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鸟,早上才吃三碗饭,哪来这么多要拉的。”
紧跟其后的那位一见连连喊道:
“喂,女佬,等一等,我给你作伴去。”
林子里传出回声:
“家懒外勤的东西,回头你嫂子上厕所时才请人作伴呢!”
在一片嬉骂中,呼哧哧地一队人全放下肩头上扛着的杉木歇息下来。绿茵茵的植被后面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哟,女佬,你拉尿的劲比老母猪还足,像昨晚上那阵雨。”
“是吗?你戴斗笠、穿蓑衣来试试!”说着话,树林缝隙中闪出黑豹般的一个女人,被汗水湿透的短褂前胸被什么挂破了一个洞,一只粗糙的奶头便忽挺挺地突现出来。
“今晚没别人吧,我来怎样?”有人很认真地朝她说。
“你呀——哟!贤可,怎么不歇歇,你是读书人,这么干可吃不消的。”女佬话题一转,冲着刚刚跟上来的那个年轻人直嚷嚷。
叫贤可的年轻人没理睬她,依旧一个劲地朝前走,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一条条横置路上的粗壮的腿,也许是瞟见了女佬那放肆地晃动在胸前的两堆肥肉,不然不会莫名其妙地脸红。
“才读三本书,臭老九的架子倒不小。”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一样是个驮树佬。”
如果不是害怕贤可肩上那截杉木摔下来,某条腿说不定会有小动作的。女佬朝说话的人踹了一脚。
“都三十大几的人,和18岁的娃娃斗狠算什么男子汉!”
那人转而朝女佬身上捏了一下。
“我们倒忘了,女佬说过,像贤可这样的男人才是又嫩又鲜呢!”
“你们这些臭鸟!一次次地得了快活,又一次次地不把老娘当人,今后,你就是在窗前跪个通宵我也不答应。”
女佬说着,一猫腰扛起杉木就走。身后的人急了。
“女佬,你别当真!我们是臭狗屎,贤可是你的心尖肉。”
女佬不再理睬他们,因为贤可已经拐过前面那座山嘴消失在一片林梢之中。女佬快有贤可的两倍年纪大,所以她始终用两种心情对待他。还在三年前,她曾自豪地说:“寨里的男人都是我的相好。”来采风的两个女记者听了这话后愣着神冲她傻看了半天,长得精巧的那位本来是安排好同她睡的,到了傍晚说什么也不肯进她的家门。后来贤可长大了,老寨多了一条男子汉,他见了女佬总是低眉落眼,从不去沾惹她,气得女佬背地里骂他是阉猪牯。驮树佬们都知道,谁要是好端端地突然说今天不上山了,一定是昨晚去了女佬家,而女佬却若无其事照样扛着百八十斤重的杉木,在那从天堂寨顶挂下似的小路上奔一个来回。和她相好过的男人没有不生出几分畏服的。正是如此,她的姓名被人忘了,但谁都知道,老寨有个驮树的女佬。
“哎呀,野猪!”
看不透的森林深处传来惊叫声。女佬急了。
“喂,快点,当心贤可让那长嘴强盗连裆拱了。”
“野猪怕什么,去年冬天一只豹子跟着我爬了两里路我也没慌张。这些野畜生,只要你耐着性子莫慌,它就不敢瞎扑。”有人不以为然。
紧追一阵没有追上,难得脚下有一段平缓点的路,女佬一扬嗓门唱了起来。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三三得九棵
虎豹豺狼多了呀嗬少
猪马牛羊呀嗬少了多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这时,在山路绕过一座黑色的船形石处,贤可突然撞着了一个陌生人。
有好些时他没来驮树了。有天中午他正在从前叫作生产队保管室的屋子睡觉,朦胧中感到什么搂住了自己。他闷得吐不出气,还当是豹子闯进屋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女佬。女佬腾出右手,一下子撕开了他上衣扣子。他全身酥了,几乎就要一任女佬所为。就在这时,宝阳在外面踢门了。女佬冲他笑笑,开开门后又冲着宝阳笑笑,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消失了。那一回,好美好痴情好心疼人的未婚妻宝阳对他说,若他实在熬不到结婚时就来找她,只要他让她做的事,她都愿意做。他对宝阳说,别的女人他都不怕,只是女佬太邪乎了,全垸的男人都没顶住,他怕无济于事的。他便悄悄下决心,不再和女佬一起干活了。但每当黄昏时,听到垸后的半山中传来驮树佬们的硪歌时,他就感到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同女佬他们一起上山去驮树的。这一点正应验在今天。
