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要挟余汉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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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列只有五节车厢的客车,像一条断掉尾巴的巨大蜥蜴,仿佛失去平衡似的摇摇晃晃离开广州车站,沿着粤汉线咣咚咣咚向北驰去,又像严重的肺气肿患者喉咙里卡着一口老痰。

    在第一节车厢里,设置着五张临时卧铺。每张卧铺旁边放张骨牌凳充当茶几,上面摆着烟茶和时令水果。斜靠在卧铺上的是汪精卫的代表陈春圃,汪精卫政权的广东省主席陈耀祖的代表、广州市市长周化人,外交部副部长兼亚洲司司长、临时担任日语翻译的周隆庠,日本驻华南侵略军总司令安藤利吉的代表、总司令部参谋上野卓夫少将,土肥原特务机关的代表、韩国人林虣。

    他们是针对五天前的九月三十日,第四战区副司令官兼第十三集团军司令余汉谋,奉命指挥六个师的部队一举收复清源和佛冈两县一事,去英德向余汉谋找麻烦的。

    每个按正常思维规律想问题的人都懂得,从侵略者手里收复国土是天经地义的事。无奈历史的行进轨道被严重扭曲,真理与谬误颠倒,正义与邪恶错位,于是,了出现这些人向余汉谋兴师问罪的怪现象。从他们品茶吸烟的神态可以看出,一个个是那样理直气壮,趾高气扬。

    在第二至第四节车厢里,分别坐着和平军、日军的各一个步兵营和一个手枪连。他们知道英德驻扎着余汉谋的集团军司令部和他手下的一个独立师,但毫无孤军闯敌营的惶恐和紧张,一个个悠然自在,许多人嘴角流着涎水睡得十分香甜。因为他们明白,此行不承担任何保卫任务,只不过是助助威风,虚张声势而已。

    第五节车厢,是临时为车上的人提供饮食的地方,六个和平军的伙夫烧好了足够供应的开水之后,正忙着准备午餐。

    上午十一点左右,列车抵达清源境内的清潭车站,铁轨上出现了路障,约两丈长的铁轨上,堆着三尺高的大块石头。列车刚停下,余汉谋手下的一个团长指挥两个营的部队,从左边的树林子里急跑过来,包围了陈春圃他们。

    “坐在火车上的是什么人?请下车来接受检查!”团长很客气地用了个“请”字。他自然知道清源以南是沦陷区,列车从广州方向开来,车上坐着什么人他心里明白,故他说话时神色十分紧张。

    陈春圃低声向和平军营长关仁波交代了几句,由他出面应付。关仁波打开第二节车厢的车门,站在车门口回答说:“我们是和平军与皇军部队,负责护送南京国民政府的代表和日本驻华南派遣军的代表赴英德,与你们余汉谋司令谈判,你无权检查我们,黎益民先生!请命令你手下的弟兄迅速清除前面的路障,务必在半小时内保证我们通车,不得延误。听到了没有?团长阁下!”他那神态仿佛是对部属下达命令。

    据林虣提供的可靠情报,驻守清源的部队是余汉谋的一八六师,并负责守护粤汉线的清潭、潖江口、横石、黎洞四个车站约五十华里的地段。清潭车站是前沿阵地的关键站,由黎益民带两个营守护。他们认为,越往北走越安全,守兵也逐渐减少,潖江口车站一个营,横石车站两个连,黎洞车站一个连。

    黎益民见对方知道他的姓名和职务,吓了一跳。又见对方说话这样胆大气粗,想必来头不小,更是胆战心惊。他想到近四年来,他们的部队曾经多次奉命像军事演习似的,隔着高山开枪开炮的假抗日,对余汉谋与日军的暗中勾结也略知一二,又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于是,他语气和善地说:“贵方代表赴英德与余司令长官谈判的事,我们没有接到上峰的通知不知道。这路障是李振师长布置我们设置的,没有他的命令我们不敢拆除,请你们原谅。当然,如果李师长同意,我们保证在半小时内让你们通车。”这是在对敌人说话吗?古往今来多少事,未免笑人!

    “请黎团长给李振先生打电话,就说我们来了,有事与他磋商,要他立即驱车来清潭。”关仁波向陈春圃报告后,转回来对黎益民说:“我们知道李先生现在洲心,距离这里不足三十里,他必须二十分钟赶到这里。”

    李振接过黎益民的电话,慌忙带着副官和卫士爬上吉普车。“快!一定要在二十分钟内赶到清潭。”在这关键时刻,他得竭力维护余汉谋的抗战将领形象,从而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二十年的惨淡经营,好容易从余汉谋的副官爬到今天的一师之长!

