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里有一种预言,他非是有意和别人讲,当他与人说上第三句话时,那预言就会摆脱他的控制,从他记不清十个以上字形的脑瓜里自动迸出来:
……当山空了,林没了,无论是露水醇得醉倒五岭大山的早晨,还是星星亮得照透十重林子的夜晚,再也听不到獐群的鸣叫,再也看不见对对獐子夹着它的幼子鹞鹰般掠过松树坪时,洪水猛兽就要来了……每次他讲到“洪水猛兽就要来了”后,总要呢喃地补上一句自语:
“那时,灵□也要走了!”
柯简就烦他补上的这一句。
“您爱护森林是对的,您可以向他们宣传《森林法》嘛,干么老是用这些封建糟粕来蛊惑人心?”
“法能制身,但不能治心。心不正,性不稳,坐上三年五载监牢也无益。”
“那您的那只谁也见不着的狗,又有什么益呢?”
“柯社长!”他疼爱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柯简,极不情愿地叫了声,“您可千万别瞎咋呼,它不是狗,它是灵□,冒犯了它可不得了。”
如今,他们都管柯简叫柯乡长,而对过去的柯社长反觉拗口了。
他很苦恼,从灵□第一次与他见面,他就提心吊胆地唯恐有哪位喝醉了酒的猎手,或被山下小镇的骚女人掏空了腰包的伐木人,撒野时冲撞了灵□。他是知道灵□的厉害的。
那一次,从汉口飞来的一架双翼飞机,像老鹰一样从半空里扎下来,拖着一道黄色的烟雾在森林上空盘旋。灵□大怒,撵着飞机投在地上的巨大黑影,漫山遍野地狂颠。有几次,简直就要咬着垂在飞机肚子上的起落架了。他吓坏了,虽然灵□有时也对他不客气,但他还从未见到像眼下这样。他一把搂住老松树:树王,不好了,大祸临头了。飞机被灵□撵走了,森林周围的大片农田却发生了虫灾。人们说,虫是从森林里跑出去的,因为数不清的松毛虫也夹在其中,毁灭了一片又一片庄稼。他明白,那是拖着一条怪味尾巴的飞机惹怒了灵□,它在报复,将森林里的虫撵了出来。
有谁肯听信这些?
“灵□?大概是母的吧,老光棍!嘻嘻!”
“你们不信?等你们真的看见了它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他当护林员,独自在寂静的森林里过惯了,说话始终是这么低沉。
“后悔?假如柯乡长真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们才会后悔的。”
一群被拦在岬口,不能进入森林的伐木人,肆意嘲弄他,末了还补上一句:
“疯老头,你等着发人瘟吧!”
每一次,这些话都使瑞良老头如痴如呆,久久不能平静。他是如此孤单,以至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从未向任何有灵魂、有血肉的生灵,提到他梦一般的遭遇。
他守着这森林一点也不是为了生活需要,那些祖祖辈辈都在这儿休养生息的人,如今一户接着一户迁走了,迁到很远很远的平地上去了。只是为来这森林里来打几只野味,砍几棵树木才偶尔到他的小木屋里喝几口水、歇歇脚。他是为了自己的忏悔和幻想而留在这里的。这一望无际的森林,同他多次在梦里到过的天堂一般无二:像翡翠屋脊一样倾斜的绿苍苍的山坡,像白练翻舞一样玉洁冰清的滑溜溜的飞涧,还有矗立在岬口的这棵像五龙缠绕在一起挥赶着浮云的树王,不正是凌霄宝殿内那根金柱?还有灵□,它也许本来就是哮天犬下凡。他每次做完梦后都很痛苦,因为他把梦里的与她相逢和分离都当作确有其事。尽管那种相逢,仅仅是在梦中的画廊见到她飘飘而去的身影,仅仅是在昏暗的花墙外面听到她隐隐约约的诵经声,然而,每当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后,依旧是难割难舍。他睁开眼睛,身下是冰凉凉的石板,头上那树王五只龙头一般的虬枝正在月光中同星星们嬉闹着。那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一掬黄丘就是她长眠不醒的寝宫。而另一边,灵□正蹲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包括自己和树王在内的整座黑的森林。这些竟是无法回避了,多少次梦中正要见到她的容颜时,灵□总是抢先显身隐遁了她。每每至此,他总免不了要长叹一声:慧圆,你早日饶恕我吧!
