让我们回南京,明天就可以把汪精卫和周佛海干掉,后天去上海干掉陈公博!”他认为这是最美的脱身之计。

    “诚如刚才这位女士所说,这三个人我们都容易接近。”侯晓霞并不蠢,紧接着夫唱妇随,“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二位刚才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王秋朗用极仔细的目光注视着土肥原夫妇。

    “我可以亲笔立个字据!”土肥原话一出口就感到失言失宜。他处于痛苦,矛盾,惶恐,挣扎之中,过了好一会,装出一副无比内疚的沉痛样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在贵国做过许多坏事,的确是罪大恶极,‘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我土肥原贤二,决心以干掉汪、陈、周三个汉奸头目的实际行动,向中国人民赎罪!”他读过《归去来辞》,把陶渊明老先生的警世名言用到这里来了。

    “行!那就请土肥原先生写个字据给我们。”张素夫说罢,望望王秋朗。

    王秋朗会意,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拿纸笔墨来!”

    刚才搬凳子的年轻人把纸笔墨拿来了,张素夫起身给土肥原解除手铐。

    土肥原两只铐得红肿的手互相按摩几下,拿笔蘸墨,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在纸上写道:

    觉今是而昨非,决心干掉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三汉奸头目,以谢天下。立字据人土肥原贤二十月十六日于禹城张素夫、王秋朗和金桂香传阅字据之后,要土肥原在他的名字下面按了手摹,然后张素夫将它放进西装的里面口袋里,再起身给土肥原戴上手铐。“我已经写了字据,你们还不相信我?”土肥原心往下一沉,几乎沉到肛门口。“至少暂时如此。”张素夫冷笑着说。土肥原想,你们总不会让我戴着手铐回南京吧!于是,他急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让我们回南京执行任务?”

    “明天吧!”张素夫说,“明天让侯女士先走,等她提着三颗人头来禹城,经过我们验证之后,土肥原先生才能与夫人一道离开禹城。到时,蒋委员长将派专机来接你们去重庆做客,顺便领取五千两黄金。”他脸一沉,“否则,你们夫妇俩都会抱恨终天!”

    土肥原仿佛猛然从温室跌进冰窟窿里,浑身冷飕飕的,冷得血管里的血液几乎停止流动。他的面色,刹那间变成了死灰色,只有两只眼睛特别红,红得像两团火,恨不得一拳头砸碎整个世界,可是两只手连挥动的自由也没有。他感到自己像是一片离开树枝的枯叶,可怜地任风吹打,任人畜蹂躏。他后悔自己小看了对方,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侯晓霞脸色惨白,失去了素有的玫瑰色,两眼失神,嘴唇微微发颤。仿佛有千斤压力压在身上,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呼吸困难。

    “你去吧,鼓起勇气去吧,晓霞!”土肥原望着姨太太,眼神里有深情,有诡秘,有期望,也有生离死别似的凄怆。尽管他一切从好的方面着想,但终究是吉凶未卜啊!他嘱咐说:“晴气先生是我的得力助手,也是我的贴心朋友,他会全力支持和帮助你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好!我去,对于完成任务我充满信心。”侯晓霞从丈夫眼神里获得安慰,感到轻松了许多,也给丈夫饱含诡秘的一瞥。她面向张素夫问道:“我什么时候动身?就是我现在这副打扮去南京?由你们派人送我去?还是我一人独往?”

    张素夫感到满意,微笑着说:“明天上午动身。想到侯女士的弃暗投明,我们特地从禹城请来了最好的缝纫师,正为侯女士制作适合你年龄和身材的紫色缎面绒里的旗袍,还有浅灰色呢料西装。高跟皮鞋和长统丝袜已经买来了。”他停了停又说,“我们将派两名便衣武装,与你一道乘直升飞机到江苏丹阳北面的韩家山,那里有戴笠先生指挥的忠义救国军的一个行动总队,我给他们写封信,他们不仅会保护你,而且会派车送你到日军占领的白兔村附近,再由南京政府派直升飞机来接你。我们在适当的时候,通过适当方式,给南京有关方面的有关人士通无线电话,保证你下午四点以前回到南京。”他说的有关人士是指杨惺华和程克祥。

    “谢谢你们的关照。”侯晓霞无可奈何,“我一切听从你们的安排。”

    直升飞机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提供的。十六日上午八点五十分,飞机从河南商丘飞抵禹城郊区,在约定的地点接侯晓霞。侯晓霞离开关押她的房间时,金桂香用黑布蒙住她的眼睛,又扶她上了滑竿。她上了飞机航行约三十分钟,蒙住眼睛的布才允许她揭开。下午三点五十分,她顺利地回到了南京。