    吉普车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野兽,拖着滚滚烟尘,拼命地疾驶在临时修建的简易公路上,终于以十八分钟的速度抵达清潭。李振由黎益民和副官陪同登上陈春圃他们的列车。双方一见面,除了上野卓夫以外,其余的都是熟人。

    “据黎团长报告,诸位先生计划去英德与余司令长官谈判,我相信他会极表欢迎的。”李振坐在陈春圃身旁微笑着说,“但诸位什么时候去英德好,必须慎重考虑,以免贻误大事。”

    “为什么?”陈春圃等人异口同声地惊问。“因为冯将军,就是重庆国民政府中央军委冯玉祥副委员,还有第四战区张发奎司令长官,于今天上午十点从韶关抵达英德,计划在英德召集第四战区旅长以上军官会议。”李振说,“我已经接到通知,我和我的三个旅长在下午六点以前赶到英德,出席晚上的会议。”

    “不会吧!”陈春圃半信半疑,“如果李先生欺骗我们,总有一天会找你算账!”他和他的同行者都觉得大煞风景,好像满口好饭菜,碰上颗大沙子。“我们别受骗上当!”上野听了周隆庠的翻译之后,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我们必须立即启程去英德!”

    “去不得,去不得,千万不可贸然行动!”李振焦急地说,“我说的全是真话,”他为了说服对方不要轻率从事,双手做了个与自己身份很不相称的乌龟爬行动作,“如果我欺骗诸位,就是这个。”他像酒醉之后,感情突破理智,把积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众所周知,冯先生是主战派将领的代表人物,如果他发现诸位到了英德,其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邪恶的东西,不论如何貌似强大,但在真理和正义面前,必然变得渺小,虚弱,胆怯。陈春圃他们刚才还那样耀武扬威,现在却如同被浓霜打过的野草那样蔫头蔫脑。

    周隆庠将李振的话翻译给上野听了以后,上野向陈春圃轻轻点了两下头。陈春圃会意,对李振说:“我们同意李先生的意见。但是,你去英德将我们的来意向余先生说明之后,他抱什么态度,就是同意不同意与我们谈判,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谈判,等等,他必须派人,最好派他的机要参谋王子信先生,在今晚十二点以前抵达清潭车站,将情况告诉我们。”

    “好!”李振如释重负似的轻轻嘘了口气,“我一定将陈先生的意见如实转告余司令长官。”

    下午五点,李振提前来到英德。他从王子信那里获悉余汉谋与冯玉祥、张发奎等人在研究当前的作战方案,就悄悄来到余汉谋家里,心慌意乱地等待与余汉谋见面。

    余汉谋的三姨太张秀凤闲得无聊,闭目躺在睡椅上,将一只白狮毛狗压在腹部,以满足她那点病态的需求。李振穿过余汉谋家的会客室、办公室、书房来到卧室门口,见此情景犹豫了片刻,想到“瓜田李下”的古训,又退回到会客室,轻轻把通往办公室门掩上,再砰砰敲了几下门。

    “谁呀?”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过来。

    “我是李振,余夫人。”李振说。

    “是李师长?请会客室坐,我就来。”三十三岁的张秀凤还是那样姿态美好可爱。她穿着黑色金丝绒紧身旗袍,裹着一身含蓄走出来,妩媚地微笑着与李振见面。

    “冯先生和张先生一来,余司令长官就忙得不可开交。”张秀凤嗔怪地说,“连午睡时间他还坐在他的办公室想事,不让我打扰他。”

    “余司令长官重任在肩,就是忙啊!”李振不便明说。

    他一支香烟未吸完,余汉谋回来了。“噢!李振你提前来了。”余汉谋没有戴军帽,点头向李振回礼。“近几天,清源那边没有遇到日军骚扰吗?”他关切地问:“哦,坐。”

    “报告司令长官!没有。”李振眉头紧锁,“但是,遇到的麻烦可不小。因此,特地提前来向司令长官报告有关情况。”

