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了！终于开庭了！

    罗文松端坐控方席位，宣读公诉意见，对伍涛涉嫌犯罪进行了严厉的指控，建议法庭依法进行审判。

    罗文松滔滔口才，连高高坐在庭上的法官，听罗文松这般指控犯罪都面露悦色。罗文松吐字清晰，举止生动，控诉有力，直达人心，怪不得许多媒体都评论来旁听罗文松公诉案件的公开审理，简直是种享受。

    中州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很大，可以容纳将近二百人旁听，今天的这个案子，光媒体就占了一半旁听席。伍涛站在被告人席，背后是两名法警，警徽熠熠生辉。而徐正义正好整以暇地整理他的新西服，他心中在想：“这辩护席的座位怎么这么奇怪，一屁股坐下去，西服都坐皱了。”他旁边是魏婷婷，魏婷婷正在奋笔疾书，为他做着记录。

    根据罗文松的指控，犯罪嫌疑人伍涛，在贩卖毒品途中被警方当场截获，随即警方在伍涛住处，搜到1900克海洛因，伍涛涉嫌贩卖毒品合计2400克。伍涛作为高学历、高智商的青年，不存报效国家、回馈社会之心，罔顾家庭、学校、社会的栽培，从事贩毒活动，危害社会，带来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根据我国刑法规定，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海洛因超过50克，就可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待罗文松说完，庭下皆是阵阵长叹，有人表示伍涛应当重判，按律当斩。伍涛的父母在旁听席上，号啕大哭。法官示意他二人不得扰乱法庭秩序，否则将受到法律惩罚。

    面对罗文松的强大气场，徐正义小小的眼缝里透着自信的光，他抬起头来，与之对视，迎面而来的目光碰出火花。罗文松的滔滔气势，换了任何辩护律师，都会被当场压倒，更别说这个小小的徐正义了。换作以前的徐正义，怎么可能有胆子正视罗文松的眼睛。罗文松心中也纳闷，这徐正义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

    徐正义处之泰然，喝了一口水，字字清晰地辩驳起来：“伍涛根本就不构成犯罪。”

    此语一出，座下媒体皆哗然。

    审判长露出疑难之色，他确认了一遍，问道：“辩护律师是准备做无罪辩护吗？”

    徐正义长身而起：“尊敬的审判长，是的！我将详细阐述我的辩护意见。”

    罗文松轻蔑地一笑，心道：“等开始质证证据，我看你能起什么浪？”质证证据指的是双方对提交法庭的证据提出意见。

    徐正义首先简单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并不急于和罗文松口角纠缠，法庭程序里有证据质证环节，双方会对证据进行推敲，而这个案件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证人余孟山，指证了伍涛贩毒。

    罗文松提交了一份关于证人余孟山的证言书面材料，上面写得清楚：我叫余孟山，供职于中州青竹商贸集团，偶然得知伍涛将携带毒品返回中州，与帮派交易……该材料两页纸左右，成为启动案件的第一个证据。所谓中州青竹商贸集团，众人都有所耳闻，传言它是一个合法企业掩护下的黑帮，又叫青竹帮。

    “不行，我要求此人一定要出庭作证！”徐正义说道。

    罗文松道：“由于毒品犯罪的特殊性，出于对证人的保护，只提供证言材料，不必亲自出庭。”

    徐正义针锋相对道：“如果此人不能出庭，将无法查明案件真相！难道出于对证人的保护，就可以不用保护被告人了吗？未经法院宣判有罪，此时此刻的被告人依然不是罪犯！被告人也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和我们一样。我要对此人进行当庭发问！”

    法庭微微有些骚动。合议庭稍稍休庭，经过合议，同意了徐正义的请求。徐正义竖起大拇指，然后将方向朝下。罗文松故意保持风度，不作理会。

    余孟山出庭了。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相貌没有起眼之处，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黑色的上衣，胸前一个金黄的老虎logo，搭配了一条破洞牛仔裤，他穿着打扮和街上的古惑仔相似，徐正义蓦地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有很深的茧，他心中推测：“长年拿刀砍人，才会形成这样的茧，这确实是个古惑仔，想必有罪案在身。”

    “证人余孟山，法庭作证的法律责任，刚才已经向你宣读，你可听得明白？”审判长向余孟山说道。

    余孟山的声音有些沙哑：“清楚。”

    按照程序，先由罗文松对余孟山发问：“证人余孟山，你是如何认识被告人的？”