在这儿是不应遇上陌生人的。
据说这座天堂寨是大别山的主峰,贤可和所有的驮树佬都认为,是不是雷达站里那群当兵的弄错了。但当兵的说这是用仪器测量的,科学得很。毛主席号召拥军爱民那阵子他们还请驮树佬们进雷达站参观。他抱着架望远镜朝山下到处看,正巧看到女佬溜光个身子在一处泉眼旁洗澡。后来,不知怎么地雷达站撤了。就像曾在这儿立寨为王的能飞檐走壁出神入化的大草寇马朝柱那样,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间空空的石头房子。驮树佬中有人说,只要掳几个女人来就成花寨了。从此这山路上就只剩下他们这群驮树佬了。
偏偏贤可今天遇上了陌生人。他顺路一闪一转,齐崭崭的杉木顶端迎面撞在一个人的肩头上,那人大叫一声迎面倒下。贤可没有止住脚,绊在那人身上,一个趔趄,肩上那截杉木失去控制,摔进路下边的深涧,轰轰声过了半天才从涧底传到上面来。
“你眼睛长到鸟上去了?”此刻,他并没意识到这一天的辛劳白费了。
“还当是豹子来了,正想躲呢!”那人躺在路当中哎哟声不绝。
这地方驮着树是无法歇息的,从后面撵上来的驮树佬们只得汗淋淋地站着。女佬走过来踹了那人一脚。
“喂,还像个男子汉么,摔一跤就这么赖死赖活,再不让路,就将你踢下沟喂黑蟒去!”
那人听到女人声音后吃惊了,傻眼从女佬的头望到脚,又从肩上那杉木的这端看到那端,最后才将目光收拢在那裸露在外面发黑的奶头上。
“愣你妈的阴水沟,快上路!”女佬骂开了。
那人又呻吟上了:“不行,我这腿断了。”
“断了活该,谁叫你到这山上来瞎闯。”驮树佬中有人气喘喘地叫起来。
瞅着那人没再吭气的贤可,这时抓住那人的腰带一使劲甩到自己的背上,大步向前走去。到底女人嘴长,走了一阵后,女佬忍不住又开口问那人。
“你来这儿干吗?”
“去老寨,二十几里路没碰见人,找不着正道,走岔了。”
“去老寨干吗?”
“能干吗就干吗。”
“是买杉木吗?算你走运,这些驮树佬都是——”
“买杉木?没兴趣。”
“那——是来买女人的吧!”
“老寨那台发电机还在吗?”
“你是县里派来修电站的同志?”贤可住在保管室里就是为了看管那台发电机,他梦见多少回发电机开始发电了。
“还想修电站?真的等人来时,发电机恐怕要变成废铜烂铁了。”那人咧开嘴,露出左边的两颗大金牙。
“哟,望得见垸子啰!”后面,驮树佬们叫起来。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一十六棵溜下坡
婆娘媳妇还没转呀嗬世
等得我呀嗬夜夜睡不着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这被葛藤和乌桕、马尾松和毛栗树丛几乎掩得不露片瓦的老寨,似天然生成地高高凸起,长满青苔和爬山虎的古城堡上隐现着黝黑无名的小兽,银杏树顶的箭楼中却是苍鹰在出没,用块石垒成的房屋除了大门外,其余的地方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宝阳、贤可和女佬他们都不大明白为什么这片山里就他们垸里房子这么古怪。两年前,县博物馆的两位老头子来这里,讲了一番话后他们才清楚,原来是很久以前那些“山大王”们的遗风,两位老头子在宝阳家的北墙上捣鼓一阵,然后使劲一推,那地方竟出现一个后门,这下子就连宝阳那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也猛吃一惊。
先头到家的女佬端来一盆艾叶煎成的水,劈头盖脑地泼在他俩身上,驮树佬们信这个,说是不能让妖鬼附在招了灾的人身上进老寨。贤可将那陌生人摔在寨门的废墟上,头也不回地朝宝阳家走去。这肚子气从何而来?当然不是因为掉下深涧的那截杉木,这在驮树佬当中是常有的事,只要人没摔下去,回头就得叩谢山神保佑了。那么是什么呢,直到20多天以后他自己才明白,而那时女佬与全垸的人也都知道了。
陌生人在后面叫:“小大哥,这腿怎么办?”
