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十月七日在武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赵毓松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五点五十分了。湖北省政府大院内的花园里,不知什么鸟在不住地叫,叫醒了武汉的黎明。

    他是五天前的十月二日带着三姨太戴云珍来武汉的,因为何佩瑢为他在大冶修建的公馆才破土动工,征得汪精卫的同意,暂时住在湖北省政府里面,只每天驱车去大冶矿业公司待两个小时。头两天,是安排新上任的中日正副经理埋葬牛场等四人那已发臭的尸体,以后是督促经理们维修被周成哲他们弄成废物的机械设备,争取在两个月内恢复生产。

    这样的单调生活,使赵毓松感到乏味;戴云珍更是受不了每天往返近四百华里,把她像铺盖卷一样抛来抛去的汽车颠簸,已经哭过两次了。昨天,她就赌气没有随丈夫去大冶,过了一天独守空房的孤寂生活。

    人,一旦娶上年龄与自己悬殊过大,而又美貌非凡的姨太太,就时刻警惕着别人打姨太太的主意,恨不得世界上的男人都死绝。半年前,他赵毓松在武汉间谍训练班见到戴云珍时,不是一见钟情吗?不是从拥抱,接吻,到上床厮混,她都表现得非常驯服和顺从吗?她对他如此,对别人不也是一样?昨天晚上,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她那瓷体般的胸腹又被另一个男人爬过。

    现在,天大亮了,他翻身坐在床上,望着熟睡未醒的姨太太,见她那嫩白秀美的脸上荡漾着几丝笑意,又被另一个男人在上面吻过的怀疑更强烈了。他怒不可遏,心脏无缘无故急跳起来,血液直往脑袋奔涌。“啪!”他莫名其妙地打了她一记耳光。

    脸上的疼痛和清脆的巴掌声,使戴云珍惊醒过来,本能地摸着凸起的五条指印,惊讶地问赵毓松:“你打了我?”

    “一只蚁子叮在你脸上,我想把蚊子拍死。”赵毓松若无其事地说。

    “是脸,又不是大腿,拍蚊子拍得这么重!”戴云珍反感地说,“拍死的蚊子呢?”她惊疑地在床褥子上寻觅着。

    “没拍着,飞了。”赵毓松耸了耸肩膀,下床舒展几下胳膊。

    “昨天我没有跟你去大冶,你恨我!”她有高中文化,又受过一年特务训练,还有点分析能力。

    “你有权利这样判断。”他望着她那迷人的容貌,后悔刚才那一巴掌打得太重了,俯下身子伸手在五条指印上轻轻抚摩着。“我怎么会舍得打你呢?我可爱的三太太。”他在那五条指印上吻了一下。

    “汪委员长不是要你管管武汉的棉纺织业吗?在大冶公馆没有修好之前,你可以一半时间住在武汉,何必每天去大冶呢?”戴云珍在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丈夫脸上吻了一口,表示谅解。

    “我何尝不想住在武汉。但是,武汉的棉纺织业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出什么问题,而大冶矿业急需恢复生产,我住在这里,实在有愧于汪委员长对我的器重呢!”赵毓松的心胸里有着一种感恩戴德的激动。

    姨太太的话,使赵毓松的思维退回到去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的一次签字仪式。那天,日本政府为了将其法西斯统制经济政策贯彻到中国,进一步掠夺中国沦陷区的棉纺织业,在控制沦陷区的面粉业之后,又由周佛海和日本驻南京大使本多熊太郎签订了《华方产棉区纺织业与日方在华纺织业联营协议书》。身为农矿部长的赵毓松与工商部长梅思平参加签字仪式。根据这个《协议书》,武汉沦陷后落在汪精卫集团手里的武汉第一、第二、第三纺织厂和裕华、大华、新兴、华兴、时代等五家私营纺织厂,与日本人开办的泰安纺织厂联营,由该厂经理市川东升任总经理。名为联营,实际上,不仅棉纱、棉布的销售和价格的制订,都是市川东升说了算,而且各联营厂每年还得向泰安纺织厂缴纳百分之五十的纯利润。根据这个《协议书》,江西、江苏、安徽、浙江等省和武汉地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棉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棉布被低价运往日本,造成中国的国防用布和老百姓的生活用布奇缺的窘况局面。近一年来,由于何佩瑢派出大批保安部队驻守在这些纺织厂,总算平安无事。