    “我是中州青竹商贸的经理，青竹商贸公司是做医药、药剂贸易的，伍涛是药剂大学的高材生，我们公司有意招揽他，于是我长年与他结交，还资助过他念书。”

    “那你是如何得知被告人着手运毒？”罗文松问道。

    余孟山道：“10月9日晚，伍涛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手上有批四号货，大约半公斤，想出手给青竹商贸集团。”

    “他说的四号货，是什么意思？”

    “就是海洛因的意思。”

    罗文松道：“这么说这批货是运给你们青竹商贸集团的？”

    余孟山有点慌：“不不不……我们从来没有和他进行过这样的交易，我电话里听到之后，立刻就拒绝了。”

    “他为什么要给你电话？我的意思是，他要出货，为什么会找上你们？”

    余孟山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青竹帮是中州有名的黑帮，马仔众多，出港渠道也广，通过青竹帮散货是最优的选择。

    “因为青竹商贸在道上的小弟很多……”此语一出，媒体哗然。

    罗文松后面又跟着问了几个问题，基本上都是在确认伍涛是有蓄谋、故意的贩卖毒品。

    “审判长，我问完了。”罗文松清了清嗓子。

    徐正义凝神想了一想，站了起来，向余孟山发问：“证人余孟山，你是接到电话，所以获知了伍涛运毒路线的，是‘听到’，对吗？”

    余孟山道：“是的。”

    “你如何能确定电话那头的人，就是伍涛？”

    “这个……”

    “这个很重要，你必须回答。”

    “我能辨别出他的声音。况且，第二天警方在指定地点抓获的，不正是他吗？”

    徐正义又问：“你刚才说你资助过他念书？”

    “对，青竹集团资助的。”

    “可是据我所知，伍涛家境殷实，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资助？在现场抓获时，他可是驾驶着一辆五十多万的越野车呢，是不是你们还有其他往来？”

    罗文松插了一句：“辩护律师这是在诱导证人！开好车就不能接受资助吗？开好车就不会贩毒吗？”

    徐正义道：“我收回刚才的问题。”他接着问，“你的证言里，提到伍涛欲以一百八十元每克的价格出手一批海洛因，对吗？”

    “对。”

    “如果有下家接手这批海洛因，在市场上，将卖出多少价格，你知道吗？”

    余孟山道：“市价是六百元到八百元每克。”

    徐正义问道：“你知道边境上，海洛因的出货价是多少吗？”

    “八十元到一百元每克。”余孟山对这些非常熟悉。毒品从边境流入内地，之所以价格攀升，和运毒者承担被抓获的风险是分不开的。

    徐正义淡淡道：“伍涛根本就没有贩卖毒品的故意！众所周知，毒品是暴利，什么叫暴利，一百八十元进，八百元出，这才是暴利，而从边境收货是一百元每克，出货一百八十元每克，被告人伍涛，当时驾驶着一台3.6大排量的车，从318国道，往返奔袭，这之间的差价，根本不是贩卖利润，而是与青竹集团共摊运输成本……”

    罗文松冷冷一笑：“可笑，没有利润就不是贩卖，难道超市打折销售，就不是销售了吗？”他心中明白，徐正义此举，是在给台下的媒体营造氛围。这种煽动“吃瓜群众”的辩护手法，罗文松见得多了，任由这样下去，这节奏估计要乱，罗文松思维敏捷，一语切断了他的表演。

    审判长问道：“辩护律师，你还有什么要问？”

    徐正义脑子转得飞快，他已经可以肯定这里面有问题。他侃侃而谈：“证人余孟山，你有问题，伍涛口中所说‘四号货’，看似通晓行话，是毒品交易的老手，可是，这恰恰是不合理的地方，如果伍涛是毒品交易的老手，他怎么可能如此随随便便地就向你告知了自己运毒的路线？根据你的证词，你们二人这是第一次交易，你可不是他长期交易的熟客，也不是什么生死之交，特别是在你尚未确定是否接手之前，伍涛就吐露了第二天运输毒品的事，这样的毒贩，岂不是在自行跪着求人到公安那里举报自己吗？”

    余孟山愣了一愣，忽然问出一句话：“这不过是你的推理而已，有证据吗？”这话问得徐正义一愣，他本能觉得，这个余孟山，不简单。

    审判长立刻制止了余孟山：“证人，请注意你的发言，你只需要接受公诉人和辩护人的提问。”