正值他年轻的时候,现今的这等猎手十个也顶不上他一个。有一次,森林边缘处的一座古墓被野猪拱出一个黑窟窿。他与人打赌,独自钻进去呆了一天一夜。早上,他用两块棺木架着死人的头骷髅和长布衫从洞里探出来,活活将那个同他打赌的伙伴吓出了疯病。更令同族人惊恐万状的是:他竟敢与那个男人在广西军里当连长的女人桂兰明来暗往!就是这个桂兰,他打的一百件猎物中从没有一件被她看上眼的。她只爱一宗:揣在怀里能在半里外感到香气酥人的獐子肚脐。
好家伙!他长这么大也不过只见上那么两次獐子。说是见过两次,其实也都是隔上里把路远远扫见两眼罢了,连个公母都未分清,但在这第一个将身子献给自己的女人面前,他还是一口许诺下来。
他独自走进林子的最深最密处,在山溪最顶端的泉眼旁伏下来。这一天,他什么滋味都尝到了。先是闷得难受,后来一只豹子嘴里打着呼噜,慢吞吞地从他脚后跟不远的地方走过——这是最要命的,若是给发现了,连转身都来不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豹子刚走一会儿,在他的枪口前,一个白影闪了出来。“白狐!”他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他知道,一千个猎手的生涯中,只有一人能碰上一次白狐。他在进入山林之前拜过山神,但是,他也没料到自己竟会这样好的运气。要不然,他怎么也要将桂兰的裤头拿来挂在枪管上,那样,白狐再邪,也是没有办法逃脱的。没有避邪之物,白狐可挨不得!
他不甘心,可到底也没朝白狐开枪,因为,他看见獐子了。真正的獐子,两大一小,像拔地而起似的突现在泉眼旁。横在他与獐子之间的一线泉水,像一串淡绿的珍珠链。唇上犹如贴上了一片黑缎的小獐子,伸出一对毛茸茸的小腿在泉水里拨弄着。他并不知道白狐正在走开,他被那小獐子迷住了。这小家伙!这小家伙!怎么这般眼熟,难道我们有过相逢的日子吗?小獐子吸了一口水,朝着它的父母昂起小脑袋,一股隐约可见的水气从鼻孔里喷出来,与从嘴里喷出的水柱一起,朝着它父母高大健壮的身子飞泻而去。夕阳中,那稚嫩的眼睛,闪动着润湿的水晶般光亮——他记起来了:这不就是早上他路过尼姑庵时见过的慧圆小师父的那对眼睛吗?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小獐子重新垂下头,乌金色的嘴唇没入淡绿色的水中,泉水顿时透出一圈黑晕,几颗水珠跃过它的眼睫跌入水中。如果离得再近一点,他一定会用手抚摩那对时而眨个不停,时而凝眸远眺的眼睛,问问它: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太阳“咚”地掉进了山后的深谷,森林骤然暗了。公獐叫了一声,掉头隐进林子,跟着母獐也不见了,只剩下余兴未尽的小獐子。
“呜——”树后,母獐在叫唤了。
小獐子睬也不睬。
他觉得小獐子发现自己了:它摆了摆耳朵,那只像熟透了的鸭梨一样可爱、淘气十足的小脑袋,那双像两岁孩童一样稚嫩、灵气荡荡的小眼睛,一齐转向他。他眨眨眼睛。它也眨眨眼睛。他努努嘴。它也努努嘴。当然,这些动作全是逗人的笨拙相。
“呜呜——”这是公獐叫,它发脾气了。
小獐子终于要走了,后蹄撩起一串黑亮的水花。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来猎獐的呀!他急忙端起火铳——迟了,猎獐时除了一枪打中獐的头和嘴外,就算打中它的心脏也无用,因为它明白自身珍贵之处,临死之前,它会一口咬烂自己的肚脐。
他眼睁睁地送着小獐子,它的半个身子也隐进了森林——就在这时,小獐子突然掉过头来,冲着他张开嫩红的小嘴,道别似地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猎手的机敏使他抓住了这绝妙的时机,他闪电般举起火铳,并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轰!”
