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先是传到了大舅的耳朵里。大舅乐坏了,当天晚上就和两个大舅妈声明,以后不再赌博,金盆洗手,不干了。两个大舅妈相互瞅了瞅,没听明白,摸着大舅的头说,你也不烧啊,怎么说上胡话了?大舅便重申一遍:“我说了,不是跟你们开玩笑,以后不赌了,从今天开始,一年以后我要当蒲草的大队长,两年以后还要入党。”两个大舅妈这下听清了,忙下地到厨房给大舅炒菜,让大舅喝酒。
蒲草的村民也听到了大舅金盆洗手不赌博的消息,便开始惊讶和议论。
有的说:“他要能戒赌,我就能戒饭。”
有的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或许就回头了。”
有的说:“一个赌鬼当大队长,还不把大队都输光了。”
有的说:“赶紧让他当官儿,好把欠咱们的钱还上。”
……
不管村里人怎么惊讶,怎么议论,大舅说到做到了。大舅不仅不赌博,还把自家的房子卖了三间,把欠村民的赌债也还了。这对蒲草的人来讲是件天大的好事儿。都说大舅赌博赢了不少的钱,可大舅还是欠不少的外债,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大舅一下子把钱还了,村民们不可能不高兴,便从心里对大舅另眼看待了。
我的姥姥也高兴了。三舅死后,姥姥始终精神不振,每天都是病怏怏地躺在炕上,茶不思饭不想。大舅的突然上进,就像一副灵丹妙药,使姥姥一下子精神起来了。每天都跑大舅家几趟,不是送把葱,就是送棵白菜。走到哪里嘴都是咧着的,说咱家老大不耍钱了,要当大队长了。村民们就说,是呀,他要像你家老三就好了,你这儿子就没白养。
一晃一年就过去了。这一年大舅真的没有赌博。大舅不赌博是人人皆知的,这一年他哪儿都没去,踏踏实实地在家务农,春天在地里和大大舅妈播种,秋天在地里和小大舅妈秋收,是有目共睹的。公社自然也听到反馈,公社的人保组已经一年没提他李祥春的名字了,虽抓了几场赌博,和大舅都没关系。公社书记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大舅确实悔改了,便派人到村里调查,做了名誉测验,村民们基本上说的都是好话,还有几个村民联名推举让大舅当大队长。公社来的人回去汇报,书记高兴,一拍桌子,说:“就这么着了,就让李祥春当这个大队长!”
领导拍板了,事情也就定下来了。当大舅被找到公社谈话的时候,听说让他当蒲草的大队长,他有些喜出望外。当时他觉着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热血在沸腾,目光也是热的。他不敢瞅任何东西,瞅到哪里都有燃烧的可能。他当时都没敢看坐在眼前的党委书记,而是瞅向了书记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绵绵的群山,大舅想,他走狗屎运了。
大舅突然问:“我不是党员,怎么能当大队长?”
书记说:“好办,村支书可以先让别人兼着,你当大队长,主抓生产就是了,等条件够了再入党,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
大舅问:“也就是说,我什么时候想入就可以入呗?”
书记说:“是可以入,但得考验。也不是那么太随便。”
大舅又说:“我不是党员,村民们怎么听我的话?”
书记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大舅不再说话,这才看了眼书记,像是明白了什么。
……
可算谈完了话,离开了公社,大舅的心仍然在狂跳着。说当官儿就当官儿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当大队长,这一切来得有些太突然了。他有些激动得不知怎么好了,出了公社大门,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他赌博这么多年,赢了无数次的钱,也从没这么激动过。他有些欣喜若狂,他有些喜出望外,他真想一下子飞到家,把喜讯告诉两个老婆。
从米镇公社到蒲草村四里地,大舅心情振奋地走在乡路上。春天了,就是舒坦,空气是新鲜的,土地是松软的,漫山遍野的绿色,就是让人觉着活着的美好。大舅走着,看着,高兴着。他路过一片杨树林,在经过水库大坝的时候,看到了三舅的坟。大舅停下脚步,看了看,走了过去。
三舅的坟还是那么新,而且长出了一层嫩嫩的新绿。三舅坟的后面栽着几棵落叶松树,是三舅死后村民自发栽上去的,还立了块石碑,写着三舅李会春的名字,在石碑的后面还刻着“中共党员”。大舅来到坟前,用手把坟旁的杂草乱石清理了一下,站了一会儿。大舅又想起了三舅,想起三舅死的时候村民们送的那口白茬儿棺材,也想起了那个孙寡妇。不知怎么,大舅总是能想起三舅。要说三舅活着的时候,大舅是恨三舅的,大舅多少次因赌博被人保组抓了,三舅都没有帮着说话,他当时真想把三舅杀了。可三舅没等他杀自己就走了,而且走得那么风光。大舅反倒觉着自己有些可悲了,自己的三弟死了,他当哥的都没能说给买一口棺材,还跟着弟妹们斤斤计较。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愧疚。特别是三舅出殡那天,当见到村民们给三舅抬来棺材的时候,大舅有些无地自容了……
大舅离开三舅坟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大舅来到家里,进门儿就对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喊:“赶紧炒菜,我要喝酒。”
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是绝对服从大舅的,无论大舅说什么,两个大舅妈都是唯命是从。
大舅盘腿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的这个家。这是个新盖的五间瓦房,在蒲草可以说是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了。要说家里的陈设,和其他村民家没什么两样。一个躺箱,已经二十多年了,早失去了木质的本色,躺箱上摆着个刷牙的缸子,里面装着三个牙刷,在牙缸的右侧是台收音机,已经坏很久了,也没有修;躺箱的北墙上方是一架钟,在慢条斯理地走着;钟的下方是两个装有照片的相框,相片是大小不同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当然大多是活着的……大舅左左右右把自己的这个家打量了一遍,猛然觉着和以前不同了,有些蓬荜生辉的意思了。他想,他已经是蒲草的大队长了,他现在的身价不像从前了,蒲草的天,蒲草的地,都是他李祥春的了,包括蒲草的人,男人和女人都归他管了。他猛然间有了当官儿的优越感和自豪感。他又想起了孙寡妇,打算晚上过去看看,已经好久没跟孙寡妇会会了。
菜上来了,四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炒花生米,一个生萝卜蘸酱,还有一个就是常年不下桌的咸鸡蛋。小大舅妈又给大舅倒了半碗地瓜酒让他喝。大舅在炕上坐着,一边一个老婆。他喝着酒,两个老婆在一旁边吃着米饭边侍候着。大大舅妈问:“看你这么高兴,一定是有啥好事儿。是不是又赢钱了?”
