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班主任-走过来走过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毓

    总编的唾沫星第八次溅到我的脸上。总编说,广告和发行,是刊物的两条腿,哪一条短了都不行。总编说,缺任何一项,年底都别想拿奖金。总编的意思概括起来就这两句,可他反复来反复去的,没完没了的。我努力不使自己的脸别得太过,我不想给他留下完不成任务是因为态度不积极的坏印象。我等待着风把我的脸吹干。我庆幸自己坐在靠后些的位置,我想象着坐在前排的我的同事们湿淋淋的脸,心里有点想笑,但我立即就觉出了自己的无聊。有什么好笑的呢?反倒在我的心中立即升腾起一股洋葱的味道。

    我想起第一次去谈广告的经历。那是一家饭店,是同事周光介绍给我的。周光说,人家有合作意向,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我就在周光指定的时间里去找那个姓阮的总经理。

    我是从饭店侧门进去的。那正是用餐高峰期,我在走进后面楼梯口的时候从一道窄门看见外面大厅里一派热闹,穿着软缎红旗袍的服务小姐美人鱼似地在餐桌间游曳,白礼服打着黑领结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腰杆笔挺地走进走出,把各种菜肴准确送达相关桌子,高雅音乐时隐时现。可我一脚踏进灰暗的走廊还是惊了一跳,我差点被一个匆匆跑出的小姐绊倒,我赶紧贴墙而立,为的是不绊倒谁,也不被谁绊倒。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灰暗,我拉住一位匆匆而过的小姐,我问她总经理室在哪里,小姐回头手指一指,又撩起裙子朝前跑去。

    我按小姐所指的方向走进了一个小套间。房子的门口有一些乱,场面类似于通常在大商场洗手间见到的情景,房门开开关关,流水声和小姐的脂粉气香水味混在一起。再向里拐,三袋洋葱的后面泊着一张巨大的桌子,一个白发苍苍的头俯在一堆纸页上。我轻叩门扉,我说您是总经理先生吗?俯着的头抬起来,是一张目光和善面色红润的脸。那脸说,他是这儿的会计师,他告诉我总经理这会儿肯定没来,他说他若来了,他的车会停在这面窗子下。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除了偶尔被风吹起一缕尘屑外那儿什么也没有。

    听说我是报社的记者他先笑了。他说找经理的记者可多了,不过他可以代转我的意思,并随时提供给我他们的信息。他说经理还是听他的话的。我被他孩子气的说话方式逗乐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热心的爱唠叨的老头。他告诉我半年后他就要退休了,他说那时候他就可以回广州跟他的家人团圆,他说他来分店五年了,五年间他只在春节才能回去。隔着三袋洋葱和厚厚的账单,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闷。

    我在老会计师给我的微茫的期望中原路返回,我在走出饭店侧门的那一刻想起一位作家的一篇文章。作家在文章里说:我去饭店吃饭,我有必要跑进厨房,看厨师是如何将血腥的场面变得诗意如画,温香满室的吗?

    确实没有必要。因为那一刻他是上帝。

    可我不是上帝,我是来拉广告的记者。

    回忆被打断,我的呼机响了。是亲爱的米芾。米芾说,下班后我来接你,我们去“雪花”吃海鲜。我读着米芾的留言,心中的疑问升起来。

    米芾在我的城市?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会说出诸如“雪花”般如此准确的店名?

    两年前,我和米芾离开我们那座小城的那家电视台。但她并不打算跟我去同一个城市。米芾把她24岁前写下的诗稿打进我的行囊,宣布说,不管她的心如何地不肯离去,她的身从此要远离文学了。我在米芾的表情里看到“萧萧易水,壮士不归”的决绝。

    两年前那个落雪的冬日早晨将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画屏上。我背着自己能够带走的几件衣服和米芾的诗稿,踏着曼舞的雪花去长途汽车站。我们上了一辆崭新的“依维柯”,尽管早行使许多人哈欠连天,而这哈欠又仿佛能够传染似的让整个车厢显得昏昏欲睡,但我和米芾还是为那辆因为崭新而显得干净的依维柯高兴。

    窗外一片洁净,雪使天地失了界限。米芾擦掉沾在玻璃上的水雾,对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轻声吟诵:“当一切都是大地的时候,我要出路干什么?”念完了米芾回头,说,骆一禾的诗。

    那天我们在火车站分手。我们办了小件寄存,然后去买西安开往广州的火车票,米芾要去海南。

    我的心里装满类似忧愁的感伤,一种对于未来的迷惘被火车站那特有的吵闹渲染得无比强烈。我们似乎都想找一些适当的话语来安慰对方,并给自己鼓气,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米芾在唱歌:“啊,朋友,再见吧,再见……”那句歌被米芾翻唱了不知多少遍,最后都找不到合适的词了,就把目光栖在对方的脚尖上,发呆或者傻笑。直到那趟车开动,远去的米芾才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朝着我又挥手又喊叫,可她喊了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见。

    半年后,我收到米芾的信。那张纸上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另外还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过上我们想要的日子。我猜想那就是临别时米芾在火车上喊出的话。

