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遥远的天边徐徐凋落,不一会儿便落进幽深的夜的梦里;阳光仿佛不愿凋零似的,忽而幻变为五彩缤纷的霞光,轻轻涂染着黄昏。
喧嚣一天的东湖公园似乎落潮了,沉浸在黄昏静谧与温柔中。残阳夕照、湖光山色、树影花姿……是的,黄昏的东湖实在令人陶醉。当案头的文稿看得人头昏眼花、身心困乏时,能在垂柳夹道 的湖岸林阴小道上缓缓漫步,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走着。我和我的影子一起缓缓漫步。风,像是有意撩起我的衣角,似要掀开我的记忆。呵……晚霞……诗……我默默地构思着,寻找那断报又续的诗绪。对,再看看晚霞,当抬眼望去,一点红色燃亮了我的眼睛。定眼一看,原来是位红裙红衫的少女站在湖岸,向西天凝望了一会儿,便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面对残阳夕中的湖光山色架起了画板,凝神起笔。
我信步向湖边走去,脚步轻轻,生怕惊动了她。不知是她的全神贯注还是我的脚步轻捷,当我站在她的身后悄悄欣赏起她的画时,她还不知道哩。
这是一幅即将完成的油画。画面上,一位苍劲的老者,面对落日返照的光束串起瑰丽的晚霞,面对晚霞辉映的苍茫的群山,正深情地仰望着一只苍劲的山鹰驮着几缕霞光向远天飞去……
这位画画的少女似在哪儿见过?瞧她那张富于表情的面孔,瀑布似的秀发、绯红的连衣裙紧贴胸襟雕出青春丰美的曲线,以及那密而长的睫毛掩映着明亮的眼睛。呵,我想起来了:那次我陪一位北京来的友人站在武昌桥头观赏凌空而立的黄鹤楼时,她不也是这样坐在长江大桥头,凝神描慕着黄鹤楼开外归来的雄姿。是她,就是她,瞧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真看不出,这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境深意邃的构思。你看她一会儿凝神一眼西天的晚霞,一会儿又低头着意点染几笔,那晚霞的彩、层次和神韵便跃然画面。我不禁脱口而出:“晚霞好美呵!”姑娘一惊,手中的画笔差点失落,慌忙扬起脸,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忙道歉:“真对不起,打断你的灵感。”她抬头望见我,便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操着浓重的武汉话和我似乎相识过地交谈起来。
“灵感,天底下那有什么灵感。灵感,不过是生活的诱惑而已,而艺术不过是人生的再现,你说对不?”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我。“就说这幅画吧,它还是我爷爷的构思哩!”她边说边用笔在画板上调拌着油彩。
“你爷爷一定是位老画家罗!”从她说话流露出的自豪神情,我猜道。
“哪里,老人家是位大学教授,把生命和爱都献给了唐宋文学。今年老人家70寿辰那一天,仿佛是个天真的孩子过生日,乐得拉着我的手,忙不迭地给我说感想、谈构思,要我这个美院的学生替他画一幅题为《晚霞》的油画。这不,我正在画上着意点染几笔,好把今天的晚霞点染得更瑰丽些、更壮观些。”
不知是被姑娘热情的话语,还是被她爷爷乐天的精神所感染,我不禁凝视着燃烧在西天火红的、杏黄的、赤金的霞光,凝视着身穿红裙红衫充满朝气和青春活力的画画少女,凝视着画幅中浴着晚霞精神矍铄苍劲的老者,我想:色彩缤纷的朝霞 是美丽的,然而晚霞不也同样展现出绚丽的色彩和光芒么?!