    “是怎么回事?”余汉谋一怔。

    “陈春圃和上野卓夫他们坐了五节车厢的列车到了清潭车站,说要来英德与余司令长官谈判。”李振声音低沉,满脸惊慌。这本是余汉谋意料之中的事,但事情真正成为现实,仍然不免吃惊。“噢!”他惊得脸上失去了血色,不祥的预感像乌鸦的黑翅膀压在他心坎上,“到里面谈,到里面书房谈,李振。秀凤!你在会客室应付,除了冯先生和张先生,其他人找我一律不见。”

    两人来到书房,面对面坐着。李振用异常严肃而沉重的语气,详细说了陈春圃等人抵达清潭车站之后的情况,把一个硕大的惊叹号推到余汉谋面前。

    余汉谋回忆起四年前陈春圃陪同陈璧君来广州与他见面时的狼狈不堪,三年前汪精卫带领陈耀祖、林柏生、周隆庠、上野卓夫等人与他在英德见面时的软硬兼施,切实地感到陈春圃一行与他谈判的可怕。他明显感觉到,而且清楚地听到,太阳穴里的动脉如同两只无情的铁锤在重重地敲打着。他木然地望着书架,那些他很少翻阅过的书籍,幻化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时而怒发冲冠,时而发出好笑。他有几分懊悔,不该暗地与日本侵略者勾勾搭搭,而被汪精卫集团和日军牵着鼻子走。但是,很快又感到自己的明智和高明,作为杂牌军,几年来一直保存了自己的实力,蒋介石和张发奎才不敢另眼相看他。许多人被革职或调离部队,有些人甚至把老命也丢掉了,而他却稳坐钓鱼台,一直让他当战区副司令长官和集团军司令。

    “陈春圃他们与我谈判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过没有?李振!”他惶然不安地问。

    “我想过。”李振想到自己与余汉谋的亲密关系直言不讳,“无非是指责我们不遵守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要我们适可而止。”

    “嗯,有道理。”余汉谋心里乱糟糟的,“我们与不与他们谈判?你看。”

    “应该与他们谈判。”李振说,认为拒绝谈判对余汉谋不利。“陈春圃和上野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通过谈判才能摸清底细。谈判中,我们见机行事,对我们有利的,可以适当让点步。”

    余汉谋知道冯玉祥和张发奎明天上午会离开英德返回韶关,说道:“好吧!那就派王子信马上去清潭通知陈春圃和上野,要他们明天上午来英德。”

    晚上七点,第五战区旅长以上军官会议在第十三集团军司令部会议室举行。在热烈的掌声中,冯玉祥发表题为《认清和掌握有利形势将抗战进行到底》的长篇演说。这位行伍出身,经过刻苦学习,具有丰富知识,曾经以陆军检阅使的身份发动北京政变,拘押曹锟总统于中南海延庆楼,将废帝溥仪驱逐出宫,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国家大计,尔后发动五原誓师,就任国民军联军总司令,出师甘肃和陕西,与广东北代军相呼应,与阎锡山和桂系军阀联合反对蒋介石,进行中原大战,主张同中国共产党合作坚持抗战,在张家口组织抗日同盟军,从一九三六年起出任国民党政府中央军委副委员长的五十三岁的爱国将领,一身浩然正气,高大魁梧的身躯铁塔似的往主席台上的中间座位上起身一站,全场鸦雀无声。

    “诸位军官先生!你们配合第二次长沙战役,一举从日寇手里收复了清源、佛冈、蕉岭、梅县、梧州和藤县,为抗战立了功,我谨代表中央军委和蒋委员长向你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并预祝你们在张、余二位司令长官指挥下,在收复广东、广西的失地中取得更大的胜利!”冯玉祥说到这里,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他兴致勃勃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苏德战争形势,尽管德国、意大利两个法西斯国家在苏俄国土上一时得逞,但国际局势的发展对苏俄人民反侵略战争极为有利。”他列举了大量的事实进行论证:八月六日,英国向苏联拨出了年利为百分之三的一千万英镑的贷款;九月二十九日至十月一日,苏联、美国、英国的代表在莫斯科举行三国会议,签署了战时第一个议定书,规定从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起至一九四二年九月三十日止,美国和英国每月向苏联供应一百架轰炸机、三百架战斗机、五百辆坦克,以及其他武器和战略物资,苏联则向美、英提供有关原材料。他说:“这对苏俄人民正在进行的莫斯科战役是极大的鼓舞!由于意大利军队从七月二十日起,直接参加对苏俄作战,希特勒发动莫斯科战役时,纠集了德国和意大利军队共五十三个步兵师、十四个坦克师和八个摩托化师。但敌人受到苏俄西方方面军、预备队方面军和布良斯克方面军的坚决抵抗,战役发动五天来,敌人未能前进一步!”会场里响起了庆幸的掌声。