    “作为中央的一名部长,我得切实维护中日和平,希望武汉的纺织业不出任何问题。”赵毓松向往着说。

    “部长,部长,苦差事都落在你头上。”戴云珍撅着嘴巴说,“我可不愿意每天跟你去大冶受罪。”

    “唉!你不懂。”赵毓松甜甜一笑,“昨天下午两点我在大冶时,汪委员长在电话里向我交了底,等大冶矿业公司的一切恢复正常了,我就回南京兼任司法行政部长,前任部长李圣五先生去德国当大使去了,让我身任两个部长,拿双份薪水哩!这是委座在电话里向我讲明了的。”他很兴奋,“所以,不管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我每天得去大冶转一转。你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亲爱的部长大人!”戴云珍欣喜地跳下床去,扑向丈夫的怀抱里,在他脸上一阵狂吻。

    女人是清泉,是白云,是金星,是皎月,是朝霞,是绿树红花,是高山大地。因为人类有了女人,天地间才五色纷呈,流光溢彩,男人才有创造的力量,光明的起点,幸福的归宿,人类才永葆青春,灿烂的文化才得以永恒的继承和持久的发扬。

    那么,作为女性个体的戴云珍是什么呢?然而,这又能责怪她吗?

    赵毓松和戴云珍吃了早餐,夫妇俩正准备带领随身卫士去大冶,一个身着和平军高级将领制服的中年人,带领六个身着和平军士兵制服的青年人闯进门来。

    “赵先生好!”中年人主动向赵毓松伸出手来。

    “将军阁下是……”赵毓松的两只眼睛,仿佛患夜盲症似的吃力地打量着对方,越打量越惶恐不安,但还是把手伸出去。

    “我是和平军新编第五师师长李省吾,与阁下是第一次见面。”中年人把一张名片递给赵毓松。

    赵毓松不懂军事,故平日不过问和平军的建制情况,接过名片看了看,不知和平军是否有这么个新编师,也不知是否有李省吾这么个师长,顿时警惕起来,等他向戴云珍和卫士使眼色时,他和卫士的手枪已被人缴走了,门也被关上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赵毓松一种大祸临头之感油然升上心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顶里面的房间去。”中年人手往里面一指。这是一进三间的房子,分别为赵毓松的临时会客室、办公室和卧室。

    “顶里面的房间是我们的卧室,有话请在这会客室说。”戴云珍究竟受过特务训练,还比较沉着。

    “这是白天,不是深夜,是你们的卧室又怎么的!”中年人两眼一瞪,“眼下,你们的行动只能听从我们的指挥!”

    赵毓松住在第五栋第三楼,他的卧室与第四栋三楼省政府秘书长贺遐昌的办公室隔着个花圃相望。也许是戴云珍年轻易冲动的缘故吧,她一阵风似的走进卧室,打开北面的窗户大声叫喊:“救命啊!赵秘书长……”她没能再喊出第二声,脖子就被人卡住,两眼翻白了。等她回过气来,嘴里塞进一块破布,两只手腕已戴上了手铐。

    “我们要处死你很容易,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看!我们手里的家伙都是无声的。”中年人用手枪口在戴云珍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上戳了一下,“想到你才十八九岁年纪,没有真正尝到人生的滋味,还是让你继续活下去。但是,你必须放老实点,放明白点!”

    在同一个时候,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卫士也受到了与戴云珍同样的遭遇。

    赵毓松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走进卧室,见姨太太右嘴角有团铜钱大的白泡沫,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他的手两次接触到塞在她嘴里的那团破布,想把它拔出来,但没有这个胆量,顿觉自己渺小而可怜。贺遐昌听到戴云珍的叫喊声,慌忙带了两个工作人员急跑到这边来。他边敲门边喊:“赵先生,赵夫人,你们出了什么事?”赵毓松的脑袋已被人用手枪口顶住,只能按照中年人的吩咐行事。他说:“没什么,贺秘书长!我们夫妻俩刚才打了一架。清官难断家务事。贺秘书长,谢谢你的关心。”门外的贺遐昌说了句毫无作用,但又不能不说的话:“夫人有什么不对之处,请赵先生多多原谅。”就带着人走了。中年人大模大样地往皮沙发上一坐。“请坐吧,赵先生,”他冷笑一声,“生活真会捉弄人,我倒成了这房间的主人了。”赵毓松啼笑皆非,只好尴尬地坐下。

    “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赵先生!我是驻扎在宜昌、秭归一带的第三十三集团军的钱俊卿。职务嘛,五天前是团参谋,现在是集团军司令部专与你们这号人打交道的对敌联络部少将参谋。”钱俊卿已取得了主动权,说话胆大气粗,“老实告诉你,多次把大冶矿业公司的铁和铜运走的是我,把牛场等四个日本人干掉的主谋也是我,把大冶矿业弄成瘫痪局面的主谋还是我!我知道,你一定很痛恨我,是吗?赵先生!”