“到门口了不会让你学狼爬。”女佬扭头白了一眼。
这垸子本没名,只因为过去大草寇马朝柱突然飞走后,明朝官兵才得以攻占这儿,天长日久人们就把它叫作老寨,垸里的人也一个跟一个地学着这么叫了。全寨的人全是外来户,谁也不知道谁的根底,谁也不管谁的来由,但谁都服了,不知道谁立下的规矩,合作社长也好、生产队长也好、村民小组长也好,谁来这儿的时间最长谁是头领。现在轮到宝阳的老父亲了,老人是30岁那年进寨的。“文化大革命”时,这里闹了四天红卫兵,他们怀疑他是土改时逃亡出来的大地主恶霸,第五天来播火种的那两名高中生走后,这里的大革命也就结束了。女佬是在吃大食堂的后一个春天,因馋一位驮树佬的半块玉米饼而进寨的,12岁时和那人结婚,13岁那年那人在驮树时摔死了,七七没过完,她的女儿就出世了。明里看,也许是贤可的家世最蹊跷,母亲没来得及踏进寨门,就在山路上生下了他,三天后,母亲一步两回头地辞别了搂着他的父亲,沿来路去了。当他刚过完16岁生日,什么意外事也没见发生,父亲却寻了短见。
晚风紧了,饿狼发出了第一声长嗥,陌生人害怕了,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踩着贤可的脚印走进垸里。
屋子里走出一个老人来。
“宝七伯,就是他。”贤可在他身后说,其时,贤可心里已经在把这人叫作瘸子猫了。
老人问:“贵客何来?”
“大叔你难道要破老寨的规矩吗?”瘸子猫反问。
老人一愣:“得罪。贤可说是将你撞伤了?”
“呶,这儿,疼得正厉害。”
老人弯腰将指着的地方捏了捏。
“哎哟,你能治吗?”
贤可望见老人脸色一变起身就走。
“这伤,我是不能治了。”
瘸子猫急得嗷嗷叫。“雷打正月一,说话如放屁。你老救我一命吧!”
“你心术不正,欺负驮树佬。”
“没,没有!我人生地不熟。想巴结都来——”瘸子猫跟在他俩后面进了屋,一溜眼看到正在灶膛前烧火的宝阳,突然不再吭声了。
“我是好蒙的蛋?这是红伤,起码有三年了。”
“恐怕是吃了公安局的枪子!”贤可用身子挡住宝阳的身影。
“小大哥,你别瞎猜。旧伤不假,但是雪上加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是呀,是难受。你几大年纪了?”老人踱过来。
“三十多点。”瘸子猫从贤可的腋窝里好不容易瞅了宝阳一眼。
“是不是弄错了,你这模样像40岁!”
“怎么会呢?我是属——申猴、未羊、巳小龙、辰大龙——啊,我的腿!”
老人收回猛砍下去的手,巴掌对巴掌地搓了搓。“没事,待我抽袋烟再给你接上,不出十天,准保不再瘸了。”
贤可心里又忽地不舒服起来,这时,一根小木棍掉在背上,转身时看到宝阳在瞅着自己。他走到门外,她也跟到门外。
“今天又出事了?”