大舅乜了眼大大舅妈,说:“你就知道钱,还知道啥?”
大大舅妈说:“没钱咋活?再说,你除了赌博还有啥能耐?”
大舅抿了一口酒,吧嗒了一下嘴儿,眉毛往上一挑,瞪圆了眼睛,说:“我当大队长了,你说是不是好事儿?”
小大舅妈的屁股一下子颠了起来,说:“真的?你当官儿了?!”
大舅说:“看我像不像?”
小大舅妈说:“像,像,怎么不像呢?我被你赢来那天我就知道你是个人物,准有出人头地那一天。”
大大舅妈说:“公社领导是睁眼跟你说的,还是闭眼跟你说的?”
大舅问:“啥意思?”
大大舅妈说:“就你这样赌博成性的人怎么能当大队长?唬谁呀?”
大舅说:“你怎么说话跟放屁似的,我不当大队长谁当?我不当大队长喝什么酒?老娘们儿懂什么?赶紧吃饭,吃完饭下通知,今晚在老太太家开家庭会议。”
……
喝完了酒,大舅特意洗了把脸,还刷了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灰色涤卡中山装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小大舅妈看了问:“你这是干啥去?收拾得流光水滑儿的。”
大舅说:“我出去转转。别忘了通知家里人都到老太太那儿开会,跟他们说不准不来。”
小大舅妈说:“一定,一定。”
大舅刚走出院子,大大舅妈就对小大舅妈说:“我下通知,你跟着他,看他去哪儿。”
大舅从家里走出来,先是到大队部转了一圈儿。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大队部却已经很暗了。门是虚掩着的,大舅推门儿进去,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大舅打了个喷嚏,拉亮了灯,黄黄的灯光照亮了大舅那张白净的脸。房间很破旧,一根檩子烂了,已经断裂掉到了地上。屋内靠西边的墙旁是一张旧得不堪入目的办公桌和一条长凳,桌子上方的墙上是一张毛主席的像。桌上放着一个算盘和一个大茶缸子。大茶缸是白色搪瓷的,看上去却不那么白了,脏兮兮的有些水垢。大舅知道这茶缸是三舅的,里面装的是面起子水(苏打水)。三舅是得胃病死的,活着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喝些面起子,止疼。大舅把大茶缸拿过来,把里面的水倒在了屋地上,又把大茶缸放到落满了灰尘的窗台上,一个人便静静地坐到了桌前,拿出烟来抽。
房间里很静,能听到老鼠在什么地方啃东西的声音。大舅在想,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办公室了,他将在这里领导全体社员“抓革命,促生产”,他也将在这里完成他人生的几大计划。
此刻,小大舅妈正在门外的一个驴棚里猫着,监视着在屋里坐着的大舅的一举一动。屋内的灯光虽说很暗,小大舅妈能看到大舅在抽烟,只是大舅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小大舅妈是大舅赌博从赌场上赢来的。大舅赌博在方圆百里是有名的。20世纪70年代,还没有百元钞票,面额十元是最大的,每次聚赌大舅他们都要拎一兜子的钱。跟大舅常在一起玩儿的有三个人,米镇的工商银行信贷主任杨入海,蒲草供销社的主任白复理,还有一个是公社革委会秘书熊德良。按说这些人都比大舅有钱、有权、有实力,大舅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大舅的赌品好,不欠钱,也不赖账,被人保组抓到了从不乱说乱咬。小大舅妈原来是米镇工商银行信贷主任杨入海的老婆。那一天是在杨入海家耍的钱,杨入海输急了,对大舅说,你再赢我就把老婆给你。大舅是什么人?大舅不仅见钱眼开,见女人眼更开,他早就想睡睡城里的女人了。听了杨入海的话,大舅精神抖擞,干劲儿倍增。他看了眼偎在炕上的女人,女人也看了一眼他,意思你赢吧,我跟你走。记得小大舅妈临跟大舅走的那天,已经是下半夜了,房间里只剩下大舅、杨入海和杨入海的这个女人。杨入海说:“我说话算话,你把她领走吧。”
大舅看了眼躺在炕上的女人,说:“你再用一次吧,我把她领走。”
没等杨入海说话,女人立刻起了身,对大舅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能再让他用了。”说着就走出了屋子,也就成了我的小大舅妈。为这事儿大舅还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大舅刑满释放,小大舅妈也没走,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下来。
大舅抽完了烟,见天色已经大黑了,便站起身往外走,在走到驴棚附近的时候,突然说:“你出来。”
小大舅妈猫在驴棚里,不知大舅在跟什么人说话,正东张西望。大舅说:“我让你出来,瞅谁呢?”
小大舅妈这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从驴棚里走出来。小大舅妈战战兢兢地来到大舅眼前。
大舅看了她一眼,说:“是你姐让你盯着我的吧?你告诉她,我马上就回去。”
小大舅妈就走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大舅站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又想起了三舅。他总觉着这里到处都是三舅的影子,三舅在说话,三舅在笑,三舅在骂人。大舅站了一会儿,觉着瘆得慌,便匆匆离去。
孙寡妇家住蒲草的河东,离大舅家是隔着一条河。大舅出了大队部,直接来到了孙寡妇家。那时的乡下,没什么事儿睡得都很早,即便不睡也都是早早地关门闭户。大舅敲响了孙寡妇的家门。
孙寡妇除了一个当兵的儿子在外,家里还有两个小儿子。孙寡妇开门,见是大舅来了,有些不知所措,问:“这么晚了,你咋来了?”
大舅有些日子没来孙寡妇家了。自从三舅死后,大舅没再来过,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按说三舅只是帮过孙寡妇,肯定没有别的关系,可大舅就是有些不自在,总觉着孙寡妇对他赶不上对三舅。特别是三舅死的时候,孙寡妇和一些村民送的那口白茬棺材,大舅更是有些妒忌。他想不明白三舅哪儿比他强。
孙寡妇家空落落的,一面土炕,堆着几床破烂的被子,里面躺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炕的对过是一个柜子,已经斑驳不堪了。屋子不大,厨房和睡觉的地方没有门,是用一个厚厚的布帘子挡着的。不足两间的草房,只有一个窗子,没有玻璃,是用牛皮纸糊着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屋子显得更加昏黄。
大舅走进屋,由于灯光的暗淡看不清人的面目,适应一下才看清房间里的三个人。孙寡妇的两个孩子都没睡,都瞪着饥饿的眼睛看着大舅。大舅看了眼孩子,从衣袋里抠出几块糖,塞到了孩子的被窝里,两个孩子疯抢着吃。孙寡妇看着孩子抢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大舅坐在炕沿上,孙寡妇又看了一眼大舅。大舅正想看孙寡妇,猛的见到了孙寡妇身旁的北墙上挂着三舅的遗像,就问:“你挂他干啥?”