    赵毓松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说:“不敢,不敢!你们,你们要我干什么?钱先生?”他这种心理上的退却,是正义与非正义较量的必然结果。

    “请你陪同我去见见泰安纺织厂的经理,也就是你们的所谓武汉纺织业联营总经理市川东升,要他把包括泰安纺织厂在内的九家纺织厂近三个多月来生产的布和纱统统交给我们!”

    “这,这,我无能为力,武汉纺织业联营不归我管,我实在不好插手。”赵毓松诚惶诚恐,“不过,钱先生见市川东升,我一定奉陪。”

    “赵先生太不诚实了。”钱俊卿教训他一句,“你离开南京来武汉的前两天,汪兆铭先生向你做了交待,要你好好管管武汉的纺织业,你插手是名正言顺的事!”

    赵毓松仿佛被人掌握了生死似的惶恐,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青,最后变得苍白,手指也微微发抖。他无法否定,也不敢承认,心里忐忑不安,如同坐在针毡上,屁股不自在地在皮沙发上移动了两下。

    汪精卫要赵毓松管管武汉纺织业的事,是周佛海在无意中透露给唐生明,唐生明要程克祥用无线电话告诉戴笠的。于是,军统驻武汉秘密联络组及时掌握了赵毓松的行踪,对武汉各纺织厂的生产情况也了如指掌。

    “由于汪兆铭先生置民族利益于不顾,与日本签订了丧失中国纺织业主权的《协议书》,致使沦陷区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棉布、棉纱被日本掠夺走了,致使广大民众衣不蔽体,尤其令人愤慨和痛心的是,一些在前线流血牺牲的抗战部队,因军服用布无法解决,夏天到了没有单军装换,还穿着棉衣上前线,冬天到了没有棉军装穿,还穿着单军装打仗!”钱俊卿横眉立目瞪着赵毓松,“赵先生作为中国人,你难道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感谢钱先生的教诲。抗战部队穿衣服这么困难,我的确于心不忍。”赵毓松感到为难,“但是,直接统治中国纺织业的是日本政府大藏省,要把武汉纺织业联营各厂现存的棉布、棉纱夺过来,我做不了主,市川东升也做不了主呢。”他顿了顿,“当然,如果钱先生有高招,我一定密切配合,鼎力相助。”

    “好,够朋友!”钱俊卿说,“我这里有周佛海先生给市川东升的信。坦坦白白告诉你,这信是仿照周先生的笔迹写的。”他打开手提包拿出信递给赵毓松。以周佛海的名义写的信说:“随着和平军的编制不断扩大,部队军服用布量大大增加,军委开办的几家纺织厂生产的布匹和纱锭已不够开支,经驻日大使褚民谊先生与贵国政府大藏相小仓正恒先生磋商,报请近卫首相批准,兹将包括泰安纺织厂在内的九家联营厂近期生产之三万八千五百匹棉布(每匹一百尺)和五千八百四十吨棉纱交给和平军使用。所需款项缓日由财政部派专人前往武汉结算。现派新编第五师师长李省吾将军前往联络起运棉布、棉纱事宜,敬希接洽支持,即不胜感谢之至。”

    “市川是个很狡猾的人,他会相信吗?”赵毓松将信退还给钱俊卿。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怕他狡猾。”钱俊卿胸有成竹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赵毓松讨好地笑着。

    钱俊卿留下两个士兵看守戴云珍和那个卫士,带着其余的四个士兵监视着赵毓松走下楼去。在一楼的楼梯口,他们碰到了何佩瑢,赵毓松赶忙介绍说。“这位是新编第五师师长李省吾将军,这位是湖北省主席何佩瑢先生。”

    “久仰,久仰,何主席!”钱俊卿满脸景仰表情与何佩瑢握手,“本想马上去拜望阁下,无奈有要事急于与市川东升先生磋商,只好从泰安纺织厂回来后,再去向您老人家求教。”

    “李将军与我商量好了,我陪同他去泰安纺织厂办完事之后,再和他一道去见何主席。”赵毓松紧接着说。

    何佩瑢知道新编第五师师长是李省吾,但从未见过面,又见他由赵毓松陪同,自然不会有什么怀疑,忙说:“求教,实在不敢当!好,好,我等待着与师长阁下面叙。噢,二位去泰安纺织厂有车吗?”

