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看到的,写在下面的这些文字,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对你说的话。
二十世纪已经走到了尽头,倘若没有意外,二十一世纪会如期而来。可是谁又能保证,意外不会不期而至呢。孩子,我不怕意外,但我也不预想意外。意外毕竟只是意外。所以,你将如期而来这很正常。孩子,你是二十世纪的孩子,但你是二十一世纪的人,这就好比毕加索、卡夫卡、卓别林他们那些出生在十九世纪的孩子,都是二十世纪的巨人一样。我这样比喻的意思,并不是为你确定职业方向。以后你会有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恐怕也干涉不了。这我懂。我的意思只是,你要做一个有点价值的人——不光对自己和对你的亲戚朋友,对别人也能有点价值。
二十一世纪不会与二十世纪有什么本质的差别,还是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也许住房条件能够改善,但心灵空间会更狭窄;也许癌症艾滋病都可以治愈,但生存竞争会更残酷;也许金钱将丰盛得让每一个人都丧失欲望,但贫瘠的精神田园里开放出的依然只能是虚无的花朵……我不是危言耸听,我眺望到的风景的确如此,或许比这更糟。正因为这样,我始终不敢将你放飞出笼,连这回你的不期而至,都违背了我的本意。当然,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能不一事当前先想自己而再想你。你得理解我,孩子。即使没有你,责任和义务也已经让我不堪重负。
可是现在对于你的到来我已无力逆转,我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但我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甚至我都无力去帮你理顺羽毛。所以孩子,你得有所准备,若你要生存下去,就得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从最初开始。我能提醒你的只是,在所有世纪这个人类的天空里,飞翔都只能依靠自己。我靠我自己,你靠你自己,他靠他自己,她靠她自己。
如果你是个天才,金瓶掣签都能有份,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但这样的可能相对小些,因为你与我更有关系。你得像我一样,从“人、手、田”和“1+1”开始学起,你要到一定的时候,才能偷偷地在心里为自己设计一个看上去还不算太坏的未来。当然你也可能不想未来,永远也不想,至死都是一个无梦之人。是一块砖,任人搬;是一条狗,跟人走。如果你真的这样,那现在我说的一切就权当没说,算我自作多情信口胡言。只是我不希望如此,我希望你一生有梦,且无际无涯。哪怕因那梦想你遍体鳞伤,千疮百孔,也应该义无反顾,至死不渝。我需要补充的只是,你那梦想,可别太糟糕,你若为了当一个窃钱者而绞尽脑汁,为了当一个窃权者而算尽机关,我觉得那就没道理了。我的想法是,任何事情以不损人为前提,连在感情上都不要伤害别人——爱情上的纠葛与我说的感情可以分开而论,这你长大以后自然会懂得。在这样一个基础上,你就培植梦想吧,为这梦想汲取知识并付出努力吧。有了这个前提,不管你的梦想有着怎样的色彩与形式,都将是纯洁的,有意义的。
孩子,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你现在有了一个梦想:也许你想打扫干净户外的那条街道,也许你想种出很多的粮食,也许你要成为绿色和平组织中的一员战士,也许你要踢球、教书、画画、写作、演电影……总而言之吧,你那个梦想不管平凡还是伟大,都会是一个与己有益与人有益的梦想,有朝一日,你可以像马丁·路德·金那样,诚实而坦然地面对世人宣称:我有一个梦。
为了实现你的梦,孩子,下一步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劳动。不管是劳力还是劳心,劳动永远是美丽而高尚的。比如有一天你厌倦了学校教育,你逃课了。这没关系,孩子,学习是必需的,但现在的学校教育,也的确到了让人厌倦的地步。你逃课吧,虽然我不会鼓励你,可也不会过分地批评你。但如果有一次植树活动你放弃了参加,我会非常不满的,你要明白,在荒野里种上一棵树,也就是在你的心田种上了一份爱。即使那一天,你发高烧或者做阑尾切除手术,但只要能挺住,我希望你一定要走到大自然中去。比如有一天你未能像别人那样走进大学学堂,你还很年轻就要为衣食奔波,你一个月的薪水只能余下来买一本书的钱。那没关系孩子,你还有脑子,有思想和灵魂,你既然生而为人,就不能光顾肚子饱身子暖,你的心灵的饱暖更为重要。饥饿不应该阻碍你对人生的思考,寒冷不应该隔断你对世界的关注。种树是劳动,思想是劳动,只要你坚持不懈地劳动下去,你就会获得丰硕的收成。
当然你不要误会孩子,我所说的丰硕的收成,不是高官厚禄,佳肴美色。也可以是,但那些东西并不重要。我说的收成,是你精神的收成,它集中体现在你学会了做人上。虽然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是真正的人,是只存在于诚实的劳动中的。因为诚实的劳动能使人学会自强,自强之后才有自尊,而自尊的人才能正直、善良、心胸开阔和富有爱心。在这个世界上,蝇营狗苟之徒,寡廉鲜耻之辈,完全可以不劳而获并运道亨通。但那样活着无幸福可言。幸福存在于创造之中,创造自己的快乐和别人的快乐,而创造的前提唯有劳动。
我在这里写下的话,孩子,也许你会看到,那么我就可以微笑着注视你去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生之梦了。我不会再絮叨聒噪的,我觉得该说的话已经都写在了这里。如果你看不到这些话,那也没关系,其实我这些话也是写给自己的,我始终也都是我自己的一个“你”。
好了,让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孩子。现在,你在你妈妈的子宫里,你妈妈在医院的保胎病房里,那个拥有第一流的现代化医护设备的医院,它沉浮于二十世纪的暮霭里,也沐浴在二十一世纪的曙光里。
拥抱你,我亲爱的孩子!
貂蝉一口气背出了这样一篇她得若干年后才能理解的长文,肯定已经精疲力尽了。没有人说话,我们这边的四个男人,电话另一端的女人和孩子,都不说话,只有貂蝉呼呼喘息的声音,由电波牵拉着在彼此分离的两个空间里传来导去。过了片刻,穿便装的胖警察上前一步,替我切断了电话。再见,我对着已经再不会传递信息的电话机说,梅花,貂蝉,我爱你们。后一句话,我是在心里说的。说完,我把手中的信纸叠起来,慢慢揣进内衣兜里。
“走吧。”我重新迈步,对身边的三个警察说。
“走吧。”三个警察把通往门口的道路闪开,同时响应。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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