孙寡妇看着三舅的遗像说:“不干啥。”
大舅说:“把他摘下来吧。”
孙寡妇把身子一扭,不说话。
大舅小声说:“让人家看了不好。”
孙寡妇说:“人都死了,没什么不好。”
大舅便把孙寡妇拉到了厨房,小声问:“你啥意思,你们俩是不是……”
没等大舅说完,孙寡妇上去打了大舅一巴掌,说:“你胡说些啥?”
大舅说:“你敢打人?”
孙寡妇说:“你出去!你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大舅看了眼孙寡妇,又隔着小小的橱窗看了眼在炕上吃糖的两个孩子,就出去了。
孙寡妇紧跟着“咣当”一声关上门。
大舅从孙寡妇家出来,去姥姥家给自己的弟妹们开会。
这是三舅死后第一次在姥姥家开家庭会议,人来得很全,除了远在城里我的母亲没参加,在身边住着的二舅四舅五舅老舅及舅妈,还有大姨二姨三姨五姨老姨及姨父们,都参加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屋内烟气罡罡的。大舅像三舅一样坐在炕上的一张饭桌前,所不同的是身旁坐的不是姥姥,姥姥是躺在炕上的。大舅的身旁坐的是他的两个老婆,左边是大大舅妈,右边是小大舅妈。大大舅妈有气脖子病(甲亢),下巴底下长着个大大的肉蛋,像个气鼓了的蛤蟆;小大舅妈长着三角眼,八字眉,嘴还有些歪。两个大舅妈一左一右像两个瘟神。大舅穿着一件家织布白色上衣,外面披着中山装(每到重要场合大舅都要穿这件衣服)。他眼前的桌上放着一碗水,里面放着糖,甜甜的,每说上几句话,都要喝上一口。大舅拿碗的姿势和别人不同,一般人拿碗是大拇指朝上,压住碗沿儿,底下用三个手指托着,大舅却不是,他是用食指压的碗沿儿,用拇指和中指捏托着的,剩下的无名指和小指是翘翘的,看了有些别扭。大舅长得白净,这是大舅区别于我其他那几个舅舅的唯一特点。大舅不仅人白,牙也白,而且白得整齐,有些像假牙。有一次我到他家,晚上吃完了饭,大舅漱口,我问他牙为什么那么白。大舅说,他也不知道为啥那么白。我只知道大舅吃完饭是刷牙的,我的其他那些舅舅从不刷牙。这可能也是在村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大舅的原因之一。大舅的脸也是白的,不仅白,还很亮,虽说不胖,白得精神,白得高雅。
大大舅妈下通知开会的时候,这些弟妹们都在嘟囔,开什么会呀,老三没了,又没有大队长,谁给开会?可也都糊里糊涂地来了。当大舅说完自己被任命成蒲草大队长的时候,一家子的人都惊讶了。第一个惊讶而且动作最大的是我的姥姥,她立马从炕上爬起来,看着大舅,问:“老大,你说啥?”
小大舅妈说:“你大儿子当大队长了。”
姥姥没听清,道:“你重说一遍。”
小大舅妈大声道:“你——大——儿——子——当——大——队——长——了!”
在场所有人听了都笑。姥姥却没笑,听了小大舅妈的话,她立刻下了地,从柜子里翻出大红枣、花生给大伙吃。
大姨吃着说:“老太太豁出去了,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
这时老舅问:“哥,你是党员吗?”
大舅淡淡一笑,说:“入呗。公社领导说了,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我啥时入都行。”
老姨问:“你从前赌博的事儿,公社的领导没提?”
大舅不耐烦地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已经一年多没赌博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是你们的大队长,以前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又说,“我今天把你们召来,一是想跟你们说说我是蒲草的大队长了,再是想让你们支持我的工作。你们不支持,村里的其他人怎么支持?跟你们说实话,我绝不能像老三那么干,弄个众叛亲离,家里穷得叮当乱响,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我当官儿,就是为了我们老李家,为了光宗耀祖。我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咱家的祖坟挪个地儿,就是我看好的东山岗那个位置。我要咱老李家从今天开始,出人头地,当大官儿,发大财,都过上好日子。大伙都说说,同不同意?谁家有什么困难就说,咱办!”
大舅的话不多,却很有感召力。三舅活着当大队长的时候从没说过这么振奋人心的话,如今大舅说了,每个人心里暖洋洋的,像有一颗太阳在烤着他们,原本寂静的屋子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五舅说:“老大,今年咱家老二儿要当兵,给弄个名额呗。”
大舅说:“没问题,武装部那边我有人,我跟他们经常在一起耍钱儿,多要几个名额应该没问题。”
二舅说:“老大,我的孩子也不小了,我想盖个房儿,给儿子结婚,我看好咱村的那片林地了,我想给儿子在那儿盖个房儿。”
大舅说:“没问题,木料哥给你解决。”
老舅妈说:“咱家大丫儿要到供销社当会计,你给找人办了吧,都拖一年了。”
大舅说:“好办,我找杨入海,他大舅哥是社长。”
在场的每个家庭,每一个人都提出了要求……
四舅妈突然问:“大哥,你怎么什么都能办,三哥当大队长的时候怎么什么都办不了?”
大舅说:“老三不是办不了,是他不办,这就是区别。我想的是自己家,他想的是别人家。”
一提三舅,姥姥就在一旁流眼泪……
大舅的家庭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主要是呛呛大舅当大队长以后李氏家族每个家庭都需要什么,大舅边听边在扑克牌上记,五十四张牌,大舅记了三十多张。
开完了会,天已经很晚了,大舅带着两个老婆和一副扑克牌,摸着黑往家走。来到家,上了炕,将扑克牌依次摆到炕上,大舅说:“以后我得干些正事儿了。”
大大舅妈边铺被边说:“你是得干点儿正事了。我查了,三十四张牌,三十四件事儿,全等着你帮他们干呢。你就是个县长,也得累抽风儿。”
大舅看着,摆着炕上的扑克牌,将一张大王放到了上面,很是威严地说:“你少说风凉话儿。都是咱老李家的事儿,我是大队长了,我不帮忙怎么办?”