“都是这倒霉的——瘸子猫!”他后来老也记不清当时有没有将这后三个字说出口。
“今天货郎来了,我买了一包金线,爸爸说过,用金线绣的八卦垫肩最善保佑驮树佬。”
“就你知道心疼我这没人管的人。”
“我还买了件东西。”宝阳说着解开短褂露出一只雪白的乳罩。“那货郎说山下的姑娘都兴这个。”
女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别动,让我也见识见识。我那大小姐吵着要,说是你也买了,原来是这东西,丑死了,就像画上那董存瑞背的武装带。”
后来,吃晚饭了。在宝阳家贤可原是随便惯了的。现在摆出酒杯,他就变得庄重,第一杯酒照例敬给那无所不在的山神,轮到自己喝时,仍旧是那么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呷着。老人对那瘸子猫说,酒是驮树佬们的宝物,所以驮树佬们绝不会醉酒失态的。三人毕恭毕敬地饮过几巡后,瘸子猫有点不能自已了。
“那位小妹,怎么不来一块儿喝点。”
老人一颔首:“客人叫,你就来坐吧。”
宝阳真的过来后,贤可坐不住了。
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等上三个时辰然后是两个时辰最后还有一个时辰这一天就要成为过去时,老人领着那瘸子猫敲开他曾愤愤地关上的那扇门。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五五二十又五棵
无儿无女是个呀嗬孤独种
捡只狼娃呀嗬也想续香火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有人敲门时,贤可正横趴在床上盯着满屋的机器、电线和铁管筒出神。这是“拥军爱民”时,雷达站赠给老寨的,那些当兵的说容易得很,只消在垸旁小河上修座房子挖条水渠,就可以发电,然后家家户户就不用再点松明子或油灯了。水渠挖通,房子修好,那些当兵的也全撤光了。就像当初为什么要建一样,对于为什么要撤,老寨人老想不通。这是军事秘密,雷达站的事务长也是女佬的相好,他也只和她说了这么句话。他们从天而来从天而去,转眼之间几架直升飞机就把全体人马和那会转动的大钢网运走了。那个家在《水浒》中梁山泊那地方的战士也走了,贤可和宝阳的功课只上到四年级就再无人教书了。这几年山下的干部惦记着这可卖大笔钱的机器,摆弄好多次,就是没有办法将它弄下山。那密密匝匝、漫漫苍苍的树木组成一道林墙,阴森森的简直无法逾越。那隐隐约约、逶逶迤迤的小路构造了一座迷阵,迷糊糊的徒手也摸得心烦。他们弄不着雷达站运机器来时的那种能停在空中不动的直升飞机,所以每次都无可奈何地走了。
他开开门,一阵焦灼的狼嗥声闯进来。头顶上很窄的星空,乌云正拼命地拥挤着。
“没睡?”
“没睡。”
“这位王师傅就住在你这儿了。”
“住吧,只要能习惯。”
“王师傅答应帮我们把电站建起来。”
“他能建电站?这瘸子猫。”
“你说什么?”
醉醺醺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进屋了,门外的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的瞳光。
“你跟在这种男人后面干什么?”贤可冲着宝阳发火。
“爸爸好反常,也醉了,还说从前家里有电灯呢。”
宝七伯在屋里喊起来:“贤可,给客人倒杯水呀!”
瓶里有水,壶里有茶,但是他说:“没有。”
“你这是怎么过的,明年春上把宝阳娶过来吧!”
“别、别、那么好的姑娘——”瘸子猫这时睁开了醉眼,“我不睡床,睡这儿。”他半睡半醒地摇晃着两只脚,气吁吁地倒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并马上打起鼾来。老人喉咙里一声嘟哝:
“这模样,倒很像个逃犯。”
后半夜,坐在门槛上,掏出父亲留下的旱烟杆,挖了一窝烟点上后,贤可巴巴地吸起来。一道闪电映出右边第三家窗下的人影。“女佬,开门,下雨了。”“又没请你来,自讨的嘛。”“明天下山给你弄瓶好酒行不行?”“兄弟,对不起,我先到一步,你改日来吧。”听到窗里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影开始挪动了。
见他还没睡那人停了停。
“没睡?”
“没睡。抽口吗?”
“抽口。”
手里的旱烟杆被那人接过去,黑暗中巴巴几响。
“怎么没睡?”
“有生人在屋,心烦。”
“是那个瘸子吧,好古怪。”
“谁在女佬那里?”
“宝七伯,60多岁的人了瘾还这么大。明天还去驮树吗?”
“去,你呢?”
“我?再说吧。”
“走啦?”
“嗯。咳,你这烟叶比牛尿还酽。”
雨滴砰砰地碰着身前的青石路面,身后一阵骚动,瘸子猫醒了,从墙角爬起来站到门口稀稀拉拉地尿了一通,回头又呼呼睡起来。雨滴仍是又疏又大,忽地一股灼人的东西直涌,撩得贤可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摸到宝阳家门前。当宝阳披着短褂从门缝里伸出头来问是谁敲门时,他又躲在墙角后面不敢吱声。
转身往回走时,碰上了宝七伯,两人一对目什么也没说。宝阳开门后,老人问:
“贤可来过夜了?”
“没,我可不学女佬。”
“爸爸人老眼不花。明年春上完婚行吗?”