    徐正义道：“审判长，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罗文松接着出示了第二组证据，是一组搜查记录。在伍涛住处搜出大量海洛因，伍涛承认这批海洛因是为贩卖做准备。非法持有和储备贩卖，在定性上仍然有区别。

    徐正义开始对这组证据进行质证，他向伍涛发问：“被告人，11月17日下午，你在何处？”

    伍涛答：“我在看守所内。”

    徐正义问：“整个下午都在？”

    伍涛答：“是的。”

    “为什么如此确定？”

    “因为当天欧洲杯有一场球赛，是罗马尼亚对波兰，整个管舱里大家都在讨论。”伍涛回答。

    徐正义又问：“那你和号友们看到这场比赛了吗？”

    “看到了。”

    罗文松道：“提请审判长，辩护律师问的问题与本案无关！”

    “我还没问完，怎么知道有关无关？11月17日是最关键的时间节点！”

    审判长抬了下眉毛：“辩护律师，请您直接一点。”

    “好的，审判长。”

    徐正义问伍涛：“你记得这场比赛的结果吗？”

    “嗯，是1比0。”

    徐正义长吐一口气，拿出一张报纸，上面有这场比赛的时间和结果，他问道：“被告人伍涛，你既然当天下午不曾离开看守所，为何这份搜查笔录之上，有你的签名？”

    法庭之下，媒体哗然，大家终于知道徐正义的策略了，他绕了一个大圈，为的就是确认伍涛住处被搜查时，是否在场。根据刑事诉讼法规定，在搜查的时候，必须有被搜查人或他的家属，邻居或其他见证人在场，并且之后的搜查笔录应由他们签字。

    伍涛看了一眼罗文松，又看了一眼法官，似乎鼓起所有勇气，说道：“那是搜查完带回来给我补签的字……”

    “啊？”媒体一阵嘈杂，记者低头开始记录起来。罗文松此刻有些坐不住了，真是走了眼，这徐正义原来有这般好手段，伍涛这样说，基本上已经等于当庭翻供。

    徐正义乘机煽动媒体：“中国有句古话，叫抓贼拿赃，捉奸捉双，如果伍涛不在现场，凭什么认定这1900克海洛因是他的？难道不能合理怀疑是有人多拿了1900克栽赃给他？难道不能合理怀疑这搜查出毒品的数量计算有误？”他尽量说得通俗易懂，以便通过媒体，将疑点曝光，达到向罗文松施压的效果。

    煽动完了，他开始直接棒打罗文松，他清了清嗓子：“学过法律的人都知道，程序正义非常重要，如果程序正义不能保证，那么人民将会人人自危。毒树之果就是这个道理，毒树结出的果子，都是毒果。在美国，有个著名的案件，著名球员辛普森杀死了他的妻子，可是就因为警员的一句种族歧视，法庭将该名警员搜集的全部证据排除，辛普森被无罪释放……”

    罗文松站了起来：“辩护律师，这是在中国！提请审判长注意，西方的法律和案例在中国并不适用！”

    徐正义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对！公诉人说得对，这就是在中国，依照中国的诉讼法律，辩护律师依法发表意见不应被打断，提请审判长注意，公诉人这是要干什么！”

    “徐正义，你！”

    二人对视而立，法庭之上火药味极浓，旁听席上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审判长干咳一声：“二位请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是公开审理。”二人这才坐了下去。

    罗文松沉着应对：“这份搜查记录的内容证明了被告人家中藏有大量毒品的事实，这一事实与被告人供述相互印证，这是一份合法、有效的证据，辩护人无端猜测证据的形成，是站不住脚的。”

    “哦？是吗？”徐正义哼道，“公诉人刚才说的是什么？”

    罗文松道：“这是一份合法、有效的证据！”

    徐正义转头问书记员：“书记员，刚才是否已经做好了记录？”

    书记员头一抬，厚厚的眼镜背后是疑惑的目光：“嗯？怎么了？”

    徐正义重复一遍：“刚才公诉人说‘这是一份合法、有效的证据’，您记录下来了吗？”

    审判长看不下去了，打断徐正义：“辩护人，请注意你的言行。”

    徐正义深吸一口气，又一次站起身来，他盯着罗文松，一字字道：“敢问公诉人，这份搜查记录上连‘见证人’都没有，现在被告人否认他在搜查现场，你怎么能说这是一份‘合法、有效’的证据？”

