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见到秦羽儿，他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这个活泼爽朗的姑娘，只要看到她就会很开心，甚至每天都想和她在一起。但秦羽儿的母亲看不起他，把他当做阻碍女儿前程的杂草，一心想要铲除而后快。
在这种情形下，他最好还是知难而退吧！如果他不识好歹继续纠缠羽儿，素染娘铁定不会放过他，当众厮打辱骂这种事也还会发生。再说，母亲的身体禁不起折腾了，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心情，忽略了母亲的感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年来他们母子是怎样熬过来的，而今母亲时日不多，他只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地走完最后这段路，怎么忍心让她带着牵挂离去。他和秦羽儿，注定是不可能了！
他决定为了母亲，牺牲自己的感情，虽说没来得及表白就放弃了有些可惜，但在他心里，没有人比母亲更重要。他无奈地叹口气，静下心来倾听屋里人的谈话。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谈及秦羽儿，反而是在叙说十八年前的往事。
原来，母亲曾是颜丞相府的家仆，但她为何称呼素染娘“夫人”呢？慢着，素染姓颜，素染一家和颜丞相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就是……
浮生不敢再往下想，他与素染爹共事的时候，素染爹向来都称自己是乡野马夫。得知他们一家住在将军府的别院，还以为是管家格外照顾。毕竟那间别院年久失修，将军府的家仆都不肯去住，素染一家刚从江陵村进京，有个地方栖身就好，自然不会挑剔。
这些情况并不值得深究，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原以为他和秦羽儿都是普通平民，哪能想到还有这段过往。
浮生思来想去之际，隐约听到母亲说，要将儿子交还给素染爹娘。可是，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何来的“交还”呢？屋里的说话声含糊不清，他也听得稀里糊涂，出于好奇，他走近几步挨着门框，恰好听到母亲说起浮生就是轩逸，紧接着素染娘放声痛哭，素染爹也在哭喊轩逸就是他的儿子。
听到这儿，浮生浑身一颤，顿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脊梁骨窜起阵阵寒意。轩逸是素染爹娘的儿子，但他是母亲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是轩逸呢？
耳边素染娘的哭声渐渐变得飘渺虚幻，他听到的那些话，仿佛都不是真实的。但母亲的哭诉却又是那么揪心，母亲曾是他的乳娘，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将他带出丞相府，隐姓埋名躲在京城的角落里，苦等多年就为了当初不曾许下的承诺。
母亲和素染爹娘都不知道彼此还活着，她凭什么相信最终能等到他们呢？就算她接受过颜家的恩惠，也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她何必带着他这个沉重的包袱，白白赔上自己的一生？
浮生闭上双眼，悲痛的泪水潸然落下，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头到脚都充斥着噬骨的寒意。
他的亲生母亲为了逃生舍他而去，这么多年不问他的死活，恐怕已经当他不在人世了。阔别多年，他们有缘得以重逢，她却因为他贫寒无能，又一次抛弃了他。而他的乳娘，因着两年的哺育之情，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明知道等待遥遥无期，为了把他交还给亲生父母，仍要胆战心惊地留在京城生活。
记得他六岁的时候，母亲的同乡大叔为她而来，只要她愿意，就能回到家乡过上安稳的生活。但她不舍得将他交给别人看管，又无法说服大叔带他一起走，最后还是选择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从那以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为了省钱不肯看大夫，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直到他有体力出去做工，母亲才肯配合服药。她之所以变得这么苍老，都是为了让他过得好一些，省吃俭用给他吃饱穿暖，稍微有些闲钱就给他买书教他认字。
她当他是亲生儿子，他又怎能将她认做乳娘？
浮生深吸口气，总算让自己跌宕的心情趋于平静，就算他是素染爹娘的儿子“轩逸”，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不可能放下母亲不管，回到素染爹娘身边。
所谓家人，难道不是应该朝夕相处不离不弃吗？素染爹娘在外逃生十余年，所有的关爱都是母亲给他的，生活虽然艰苦，却不曾受过一丝委屈。如今他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在街坊邻居面前总能抬得起头。