    接着,他介绍了亚洲的形势。日本第二次近卫文麿内阁因经济困难引起的内部矛盾无法解决,于七月十六日总辞职,十七日组成的第三次近卫内阁,又面临是南侵东南亚地区还是配合德国北进苏联,而得不到统一的新矛盾。主张北进的日本大本营参谋总长杉山元,命令从朝鲜和中国华北地区各抽调三个师团进入中国东北地区,主张南侵的日本内阁陆军相东条英机,为了控制整个安南作为南侵的基地,于七月二十六日派兵入侵安南南部地区,并迫使法国维希政府将安南的军事控制权让给日本。同一天,美国为了对付日本南侵,宣布菲律宾的全部武装力量交由美国指挥,并组成近十五个军的美国远东军,任命麦克阿瑟将军为远东军总司令。美国和英国为了支持中国抗战,封存了日本在两国的两亿五千万美元资金,实行经济制裁。美国从八月一日起,除了棉花和粮食以外,禁止一切物资输送给日本。八月五日,美国二十九位作家和编辑以版税五百万美元,美国红十字会以价值二百万美元的药品援助中国抗战。九月九日,缅甸政府宣布,所有根据租借法案从缅甸境内运往中国的一切援助物资免征税收。

    “国内的形势怎样呢?”冯玉祥说,八月上旬日本驻华北侵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指挥十三万八千兵力对晋察冀北岳地区进行“扫荡”,采取所谓“铁壁合围”,虽然被敌人烧毁房屋十五万间,抢走粮食五千八百万斤,残杀老百姓五千五百多人,但终于被八路军粉碎,敌人以丢下一万八千五百多具尸体而告失败。近三个月来,国民党军队控制的正面战场,在广东、广西、福建、浙江、安徽、江苏、湖北、河南等省光复三十九个县。第二次长沙战役,日军在长沙只待了两天,在中国军队的打击下,慌忙北撤退回原地。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狼牙山五壮士的英雄事迹,”冯玉祥激情迸发,神采飞扬,“九月二十五日,盘踞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涞源的三千六百多名日军,从六路猛扑易县狼牙山,八路军守军五名勇士为了掩护主力转移,坚守阵地,同五百六十多个日军搏斗终日,因弹尽力竭,一齐从容跳崖,三位勇士壮烈牺牲,二人幸存。《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为此事发表消息,称他们为狼牙山五壮士!”他两撇浓眉往上一挑,目光炯炯地望着台下的军官们,“他们是中华民族不可征服的象征!如果我们每个军人都能认真学习狼牙山五壮士的彻底革命精神,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收复所有失地,把日本强盗统统从中国土地上赶出去。”他两手往上一端,“我打拍子,请大家站起来同唱《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雄壮的歌声停止,冯玉祥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坐下,望望坐在他左边的张发奎,激情地说:“下面,请张司令长官做战斗动员报告!”他带头鼓掌,然后精神抖擞地坐下去。

    张发奎缓缓起身,慷慨激昂地说:“冯副委员长的时事报告是烈火,是战鼓,是冲锋号,是春风化雨!向华我与在座诸位军官一样,听了冯副委员长的报告,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心情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奔赴前线,与日寇决一死战,用自己的血肉保卫中华民族的尊严,保卫祖国的领土完整!”

    坐在冯玉祥右边的余汉谋,一副豪情壮志的样子,带头鼓起掌来。

    “在冯副委员长的亲自指导下,第五战区制订了从十月十日起到一九四二年一月十日止的对敌冬季攻势作战计划。”张发奎用了五十分钟的时间分析了华南地区的抗战敌我形势,阐述了冬季攻势的战略战术,以及具体作战方案,决定由余汉谋指挥的第十三集团军负责收复广东东面的新丰、龙门、河源、紫金四县,其他两个集团军分别收复广东西面的怀集、封开、郁南、庆德四县和广西东面的平南、桂平、容县、岑溪四县。“我们绝不辜负蒋委员长、冯副委员长对我们第四战区的殷切期望,一定在冬季攻势中,以狼牙山五壮士的宁死不屈精神,收复上述失地,粉碎日寇妄图以广东、广西作为从南面进攻重庆的跳板的罪恶阴谋!”他望了余汉谋一眼,“下面请余汉谋副司令长官训话。”