大大舅妈说:“你别忘了,你输钱挨家借的时候,谁借你了?还不是我回娘家跟人借钱。”
大舅说:“你少扒小肠儿。我还钱的时候可是给利息的,驴打滚儿,我没少给他们钱。”又说,“现在多给他们办点事儿,等我死那天你再看看,肯定和老三不一样,一定会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的。”
大大舅妈说:“是啊,还不得有一群小孩儿认你这个爹,来分你这些家产。”
大舅说:“再胡说八道,别说我揍你。”
小大舅妈在一旁说:“你总要打姐,我怎么没见你打她一次?”
大舅说:“我这就打。”说着,就想上大大舅妈的身。
大大舅妈推着大舅说:“你下去,臊不臊?”
大舅说:“我现在是蒲草的大队长了,我就是蒲草的皇上,蒲草的天,蒲草的地,蒲草的人都是我的,看谁还敢说我臊。”说罢,又趴了上去。
大舅开完家庭会议的第三天,在全村又开了个全体社员大会。这一天公社来了个副书记和一个组织委员。公社副书记宣布了公社的任命,李祥春为蒲草的大队长。刚刚宣布完,在场的人就一片哗然,有鼓掌的,也有谩骂的,把公社来的领导搞得下不来台。宣布完了也就走了。
公社的领导走了之后,大舅便开始行使他的主权。大舅依然穿着那件中山装,手里把玩着扑克牌,正襟危坐地说:“我三弟李会春当队长的时候各位父老乡亲都很支持,今天我当队长了,希望大家能支持我。我会一如既往地为全村人服务,大伙有什么事尽管说话,一个字,‘办’!”
这时突然有人问:“你是给自己家人办,还是给咱村民们办?”
大舅说:“都办。我没有咱家老三那么高尚,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己家的事儿都办不好,别人家的事肯定也办不好。”
又有人问:“你还赌博不?”
大舅说:“我已经一年多没玩儿了,以后我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抓革命,促生产’上。”
有的说:“我们没有别的要求,你当大队长,能让我们吃饱饭就行。”
大舅“啪”地将扑克牌往桌上一拍,说:“你们的要求太低了,我不仅让你们吃饱饭,还要让你们穿好衣,睡好觉。”
有的说:“晚上别有人敲咱们的房门就行。”
听罢,底下就一片大笑……
这时在人群中的孙寡妇领着两个孩子离开了会场。
……
大舅当大队长后,给家办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迁自己家的祖坟。
大舅上任的第二天就找来了风水先生,来到了东山岗的那个位置。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拿着罗盘东西南北地找了找,上下左右地瞄了瞄、画了画,最后用脚尖儿在东山岗的中间位置画了一个圈儿,再钉上一个木桩,说:“就这地方吧,清静,视野开阔,背靠主山,山环水绕,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有山脉环护,前后有砂山护卫,是藏风养气的好地方;前面是香水河,水流缓慢,天门是开的,地户是闭的,得水存气,是理想的风水宝地。‘两山夹一岗儿,辈辈出皇上’,将来你们老李家肯定兴旺发达。”
大舅听了高兴,请风水先生吃了饭,最后还给拿了一些钱,又选了个良辰吉日,准备迁坟。
姥姥家的祖坟在水库附近的一片乱坟岗子里,就是三舅死后埋的地方,多少年,多少代,故去的人都埋在了这里,坟也就显得有些乱,荒冢一堆堆,片片草没了,很难找到真正的祖坟。无奈,只能是先招虚祖,再迁坟。这一天大舅掐着时辰,和一家子的兄弟及子孙们抬着一口小红木棺材,打着粉红色纸幡,披麻戴孝来到了水库西侧的乱坟岗子,摆上供果、供酒、供菜和先祖的牌位,让所有李家人跪拜在荒冢前,由阴阳先生念土地祭文和招魂祭文,经过三拜九叩,烧些纸钱,再燃放些鞭炮,吹吹打打地把虚祖招走了。只是在迁三舅坟的时候,也不知为啥,三舅妈说什么也不同意。大舅没办法,就把三舅的一座孤坟留在了这里,将自己本家的十几座坟迁到了东山岗。迁完了坟,全家人少不了一顿的庆贺。大舅大队长的位置在这个家就算巩固住了。
挪完了祖坟,大舅又着手办了几件家里的事儿。一是为二舅的孩子盖房,占用了村里的林地。那时林地都是公家的,私人不可以占用。大舅有办法,先是以接济村里的困难户为名,把林子砍了,把放倒的树木分给贫困户,表面上救济了别人,地却让自己家的人盖房了。五舅家的孩子要当兵,其他村民家的孩子也要当兵,名额没那么多,大舅去了几趟武装部也没要来,没办法只好都报名,在体检的时候,大舅暗自通融,搞些小动作,让给体检的大夫说其他村民家的孩子体检不合格,不是因为眼睛有毛病,就是因为五官不端正,反正他们家的孩子当兵走了,别人家的孩子却没走成。末了,大舅还要假惺惺地送去一些东西去安慰,去体恤。村民们还不知好歹地感谢他……
要说大舅也不是什么事儿都顺心称意,大舅的烦恼是在孩子上。
大舅没有孩子,两个老婆一个都没给他生养,原本还指望小大舅妈能给添个一儿半女,也是没能如愿。他上小大舅妈身的时候,小大舅妈已经四十多了。小大舅妈为第一个男人生了俩儿俩女,到了他这里就是不开怀,气得大舅打着她的屁股说:“没用的东西。”
小大舅妈说:“你赢我赢晚了,二十年前把我赢来,我准给你生一堆。”
其实小大舅妈到了大舅家是怀过一次孕的。那是在刚刚被大舅赢过来还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小大舅妈就怀上了。大舅不放心,怕是带来的,就逼着小大舅妈流了产,打那以后小大舅妈就再没怀过。
两个大舅妈都不能生养,不能不让大舅有想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舅总有些对不起列祖列宗,自然也是两个大舅妈愧对大舅的地方。大舅是近五十岁的人了,不可能不喜欢小孩儿,每每见了村里谁家的小孩子,就喜欢得不行;特别是小男孩儿,遇见了,他都要拉过来,摸一摸,亲一亲,把手伸进小孩子穿着的开裆裤的裤裆里,摸个鸡儿,在嘴上逗了那么一下,才能放开。看着远去的孩子,大舅更是一阵惆怅。
大舅想要个孩子,传宗接代,这是他当大队长之后必须实施的一件大事儿。他跟两个大舅妈也摊了牌,说:“你们俩不能生养,我不逼你们,可我不能无后,我要借地种一个,传我们老李家的香火。”
大大舅妈说:“就你这样,缺功少德,香火传不传也没什么意思。一旦有个孩子,随你偷鸡摸狗的,还不如不要。”
大舅不爱听,说:“就你瞧不起我,有能耐你从这个家滚出去。我李祥春大小也是个大队长,是个人物,怎么就偷鸡摸狗的了?”