“听别人说,年底还有大吉的日子。”
“急了?哎,女佬人好只是命厄。”老人突然转了话题。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三十六棵过了河
骚女人变心还可呀嗬找一人
老娘一死呀嗬谁个来疼我
呀嗬嘿唷驮哪公驮树哇驮
月月砍,年年驮,满山谷的杉树,像和驮树佬们较着劲,不知砍倒多少,驮走多少,杉林还是那么葱绿苍翠。这林子似乎是专门为哺养老寨这群驮树佬而生长的,方圆百里大山就只这儿杉树成林了。曾有人计划劈山修条公路进来,算来算去又因林子太小不划算,结果,林场伐木队至今仍在离这儿八十里远的十几重大山那边啮啃着森林。而驮树佬仍旧像很久以前那样将杉木伐倒,晒上半年再将锯成几截的树干,一截截地驮到老寨,等到冬天满山冰封时,再把它们放入寨前被数不清多少根杉木冲压出的半人深的滑道,像追赶牛犊的豹子一样宣泄下去。
早起,驮树佬们头里走了,把贤可拉下两里远。他本来起得最早,五更时,瘸子猫在床边呕吐起来。他被闹醒了,也就起床了,碗柜里拿出一葫芦瓢剩饭,用开水一泡,然后一边往嘴里扒,一边挨家挨户唤醒别人。平常上山前总由宝阳替他准备一叠玉米饼,再亲自送来,今天起早了些,他最后将女佬唤醒后,不能不到宝阳家,宝阳正在梳头。
“饼呢?”
“没有。”
“没粮啦?”
“你再别去驮树了。”
“不驮树怎么娶你!”
“我同爸爸说好,让你帮王师傅修电站,将来就在电站里发电。”
贤可差点噎住了。“不去。”
“垸里的男人就你读过书。”宝阳一撇嘴。
“外面来的不知根由的男人多着呢,里面说不准有上过大学的。”
“别人我管不了,就要你去。”
“忘了老寨的规矩,要管男人只有像女佬那样。”
“你说真的?”
“说啦。”
看着宝阳闪进屋里,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大门里时,他开始在心里诅咒瘸子猫了。
知道驮树佬们不会在人没聚齐之前往回走的,他也不急于撵。而那群先到达的驮树佬,也乐得坐在伐倒杉树后留下的树墩上,唱着山歌。女佬无心和男人们说话,直到他闷闷地走来时才松了口气。
驮着树走回头路时,他心里想,守着那堆机器睡了几个春秋,不就盼着能把电站建起来,可想请的师傅请不来,没请的瘸子猫倒自己拐来了。他最是见不得瘸子猫盯着宝阳的那副色狼像,宝阳她居然也叫起王师傅来,就是说,瘸子猫不必作为驮树佬就可以留在老寨了。
咚!肩上的杉木撞着什么了。
“喂,留神点脚下。”一向总是在头里跑的女佬掉在身后,他还认为自己是最后一个。
女佬换件褂子后,胸前没有了破洞,但走热了时,会像男人一样敞开胸襟,撩起衣摆边走边扇着风。贤可不敢回头。
“哎,你饿了吗,我这里有饼呢。”女佬仍实意地招呼他。
“我有。”他还是不回头。
“得啦,怎么没见到宝阳的花布袋?”女佬眼睛的确尖。
这时,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了,他懒得答理,低头一个劲地朝前赶。爬上一处山嘴,还没到休息地点,前面的驮树佬们就在路上挤成一团。
有人掉下路边的悬崖了,幸好及时抱住半崖上斜长出的一棵油桐树,崖头生长着的灌木拦住了视线,只听见下面的人在嗷嗷乱叫,看不见人影在哪里。他赶到时,驮树佬中有人正说:“得下去个人,不然他会被黑蟒吃掉的。”
“我去。”贤可接上话。
女佬递上一块玉米饼:“吃了吧,饿了没劲。”他仍旧不回头,一阵手忙脚乱过后,他抱着绳索溜下去。才几分钟,驮树佬们听到看不见的崖间发出一阵惨叫声。又过了几分钟,惨叫声没了。再过几分钟,女佬手中掂着的绳头抖了三下。这是贤可去前约好的信号。驮树佬们喊着号子一齐使劲,将挂在崖间的两个人拖了上来。贤可浑身不是伤痕就是血,鼻头缺了一块。
“怎么啦?”