    “冯副委员长和张司令长官已讲了很多,也讲得非常之好,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余汉谋习惯地伸出五个指头,在宽大的脑顶上梳了两下,“我就表明个态度吧!在这次冬季攻势中,我余幄奇一定遵照冯副委员长和张司令长官所说的,率领第十三集团军全体官兵,誓死与日寇血战到底,切实完成新丰、龙门等四县的光复任务!”他颇有几分荆轲酒别易水的悲壮气概。

    第二天上午九点,余汉谋送走冯玉祥、张发奎之后,把第十三集团军的三个军长和九个师长叫到跟前,将陈春圃等人来英德谈判的事告诉大家。这些下属们跟着他水涨船高,其关系之密切如同多脑袋的连体人,因此,他说得十分坦率。

    “诸位先打发旅长们回去,你们在英德再待几个小时,知道我与陈春圃他们谈判的结果之后你们再走。”余汉谋深深了解他们,无需任何叮嘱,绝对保守秘密一类的话殊属多余。

    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陈春圃一行由王子信陪同来到英德。余汉谋和李振各乘一辆轿车去车站迎接他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余汉谋让上野穿上了西服,随来的和平军与日军士兵都换了第十三集团军的军装,佩戴好第十三集团军的符号才下车。

    余汉谋设午宴款待他们,出席作陪的除了张秀凤、李振和王子信,还从英德月下妓女院请来五个年轻俏丽的妓女夹坐在陈春圃等五人之间劝酒助兴。

    仿佛为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洗尘,彼此吃喝得痛痛快快,谁也不提谈判的事。但是,他们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人生难得几回醉的乐趣里。双方高举在战时十分难得的法国白兰地,说着祝愿的话而干杯,彼此的目光越过晶莹的琥珀色液面,在揣测着对方的意图而掩饰着自己的诡计,窥探对方的计谋而思考自己的对策。这是一场智力的角斗,是爱国与卖国的较量,是坚持抗战与妥协投降的对阵。

    饭后,陈春圃等五人回到接待处的临时卧室,刚才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五个妓女,已经赤条条地分别躺在他们的床上,只用一条浴巾盖着腹部,做好了委身于来者的一切准备。

    两个小时的午睡过去,陈春圃等人脸上出现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来到接待处三楼会议室与余汉谋谈判。

    陈春圃满脸堆着笑首先发言,委婉地指责余汉谋破坏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余汉谋、李振和王子信都暗暗高兴,自信是丰盛的筵席和妓女的魅力产生了好效果。

    “我们占领清源和佛冈,是出于不得已呀!”余汉谋轻松地微笑着。他斟字酌句,为了不伤害对方的感情,没有使用“收复”、“光复”、“克复”这些字眼,而用了“占领”二字。

    “其实,张发奎先生和我都不愿意打仗,因为上月二十八日蒋先生派张治中先生来第四战区督战,我们战区其他两个集团军不得不分别占领广东的燕岭和梅县、广西的梧州和藤县,第十三集团军也不得不占领清源和佛冈。情况的确如此,请陈先生、两位周先生、上野先生和林先生原谅!”

    “当然,有张治中在督战,你余先生不能不打,这我们能够理解。”陈春圃脸色泰然,“但是,我们与余先生之间有君子协定,你为什么不事先将你们的进攻计划告诉我们?又为什么打得那么认真?这可叫我们无法理解!”他加重语气说,“我们也无法原谅,余先生!”