大大舅妈说:“怎么偷鸡摸狗你自己清楚,还让我说出来呀?你不怕寒碜,我还怕寒碜呢。”
大舅说:“你再胡说别说我揍你。”大大舅妈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于是,大舅就准备把传宗接代这一重任放在孙寡妇身上。在大舅的心目中,孙寡妇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喜欢的一个。他不仅喜欢孙寡妇的那张脸,还喜欢孙寡妇的那个腚,腚大的女人是生男孩儿的女人。
春天来了,对于农民来讲无论多么好的春天,都是他们受累种地的日子。可对于大舅就不一样了,这一年的春天是大舅人生中真正的春天。村民们种地,大舅却不种,他在村里遛,看看东山的地,再望望西山的田。大舅当大队长和三舅当大队长有所不同,三舅当大队长时手里拿的是镰刀,一个人在村里转;大舅不是,大舅手里总是捏着一副扑克牌。大舅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柔软,白白净净的,扑克牌捏在手里,总是上下翻动个不停,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每天手不离牌,牌不离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还有一只牙狗。大舅家的狗是黑色的,叫兰青儿,养得膘肥体胖。只要大舅不出村,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只是一见到谁家的母狗,就身不由己,跟着走了。村子里有很多母狗都怀了它的崽儿,狗崽儿生出来自然也是黑色的。大大舅妈就登门管人家要配狗的钱,也就弄僵了不少邻里关系。
“干啥管我要钱?”
大大舅妈说:“你家的狗生的是咱家的狗配的崽儿。”
“你咋知道是你家的狗配的崽儿?你看见了?”
大大舅妈说:“颜色是黑的,当然是咱家的狗配的。”
“要这么说你家的男人上了别人家女人的身,你也想要钱了?”
大大舅妈说:“那是个赔钱的东西,我得在狗的身上找回来。”
“那你可找不回来,你家的人可比你家的狗勤快多了,不分白天晚上,也不分春夏秋冬,驴似的,想起来就干。哪次不给人十块八块的。”
大大舅妈说:“少来那套,挣回点儿是点儿,赶紧给钱……”
就这样大大舅妈在村里的人缘搞得很臭。只有小大舅妈在维系着这个家和村上人的关系。
大舅在前面走着,两个大舅妈在后面跟着。小大舅妈的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大大舅妈手里拎着个烟口袋。大舅渴了,小大舅妈给倒一碗;大舅想烟抽了,大大舅妈就给卷一袋烟。既像两个门神,又像两个保镖,还像两个秘书,形影不离地跟着大舅。
大舅开始不习惯,问:“你们总跟着我干啥?有狗跟着就行了,谁还能害我呀?”
大大舅妈说:“我们侍候你。”
小大舅妈说:“我们为你服务。”
大舅说:“不说谎能死啊?你们不就是怕我找别的女人嘛!”
大大舅妈说:“知道就好。”
大舅说:“我用不着你们侍候。”
大大舅妈说:“那怎么行,当官儿的怎么能没人侍候呢?你看哪个当官儿的不是前呼后拥,跑前跑后?你官儿小,我们俩侍候就行了。”
大舅拿大大舅妈是没有办法的。在小大舅妈进家之前,大大舅妈和大舅两个人有话在先,小的你可以招进来,但必须我是老大,每天晚上必须先在我的房间睡,完了再过去,这个家必须我说了算,你赚的钱要归我管,无论买什么东西,有小的就得有我的。最后一条是再不准跟别的女人乱来。当时大舅都答应了,只是最后一条大舅没有遵守,不仅没遵守,还有过之,无不及。大大舅妈也是记在心里,恨在心上的。
春天就是好,该绿的绿了,该红的红了,大舅和大大舅妈还有小大舅妈走在田间地头也算是一道风景。有的村民看了,就说:“大队长,滋润呀,身后跟的是王朝和马汉吧?”
有的村民说:“那不是王朝和马汉,是‘得用’和‘随手’(在东北死人送行时扎的纸活儿,女的为得用,男的为随手)。”
大大舅妈就说:“咱们俩是保你们村民平安的,小心黄鼠狼把你们家的鸡叼走。”
村民又说:“是得看着点儿了,别再给你弄出几个叫干娘的来,你家就喜上加喜了。”
大舅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理会,就那么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着,东瞅瞅,西望望。他突然发现孙寡妇没出来干活,就问邻居吴老三的老婆,说:“孙寡妇呢?怎么不干活儿?我怎么没看见她?”
吴老三的老婆说:“在家‘干活’干累了吧。你还不知道吗?再说,人家还用种地呀,不是有人帮她‘种’吗?是不是大队长?你也没让我帮你看着呀?”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大舅被弄了个满脸通红。
大大舅妈听了不顺耳,说:“别在那胡咧咧好不好?小心我把你的嘴撕开!”
吴老三的老婆说:“哎呀,后面还有俩呀。要我说你家大哥的队长当得牛逼,比以前的大队长可强多了。你看看你们家穿的、戴的,有模有样儿,再看看以前你家老三当队长那会儿,啧啧……狼见了都哭。”
……
大舅就这么天天在田间地头晃,很快庄稼也就要种完了。偏偏就在这一天傍晚,大舅在地里转悠够了往家走的时候,刚来到村口,大老远,就看见他家的门前站着三个人。大舅高兴,是他的三个赌友。心想,已经一年多没玩儿了,手便有些痒,手中的扑克牌转得也就更快。
这是大舅当大队长后的第一次赌博。大舅让两个老婆一个守在家里,一个守在公社的人保组门前,并吩咐她们说:“你们一定给我小心点儿,我现在的身份和从前可不一样了,我是大队长,不是普通老百姓,真要是让人抓了,可不是蹲几天的事儿了,弄不好开除大队长,开除党籍。”
小大舅妈说:“你还不是党员呢,怎么开除?”