    同一个时候在王秋朗家里。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见帅白玉正聚精会神地与一个他不认识的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在玩扑克牌,轻声说道:“姑妈!我是你娘家新雇的家丁,老爷要我送信给你。”

    帅白玉抬头一看,来人是丈夫的保镖,会意地点点头。“请坐。”她故意问:“我父母都好吗?”她二十来岁年纪,五官布局十分合理,脸上的肌肉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光洁白皙。“老爷很好,只有老太太病了,她很想念你。”年轻人把信递给帅白玉,“信里写得很清楚,请姑妈过目。”

    信是王朗秋写给帅白玉的,说他出任禹城县县长已十拿九稳,只是时间问题。人逢喜事精神爽,格外想念她,要她马上去宋家山。她喜滋滋地把信塞进口袋,显得忧悒地对王淑珍说:“侄女!我母亲害疟疾,病得很厉害,我得马上回娘家一趟,明天上午回来,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我这里就是侄女的娘家,你安心住在这里。胜梅无缘无故打骂你,不能迁就他,等你叔从北平回来,要他当着你叔的面下了保证,侄女你才回去。”王淑珍比她大十岁,不便直呼其名,故以“侄女”相称。

    “祝愿外婆早日恢复健康。”王淑珍判断帅白玉的话里有诈,但却显得情真意切,“婶娘你只管放心去好了,家里的一切由我来管。噢!婶娘去外婆家是骑马,坐车,还是坐轿子?”

    “坐轿子。”帅白玉说。因为丈夫信里嘱咐她坐轿子去。她说:“请侄女去吩咐家丁把轿子准备好,我去换身衣服就动身。”她很警惕,走进卧室之后,将窗帘掀开一点窥探好一阵,见王淑珍去后屋找家丁去了,才换上新做的一件旗袍,然后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梳妆打扮起来。

    王淑珍找到既是勤杂工,又是轿夫的两个家丁,吩咐他们做好抬送帅白玉的准备,就假装上厕所,打开只有掏大粪时才开的一张小门,急步走到隔壁杂货店里,找到等候在这里的万里浪、张国震和傅胜梅,低声说:“帅白玉准备坐轿子外出,注意跟踪。”说罢,急匆匆返回王家。

    这时,帅白玉还在卧室里换皮鞋。“婶娘!你去看望外婆需要带些什么,请吩咐,我好去准备。”王淑珍站在帅白玉的卧室门外间。“我先去看看,她老人家想吃什么,下次去再买。”帅白玉打扮得阔阔气气地走出来,随手把卧室的门锁上。

    不一会,帅白玉坐进轿子,由送信的年轻人领路启程了。万里浪、张国震、傅胜梅乘坐的吉普车跟上去,当车子接近轿子时,就装着车子出故障停下来,司机下车在车头上摆弄一阵再跟着走。这样走了约一个小时,轿子离开公路折向左边一条石板路。

    “帅白玉的娘家在裕庄,去那里还得继续沿公路走两里左右,再右拐弯走两里泥土路就到了。”傅胜梅高兴地说,“她肯定是去什么地方见王秋朗!”

    “好,好!”万里浪、张国震都兴奋不已。

    为了不引起帅白玉的怀疑,吉普车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到了拐弯处才停下来。这里的地势比较平坦,万里浪等人蹲在草丛里向前望去,见帅白玉的轿子在颤悠悠地走动。

    “这一带有王秋朗的亲戚吗?”万里浪问傅胜梅。

    “据我所知,没有。”傅胜梅正说着,轿子被一片竹林挡住不见了。“我们分散走,从这山脚下绕过去,在一里外的那座小山上会合。”傅胜梅手往西南方向一指。

    下午五点五十分,轿子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帅白玉从轿里走出来,与领路的年轻人站在一块大石板上,朝来的方向眺望了好一阵,自信无人跟踪,才放心继续往前走。六点左右,万里浪他们发现轿子被抬进宋家山南麓的一座墓庐。

    侯晓霞抵达南京,回到土肥原特务机关,像小偷似的避开丈夫手下那班人的视线,开锁进入与丈夫居住三年多的家。她之所以如此,并非感到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而是懒于回答大家各种关切的提问,因为她心力交瘁,极度疲倦,只想美美地,自由自在地睡一觉。但是,她横躺在床上,一闭上眼,丈夫那可怜的狼狈相就呈现在眼前,千条万绪的思维统治了她的神经系统,促使她立即去找晴气。她刚从床上爬起来,正好晴气从门卫那里得讯匆忙赶来了。她向他说了她夫妇在禹城被捕的详细情况,晴气也将汪精卫派人去禹城营救她夫妇的情况告诉她。他接着说:“走!我们马上去见汪委员长,刻不容缓!”