“呜……”
火药的爆炸声吞没了小獐子的道别声。
小獐子张开的嘴没再合拢,几十粒绿豆般大小的霰弹,密密麻麻地钻进了它的脑袋及口腔里。它倒在地上,四条小腿不停地抽搐着,被打瞎了的那只眼睛里淌着血,另一只眼睛在流着泪。
他没有看到这些,几步跃过去,抽出猎刀,嚓嚓嚓几下,将一个完好无损的肚脐,迫不及待地割下来。
“香倒是很香,可惜小了点!”
他将桂兰煎的葱花饼,蘸上从尼姑庵里偷来的香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接着双手枕头躺在草坪上。傍着热烘烘的篝火,他想的第一件事自然与桂兰有关,但这只是转瞬即逝。他又在想小獐子的那对眼睛。如果不是慧圆,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呢?他越想越觉得熟识,越觉熟识越难想起……后半夜,他突然从梦中苏醒:小獐子怎么会是白色的?他一边嘟哝,一边伸手拨了一下已经发僵的小獐子。小獐子黑缎似的嘴巴被打碎了,千疮百孔的脑袋如同一只蜂窝。他的心怦然一响,赶忙移开目光,不料却碰上了一只唯有惨白色光泽的小眼睛。紧挨着小眼睛旁的那对弹孔,还在汩汩地流出两道血线。他止不住浑身阵阵哆嗦。他终于想起来了,多少次在梦里和她相见,渴望由此引出的儿子,不正像活脱脱在他面前站着的小獐子吗?那暗淡之前的眼睛,不正是在梦里见得多了才这般熟识的吗?
“你们这些人真蠢,怎么可以打死自己的儿子呢?”凭空里传来的声音,比百岁寿星的嗓门不知要苍老多少倍。他想说——我没有儿子,只是盼得久了才在梦里有的——却又不知面向何方。森林里突然冒出一只白点,转眼间就膨胀成一团巨大的银光,绕着他上下翻飞,左右盘旋。
我真的打死了自己的儿子吗?
我真的打死了自己的儿子吗?
他神情开始恍惚起来:周围全是洪水猛兽,黑云乌风,那支百发百中的火铳,被什么东西一抓就成了一堆粉末。身上越来越难受,眨眼间,那团银色的东西变成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紧紧地缚住自己……
随着森林的第一声鸟啼,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消逝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血肉模糊的小獐子怔了许久,然后在一处草青水绿的小凹地里,用猎刀刨了一个墓坑,将那只满眼惶恐、疑惑的小獐子轻轻放入墓底。他做完为埋葬一个早天孩子应该做的一切事情后,才一步一步朝来路走去。
他低头走了一阵,抬头朝前望了望,心中不由一愣:那是什么?难道这种季节会有大雾吗?在远处被千姿百态的参天大树和起伏不平的山峦剖切成无数块各式各样形状的天际里,像挂着一块带状的白色帷幛,又像秋季里森林着了火,随风滚动着阵阵尘埃和烟雾。就在他犹豫的这么一点时间里,灰黑色的浓雾如同一座座被神灵驱赶着的山头,从正前方呼啸而来,吞没了所有的大树、小路和空间,只留下他被紧紧包裹着。
这雾不过半天就会散的。他很自信,森林是不会难为最杰出的猎手的。
他预料错了。昏天黑地的森林一直到傍晚也没见到能透进阳光的裂缝。这副模样从第二天起,一天又一天延续下去。等到了第五天,这雾越显得狰狞可怖。他感到自己再也无力拖下去,无力同这法力无边的灰黑色的雾抗争下去,就算森林里有采不尽吃不完的浆果,但他会被困得发疯而死的。
只剩下那个方法能救自己了。那是猎手们的祖宗一代又一代地秘密传下来的,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去使用它。
他在草丛中四处摸索爬行了一整天,扯到一小捆香茅草。他将它一堆一堆地按八卦方位摆好,在燃着后四溢的沁香中,他跪下来照着八卦图拜了八拜。这以后——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是最出色的猎手了——他举起猎刀,一声脆响,那根断送了像儿子一样可爱的小獐子的右手食指,在树墩上轻轻一迸,跌入草窝不见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叫喊。忽地起了一阵旋风,灰黑色的雾幛上出现了一个圆洞,白金般一道银光噗嗤一声射到他的眼前。他看清了,是只狗,雪白色没有一根异毛的狗。
他伸出那只只剩下四个血淋淋指头的手。白狗在他的半截指头上舔了一下,便不再流血、不再疼了。它在转身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立即分辨出来,这就是那个古老的声音,那个责备他自己割断了自己绵延之根的声音。他赶忙匍匐下去,诚惶诚恐地祈祷。
……救救我吧,大恩大德的朋友!