“踩上鹰窠。”他从怀里掏出几只鹰翅膀,“妈的,老子将它撕了!”
“哟,这鹰毛真漂亮,等你的宝阳坐月子时,用它作扇子准保凉不了筋骨。”
女佬好羡慕:“给我一只吧!”
“你呀,三个女儿有两个没有姓,还想再添一个吗?”被贤可救上来的那人一边舒着筋骨一边饶舌。
“计划生育的都不管我,你嚼什么蛆。贤可,吃了吧,里面包的是腌萝卜馅,你最爱的。”女佬又递上了玉米饼。
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还是没有接。
女佬恼了,随手将一包玉米饼狠狠摔出去,正落在靠岩放着的一截杉木上,杉木一晃,支撑着的木杵歪了。接着,杉木轰隆一声朝山崖下边滚去。
正巧,这树是贤可的。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七七四十带九棵
人心隔层皮呀嗬好比炖野鸡
竹篾扎的黄牯拖不动犁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毛儿,把牛赶出去屙尿——叫你爸回来吃呀!”老寨的女人在吆喝着。
天亮后,他就在一个土坑里使劲地刨着,听到垸里的吆喝声时,心里盼着宝阳早点送饭来。不过,他不是盯着那破败了的寨门,而是盯着一直盯着寨门的瘸子猫。当宝阳真的提着篮子出现时,他瞅见瘸子猫眼里露出一道邪光,他想朝那坏蛋后脑勺敲一挖锄。在瘸子猫迎上去时,贤可举起挖锄在坑里狠命地凿着土。宝阳走拢来,蹲在坑边笑眯眯地瞅着他。
那天黄昏,他又一次空着手回到垸里时,宝阳站在父亲后面,也是这么笑。
“回啦?”老人随口一问。
“回啦。”他可不敢随口一答,语气好敬重。
老人将他头脚溜了一遍:“树呢?”
驮树佬对意外之灾有个统称:“撞山了。”
“明天别上山。”
他知道老人后面的话。
“跟王师傅学发电去。”
他点点头。老人不满意。
“舌头上长疔疮啦?”
“知道,明天我去。”
在老寨,宝七伯的话没人敢不听。隔了一夜,扛着几件家伙跟在拄着竹拐一颠一歪的瘸子猫后面走,他心里好委屈。
从前,除了宝七伯以外他没服过第二个人,这使听瘸子猫使唤时的滋味变得更难受。不过,一切他都强忍着,吼叫斥骂他都一声不吭。有一次,正是安装两个人搬还嫌吃力的主机时,瘸子猫要他双手抱住那钢轴,使它的一端不致挨地,然后自己退到一边盯着机器傻愣。他撑不住了,开始数着数计算着到春上同宝阳结婚的日子有多久,瘸子猫叫他松手时又数又算了三遍,不过三遍得出了三种结果。
实际上,雷达站那群当兵的留下的活本来就不多,又遇上贤可这么拼命地干,20多天过去,屋内的事就干得差不多了。
今天,宝七伯来时好不高兴,瘸子猫却愁眉苦脸起来。
“你怎么啦?”
“不瞒你,七伯,只能干到这儿了。这机器太复杂,我怕是侍候不了了,拿着个线头不知怎么接。”
“是这样?”
“一点没假。”
贤可跟瘸子猫做了这么久的哑巴,这时忍不住说话了:“这说明书上说,星形接法和三角形接法都行。”
“怎么没早认出你驮树佬还是个电专家,你来干吧!”瘸子猫将钢丝钳、螺丝刀往地上一扔。
“是这样。”老人自语着。
“另请高明吧!”
“嗨,王师傅,看得出你不是凡夫俗子,只是有心事是不是?要钱还是要物,你只管开口,全包在我身上。”
“七伯,你算是把我看透底了。可光棍一人要钱何用要物何益,我想朝你老讨个人。”
“谁?”