    两人驱车来到汪精卫官邸时,已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了。汪精卫和徐珍听取了侯晓霞的汇报,对绑架者表示极大的愤慨,两眼充血,脸色铁青。这一年多来,军统和特工总部达成某种默契,双方停止暗杀,想不到重庆方面竟然要置他们三巨头于死地,实在无法容忍!

    “可以肯定,绑架者是专干行刺勾当的军统分子!他们如此疯狂,如此狠毒,如此阴险,如此狡猾,古今中外殊属罕见!”汪精卫咬牙切齿。他感到心紧气满,呼吸急促,仿佛心脏即将停止跳动似的。他强压着愤懑心情,感情真挚地说:“感谢土肥原夫人,感谢晴气先生,感谢二位对我的一片赤诚之心!”他顿了一会又说。“至于土肥原将军写那个字据,我完全可以理解,也完全可以谅解!中国有句俗语:‘人高屋檐低,不得不低头’。”他说完又暴跳如雷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绝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他面向徐珍,“给周佛海先生打电话,给丁默邨先生打电话,说有紧急要事,要他们马上来我这里。噢,陈公博先生昨天下午从上海回南京来了,同样请他马上来!”

    陈公博和周佛海都住在颐和路,接到电话很快赶来了,丁默邨住在成贤街,过了二十分钟才到。陈公博和周佛海听说土肥原被当作交换他们的脑袋的人质,把肺都气炸了。丁默邨的脑袋尚未达到这种价值,但他寄生在三巨头身上,同样感到无比愤慨。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建议特工总部派人潜入重庆,干掉老蒋,干掉宋子文,干掉孔祥熙!”丁默邨提出个大胆的设想,“如果委座和陈先生、周先生同意,我带队!”

    “默邨兄的精神可贵,但是难啊!退一万步说,即使能够达到目的,我们得付出巨大的代价。”陈公博认为丁默邨的想法不切实际,“同样,即使把蒋、宋、孔干掉了,重庆政府也不会垮台啊!”他接着说,“当然,这个仇非报不可!我看可以这样,请默邨兄亲自出马,带批人去江苏、安徽两省,先抓他们几个省军级的人物再说。”他面向汪精卫和周佛海,“不知委座和周先生的意见怎样?”

    “同意陈先生的意见。”周佛海说,“请特工总部立即派人进行侦察,情况摸准了就下手!其实,抓他们几个省军级人物并不难,过去,我们之所以没有动手,因为特工总部与军统有某种默契,双方河水不犯井水。”

    “好!就这么办。”汪精卫当机立断,“请丁先生马上布置,立即行动,亲自出马!”他见丁默邨信誓旦旦地走了,转过话题说:“至于营救土肥原先生的问题,罗梦芗和犬养先生他们临行前向我表示,两天之内一定找到土肥原先生夫妇的下落。今天凌晨五点,罗梦芗从禹城传无线电话给我,仍然充满信心,说今天一定实现这个计划。对此,我一直持乐观态度,因为我绝对相信他们。”

    他的天职是用自信稳定大家的情绪,“我和畑俊六总司令、后宫淳总参谋长商量好了,并征得近卫首相和杉山元元帅的同意,如果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还找不到土肥原先生夫妇的下落,决定晚上十二点以后派六百架轰炸机轰炸重庆,同时用飞机散发传单,揭发他们的绑架阴谋,限他们立即释放土肥原先生夫妇,否则无限期地轰炸下去,直到我们获胜为止!”他奸笑一声,“这就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时已近黄昏。他的话刚落音,罗梦芗通过无线电话,将跟踪帅白玉的情况告诉他。汪精卫等人接到罗梦芗的报告,兴奋异常。侯晓霞更是欣喜若狂,竟然双手搂住汪精卫,眼睛里流出激动而欢悦的泪水。

    宋家山是座东、西、北三面树木葱茏,南面坡地约百亩的大坟山。这里埋葬着这一带宋姓人的十代考妣。清道光年间有次殿试,宋姓人中状元一人,中榜眼一人,中探花一人。他们以后分别官至清代史志总编纂、巡抚和知府,都认为是坟山贯气,积极捐献白银,在宋家山南麓修建一座由一正厅和两横屋,以及前门牌楼组成的墓庐,在正厅设立殿堂,供奉着他们的历代祖宗的灵牌。