唯一一次犯错，他得到了母亲的原谅，还有素染和秦羽儿的同情。但紧紧揪住他的过错，当众扇他耳光骂他是小偷，让他有生以来最感到沮丧的人，却是他的亲生母亲！
罢了，错就是错，不值得辩解！但抛弃他轻视他的人，也不值得被称为母亲！
浮生站直了身子，捡起药包，准备走进去当众说清楚。但他手腕一松，药包就掉落在了地上。他察觉到素染和秦羽儿的注视，只觉得身心疲惫，两个好姑娘都是他的妹妹，这应该是仅有的安慰了。
“浮生哥……”素染和秦羽儿下意识地唤了声，想了想又改口道，“哥哥，你回来了！”
浮生僵硬地点了点头，如果亲生母亲也能像她们一样，在绝望中给他些许温暖，此时就不会感到失落了吧！
素染爹看他的反应，猜想他应该听到了方才那番话，便也没有刻意寒暄，泪眼汪汪地叫了声：“浮生，我的好孩子……”
他没有颜面叫他“轩逸”，过去那些年，他确实以为轩逸已经不在了，他的父爱都给了女儿，从没想过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愧为人父，他将用余生来慢慢偿还，耐心等待浮生接受他这个父亲。
尽管素染爹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对素染娘来说，失去轩逸始终是她心中最深的痛苦，如今失而复得，她又怎能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之情！
素染娘看到浮生，反射性地从床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直奔过去，将他抱进怀里不松手：“轩逸，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素染娘哭得声嘶力竭，对于儿子的思念也是发自肺腑。但在浮生看来，即便不是自己，换作其他人是“轩逸”，素染娘也会伤心至此，就不觉得多么感动了。
“哥哥，我们在江陵村的时候，爹娘每年都会祭拜逝去的颜家人。娘每次提起你，都难过得哭到半夜，她从来没有忘记你啊！”素染红着眼睛对他说，希望他能明白爹娘对他的真情实意。
秦羽儿唯恐浮生对素染娘心存芥蒂，也帮忙说好话：“义母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就算没被圣上赦免，也会冒死来京城找你的。”
听她们这么说，浮生依然没有半点儿回应，他相信素染娘对轩逸的深情，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浮生轻轻推开素染娘，径自走到母亲面前，柔声问道：“娘，您感觉好些了吗？您先睡会儿，我去把药煎好，留给您明儿早上喝。”
“哦，我好多了……”浮生娘以为他没听清楚素染娘的哭喊，拉着他的手解释道，“浮生啊，关于你的身世，娘还从没提起过。其实，你是……”
浮生疲倦地摇了摇头：“别说了，刚才我在门外都听到了。”
浮生娘愣了下，心想既然他都知道了，为何对素染爹娘那般冷漠？他该不会埋怨素染爹娘抛弃过他吧？
“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于那场灾祸，我们都毫无防备，根本就没有考虑的余地……”
“娘！”浮生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淡淡地说了句，“我要去煎药了，明天还得早起去丞相府做工。”
浮生娘眨了眨眼睛，缓缓地放开他的手，看着他走向院子里的灶房。知子莫若母，虽说他们不是亲生母子，但浮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儿子，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浮生是个比较脆弱的孩子，禁不得多少打击，如果有人给他难堪，他不会反击回去，只会避而远之，尽量不与那人接触。看来，素染娘的做法着实伤了他的心，一见到她就想着躲避，哪儿还能想到什么亲情！
浮生娘无奈地叹了声，望着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素染娘，为难地开口道：“夫人，都怪我把浮生教得太孤僻了，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您不要着急，我会慢慢劝他的。”
素染娘哽咽地点点头：“我明白，我对他很不好，他怨我也是应该的。”
素染爹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给他一点儿时间，他总有一天会接受我们。太晚了，我们先回去，让婉雅好好休息吧！”
“是啊，娘，婉雅姨母需要静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素染和秦羽儿挽起母亲的手，硬拉着她走出去。
素染娘神情恍惚，跟浮生娘道了别，一直在想她该如何挽回浮生的心，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浮生家。经过灶房时，她特意看了眼浮生，可惜浮生始终低着头，当作没看见她。
回家的路上，素染娘的眼泪就没停过，她朝思暮想的儿子就在眼前，却不能听他叫一声“娘”，这是何等残酷的惩罚！她心里好悔，质问自己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她把儿子留给了婉雅，如今想要回来却不可能了。但她又怨不得婉雅，若没有婉雅的悉心照料，轩逸恐怕很难长大成人。