    余汉谋被问得哑口无言。吃惊之余,感到对陈春圃等人的一切笼络都是枉费心机。他很不自然,像一只刚从大森林深处来到人类的猴子。他感觉到一种并不清晰的顿悟,似乎对“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至理名言的内涵,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人做了亏心事,必然感到心虚。近四年来,余汉谋一直伴随着疑神疑鬼过日子。他每次接到出席蒋介石召开的高级将领会议的通知,就想到原第三集团军司令韩复榘暗中通敌被蒋介石处决的事,总是提心吊胆赴会;一路上,他老是莫名其妙地将“第三”和“第十三”联系在一起想问题,“我只多了个‘十’字呀!”越想越害怕;会议中,蒋介石望他一眼他就感到胆寒,若连望他两眼他更是诚惶诚恐,直到会议结束没有让他留下来,才一颗心落到实处。见到报纸上处决汉奸的报道,他就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有时竟神经质到这种地步,似乎那被处决的就是他余汉谋,情不自禁地手在自己大腿上捏两把,证明自己确实还活着,才擦着额头上吓出来的冷汗而深深叹息一声。张治中每次从重庆来第四战区督战,他就怀疑是蒋介石发现了他与日寇的勾勾搭搭,而对第四战区不信任的缘故。上月二十八日,张治中第三次来第四战区督战,出于对他的尊重,就收复清源等六县的作战方案个别与他交换意见,他满以为是蒋介石有意要张治中考察他,特别是蒋先生甚望余先生与他同心同德完成抗战大业,一句话,吓得他一连两个晚上睡不好觉。因此,他哪里还敢将收复清源、佛冈等六县的计划密告安藤利吉他们呢?

    王子信的头脑比较冷静,想了想,编造事实为余汉谋开脱。他煞有介事地说:“本来,我们占领清源、佛冈之前,余司令长官已吩咐我赴广州与林虣先生接头,将有关情况通知贵方。可是,唉!二十九日上午作战动员会一结束,张治中和张发奎先生就马不停蹄,分赴清源、佛冈前线直接督战,弄得我们措手不及!为了避嫌疑,余司令长官和我也不得不陪同张治中先生去清源指挥作战。”

    “正因为有张治中、张发奎先生直接指挥,我们不得不认真地打。”李振补充说。

    余汉谋仿佛沉入水中,面临灭顶之灾时捞到一段木头,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说道:“四年来的实践证明,君子协定对我们双方都有利,我怎能任意破坏它呢?这回占领清源、佛冈完全是被迫的。”

    上野听了周隆庠的日语翻译,很不耐烦地说:“没有必要说这些了!不论你们怎么解释,反正责任在你们身上而不在我们身上。现在,你余先生必须在三天内从清源、佛冈撤军,将清源、佛冈归还我们!”他威胁说,“否则,皇军与和平军齐心协力,可以在一个星期内让你的第十三集团全军覆灭!”

    余汉谋听了周隆庠的汉语翻译,又大吃一惊!他知道,他的部队打仗没有日军那样舍死拼命,一旦真的打起来,与他貌合神离的张发奎不会援助他。由于恐怖,他发青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至于上野颠倒清源和佛冈的主权从属问题,狂妄地使用“归还”二字,他连想都没有想。自然,即使他想到了,也不敢有任何反驳。

    “我同意退出清源和佛冈。”他无可奈何,“但三天之内不行,因为张发奎先生决定三天之后,要我与他一道去上月三十日占领的六个县的前线巡视。要退出,至少在一个星期以后。”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上野横蛮地说,“你非三天之内将两个县归还给我们不可。”

    “上野先生,陈先生,作为老朋友,你们不能使我为难呀!”余汉谋用哭腔哀求说。陈春圃沉思片刻,说道:“为了不使余先生为难,那就通过打仗的方式让你们退出清源和佛冈,总该可以了吧!”“是真打还是假打?陈先生!”李振驻守清源,事关切身利益,急问一句。“打,自然是做做样子。”陈春圃淡淡地说。“做做样子,我们没有伤亡就退出来,蒋先生会杀我们的头!”李振感到可怕。李振的话使大家陷于沉思。经过一番绞脑汁,决定三天以后由汪精卫的《中华日报》、日本的《日日新闻》和日本驻华南侵略军总司令部的《前线报》都发消息,谎称日军重新侵占清源、佛冈,双方都伤亡惨重。就这样,十月八日和平军与日军为一方,双方在清源南面的太平、山塘、洲心一带和佛冈南面的汤塘、良口、三棵松一带,各自将一批枪炮子弹消耗在荒山野岭上,余汉谋的一八六师和驻守佛冈的一八八师边打边退。再把清源和佛冈让给了敌人。当天晚上,余汉谋又根据陈春圃、上野等人的意见,分别给李振和一八八师师长梁骥的头上和手臂上涂点红药水和包上纱布,再让他们戴上手铐,亲自将他们押送到韶关,假惺惺地请求张发奎处置。