大舅说:“你怎么痴、傻、苶、呆总要占一样?咱不得用党员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嘛,免得犯错误。”
小大舅妈说:“你要是党员该多好,我跟姐就是党员的家属了。”
大舅说:“胡说八道,你看哪个党员两个老婆?行了行了,还和从前一样,你去公社的人保组门前盯着,一旦人保组来抓人,就放一个‘钻天猴儿’。‘钻天猴儿’一响,你大姐就能听着,有动静了我们就撤。”
大舅安排完了,两个大舅妈各自行动。大舅他们开始赌博。
虽说是春天,到了晚上天还是有些凉,小大舅妈穿着厚厚的棉袄,从家里走出来,越过了一所小学校,还越过了那条香水河,就来到了公社的人保组。
蒲草公社的人保组设在蒲草公社大门外的西侧,门前挂着个牌子。小大舅妈穿着厚重的棉衣走过来,向人保组里望了一眼。人保组的灯亮着,里面有两个男人在无精打采地抽着烟。小大舅妈就在他们路对面的一个石台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倭瓜子儿来嗑。
小大舅妈刚走,大大舅妈也来到自家大门前的一个木墩儿上坐下来,望着河东的方向,听着动静。
天很快黑了下来,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月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晃到了下半夜,小大舅妈有些困乏,眼皮便往下沉。为了使自己精神起来,小大舅妈边嗑着瓜子儿,边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她花了眼,于是去看月亮和北斗。月是圆的,小大舅妈想,今天不是阴历十五就是阴历十六;北斗星是亮的,哪个是北斗?她有些认不清了。记得小的时候她认识,她看着那些亮的星星都像。她想,北斗星应该在北边的,于是她就向北瞅。看着看着她站了起来,来到了河边,这个地方开阔,可以看见很多更亮的星星。她就在那里看着,寻着,数着,越看走得越远,越看星星越多,离人保组的大门就越远。走着走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当再次回到人保组门前的时候,大舅已经被抓了起来。
大舅被关在人保组的一个小黑屋子里不让见人。还是小大舅妈鼓动几个村民出头去找的社长,说他们的大队长被抓了,生产队里有很多事儿没人管,春种进行不下去了。社长这才硬着头皮,连绝带骂地把大舅从人保组给弄了出来。
大舅是被抓进去的第四天的晚上放出来的。大舅出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小大舅妈算账。
大舅已经几天没有吃好饭了。到了家里,先是吃了一顿饱饭。这顿饭大舅吃得心情郁闷,两个大舅妈也不敢多说话。大舅不仅吃了饭,还喝了酒,喝得很多。酒喝得越多,小大舅妈越是害怕。小大舅妈站在一旁的地上,看着大舅,心想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她有些恨自己,好好的,看什么星星,还看北斗,看北斗干吗……正想着,突然一只酒杯飞了过来,正好砸到小大舅妈的头上,血当时就出来了。大舅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扯住小大舅妈的头发,问:“说,你是怎么望的风?”
小大舅妈吓坏了,不敢说谎,一只手捂着从头上流下来的血,一只手在大舅的眼前颤抖着。她哆嗦着,看着大舅,从没见大舅这么发过火儿,说:“我困了,数星星,看月亮,把望风的事儿忘了。”
大舅没听明白,看着小大舅妈问:“你数什么?”
小大舅妈说:“数星星。”
大舅问:“星星?你数星星干啥?”
小大舅妈说:“我数星星,找北斗,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离开了……”
大舅上去就是一个耳光,说:“我让你看月亮,你是不是想变成嫦娥呀?!”当大舅再次想打小大舅妈的时候,大大舅妈上去推开了大舅,说:“你再敢打她,别说把你的秘密给你说出去。”听大大舅妈这么一说,大舅就不再言语了。
大舅有个秘密,别人不知道,只有大大舅妈知道。大大舅妈拿这个秘密吓唬大舅一辈子了。大舅长年赌博,早已列入当地人保组的黑名单,也长年在人保组的监控之下。为了防止意外,大舅在自家的土炕里掏了个洞,直通到院子里的菜窖。一旦人保组发现他赌博来抓人,他可以从屋里的炕洞逃到院子里去,哪怕是在菜窖里待个三天五天也没有问题。大舅家的菜窖,像个小房间,冬暖夏凉,吃喝拉撒睡可以都在里面。即便没人打搅,大舅也时常到菜窖里来,隔三岔五地睡上一觉。
……
大舅真正把他传宗接代的事纳入议事日程是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他当大队长的第二年。有一天大舅在赌桌上听了一句话:一个成功的男人要“五子登科”,就是房子、妻子、位子、儿子、票子,应该什么都有。大舅觉着这话很新鲜,他拿“五子登科”跟自己比较了一下,可以说这五子他已经有了四子:房子有了,在蒲草可以说他家的房子要比别人家的多,不仅多,还要好;妻子也有了,不仅有,还两个,虽说长得丑一些,也叫有两个老婆,他也知足了,天底下的人,有几个能有两个老婆的;他现在位子也有了,在蒲草他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也可以算是说一不二的,这个官儿虽赶不上县长和市长官儿大,可也算是蒲草的地头蛇了;至于票子他就更不缺了,他赌了这么多年的博,还是赢了一些钱的,也可以说他比蒲草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钱,再大一些说,他的那些钱可以把蒲草买下来。眼下他就缺一个儿子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有个儿子。
这一天,大舅去米镇赌博回来,又赢了一些钱,刚好路过孙寡妇家,也就走了进去。正是下午时光,孙寡妇家的孩子们都上学了,她正在家里的炕上给孩子缝衣服。大舅悄悄地走进来,一下子抱住了孙寡妇。孙寡妇吓了一跳,见是大舅,说:“干啥?”
大舅嬉皮笑脸地说:“你说干啥?你想干啥?”
孙寡妇说:“啥也不想干。”
大舅说:“那我想干。”
孙寡妇说:“我不想。”
大舅说:“我不信。”
孙寡妇就不再说话了。
大舅又看了眼孙寡妇家的北墙,三舅的遗像还在那儿挂着,就说:“我不让你摘了吗,怎么还挂着?”
孙寡妇说:“让你三弟看看,他哥是怎么调戏女人的。”
大舅看了生气,来到墙边,伸手就把三舅的照片给扯了下来。孙寡妇不让,把大舅推到一旁,说:“干啥?别动他。”
大舅说:“我怀疑你跟咱家老三也有一腿。”
孙寡妇说:“我倒是想跟他有一腿,可惜蒲草就那么一个好人还没了。”
大舅听了生气,就说:“我给你钱,你给我生个儿子吧。”
孙寡妇说:“你两个老婆,还用别人生儿子?”