    “有,有!”钱俊卿手往停在前面地坪里一辆轿车和一辆吉普车一指。那是军统秘密联络组的车辆,但车上的徽记和牌号是和平军的,车头上插着戴有三角黄布带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在泰安纺织厂各个车间的日本富田车,美国花旗车,英国卢顿车,玩命似的竞相旋转,到处一派繁忙景象,到处一片嘈杂的声响。市川三十五岁那年建立这个厂子,两天前他在这里庆贺五十寿辰。他在这里熬成两鬓银霜,也成了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他见日本政府因发动侵华战争经济拮据,一连三年,每年向大藏省捐献一亿五千日元。因此,两个月前,他在东京受到裕仁天皇的召见,并被敕封为日本枢密院议员。

    现在,市川见赵毓松陪同来的是一位师长,抱歉地说:“李师长是第一次光临敝厂,赵先生怎么事先不打个电话给我?失迎了,也失敬了!”他大腹便便,下巴上那多余的肉囊,仿佛吊着个饱满的小布袋。他吩咐一个领班陪同四个士兵去会客室旁边一间房子休息,就把赵毓松和钱俊卿请进会客室,亲自泡茶削梨子,十分亲热。接着,他满面笑容地看了钱俊卿的伪造名片,郑重其事地将它夹在墨绿色漆布壳面的笔记本里。

    “这是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周佛海先生写给市川先生的亲笔信,请阁下过目。”钱俊卿把信递过去。

    市川看了信,将信将疑。他的眼睛并没有老花,却谎说信看得不清楚,去办公室取老花镜而离开会客室。他打开抽屉,把周佛海与本多签字的《协议书》照相副本拿出来,把“周佛海”三个字的笔迹鉴别了好一阵,才确定此信是周佛海写的。但他仍然怀疑,因为大藏省派来武汉运输棉布、棉纱的二十多艘轮船约定今天傍晚时抵达汉口码头,如果小仓正恒同意将现存的这批棉布、棉纱给和平军使用,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他呢?他返回会客室,戴上平光镜,装模作样地又将信看了一遍,说道:“我对周先生在信中提出的意见持支持态度,不过,赵先生十分清楚,武汉纺织业联营与其他皇军占领区纺织业联营一样,是帝国大藏省直接控制的,所以,我得向大藏相小仓先生打个长途电话,向他报告,然后将联营各厂所存的棉布、棉纱全部交给和平军。”

    赵毓松心里暗暗高兴,等市川与小仓通了电话,他就协助市川逮捕钱俊卿,也让姨太太少受几分活罪。戴着手铐,嘴里又塞团破布,实在不是滋味,真可怜她了!但是,他很会两面三刀,笑着说:“给小仓先生打长途电话很费事,其实也没有必要,有了周先生的亲笔信,鄙人又陪同李师长来了,市川先生只管照办发货就是。”

    “不!市川先生还是给小仓先生打个长途电话好!”钱俊卿泰然自若地说,“作为武汉纺织业联营的总经理,这是市川先生的职责所在。”钱俊卿已明确告诉赵毓松,说周佛海的信是伪造的,现在竟然支持市川给小仓打电话,岂不是不打自招?这使赵毓松大惑不解。但他又想:也好,如果小仓也说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他赵毓松更没有责任了。于是,他又顺着钱俊卿的话说:

    “对,对,李师长阁下说得对,这是市川先生的职责所在。”说罢,他怀着坐山观虎斗和冒险的心情,逍遥地将架起的二郎腿摇动了几下。

    市川拨通了武汉邮局长途台的电话:“我是泰安纺织厂经理市川东升,请接东京,要帝国大藏相小仓正恒先生接电话。电话费用按合同月底与你们结算。”

    钱俊卿敢于孤身深入敌人的巢穴,能够纵横捭阖,运用自如,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来自他的成熟,来自他的知己知彼和深思熟虑。