“宝阳。”
两张脸一下子变色了。老人不再驮树的前一年,曾和一只豹子干了一仗,豹子啃掉他的左耳,他却将豹子掐死了,如今垫着睡觉的豹皮褥子,就是那一次剥下来的。贤可真希望这老人再发一次威,哪怕是瘸子猫的那一条腿再卸开一次也行。老人却没有这么做。
“休想。”老人边扭头边说。
“做梦。”贤可一甩工具在老人之后离去,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和瘸子猫面对面地,狠狠唾了一口。
一到屋,他就呼呼啦啦将瘸子猫的几件行李扔到门外,待瘸子猫丢魂失魄地走近时,他站在门槛上大喝一声:
“滚!给我滚出老寨去,迟一步就将你瘸子猫揍成瘫子老鼠。”
瘸子猫可怜巴巴地说:“天都黑了总不能将人往狼窝里撵。”
求情也没用,他叭的一声反插上门。夜里他先是气,瞌睡上来之前就已变得十二分的欣喜了。天快亮时,他睡得正香甜,又有人敲门来了。
门开后他看到老人后面跟着宝阳。
“王师傅呢?”
“撵了。”
“知道去哪儿吗?”
“不知女佬留没留他。”
他们叫醒女佬时,女佬很不痛快。
“来过,让我一瓢潲水浇跑了。怕是去了你们那宝贝电站。”
电站的门果然从里面插上了。老人试着推了推,就听到那惊恐万状的声音。
“哪一个?”
“是我们,王师傅!”
接下来的话贤可听了真如同天塌了下来。
“我们驮树佬没教养请别计较,宝阳带来了,我这就把她交给你。”
“七伯,别耍我,我天亮后就离开老寨。”瘸子猫哪敢当真。
“你自己问宝阳吧,只要你别离开老寨。”
抢先问宝阳的不是瘸子猫而是贤可。
“愿意。”朦胧中看不见宝阳的面容,声调倒还平静。
“电灯什么时候可以亮。”
“七月初七。”瘸子猫不假思索,“那天晚上定叫老寨大放光明。”
“那么,电灯亮时给你俩举行婚礼。”老人喉咙有些发硬。
贤可早就气跑了,不知在哪个山岗上狂叫着:“吐出的痰想舔回去,算什么驮树佬,算什么老寨人!”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六十四棵还没有着落
糊里糊涂生呀嗬糊里糊涂死
糊涂鸟糊涂穴糊涂福糊涂祸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山路翻过石岗后,前面的人都被遮去了。贤可猛地转身挡住了女佬。
“宝阳不要你了时才来找我!”
女佬很老练地一看神色就知道贤可想干什么。早上见到贤可又回到驮树佬中间时,她心里不知有多快活。
他动手将她往路边树林里拖。
“来真的可不行,这几天我身上不干净,你还是童子身,这会惹晦气的。”女佬没挣扎,只是嘴里在劝,语气里带着点少有的祈求。这倒使贤可觉得没了劲儿,伸向女佬裤带的手慢慢收回,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到了伐木场后,他绑好杉木驮起来就往回走,谁也没跟上。驮树佬们大睁着眼。
“贤可怕是叫山魈给迷住了。”
果然应了不祥之兆,从这天傍晚起,老寨里就没见到贤可的身影了。他失踪的事传开后女佬哭了。宝七伯对宝阳说,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然而,宝阳一颗眼泪也没见流。
谁也不曾料到就在宝七伯牵着几条猎狗漫山遍野寻找贤可的尸骨时,贤可透过暴暴烈烈的漫天急雨来到了一座小城。他第一次见到实实在在的电灯是在拘留所里,民警问他怎么将人打伤时,他说了半天说不清,那民警于是站起来将门边的一根小绳拽了一下,叭地一响电灯就发出强光来,后来,当他说到瘸子猫时,那民警突然打断他的话,并朝窗外吆喝一声,马上进来了好几个民警,他们让他继续说瘸子猫的事,说完后他还得在一大堆照片中认出瘸子猫来。最后,那群人高兴了,还说要给他发奖金。他这才知道。瘸子猫从前在雷达站当过兵,眼下是从监牢里逃走的大流氓。
回到老寨的那天正是七月初七黄昏,他看到电站终于修起来了。女佬最怕见到别人结婚时的情形,宝七伯就安排她看水闸,瘸子猫手把手教她说,听到院里唢呐一响,只要将挡水的木板往起一抽就行。她这么做后,就像太阳从山那边升起时一样,老寨的那块天腾地一下亮如白昼。就在这时,她看见贤可了。
“你怎么活过来了?”
“山神保佑我。”
“有人为你哭了几场。”
“山神保佑她。”
“屁。”女佬不高兴。
老寨里唢呐声好动听。“宝阳要守活寡了。”
“犯凶煞啦?”