但是,白狗不见了,它什么也没留下就走了。救救我吧!放我出森林吧!他一遍一遍地呼号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间,像是有谁在推搡着他:记住!记住!记住猫头鹰飞来的方向!他霍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眼睛,就听到一阵呼呼啦啦的响声从头顶上飞过。天快亮了,猫头鹰在归巢!他迎着扑面飞来的一只黑影,惊喜地扑进铺天盖地的雾里。他记准了方向,一个劲地朝前闯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线乳白色的黎明。
终于,他看到了矗立在岬口的树王。
当他搂着树王唏唏嘘嘘时,他才醒悟到,那不是什么白狗,那是灵□!在他刚刚能给爷爷撕打火纸时,爷爷就同他说,作为猎手一生中最痛快的是能得到灵□的帮助。他曾不止一次地追问灵□有什么用,老人总是回答,这得凭造化,靠各人的悟性了。
半路上他就听说,桂兰的男人在河南金刚台被游击队打死了,她也跟着一个游乡的小皮匠跑得无影无踪。同大山一般壮实的男子汉,跑了两百多里路,一直追到苏家埠,才撵上他们。桂兰惊恐地望着他,他话到唇边走了调:
“我是……是来送你们的!”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桂兰当时掉了几滴眼泪,从小皮匠的箱子里取出死鬼连长留下的一支双管猎枪送给他。他没再讲一句话,等到他们走远了后,才抓住枪管,抡起来狠狠地砸在路旁的石块上。
他把卖獐子肚脐得来的钱,在花街柳巷里花得精光。等他背着一葫芦酒,一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回到松树坪时,早已不知酩酊大醉了几回。
直到如今,他也想象不出,自己是怎样闯进尼姑庵的。他只记得酒醒后躺在一张禅床上,一丝没挂的慧圆,将衣服抱在胸前,蜷缩在床后低声哽噎着——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整整有九个月不敢进森林。
几十年后,他又醉了一回,是因为那个成天到晚都在盘算着砍树王的“土皇帝”,被撤职查办了。
“我莫瞎说?狼孙子骗你!你问问灵□,连它也知道那家伙是残害森林的祸首。这下可好了,柯简当了社长。我的儿子到底要比别人有出息!”
“说得更邪乎了。叫柯社长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有人在阻止。
老头斑白的胡须上,酒珠一串连着一串。小店都快叫人挤炸了。
“来,灵□,这些年跟我一块你也够累了,喝一杯提提神。”他拿起酒杯朝门口走去。这些年,他是第一次将灵□带到山下来。
“你们看,老光棍想儿子和想老婆一样来劲。”有人在起哄。
另一个人指着空荡荡的门口酸溜溜地说:
“这疯老头以为我们也在随他一起做梦,养不活狗,就编一个——”这人打个榧子,“——灵□来哄自己。”
他和这些人合不来,生气地招呼灵□一起离开了酒店。老远看到柯简正被一群人围着,朝他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他朝他们走过去,柯简正来得及装出不屑一顾地离去。
对比倒也无所谓,他一心想弄明白:灵□就在身边,就在眼前,这许许多多的人怎么就视而不见,并且还想竭力否认它的存在呢?