    军统驻武汉秘密联络组组长牛实诚早已等候在邮局的长途台。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用一口纯熟的日语与市川通电话:“我是大藏省小仓正恒。是的,四天前,褚民谊先生代表周佛海先生与我磋商过。对,是我同意的,是经过近卫首相阁下批准的。由于我的疏忽,忘记打电话告诉你。市川先生,帝国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是兄弟关系,和平军军服用布困难,我们有责任支持他们。周先生在信中提出的棉布、棉纱数字,只能多不能少。”

    市川越听越释疑,为了不使赵毓松和钱俊卿产生误会,他对话筒说:“小仓先生说得对,只能多不能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我打电话给你,并不是对周先生的信有什么怀疑,而是向你报告,你和周先生交办的事我坚决执行。好,再见。”

    他放下话筒,感到浑身轻松,笑着问钱俊卿:“你们是用车运,还是用船运?师长阁下!”“用船运。我们派来的二十多艘轮船,早已停泊在汉口码头了。”钱俊卿一笑,“请市川先生通知各厂迅速组织车辆和苦力搬运棉布、棉纱上船。”

    市川沉思片刻说道:“情况有了变化,还是通知各厂经理来这里开个会,向他们把情况说清楚,以便统一思想。同时,也好向他们进一步摸摸底,看最后落实的数字是多少。”他顿了顿:“请赵先生和李师长出席我们的经理会。”

    “好,我和赵先生列席参加,与诸位经理见见面。”钱俊卿瞟了赵毓松一眼。

    赵毓松好像站在晨雾中看事物,似乎清楚,又感到模糊。他想到姨太太还在受活罪,只想早点回去,但他如同粘在蜘蛛网上的一只小飞蛾,走不动,飞不起,只好点头表示:“好,好,我陪同李师长列席参加。”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各联营厂经理驱车来了。泰安纱厂与会的是总领班佐藤征太郎。会上,市川介绍赵毓松和钱俊卿与大家见面,拿出那封信念了一遍,又将刚才的电话内容告诉大家,然后要大家汇报到上午十点为止,实存多少棉布和棉纱。各厂报的数字加起来,是四万两千五百四十五匹布,棉纱为六千三百五十吨。

    市川打了一阵算盘,笑着对钱俊卿说:“与周先生信中提出的数字相比,棉布多两千零四十五匹,棉纱多五百一十吨。小仓先生提出的‘只能多不能少’的愿望实现了。”

    “谢谢总经理的支持,谢谢各联营厂经理和佐藤总领班的支持!”钱俊卿向大家拱拱手,“为了早点把这批棉布、棉纱搬上船,请诸位多雇用些苦力,苦力钱可以增加百分之五十,钱请各厂垫付,记个账,缓日财政部派人来结算棉布、棉纱账时一并结算。”

    各厂经理和佐藤征太郎走后,钱俊卿对赵毓松和市川说:

    “为了感谢赵先生和总经理的支持,鄙人在轮船设午宴款谢二位和二位的夫人。”

    “实在太感谢了!好,我去把贱内叫来。”市川高兴地走了。

    钱俊卿明白赵毓松有难言之隐,笑着说:“在参加经理会之前,我已派人把赵先生的三太太和卫士接到船上去了。对不起,实在委屈了她,万望赵先生原谅。”

    “我能够理解,我能够理解。”赵毓松苦笑一声。

    不一会,市川领着妻子静子来了。她是市川的继室,三十来岁,长得很漂亮,中等身材,显得十分丰满,身上的曲线起伏成形,也很流畅;富于光泽的瓜子脸上,有双会传情,会说话的眼睛。她双手抱腹,向钱俊卿深深一鞠躬,说:“能见到李将军感到高兴!”她又向赵毓松深深一鞠躬:“赵部长好!怎么没有偕同三太太来?”“她先走一步,已经上船去了。”赵毓松又苦笑一声。

    汉口码头位于长江与汉水的汇合处。二十多艘轮船整齐地停泊在码头上。装着棉布包和棉纱包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各纺织厂开来,苦力们熙来攘往,川流不息,在多了百分之五十的苦力钱驱使下,扛着棉布包或棉纱包急步快跑,一个个汗流浃背。远远望去,活像一群群小蚂蚁,吃力地扛着一颗白米进蚁穴。

    赵毓松和市川夫妇随同钱俊卿来到码头上,见每艘轮船上架着四挺机枪,站着三十多个肩扛步枪身着和平军制服的士兵,各有各的想法。赵毓松有种身落陷阱,越陷越深的恐怖感。他一来身不由己,二来姨太太在船上,思想不愿意上船,两只脚却走得很快。市川好像对这一切很理解,以称赞的语气对钱俊卿说:

    “李师长,你们的警惕性真高啊!”