    张发奎与余汉谋在第四战区相处四年来虽然同床异梦,但见余汉谋很知趣,名为第四战区副司令长官,却从不干预四战区的事,同样,他也从不过问第十三集团军的事,因而彼此相安无事。现在,他听了余汉谋的报告,听说驻守清源和佛冈的两个师都打得只剩下不足一个连的人数,又见李振、梁骥身上包着纱布,也就动了恻隐之心,同情他说:

    “清源和佛冈的再一次失守,我与余副司令长官一样,心情沉痛。但是,李振和梁骥不是闻风而逃,而是做了最坚决的抵抗,又由于敌人切断了电话线路,使他们与集团军司令部失去了联系,等到通信兵骑马向司令部报告,两个师已溃不成军了。因此,清源和佛冈的失守,可以原谅李振和梁骥,建议幄奇兄仍让他俩当师长。”他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等会我分别向蒋委员长和在长沙的冯副委员长打电话,向他们说明情况和做检讨。”说罢,他亲自给李振和梁骥解除手铐。

    李振和梁骥扑通跪在张发奎面前,连连磕头表示感谢。

    张发奎说:“战区长官司令部补充十三集团军两个旅的武器装备,请幄奇兄将集团军的库存武器拿出来,若重建两个师的武器不够,你们再动用一点军费开支从香港购买一批。”

    “衷心感谢张司令长官对幄奇的支持!”余汉谋显得十分激动,“我们力争在短期内重建一八六师、一八八师。”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说。眼下,余汉谋答应将清源、佛冈让给日本侵略者之后,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满以为万事大吉了。其实,大谬不然。陈春圃的发言,又使他产生新的痛苦。

    陈春圃说:“余先生的部队撤离清源和佛冈,是我们谈判的第一个内容。第二,余先生必须赔偿和平军与皇军的损失。”“还要赔偿损失?”余汉谋浑身一弹,手一抖,刚吸了两口的香烟掉在地上。“在余先生攻打清源和佛冈中,和平军伤亡一千六百多人,皇军伤亡一千二百多人,不赔偿损失行吗?”周化人狠狠瞪了余汉谋一眼。“可是,我们的伤亡更大,近六千人呀!”王子信说。“那是你们自找苦吃,怪谁呢?”上野发出一声奸笑。“刚才余司令长官说过,我们是出于不得已呢!”李振做无效的辩说。“哈哈!李师长的话,如同给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再加判几年徒刑一样,毫无意义。”上野转过脸,用邪恶阴鸷的目光,捕捉余汉谋犹疑恐惧的目光,“念及余先生与我们的合作,可以少赔偿一点,只给皇军与和平军各赔偿二十万元法币,好吗?”他面向陈春圃,“陈先生的意见呢?”

    陈春圃本来嫌少了,见上野已经开了口,只好顺从地说:“可以,同意!但必须交现款。”

    余汉谋已成了陈春圃、上野手中一件具有可塑性的玩物,要他圆则圆,要他扁则扁。他已经丧失了人格,丧失了高级将领的尊严。“我负责赔偿,但要求少赔偿一点。”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低三下四,“给你们各赔偿十万元可以吗?要不,我不讨价还价,先交二十万元现款,我写个欠条,三个月以后再交二十万元可以吗?”

    “不行!四十万元不能少,也必须全交现款。”上野满脸威严。

    余汉谋又一次感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痛苦。他沉思一会,试图从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拔出来。他心一横,猛然腾地起身,脸红脖子粗地说:“你们若逼得我走投无路,我只好孤注一掷,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你们休想活着回广州!”

    李振和王子信为了助威,跟着站起来。“谅你们不敢!”陈春圃也霍地起身。“谅你们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上野屁股离开座位,装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周隆庠和周化人说着相类似的壮胆话,也一齐起身。林虣从容不迫地打开深棕色皮包,从中拿出三年前余汉谋签名盖章从驻华南日军前总司令本庄繁手中领取八万元、去年从安藤利吉手中领取十万元的收据影印件,以及林虣和王子信、土肥原与余汉谋每次秘密面晤时偷偷拍下的照片和交谈时偷偷录制的录音带拿出来,起身往余汉谋面前一放,像讲解员似的一一做了说明,然后厉声说道:“余先生若敢轻举妄动,安藤总司令和汪主席在举兵讨伐你们时,再通过东京和南京的报纸和电台,将这些活生生的物证公诸于世!那么,你余先生的下场,不是死在战火之中,就是死在重庆的枪口下!”他把要说的话统统抛到余汉谋头上,像铺天盖地扑来的垃圾。