1984.12.武昌
一个盲女和千百只眼睛
我爬上跌水崖的时候,夕阳不知躲进了那片梦境,薄薄的暮霭里,苍翠的远山近岭变得迹一样迷人。空气中散发着野花和树脂的香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润清凉的空气,一阵沁我心脾的香甜钻进体内,顿觉舒适爽朗,心旷神怡。
还没登上跌水崖,耳边就远远地响起淙淙的流水声,如今循声望去,只见一座石坝截断奔流山间蓝蓝的溪水;岸边,墨绿色的树丛里掩映着一座石垒的小小的楼房,石垒的墙上,写着两个斗大的白字:光明。
光明,多好的名字呀!谁为水电站取了这么个美丽而富于诗意的名字,我猜,准是一位诗人。不是么,这跌水崖坡陡、水急,汇千溪百泉,聚力量智慧,然后把它们变成电流和光明……
我正沉浸在遐想里,正在这时,眼前“唰”地亮起一溜电灯。再望远处,顺着山势高高低低、上上下下、远远近近,一盏盏电灯好像一颗颗明亮的宝石儿镶在山崖 上,散落在山野里。啊,好一幅山乡夜景。
许是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从电站的楼房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姑娘,只看她一身打扮就知道是电站的主人,灿灿灯辉映亮她美丽她美丽隽秀的面孔。她迎上前来,伸手迎接我,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不觉异常惊讶,只见她两只眼窝深陷,黑洞洞没有漆亮的星光。想不到这给人以光明的电站主人,竞是位失去光明的女子!
同行的乡长向我介绍了她,我才知道她叫月姑。四年前,她从遥远的县城高中毕业,虽经奋力拼搏,仅以三分之差未能走进大学高高的校门,她带着惆怅和苦闷回到生她养她的山村。是呵,她羡慕城市,那里有她希望的灯,有她憧憬的灯,那灯光多么亮堂。她害怕黑夜,甚至有点厌恶那些世世代代给了山民一缕光明的油灯和松明子。
痛苦的大潮涌过之后,她看山山亲,看水水爱。她见跌水崖水流丰富,一年四季长流不断,且又崖陡水急,就想利用这个自然落差建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她的想法得到了乡亲们的支持,也引起了乡党委的重视,这不,这电站就是按照她描画的蓝图建立起来的。
那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电站开始施工后,她是工程师又是施工员,哪里人少就到哪里去。筑坝最紧张的时候,眼看大坝就要合垅,工地却缺少石料,她赶到石场抡锤扶钎打炮眼,谁知钢钎捅在一个瞎炮上,瞎炮响了,霎时乱石迸溅,她直感到眼前一片模模糊糊。她哆哆嗦嗦地探索着,随后她呆呆地抬起头来,扬起双手,她在寻觅,她要拥抱生活的太阳啊。然而,她什么也看不见,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连同不可言状的恐怖,蓦地压倒了她。她一下子跌进无边的黑暗里深渊里。她成了盲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永远失去了光明!那时她才20岁。20岁啊,是太阳刚刚出山瞩目世界的时辰,是菩提树下玫瑰花绽开花期如梦的年龄,是三月桃花水脉脉流淌相思、新笋破土拔节的季节呵……
是呵,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呢?当这意外的打击降落在她年轻的心上,是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嘲弄还是与命运抗争,她选择了后者。她说,她要用生命的光、青春的火,装点那永远是黑夜的日子。
电站在人们久久的期待中落成了,发电机轮在人们深深的瞩望里启动了,水力发电站终于发电了。深山,永远地告别了世世代代照亮希望的油灯和松明子。那一夜,当一盏盏夜明珠似的电灯,仿佛一颗颗星星亮在夜一样深邃的深山里,亮在花一样美丽的笑靥里,亮在雨一样激动的喜泪里……十里八里的乡亲们都来到水电站,拥簇着他们的月姑。他们的月姑,硬是用毅力和智慧,学会了启动发电机,成了山乡第一代电工。乡亲们说:月姑是为咱山乡播种光明而失去了眼睛,那深山亮起的星星一样晶莹灿亮的电灯,便是她的眼睛。
于是,这座册村小型水力发电站,经乡亲们热情提议,庄严地命名为“光明水电站”。这样,水电站便有了诗一样美丽的名字,深山便有了一个诗一样美丽的故事:光明水电站里,站着一位失去光明的盲女;一位失去光明的盲女,用一颗炽热的心焕发出一片光明……
淙淙流淌的溪水似乎理解了我的心意,穿过电站又急急地向前奔去。是的,它要把这个藏在深山的美丽而动人的故事带到远方……
1983.7.草于神农架.