    “从武汉到南京有两千里水路,沿途难免遇上共党的部队与重庆的部队,不能不防啊!”钱俊卿说。

    “是的,是的,不能不防。”市川感佩地说。

    赵毓松不好说什么,只得装糊涂。他上了船,一眼见到姨太太和卫士面容憔悴地呆坐在那里,一阵心酸,想安慰他们两句,但当着钱俊卿和市川夫妇的面又不好开口。

    “三太太哪里不舒服?”静子走过去握着戴云珍的手问。

    “噢!手腕怎么红肿了?”

    “没什么,早上起来搬东西,手腕扭了一下。”戴云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

    丰盛的午宴设在第三层船舱上。市川很兴奋,开怀大饮。赵毓松虽然心事重重,但想借酒解愁,也多喝了两杯。静子有着夫贵妻荣的甜蜜,酒喝得不多,菜却吃得不少。戴云珍谎说身体不适,喝酒只做做样子,也很少吃菜,不时地用手指或着酒,揉揉两只手腕。宴会结束,赵毓松和市川都喝醉了,由各自的妻子扶进船舱上的两个休息间休息。

    下午五点二十分,全部棉布和棉纱已经搬上了船。这时,赵毓松和市川正借着酒意睡得十分香甜。也正在这个时候,二十多艘飘着日本国旗的轮船,鸣着汽笛,拖着白浪,从长江下游开过来。原来,日本大藏省派来武汉运输棉布、棉纱的轮船提前近两个小时赶来了。

    钱俊卿快步走上码头,急吹几声铜哨,右手掌在空中有劲地一劈,高声喊道:“开船——!”

    日本派来武汉的轮船由大藏省书记官德田卓仁领队。德田在船上望着插有三角黄布带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二十多艘轮船开往宜昌方向,虽然不知道船上装着什么,但想到武汉以上的长江上游不是汪精卫集团的活动地区,感到其中必有问题。轮船靠岸之后,他听趸船工人说开走的船上装着棉布棉纱,就带领两个随从人员,赶忙叫了辆出租轿车去泰安纱厂,听了佐藤征太郎的情况介绍,大吃一惊。他先后给周佛海和小仓打电话,事情得到否定之后,要佐藤打电话给何佩瑢,要求他派保安部队把棉布、棉纱追回来,把赵毓松和市川等人拯救回来。何佩瑢在电话里对赵毓松和市川的受骗上当责备了几句,然后对佐藤说:“敌人的轮船开走五十分钟了,派保安部队追,追得到吗?即使追到了,人家早有准备,也无法挽回败局!”

    德田和佐藤焦头烂额,一筹莫展,沉沉地坐在皮沙发上唉声叹气。

    躺在丈夫身旁未睡的戴云珍和静子,听到钱俊卿吹哨喊开船,都大吃一惊,慌忙叫醒还在酣睡的丈夫。赵毓松和市川一觉醒来,听说船已开动,吓得面无人色,都慌慌张张地带着妻子走出休息间。这时,船已调转船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长江上游疾驶,二十多艘日本轮船已放慢速度,准备进入汉口码头靠岸。

    市川满以为日本大藏省派船来武汉运面粉,因为武汉的面粉业也按照日本的统治经济政策与日本联营。但他顾不得想这些,面红脖子粗地用两只充血的眼睛望着钱俊卿,跺着脚叫喊道:“让我们下船,让我们下船!”他见钱俊卿铁青着脸不吭声,更是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你们的船为什么朝长江上游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深深后悔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午休睡得那么死。

    其实,即使市川滴酒不进也枉然,一上船就休想回去。说钱俊卿的宴请是手段也好,是圈套也好,反正是那么一回事。“请市川先生冷静一点。”钱俊卿鄙夷地望着他,“你刚才提出的问题,等会我当一一奉告。”“我们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你们还要把我们带走,实在太不近人情了!”赵毓松心里发慌,浑身发怵,他的愤慨中夹杂着痛苦。

    “在当今这个社会无人情可言。”钱俊卿冷冷地说,“你们把中国人民生产的铁和铜源源不断地送给日本侵略者,让他们制造枪炮子弹,再用来屠杀中国人民,这难道近人情吗?你们把中国人民生产的棉布、棉纱和面粉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而使中国人民挨冻受饿,这难道近人情吗?”