    “请林先生放段录音给余先生听听。”上野说。

    林虣从口袋里拿出特制的袖珍收录机,装上一盒录音带。他按动开关,先播出按语。“下面,是一九四一年一月五日上午,土肥原先生与余汉谋先生在英德秘密会晤的交谈录音。”接下去是两人的对话。

    土肥原:“安藤先生对余先生的秘密合作感到满意。”

    余汉谋:“谢谢安藤先生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请转告他,张发奎计划在一月中旬出击佛冈、新丰、龙川、梅县、燕岭、五华六县,请他做好迎战准备。不过,对佛冈和新丰的出击由我指挥,这两个县自然平安无事,安藤先生不必担心。”

    林虣按住停放按钮,望着惶恐不安的余汉谋说:“那时候,余先生说话多干脆!”

    “今天的谈判你们也录音了?也拍照了?”余汉谋诚惶诚恐,脱口而出。

    “是的。”林虣手指西服上的上两个纽扣说,“这是微型录音机,这是微型照相机。”

    他手向桌子一指,慢条斯理地说:“请余先生过目,看这些物证是不是我们伪造的!”他挖苦说,“这些物证,我们总司令的档案室保存有好几套,如果你认为有价值,或者有纪念意义,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套我们奉送你保存。”

    余汉谋本意不想看,但眼睛不听使唤,将这些物证看了个仔细。他说了声:“谢谢!”就将这些东西塞进口袋。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泪流满面,将这些通敌罪证付之一炬。

    若客观地看余汉谋,他在北伐战争中指挥他的独立旅,有过同仇敌忾和英勇杀敌的历史,在拉起三个军的经历中,曾经与各种不利于他发迹的势力,诸如与陈炯明、陈济棠和桂系军阀做过殊死搏斗。然而,侵略者设置的圈套是一个浓度极高的醋坛子,任何硬骨头在里面浸泡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松脆酥软而失去本色。

    天啦,他们把余汉谋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都影印、拍摄、录制下来了。这些东西一旦公诸于世,他今后即使侥幸活下来,将会用怎样一种尴尬和狼狈应付人们好奇的、鄙视的、嘲讽的眼光!档案,是人类最可怕的精神枷锁。他暗暗祈祷,假如整个地球上的档案室,在一天之内突然一齐起火烧光了,那对全世界将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好吧!四十万,交现款,我向银行借支。”余汉谋哀叹地说着,颓丧地坐下去。

    “你何苦呢?何苦弄得双方不愉快呢?余先生!”陈春圃不自然地笑了笑,“当然,对你刚才的不礼貌和冲动,我们不计较。”他两只手做着动作,“坐,坐,诸位都坐!”他望着余汉谋,“谈判的第三个内容,请余先生将昨天晚上,冯、张二先生在英德召开军官会议的中心议题告诉我们。”

    对此,余汉谋似乎早有精神准备,随口回答说:“还不是老生常谈,加强防卫,抵御日军与和平军的进攻那一套,毫无新的内容。”

    “你太不够朋友了,余先生!”陈春圃可想而知,冯玉祥从重庆千里迢迢来英德的目的绝非如此,表现得很不满意。“你们的军官会议的中心议题是所谓进一步收复失地,你哄谁?”他横眉立目望着余汉谋。

    “冯、张二位命令第十三集团军进攻哪几个县?请说实话。”上野说,“不要认为你们的军官会议很秘密,可土肥原特务机关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呢!我们之所以要你说,想再一次考验余先生,看你对朋友是真心还是假意。”

    经陈春圃和上野这么一讹诈,余汉谋愣怔片刻,只好将第四战区的冬季攻势计划统统告诉给敌人。结果,由于敌人早有防备,不仅收复十二个县的计划落空,而且使张发奎直接指挥的两个集团军各损失了三个师的兵力。

    然而,余汉谋由于南京、东京报纸的欺骗宣传,他兵力无损,仍然稳坐钓鱼台,而且又从安藤那里获得十万元报偿。

    当天下午六点,陈春圃一行兴高采烈地乘坐原来的列车离开英德。第二天凌晨四点,当他们抵达广州北郊白云山附近时,突然,“轰隆”三声巨响,五节车厢拦腰被炸成两段。随着强烈的冲击波,未炸毁的车厢被掀倒在铁轨旁。

    这是谁干的?车上的人都死了没有?安藤利吉和陈耀祖闻讯,都惊得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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