想来想去，她好像只能怨自己，心中的郁结就更难解开。临进家门，素染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山说道：“婉雅姨母醒过来了，哥哥也找到了，我要去寺庙做一千次跪拜还愿。”
“我陪你一起去！”秦羽儿哭得脑袋发懵，她也没心思睡觉了，不如陪素染说说话。
素染娘扶着院子栅栏，怔怔地望着山上的寺庙：“都是我作的孽，却要让孩子们代我承受，这是老天爷的旨意，我不能一错再错。”
素染娘坚持要自己去跪拜还愿，素染和秦羽儿拗不过她，便由她去了。父女三人整晚相对无眠，素染爹想起那场劫难就忍不住伤心，除了浮生，还有没有其他的颜家人活在世上？如果还有人侥幸逃脱，又该从何寻找？
秦羽儿想着逝去的父母暗自垂泪，父亲出征打仗，疏忽了有孕在身的母亲，结果母亲不幸难产身亡。她和父亲过了十几年快乐的生活，可恶的大豫奸细却夺走了父亲的性命。虽说素染爹娘待她很好，但与亲生父母相比，仍感觉有一层隔膜。
以前她和素染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现在也不能畅所欲言了，她怕素染察觉到她心中的失意，陪她一起焦急难过。不过，今晚看到浮生哥的反应，他对乳娘的感情明显大于亲生父母。
这么说来，人与人的感情深厚并非在于血缘，而是朝夕之间的陪伴。
或许她也需要一些时间，适应素染一家的生活，日子久了，他们的感情就能融为一体。譬如那个“娘娘腔”卫容，以前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打过几场架后，反而觉得成为了朋友。当然，“娘娘腔”肯定不会这么想，他是排名第三的京城美男，又是将军府的公子，怎会稀罕跟一个村姑做朋友！
算了，等她进入武科班，有好长时间跟他相处，说不定会发现他除了傲慢无礼，还有更多不像话的缺点。到时候，她恐怕都懒得看他一眼，更不可能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想起他。
听到秦羽儿和爹爹的叹息，素染转了个身，面向斑驳的墙壁。找到哥哥原本是件高兴的事，但母亲却因此更难过了。母亲唯恐她会穷苦一生，想方设法阻止她接近同样穷苦的浮生，不料却让自己陷入绝望的境地。
她一向不赞成以贫富来衡量一个人的优劣，所以才会不知进退地对韩千陵说“喜欢”，心甘情愿等待这段感情开花结果。如果母亲知道她的想法，也会笑她异想天开吧！
扪心自问，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自己，确实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但在失而复得的亲情面前，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眼下她更担心，怎样才能化解浮生哥对母亲的误会，虽说她不强求哥哥立即接受亲生父母，但这样僵持下去，只怕爹娘会越来越伤心。
素染相信爹娘绝非故意丢下哥哥，而是为了尚未出生的她，忍痛离开了京城。追根究底，她的存在造成了哥哥难以释怀的心结，她必须为此做些什么！
自从回到京城，随着十八年前的往事在她眼前一层层揭开，心里的愤怒与不甘就日益增多，对于真相的渴望也日渐强烈。
查出真相！这个之前想都没想过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不停地盘旋。她也问过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但她连六皇子韩千陵都敢喜欢，还有什么不敢想的呢！如果在她面前有一条通往真相的道路，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走到尽头？
她曾以为，恢复自由之身这一生就别无所求了，但祖父的遭遇影响了他们所有人。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命运的漩涡，谁也逃不过！
爹娘也好，她也好，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看似最柔弱的婉雅姨母，却是最坚强的那个人。再苦再难的日子，姨母都咬牙坚持过来了，用自己的一生表达了对祖父的信任。作为颜家人，她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颜家需要一个公道！枉死的颜家人需要一个慰藉！天蒙蒙亮了，周围传来阵阵响亮的鸡鸣声，黑夜已逝，光明即将到来！
忽闻“吱呀”一声响，像是院门被人推开了，素染心想应该是母亲回来了，匆忙起身跳下床，却见秦羽儿和爹爹已经打开门迎出去。
素染借着黎明的微光，看到母亲额头磕得青肿，面色如土憔悴不堪。她有气无力地走进院子，看到素染他们勉强地笑了笑，哑着嗓子说：“你们都起来了啊，我先煮点粥给婉雅送去……”
话音未落，素染娘眼前一黑，身子瘫软下去，素染和秦羽儿惊呼了声，相继冲上去扶起她：“娘，义母，没事儿吧？”
素染爹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也跟着念叨几句：“整晚没睡去跪拜还愿，身体再好的人也挺不住，你们看着她，我去请大夫！”
“不用……”素染娘竭力睁开双眼，气若游丝，“我不会倒下去的，我还要照顾婉雅和轩逸……”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