大舅说:“那都是棺材瓤子了,两个废物。”
孙寡妇说:“你还是找别人生吧。你是大队长,别说我拉干部下水。”
大舅说不过孙寡妇,返身将门锁了,一下子压到了孙寡妇的身上,两个人便开始风来雨去地折腾。
很快到了傍晚,孙寡妇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正赶上孙寡妇兴奋得爹一声妈一声的大呼小叫,吓坏了两个孩子,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便跑到大队找他们的大队长。大舅没在大队部,就找到了大舅的家,两个孩子就把家里的情况跟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说了。大大舅妈一听就明白了,给小大舅妈使了个眼色,就去了孙寡妇家。
孙寡妇正和大舅折腾得风生水起,要死要活,猛地想起了放学的孩子,一下子推开大舅,一骨碌起了身,整理好衣服,说:“你快走吧,孩子该放学了。”大舅这才起身,收拾收拾,从口袋里抽出十块钱扔在炕上,便走了出去。刚出了房门,大舅就被一个大麻袋套住了头,上来一群人就是一顿暴打。
大舅被打传遍了整个蒲草,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大队长到寡妇家被人给打了,而且被打得不轻。
大舅毕竟不年轻,架不住一顿捶,在公社卫生院整整待了一个星期,又是检查又是打点滴又是吃药。这期间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都没来医院看大舅,大舅既生气又说不出口,每天都是我的二舅和五舅在那侍候,直到出院。
大舅回了家,也没见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跟他闹,该做饭做饭,该吃饭吃饭,就是不在一起睡。大舅就明白他挨的打肯定跟这两个娘们儿有关。
在蒲草,芒种过了,再锄三遍地,也就挂锄了。
挂锄的日子,也就是村民闲下来的日子。
在乡下,人一闲下来,妇女们就是拉家常,扯老婆舌;男人们就到处乱跑乱串,可以说这个时候村里的风流韵事最多。饱暖生闲事,他们虽说不上饱暖,闲事还是要生的。
蒲草这么多年,真正能撑下来过日子,不是什么农业,更不是副业,是卖血,这是方圆百里人人皆知的事情。那个时候,卖血是蒲草人维持生计的最好办法。
蒲草的男人百分之八十卖过血。他们卖完了血除了拿回些可怜的钱外,是没有什么营养可补的,他们的唯一营养是靠太阳。卖过血的男人,每天都要聚到村东头的土地庙大墙外晒太阳。这里的阳光充足,这里可以把他们被抽出去的血渐渐地补回来。他们相互攀比谁卖了多少钱,谁被抽了多少血,谁又卖了多少回。在这里躺着的男人是行不了房事的,行房事需要精血,他们的精血已经很亏了。
在卖血的队伍中,在土地庙的大墙外晒太阳,我常常能见到二舅和五舅的身影。在我的几个舅中,常卖血的也只有这两个舅舅。要说这两个舅舅家境怎么困难,也不是。这两个舅舅和大舅一样爱赌博,虽没有大舅那么赌博成性,却也是小打小闹不断,经常输钱。输了钱,家里又没钱可拿,便出去卖血。蒲草有那么几个人就过着这样的日子,白天在土地庙大墙外晒太阳,晚上就聚到一起赌钱。时间久了,卖血便成了一种赌博的来源,一种嗜好,他们有些习惯了被抽完血后晕乎乎的感觉,他们也习惯了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
大舅对村里男人卖血是不赞成的,他认为男人精血一定要足,男人只有精血足了才能干一切事情。可又阻止不了,他没有那么多的财力、能力和办法不让他们卖血。大舅在二舅和五舅身上也没少花钱,花也是白花,前脚给钱,后脚就去赌,输光了还去卖血。大舅就是个银行也抗不了这两个弟弟祸害。
蒲草男人卖血,也给一些不卖血的个别男人一个绝好的机会。那些不卖血的人精气神儿是很足的,他们可以在农闲的日子里找他们喜欢的女人去解闷儿,以满足那些家中抽血的男人的女人的需要。
自从大舅和孙寡妇东窗事发以后,村里的好多男人就开始打孙寡妇的主意。特别是那些精气神旺盛的人,也都频频到孙寡妇这里来,摸摸搜搜,卿卿我我。孙寡妇也没有办法拒绝,自己的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儿,又得养活两个孩子,只能是因地制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从了。大舅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不说。大舅是什么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他不可能白白地给孙寡妇钱,去养两个不是他骨血的孩子。再说,喝一杯奶,用不着养一头牛,大舅明白哪一头划算。他也知道村里的这些男人和孙寡妇的关系,无非就是仨瓜俩枣和一个鸡蛋的关系。这些男人除了体力不穷,其他什么都穷。用蒲草当地人的话讲,这些人的衣兜比脸干净,打倒立都掉不下一个钢蹦儿来。
这一天天色很好,阳光也格外地充足。大舅闲着没事儿,从家里溜达出来,往土地庙的方向走。
春光无限,转眼间,庄稼已经长一扎高了,整个田间绿油油的,蕴藏着一种希望。大舅走着、看着、想着。大舅对土地是没有感情的,更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承认土地能长庄稼,但富不了人。他的希望寄托在他手中那五十四张扑克牌上。
大舅来到了土地庙。说是土地庙,其实庙已经没了,前些年三舅当大队长的时候,“破四旧”给破坏了,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大舅走过来,远远地看见了十几个人,穿着破衣烂衫,依偎在土墙下晒太阳。大舅本是想走过去的,可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弟弟,我的二舅和五舅,也就停止了脚步。大舅还看到了那个“长头发”张三强。大舅知道张三强跟孙寡妇的关系,他来这里就是看张三强的,看见了,也就放心了。便折回身,去了孙寡妇家。
孙寡妇家住在蒲草河东小学校的后身儿,紧靠东河岸的位置。这里僻静,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能听到小河潺潺的流水声。
大舅溜达着走来。村子里很静,没有人走动,几只鸡悠闲地在树下觅食,还有两只狗在一堆草垛边交配着,一只是黄色的,一只是黑色的,大舅认识那只黑色的狗是他家的,可大舅没心思看他家的狗干那种事儿,他急着见孙寡妇,急着让孙寡妇给他生儿子,传宗接代。
孙寡妇家的院门儿敞着,大舅走进去,来到房前,房门也是敞着的。大舅刚想迈步往里进,猛地听到了一种声音,细听,是孙寡妇在叫床。大舅对孙寡妇的声音是既熟悉又敏感的。大舅一生中对两种声音最敏感,一种是扑克牌的洗牌声,再就是女人的叫床了,对他来讲这是世界上两种最悦耳、最美妙的声音了。特别是孙寡妇的叫,只要一叫,大舅就亢奋。
大舅听着,警觉起来,这是谁呀,胆子这么大?除了那个张三强还能有谁?大舅疑惑着,壮着胆子,悄悄地走了进去。大舅进了屋,隔着厨房的小窗子,看见了一男一女正在炕上挣扎。他猛地看见了一个人,吓了一跳,立马退了回来。
大舅来到屋外,心狂跳着,他本是想走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心一横,坐到了房门前,摸出烟来抽。
孙寡妇家的院门前有两棵杨树,长得很高,这时的树冠已经很绿了,上面还落着两只喜鹊在嘎嘎地叫,伴随着屋里孙寡妇的叫床,像一曲交响乐,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迎合着,唱得大舅心里烦。
一支烟抽完了,大舅又抽了一支,这时有脚步从屋里走出来。大舅没动,脚步声在大舅的身后停下了,大舅感觉到脑后有一双目光在盯着自己,问:“怎么是你?你在这干啥?”