也许他们正在走自己走过了的路。
九个月真难熬。哪怕他失去了一个指头,仍无力改变自己对森林的渴念。他忍耐不住,战战兢兢地扑进五龙缠绕的树王怀抱。在这以前,他一点也不知道慧圆为他怀下了儿子。
他想起小獐子不由得又惊又怕。临盆时,慧圆挣扎了一天两夜,那孩子才下地。他抱起孩子就往山下跑,正巧在树王底下碰到了区立小学校长,他支吾着说是捡来的。结果,养了六个女儿还没续上香火的校长,说什么也要领走这个“捡来的”孩子。有理难申,有口难辩,缠不过,他只好答应暂时放在校长家寄养,他还得回去料理慧圆。慧圆一听此事,盯着他说了句:我恨你!然后就撒手去了。他悄悄地将慧圆葬了,最后一掬黄土落在刚刚隆起的坟丘上,溅起一团尘雾。“汪——汪——”从黄色尘雾中翻腾出来的又是那团银光,一只白狗突如其来地从银光中化出来。
他一点也没惊慌,似乎早就预料到它会到来。他伸过手去,还是那只残缺不全的手,他完全了解,它对人本是无恶意的,它舔了舔那只带着土腥味的手。从此,骨肉成了别人的弟子。他当然不懂得这就是发生在人类中许多灾祸的根源。从此,这条白狗——不,灵□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他日里叨念着小獐子,夜里叨念着儿子,日夜里都在叨念着的是这只谁也不肯认定它的存在的灵□。
保护我的小獐子吧,灵□!
保护我的儿子吧,灵□!
还有树王,也别忘了!
“……哈哈哈,保佑你来生来世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吧!”常常这样,那些躲过他钻进森林的猎手或伐木人,变戏法似地出现在正自语着的他的背后。
于是,他顾不上搭理,而去拼命赶他们出森林。那些大老远从城里来的带着新式猎枪的“文明人”,和住在山前山后的拎着大斧火铳的“野蛮人”一样可恶。他们经常结伙耍弄他,使他一天到晚跑东赶西忙个不停,到头来仍是顾此失彼。他在这森林里从胡子黑跑到胡子白,眼睁睁地看着大树一棵棵地少了,山兽一只只地没了。更可恶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如今连灵□也敢侮辱了。
这些年,他明显地感到体力不支,遇事只得更多地支唤灵□了。那次暑假,他遇上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年轻人。好像这是第一个来森林里打猎的大学生。大学生正在追逐着一只打伤了翅膀的野鸡,他拦截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拦住。大学生滑得像泥鳅,一边追着野鸡,一边躲闪着他,一边还有空吹嘘自己是省里什么赛跑冠军。他只好吆喝:
“灵□,上去拿住他。”
这个长得很像那拐走桂兰的小皮匠的大学生,居然厚颜无耻地面对着他,“嚓”地拉开牛仔裤裆上的拉链。
“你敢放灵□来,我就撒泡尿在它身上。”
“天啦,快收起那秽物!”他真的害怕糟蹋了灵□,不敢再追了。
大学生笑折了腰,断续地,哗哗啦啦地撒了一泡尿:
“别再用鬼灵□来吓唬人了,还不如去养只哈巴狗。”
他无计可施了,大学生将两只不到一岁的兔子拎起来摔死后,扔进鼓胀胀的背囊里,一点也不在乎冒着热气的血染红了那身古里古怪的衣服。
夏天里那家伙一直就这么干着,说是勤工俭学,那架势就像把读书的事给忘了,直到开学后一个星期才离开森林。临走时,还毫不客气地顺手拿走了他晾在屋檐下的两串松菇干。
有一天,树王下面大模大样地走过来一群人,他拦也拦不住,因为那些人都拿着乡政府签发的狩猎证或伐木证。跟着,持有这类证件的“专业户”蜂拥而至。秋风从远处山顶吹下来,树王晃了几晃后,像往年一样,将挂满枝头的松果里的松籽洒进风的长阵,听凭它播往何处。他在想,这森林就是树王的家族,他们繁衍了很久很久,而今,在一片噪音中应下了劫数。树王的子孙每分每秒都在减少。
他万般无奈,只好找乡长了。
“你爸爸还在教书吗?”他一见到柯简总忍不住要问问这个。
“我早就告诉您了,他已经退休。”柯简一见到这老头总显得有些不安。
“老人,我们都老了。”他由年老联想到死亡,由死亡牵扯到灵□和树王。他这才记起自己来这的目的。“柯——你不该叫那么多人去毁林子。”他到底没有将这不能相认的儿子称为乡长什么的。“你可别学前面下台的那家伙。”
“您过去的苦还没吃够吗?都快70的人了,连个家也没有。”柯简说这话时声音虽然低,却没有削弱它的万分感慨。“现在的政策要让人快些富起来,多搞些专业户。靠山吃山,我们这穷山沟,只有搞木材这一条路见效快,作为干部,我们再不能拉群众的后腿了。当然,您这么多年来护林功劳巨大,我一定要他们多分点红给您,保证您老也成为一个万元户!”