    “你们,你们是重庆政府的部队?”市川恍然大悟,吃惊地问。

    “是的,我们是抗日的部队!”钱俊卿肃然回答,感到自己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浑身感到巍巍然。

    “你们要报仇,要处死我们?”市川吓得魂不附体。他想到泰安纺织厂的巨大财富和各联营厂缴纳给他的大笔利润,裕仁的召见和敕封,以及依伴在身边的如花似玉的娇妻,都将会化为乌有。他像被电劈了一样,眼睛一阵发黑。

    “请李师长高抬贵手,赐给我们一条生路。”赵毓松一副可怜相。与其说他哀求保住一条命,不如说哀求保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乌纱帽。因此,他还在装糊涂,仍然对钱俊卿以“李师长”相称。在他身上,往日的部长威风一扫而光,低下得只差没有下跪。望着他,使人想起伸出两只脏手乞讨的叫花子。

    权是什么?是力。显赫的权位,具有核裂变的力量。然而,任何人一旦失去自由,手中的权就成为无声无臭的东西,不会产生任何力量和影响。纵然是国王,是总统,是元帅,也会乖乖地做阶下囚。国家制订法律,组建军队,设置监狱,可以说出千条万条理由,但归根结蒂,是保住统治者行使职权的自由,使一切反对者丧失夺权的自由。

    戴云珍和静子垂首痛哭,两人好像竞赛似的,哭声你高于我,我又高于你。

    钱俊卿扬眉吐气,胸中荡起强烈的豪迈感。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两对夫妇有生杀予夺之权,也不是江湖侠士的逞强好胜,而是崇高的民族感情在胸中涌动。是的,从轮船开动起,去年五月十六日,在枣阳前线殉国的前司令张自忠将军的英雄形象不时呈现在钱俊卿的脑海,他恨不得将赵毓松和市川剁成肉酱!但是,即使如此,对抗日战争的胜败也无关大局!南京政府的农矿部和司法行政部还得有人当部长,大冶矿业公司的铁和铜还会被日寇运走,武汉纺织业联营还得派个日本人当总经理,生产的棉布和棉纱还会被日寇掠夺去!

    “我们并不想置你们于死地!”钱俊卿宣布,“我们之所以把你们带来,暂时拘留你们,是让你们做人质。”“谢谢李师长的救命大恩!”赵毓松和市川同时向钱俊卿鞠躬行礼,两人心中都有着绝处逢生的喜悦。戴云珍和静子都停止哭泣,仿佛雨过天晴,心胸开朗多了。“李师长让我们做人质,有什么条件呢?”赵毓松试探地问,脸上一闪的喜悦又为忧郁所代替。“是呀,李师长的条件是什么呢?”市川也关切地问。

    钱俊卿沉思片刻,说道:“不妨告诉二位。对赵先生的条件是交出大冶矿业公司三个月的产量,就是八百二十五吨铁和三百三十吨铜。也许赵先生会说,大冶矿业还没有恢复生产,困难啊!但是,你们总有恢复生产的一天呀!”

    赵毓松一听,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自己和姨太太会被拘留到哪一天。

    “对市川先生的条件,也是交出武汉纺织业联营各厂的三个月产量,即四万两千匹棉布和六千三百吨棉纱。”钱俊卿继续说,“你们,是拥有大权的部长和高贵的部长夫人,是拥有巨资的总经理和高贵的总经理夫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条件实在不算高!”

    “条件的确不算高,我认为。但是,不知汪先生是怎样看问题的,还有畑俊六先生。”赵毓松忧心忡忡。

    “武汉纺织厂联营各厂的三个多月的产量已被你们运来了,这已使我成了大藏省的罪人,你们还要小仓先生用三个月的产量来交换我和我夫人,他肯定不会同意啊!”市川说着说着哭将起来。

    钱俊卿在桌子上一巴掌,喝道:“你们叫什么苦!不管怎样,我们要的铁和铜,要的布和纱,不如期如数送到秭归码头,你们休想回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