“民警来了,要抓瘸子猫。”
女佬一听愣了半天。“只要此时电灯一熄,宝阳就进不了洞房,让那臭鸟空欢喜一场。”她说着,捡起一只石块塞进水闸下面的铁管里,一声巨响过后,老寨陷入黑暗中,唢呐声、喧闹声骤然停下来,山野一片死寂。
“快去找宝阳呀,17岁的金瓜女,18岁的宝刀郎,一沾就开,快去呀!”
他走的是另一条路,没有碰上直奔电站而来的那群人。除了两支红蜡烛外,宝阳家一点也看不到新房的模样。他轻轻地叫:
“宝阳!”
端坐在床边的宝阳很平静:“贤可哥,我知道你就是死了也会来的。”
“我没死,好好的呢!”
“你支开他是为什么我明白,我早就要告诉你,是花总有人采,你来吧,我都等白头了。”
他朝她扑过去,搅起的风吹灭一支蜡烛,另一支忽闪了几下,没熬住也跟着灭了……
睡前宝阳在一阵阵呻吟着,醒来时那呻吟声还在响。几名迷路的民警破门而入时惊醒了她,见到床上赤身裸体的不是瘸子猫,民警赶忙退了出去。
公鸡一声长鸣,宝阳不再呻吟了。
“你该走了。”
“我娶了你就不走了。”
“公鸡打鸣,阴阳交替,不走行吗?”
“还把我当鬼魂呀!”
“天地未开时人鬼本是一家,你也别认真去想。”
“我没死,我不是鬼,你咬这儿一口看看,还出血呢!”他使劲搂住宝阳,宝阳闭着眼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睁开时真的见到一缕血迹。“我去城里了,瘸子猫是大坏蛋。是从监牢里逃出来的,民警正在抓他!”
宝阳坐起来袒着玉色胸脯:“那电站怎么办,老寨人人都在盼呢!”
“再说吧!”又要搂她时被挡开了。
“你从前不是比谁都盼吗?”
他没吭声。
“电灯,电站。”宝阳喃喃着。
房外响起一片踏踏的脚步声。昨夜星空留下的三颗星星又消逝了一颗,剩下的两颗越来越不安地在薄雾中摇曳着身影。瘸子猫被押过来了,手铐铐紧了那双还沾着油污的手,如同一对挨了暴晒的紫色茄子,看到挨着贤可站着的宝阳,他叫起来:
“等着我,大不了再关10年,掰着指头就数过去了,那时再陪你进洞房。”
瞪着瘸子猫,贤可说:“宝阳是我的人。”
而宝阳却意想不到地走上去:“只要你还回来修电站,我就等你。”
贤可心头一懵:“你别想野了身子。”
“谁叫你毁了电站。”宝阳将一包衣物系在瘸子猫的膀子上。
这群人是在黎明之际走的。
这之后,贤可回到自己的屋里蒙头大睡,再次起床时已是第三天中午了。他背起在雷达站空了的营房里捡来的旧皮包在垸里走动时,看到宝阳正在猪栏旁给猪喂食。
“我走了。”
“走吧。”
“到城里去。”
“去吧。”
“我要拜师!学修电站!学发电!一定会比那瘸子猫先回老寨!”受不了女人的冷眼,他吼起来。同勃然大怒一样,又突然静下来,轻轻地说了最后3个字:“我走了!”因为宝阳眼里滚出一串夜明珠般的泪珠。
女佬在寨门外挡住他。他告诉女佬,三年后的今天一定要学成回家的。女佬好高兴,说她的二女儿那时就15岁了。她愿意招他做女婿。她还赌咒如果说话不算话,上山被黑蟒怪缠,进屋让野猫精占。
而那毫无生气的电站门前愣坐着宝七伯,他去道别时,老人既没抬头也不睁眼更没开口。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尽管回头看了许多次,也没发现有个女人顺路追来。山太高了,沟太深了,林太密了,路太弯了,他看不清来途去路,只记得这路的两端,一端是他的老寨,一端是别人的小城。
追他的女人知道无望了,一跤跌倒后没爬起来,抱着一只绣着八卦图的垫肩趴在他刚刚走过的小路上嚎啕大哭。这哭声他倒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只是没留意,以为又是哪个驮树佬摔下了山崖。
驮树佬呀么驮树驮
驮到九九八十一棵摔断了脚
哎哟哎哟呀嗬哎哟哟……
19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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