“可是,灵□怎么办?”
“什么灵□?什么怎么办?这是乡政府,不是松树坪,当心将您按封建迷信活动罪抓起来!您没看到门外那张布告,80岁老太婆还不是判了20年徒刑。”
“灵□……灵□,它不会放过我们的。”他结结巴巴地断言。
他回到松树坪,回到树王下,回到慧圆的坟丘旁,呆呆地,默默地,一棵棵树首尾相衔地越过了岬口;一块块葱郁的山坡被剥露出黄褐的背脊;还有一对对僵直的被黑血粘住睫毛、被沙土蒙去瞳孔的飞禽走兽的眼睛,全被倒挂着肆无忌惮地从他和灵□的面前大摇大摆地晃向山外。
除了灵□能够制止这群将要自食其果的蠢人以外,瑞良老头再也想不出第二个更有效的办法来。偏偏灵□迟迟不肯行动,似乎非要等到像自己当年残害了小獐子以后才有动作一样,等到砍光整个松树坪。
然而,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一大早,柯简就领着一大群人径直奔树王而来。而且,跟在柯简后面的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大学生。
“你好哇,老模范!”大学生听到老汉是模范护林员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柯简的介绍。“上次你吆喝着灵□、灵□的,可把我弄懵了。我当是什么怪物,回校后翻了十本书才弄清你那神话传说中的狗呢!”
瑞良老头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大学生的那双手,唯恐他又有什么下流之举。他暗自提醒着:灵□当心点,我们遇上心术不正的家伙了。
“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爱装神弄鬼,把平常的事弄得玄乎其玄。”
他们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而将全副注意力放到那棵五龙盘顶的老松树上。他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用一根皮尺绕着树王反复测量着。他终于弄清楚了,大学生是代表一家公司来买这棵树的,讨价还价时的最低价钱数也叫他大吃一惊。
这么说他们卖掉了树王您!
这么说他们要毁掉树王您!
明白过来的瑞良老头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挡开柯简,一手扫歪大学生,冲上去背倚着老松树,拦住四名执利斧的青年。
“不能砍,你们毁掉了整座森林,还想加害树王!灵□会惩罚你们的!”
大学生一甩手走到一边去了,柯简老大不高兴地说:
“这树又不是您的私人财产,集体讨论决定的事,您怎么可以阻止呢?再说树再大再老竖在这儿有什么用,砍倒卖掉还可以造福于民嘛。快让开,别耽搁时间了。”
老头本来可以告诉柯简:你别胡来,你母亲就睡在这树下,没有树王的庇护,她的灵魂会难以安宁的。他本来可以告诉柯简:我过去残害了小獐子而受到灵□的惩罚,所以才会失掉做父亲的资格和机会,你若是冒犯树王,一定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似乎有什么东西揪着他的思绪,卡着他的喉咙。于是,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呼喊:
“灵□,快来救救树王吧!”
“灵□,快来撵走这些恶人吧!”
“灵□,别再像对待我那样,非要待到坏了德行后,再去解脱他们!及早点化我的儿子、点化我的儿子吧!”
老头凄凉的呼喊声,在山谷间一阵接一阵地滚过,惊起一股阴森的山风,藏在涧沟深处的浓雾,也骤然开始升腾。
声涛滚滚,冷风呼呼,白雾重重。
老头用自己从未有过的变化无穷的声调继续呼唤着灵□。两个架着他的膀子欲将他拖到远处的青年,和另几个拎着斧子围着老松树拉开了架势的青年,不约而同地中止了行动,胆怯地朝四方打量着,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来吧。灵□!”