    “刚才有人振振有词地说这份证据合法、有效，我真为有些人的水平汗颜啊……”徐正义故作轻松，夹带嘲讽，伸手捂眼，轻摇脑袋，顺便偷偷望了眼旁边的魏婷婷。魏婷婷看见他正在悄悄坏笑，用力在桌子下面掐他大腿，痛得徐正义闭上了嘴巴。

    他效果已经达到了，媒体已经一边倒地认为控方有鬼。

    “胡说八道！”罗文松有些乱了阵脚，他拿过那份搜查笔录，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没有见证人，不过是见证人签字的时候，靠前了一些，紧挨在执行搜查的警员签名之后，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见证人签名那一栏，是空白的。这徐正义他妈的是故意的！想凭这点小聪明就想通过煽动媒体来向我施压，走着瞧！

    罗文松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对被告人进行当庭讯问。”

    审判长点头同意。

    罗文松经验毕竟老到，他反过来问伍涛：“被告人，你确定那场比赛结果是1比0？”

    伍涛答：“是的。”

    “那到底是罗马尼亚获胜，还是波兰获胜？”

    “这……”

    罗文松紧追不舍：“被告人，我慎重告诉你，作伪证和妨碍司法公正有别于正常的辩护行为，任何人都要为他在法庭上的言行负责，下面一个问题，你考虑清楚再回答：你在看守所之内，哪里来的电视？”

    “这……”

    “补签也好，现场指认也罢，你是否认可你的住处本来就藏有1900克海洛因？”

    伍涛答：“我……我记不得具体数量了。”

    “反对！审判长，公诉人是在对被告人进行诱导性提问！”徐正义急了。他一急，“反对”二字脱口而出，他本来对刑事诉讼辩护就没有多少经验，辩护程序也是现学现用，高呼“反对”这种方式，在大陆审判中根本没有，他的这些言语，完全是从律政剧中学来。

    罗文松冷笑道：“反什么对，还诱导性提问？辩护人是电视剧看多了吗？我再说一遍，这是在中国大陆，适用大陆的法律。”

    罗文松接着道：“辩护律师的辩护意见根本没有事实基础，在法律之上，讲究事实认定，被告人，我且最后问你，你在接受讯问时，是否有受到刑讯逼供？”

    徐正义也听得出，罗文松准备釜底抽薪。

    “没有。”伍涛道。

    “警方搜出1900克海洛因之后，来对你进行讯问，你在口供中承认你藏有这批毒品，这一口供，是否受到刑讯逼供？”

    “没有……”

    没有刑讯逼供，也就是说伍涛之前的口供合法有效。即便是搜查笔录上存在一定瑕疵，只要口供和其他证据可以相互印证，作出补充解释，就对事实的还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罗文松长舒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向徐正义投来了压迫的目光。

    厉害，好厉害。一旁的魏婷婷暗自赞叹，经过杜思敏的魔鬼训练，徐正义已经挖掘并释放出了自己的潜能，这种潜能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可以和罗文松斗个旗鼓相当。可是，现在的局面仍然不容乐观，徐正义就像是施展出十八般武艺的新晋高手，罗文松却早已经内力精纯，他只需要以不变应万变，找到关键的部位，重重一掌，就能击退徐正义各种眼花缭乱的招数。

    真的没有胜算吗？徐正义手心出了汗。

    罗文松轻松地笑着，似乎已经到了他的结尾表演，该说出“So easy”的台词了。

    徐正义还有最后一张牌，他心中衡量再三，决定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他已经确定了整个案件的突破口，就在余孟山身上，余孟山绝对有问题，可是，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现在他必须要阻止庭审继续，给自己争取时间，只要今天能休庭，他下来之后可以对余孟山进行调查，就有翻案的可能：“审判长，我有新证据要提交。”

    审判长奇道：“新证据？”

    徐正义道：“对，是新的证据。”他手中拿起了杜思敏的手机，和一张方正的纸片。这是他阻止庭审的最后杀招，他权衡再三，此时不出手，就没有出手的时候了。

    审判长望向罗文松，罗文松道：“不管你要提交的是什么，你这是证据突袭，与案件无关的证据，我不予质证。”

    “可是，这个证据如果关系到整个案件的定罪量刑呢？当出现了足以改变事实的证据，是否要进行休庭审查呢？这是一条人命啊，‘慎杀’不应当是刑事审判的精神吗？”徐正义望向审判长，整个法庭一片肃静。

    审判长沉吟了半晌，说道：“辩护人，说说你的理由。”

    “审判长，让我来给你讲一个魔王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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