    那天送走米芾,我直接到我现在的这家报社。两年时光过去了。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到我租来的房子里,每天认识一些人,并被一些人认识,忘掉一些人,再被一些人忘掉。快乐着或者不快乐着。我越来越不清楚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们似乎永远无法抵达我们想去的地方,也永远无法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而米芾又在干什么呢?她生活得好吗?我在想念中问自己,却又无法让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就像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我现在生活得是好是坏一样。连接米芾的就是那一个电话号码,我偶尔在寂静的夜晚穿过小巷,去街上给米芾打电话,我们听见彼此在电话里的笑声。然后我在平静中穿过小巷回来。只有一次,我打电话过去,米芾说她要跟朋友去海边放炮,她说马上就放,让我稍等。果然,我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放炮声,仿佛给风吹着,有些飘摇。我在那一瞬间,把远在海南的米芾跟两年前小城那个快乐的米芾对接上。

    现在米芾来了。

    我在下班时间走出电梯口,我看见一辆蓝色出租泊在那里,然后我就看见穿着红黄蓝三色彩条裙的米芾像条美丽的热带鱼似的向我游过来。我们紧紧拥抱,让热泪流进彼此的脊背。等松开手的时侯,我的手上就多了一枝火红的天堂鸟,我很奇怪那花是怎么到我手上的。

    隔着“雪花”长长的红木桌子,我和米芾彼此小心地打量着。米芾属于那种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美的人,海南的阳光使她那张俏脸上闪出釉光,冲我一笑,又一笑。我说米芾你美丽得像一块黑榛子巧克力。米芾说,倒是你,白白的像条虫子。

    米芾点了桂鱼、鲳鱼、雪鱼、鲍鱼,米芾几乎点了菜单上所有的鱼。我看出来了,米芾是成心花钱。不知怎么的,米芾那样子让我心里有一点不舒服。我说米芾你发财了吗?米芾莞尔,但米芾的笑是用美丽的鼻子做出来的,那是米芾嘲笑人的笑,我熟悉那笑。可米芾嘲笑谁呢?米芾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谁说我不应该点我认为最好吃的鱼呢?鱼一一地被端了上来,我们隔着一长溜被弄成各种形状的鱼互相打量,像棋盘上一黑一白的两颗棋子。

    晚餐后我们去米芾住的城堡酒店。那是家五星级酒店,因为水管里流淌着从太白山中汲过来的温泉水,从而成为这个缺水的城市有钱人爱去的地方。我说米芾其实这儿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我们为什么不住在我那里,像从前那样,多好。米芾说,不。

    我觉得米芾变了。我们已无法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无所顾忌了。可米芾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她远道而来,大把花钱,只是为了朋友高兴。

    我的烦躁与疑虑接着就被米芾带来的惊喜驱散了。

    一走进城堡酒店那扇门,米芾就冲过去把她带来的箱子兜底儿倒出,于是,床上就堆着很大一堆饰件和工艺晶,琳琅满目的,像一个没有立起来的小型工艺品商店。米芾说,它们来自不同的城市,每一件都有一个故事,现在它们全部归你。我说米芾你去过很多地方吗?可是米芾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那晚我们一夜没睡。我们坐在那间屋子的小阳台上,喝淡了两壶“绿雪”,直至城市的灯火渐渐隐没,一轮银月悄然退去。我们在喝茶的兴奋里出门。我们去乾陵。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乾陵了。我们看了永泰公主墓,在武则天的无字碑前留影。我们顺着高高的、长长的青石级走上去,再走下来,对石级两旁森然站立的石雕惊叹不已。米芾开玩笑说,假如她死后能有这么气派的墓地,她愿意这一刻就死去,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现在得好好活着。

    从乾陵回来,米芾说,我帮你拉广告吧。我说米芾你算了吧,别跟我谈广告烦人。我说拉不来广告总编也不会炒我,我只是不要奖金就行了。米芾说,那近似于废话。

    我按米芾的要求给她提供了两家从别的报纸上抄来的企业地址和他们的生产、经营状况,我说米芾你不至于为了我的广告粉身碎骨吧。米芾拿腔拿调地说:美貌是万能的金卡,在任何地方都能提出现款。米芾说她还不至于弱智到只会以色司人的地步。米芾要我陪她一起去,米芾说要不人家还会以为她是江湖骗子呢。我觉得挺好笑。但我还是陪米芾去吃了两顿饭。因此,当米芾在一个星期后把两张合同书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惊诧与讶异是可想而知的,我悲欣交集地拥抱米芾,内心的感慨潮水一般。米芾一拍我的后背:交差去吧。

    米芾走了。她坚持着不让我送。她说就让她一个人走,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米芾又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鱼消失在大海之中一样。而我,又回到了我从前的日子。上班、下班,走过来,走过去,被烦难的事情打击,被袖珍的快乐唤醒。

    我在寂寞的时候翻捡米芾带回来的那些来自许多地方有着许多细节的饰件,我在寂静中慢慢拼织,想要拼出一个较为完整的米芾。我仿佛听见米芾在说,我一定要过上我们想要的日子。

    可是,亲爱的米芾,我们想要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