“灵□!来吧。”
就在这时,大学生卸下挎在肩头的猎枪,走近来。
“我要打死你的什么灵□。你说,鬼狗在什么地方?不肯说?不说我也知道,一定伏在那座野坟后面。”
“柯简,叫他别开枪,灵□身上有你母亲的精灵啦——”
柯简愣在那里没吱声。大学生已经瞄准好了。再过半秒钟一切都会无可挽救了。瑞良老头不顾一切地甩开挟着他的两个青年,挥拳朝那支端着猎枪的手臂击去——
“砰!”
猎枪被击歪了。偏离目标的弹丸在一声“唉哟”中,钻进了柯简的胳膊。
大学生惊呆了。那群青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老头扑上去抱起痛晕了的柯简,轻轻地唤道:
“简伢,我是父亲。你真糊涂。看在我的份上,灵□才减轻了对你的惩罚。”
当初,瑞良老头还以为柯简只不过是吓唬自己,哪知他的话那么快应验了。他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拘留所。
三个月后,柯简吊着那只残废了的胳膊,亲自送来一份瑞良老头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情证明书,老头才被放出来。
“树王!”
“灵□!”
“慧圆!”
他一手搂着浑身污垢的灵□,一手抱着伏在地上的老松树,坐在被踏平了的慧圆的墓地上,木然地呻吟着。
五龙盘顶的老松树倒地后,就一直没人来光顾过。那大学生夸下海口说是到部队弄架直升飞机来吊运,带上柯简他们托他换些走私货的灵芝天麻等山珍,一去不复返了。
从监牢里出来后,他就这么整日整夜地守在墓地上。口称来看他的人不少,其实那都是些还想在所剩无几的松树坪上,做最后一次搜刮的人。真正来看他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在清晨满是露水香的山风里载来的声音,一连数日都在耳边回响着。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给您送点酒菜来了。若是那天您的孙子没让这老松树给砸死,我会叫他来认爷爷的!”
至此,瑞良老头才知道柯简的儿子又遇到了不幸。谁让他要毁掉树王,谁让他不信奉灵□呢?
冲着这一点,他突然感到了满足。你醒悟过来就好!你知罪了就好!作为父亲,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大醉过,手握着两只酒瓶,居然忘了应该给一点灵□,应该斟一杯给慧圆,还应该举杯送一程踏上归途的树王。
两只空了的酒瓶就在身边歪着。
山空了,林没了,小獐子死了。
树王已经去了。灵狠也要去了。我也不应该久留了。
他抽抽噎噎,含糊不清地自语着。百多天了,遍体鳞伤的老松树仍在流淌着一股股晶莹透亮的和一股股像奶汁般乳白色的液体,几只苍白的小兽头骨扔在一堆火灰里,火灰旁还有一只小小的蹄骨。那是小獐子的,松树坪的獐群终于毁灭了,这是它们的最后一代子孙。而他的孙子也在这儿死去了。他无须责怪灵□,这是一个信号,一种警告,灵□这么做是有益的。
“不要久留了!”
这话他是对灵□讲的。
后半夜,远远近近的人全被一声霹雳震醒了。飓风夹着暴雨冲撞了两天两夜后,松树坪上一块块山坡塌下来,罕见的泥石流,差不多将良田熟地一扫而光。
当飓风暴雨停歇下来,岩石沙土不再横冲直撞的时候,松树坪岬口上只剩下许多被掏空了下部、摇摇欲坠的巨石,屈指可数的几根像黑蟒般的树根吃力地羁绊着这些嵯峨怪石。而架在这些仅存的物体之上的是一只庞大的树蔸,它同样也被掏空了,连稍小一些的根与须也全被啮咬得干干净净,剩下的俨然是一只上古时期曾遍布于地球、后来又神秘地消失得一干二净的恐龙。此外,别无一人一物。
“这老头死得倒利索,不用别人埋。”
“唉,疯老头的疯话还真有点疯理呢!”
“听说柯乡长昨天带人视察灾情时,遇上瑞良老头的什么灵□了,它撵了他们好几里路,妇联主任的鞋都吓丢了!”
他是去会合自己的童话。
他早就有过预言,谁叫你们充耳不闻!
不错,灵□还在这里。它没有像老头说的那样悄无声息地长久逝去。
生与死的循环只要仍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灵□就不会离去。于是,就会有人重复着瑞良老头的童话,重复着他的预言——这一点正是他的安慰。
19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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