大舅回头看了眼公社人保组的柴主任,朝他一笑,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院门前杨树上在叫着的喜鹊,说:“在听喜鹊叫。”
柴主任顺着大舅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实有喜鹊在叫。柴主任没再说什么,走了。
柴主任走了,大舅没走,仍旧坐在那儿抽烟。工夫不大,又有脚步传来,只听女的说:“进屋吧。”
大舅得病了,这是大舅没有料到的。大舅不仅没有传宗接代,还把命给送了。
大舅得病是在这一年的秋天。这一年的雨水对庄稼来讲是滋润的,满地的庄稼红澄澄、金灿灿的,看上去喜人,应该是多少年来没有的丰收年。可大舅病了,他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好年景了。大舅病得很重,不仅发高烧,还四肢酸痛,上攻头面,长了满脸的脓包,他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了。后来有明白人告诉他,得的是花柳病。大舅当时就傻了,他知道这种病是要命的。
这一年蒲草除了卖血的人多,得花柳病的人也不少,也就是说,除了卖血的,那些没卖血的有很多人得了花柳病。究竟花柳病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有的说是跟女人睡觉给传染的,有的说是卖血的人抽血时感染的,然后又传到了女人的身上,反正到了这一年的冬天第一个死的是人保组的柴主任。
孙寡妇也病了,也是满脸的脓疮。这一天她来到了大舅家。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小大舅妈给孙寡妇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忙捂上了嘴,她不敢看孙寡妇的那张脸。小大舅妈不知道孙寡妇这个样子,这个时间到她家来干啥。孙寡妇见是小大舅妈,先是叫了声大嫂,又见到了大大舅妈,也叫了一声大嫂,用手遮着自己长有脓疮的脸走了进来。这时的大舅已经病得很重了,躺在炕上,发着高烧,一动不动。他用自己微弱的目光看了眼进来的孙寡妇,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有说话。孙寡妇也没有跟大舅说话。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就那么在地上站着,揣摩着孙寡妇的来意。孙寡妇没有坐,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儿,打开,里面放着钱,足有几百块,说:“这是大队长从前给过我的钱,都在这儿了,一分钱不少。”
大大舅妈问:“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孙寡妇说:“我要走了,我把房子卖了。”
小大舅妈看孙寡妇有些同情,问:“你去哪儿?拉家带口的。”
孙寡妇满脸的脓疮,勉强地挤出了一丝苦笑,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孙寡妇从大舅家出来,又来到了姥姥家。见了姥姥,孙寡妇一下子跪了下来。姥姥吓了一跳,这是谁呀,脸怎么这个样子?细看是孙寡妇,便想起了三舅死的时候孙寡妇给三舅送的白茬棺材。姥姥很是热情地把她拉了起来,问:“闺女,你这是咋了?”
孙寡妇流着泪说:“大妈,我没脸见人了,我要走了,来看你一眼。”说着从怀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姥姥,说:“这是你三儿子的照片,还给你。”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些钱交给姥姥,说,“这是你三儿子当大队长的时候,救济我的钱,我把它还给你,就替我给你三儿子买几张纸烧了吧。”说着,又跪下身给姥姥磕了头。
这一夜,大舅没睡,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也没睡,姥姥也没睡,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传来噩耗,说孙寡妇全家服毒自杀了,而且死在了三舅的坟前。
孙寡妇死了以后,紧接着那个张三强也死了。大舅瘫躺在炕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哀号声,很是恐惧。
……
大舅挨过了春节,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到了村里的一些男人去城里卖血的季节,就病入膏肓了。他每天躺在炕上,呻吟着,满脸的脓疮开始腐烂,面色极其难看,听着村民们要去城里卖血的欢笑声,就对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有气无力地说:“赶紧拦住,不能让他们去。”
大大舅妈很是生气地说:“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管那么多干啥?”
小大舅妈也说:“让你不老实,得了一身的病,活该!”
大舅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拦住他们,不能去呀!花柳病就是抽血传染上的。”
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不理,躲避着大舅。
大舅无奈,咬着牙,爬到了窗口,挣扎着对走在村口的人喊着:“你们回来,不能再去了……”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太小,没人能听得见。
蒲草的村口又聚集了一些想出去卖血的男人,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稀稀拉拉地向村外走去。他们刚来到水库旁,大舅坐着一辆马车来到了水库的大坝上,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能去了,你们卖血染上了病,死的人会更多的。”
村民们看着大舅,一脸的黄疮,还在不断地往外流脓,难看得要死,说:“你回去吧,你自己都管不了,就别管我们了。”
大舅虚弱着身子坐在马车上,身旁就是水库。大舅咬着牙,靠在车帮上,继续哀求道:“你们别再去卖血了,就算我求你们了。我跟你们说实话,我的病就是孙寡妇给传上的,人保组柴主任也是她给传上的,还有咱村的那个张三强都是她给传上的。不能再这样了,会死很多人的,赶紧回去吧,我把我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你们……”
村民们说:“你那是赌博赌来的钱,不干净,咱不能要。”说罢,继续往前走。
大舅见劝说不行,猛地站起来,颤抖着身子,说:“你们再走,我就死给你们看!”
村民们听了,笑了,说:“你说的话没人信了。你说你不赌博,你还赌;你说你不找别人家的女人,你还找。没人信你的话了。”
“你不会死的,你家称人值,老婆就俩,又是大队长,你怎么会死?”
……
大舅听了,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水库。水库很大,蓄着很多的水,水是清的,有远山的倒影,有打鱼的小木船,还有鱼儿在跳;大舅又看到了三舅的那座坟,孤零零地立在远处,不禁眼泪流了下来。
大舅站在马车上,身薄如叶。猛地一阵风吹来,那叶子便飘到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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