    除此以外,还购置田土百余亩作为坟山产业。近一百二十多年来,每年清明和冬至两个节日,宋姓的男丁一齐来到这里举行祭祀,每次都是铳炮锣鼓喧天,热热闹闹,吃吃喝喝,饱食一天。平日,由一对年过花甲而无子女的夫妇看守,因地处山冲很偏僻,很少有人来这里,而被张素夫和王秋朗看中。他们一来,看守墓庐的老夫妇也倒了霉,与土肥原一样戴上了手铐。

    十七日凌晨两点,罗梦芗和万里浪等六人一齐出动,由寺尾亲自指挥四十多个士兵开始包围墓庐。墓庐正面除大门以外,还有东、西两个小门,张素夫他们只在东小门设立岗哨,日夜由携带手枪的两个保镖防守。四个日本兵悄悄摸上来时,两个保镖正坐在门槛上打盹而被活捉了。经过对这两个人的审讯,知道墓庐东横屋第一、第二间睡着十二个保镖,每人都有一支手枪和一把匕首,张素夫住在第四间,金桂香住在第六间,王秋朗住在第八间,其余的房间空着,西横屋第一间关押着看守墓庐的老夫妇,第四间原是关押侯晓霞的地方,今晚两个轿夫睡在这里,第七间关押着土肥原,其余的房间也空着。

    部队进入墓庐之后,罗梦芗和寺尾等人派兵把守保镖、张素夫、金桂香、王秋朗的住房,吩咐把带来的以煤油为燃料的八个火把点燃,就迫不及待地去营救土肥原。

    “土肥原将军,我是寺尾西一郎,营救您来了!”寺尾站在门口边敲门边说。土肥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欣喜万分,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床上,激动地说:“谢谢你,寺尾君!谢谢你,寺尾君!”“同来的还有汪委员长派来营救您的罗梦芗司令等六位先生。”寺尾说,“绑架您的那些人已被我们牢牢控制住了,暂时没有动手抓他。因为没有钥匙,我们只好踢破门进来营救你。”“好,好,谢谢!谢谢汪委员长,谢谢从南京来的诸位先生!”土肥原边说边热泪双流。门被踢开了。土肥原的双手被铐着,无法与营救他的人握手,只一个劲地连连磕头:“诸位是我的救命恩人,诸位是我的救命恩人!”张素夫、金桂香和王秋朗夫妇,以及十多个保镖,见寡不敌众,走投无路,只好交出手枪投降,并如数退还土肥原的手枪、大烟、日元和金项链。

    张国震从一个便衣武装手里要来手铐钥匙,给土肥原和看守墓庐的老夫妇解除了手铐。他们还在张素夫的住房里找到一副手铐,就是侯晓霞戴过的那副。于是,这四副手铐分别戴在张素夫、金桂香和王秋朗夫妇的手腕上。张素夫手上的手铐是万里浪给他戴上的,他冷眼望着张素夫,阴阳怪气地说:

    “换帖兄弟,竟然成了仇敌,这实在是时代的嘲笑。”“不是时代的嘲笑,而是历史的误会。”张素夫也冷眼相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万里浪不动声色地说,“悉听尊便!”

    手铐不够用,他们就用棕绳将十多个保镖连成一串。接着,罗梦芗和万里浪把土肥原扶进轿子,仍由抬帅白玉来的两个轿夫抬着土肥原,由一路火把引路,兴致勃勃地押着失败者们返回禹城清园。

    十七日清早,土肥原坐在无线电收发报设备面前,怀着虎口余生的喜悦与汪精卫通话。“为了报答汪委员长的救命之恩,我决定将已策反过来的第二十九军交给南京国民政府!嗯,哦,至于满洲国那边不会有什么意见,我再策动一个军给他们就是,请汪委员长放心。只是柴泽宇先生去南京之后的职务安排,请不要低于满洲国,康德皇帝答应他任新京市市长兼首都宪兵司令。噢,哦,太好了!汪委员长答应他去南京任集团军司令,他更加满意了。好,我马上派车去双龙山,把柴泽宇先生的代表文大可先生接到禹城来,下午和他签订协议。我们明天回南京,噢!委员长派‘海鹣号’来接我?太感谢了,实在太感谢了!”

    王秋朗出了两千块银元的买命钱,他和帅白玉于当天傍晚时被释放。张素夫和金桂香拿不出钱,土肥原和罗梦芗决定活剐他们。

    两人跪在土肥原和罗梦芗面前,哭哭啼啼地说:“只要你们能够留我们一命,我们保证在一个月之内帮助你们破获军统上海区的全部组织,活捉区长陈恭澍,活捉书记齐庆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