故乡的荷塘
莫不是羡慕我故乡的荷塘,你瞧,画中亭亭玉立的荷花,从绿茵茵田田的荷叶里伸张出来。骤然开放的荷花,金黄的花蕊衬着嫣红嫣红的花瓣,红黄相映,意趣动人;未开的花蕾,仿佛少女忍俊不禁而抿笑的小口,欲开未开,娇羞欲语;而滚动在荷叶上的水珠,犹如翠玉盘中晶莹的珍珠,明净柔润;哟,那停在荷梗上的一只蜻蜓,许是从我儿时缤纷的梦里飞来的吧?!
我把我的画家朋友A君赠我题为《红荷》的国画挂在书房,久久凝视,记忆的翅膀抚着我的心,飞回故乡的荷塘——
我们村头的荷塘,据说是由旧时的一方水塘和几块泥田合拢填起来的,往少的说,也有四十亩大小。这一方荷塘,对于我们村子,犹如西湖之于杭州,使我们村子远近闻名,而对于我的儿时,则是一方珍贵的记忆。
我最早认识荷塘,怕只有四、五岁。那时太小,常常央求村里比我大的哥哥、姐姐带我去玩。春夏之交,一场雨后,天蓝湛湛的、地绿茵茵的,荷塘里却因涨了水显得有些浑黄,就在那水面上,花花点点,东一片,西一片,开始飘起了鹅黄色的荷钱。不几日荷钱渐渐多了起来,也大了起来。早先出水的支起荷梗,卷拢得动人的小荷的尖尖角上,立着一支小憩的红蜻蜓。也有些荷钱,似乎异常恋水,尽管一天天地大了起来,但仍然浮在水面上,水动它们也动,水静它们也静。就像我们小孩喜欢荷塘一样,青蛙最喜欢这样的荷叶了,有时从这片荷叶蹦到那片荷叶,有时蹲在荷叶上,高昂着头,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们岸上的孩子,嘴巴还不停地翕鼓叫唤,似在召唤我们快下水来和它们嬉戏。
我想捉一支蜻蜓,也想抓一只青蛙,就央求哥哥姐姐们帮忙。哥哥姐姐说,你还小,等你大了,你自己就会抓了。我有点气了,从荷塘岸边拣起一块石子,朝蹲在荷叶上的青蛙掷去,只见几只蜻蜓惊的从荷梗上腾空飞起,青蛙吓得扑通跳进水里,这时,我便拍手高兴地笑了,心里获得一种快慰。
后来,我上学了,荷塘去得少了,只是到了暑假,那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荷塘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极乐世界。
记得一天中午,我和堂兄克健,脱了个光屁股溜进荷塘。荷塘被一片片青翠的荷叶掩映着。荷叶高擎像一片片绿色的伞,风一拂动,便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吱吱声,使荷塘充满情趣。荷叶丛中,探头探脑的荷花,红的娇艳,白的妩媚,正对我们娇嗔地笑哩,好像我们的到来,可以赶走它们厮守荷塘的几分寂寞。我们便在绿叶红花间捉起迷藏来,时而嬉戏,时而追逐,时而潜入水里,时而跃出水面,光溜溜的身子,被荷杆上的剌儿划得尽是一道一道血痕。
玩得累了,我们便找那要谢的荷花,那里面有一个正要成熟的莲蓬。莲米就藏在那莲蓬里。我先掰了一个莲蓬,便剥将开来,把一颗颗脆生生、甜津津、香软软的莲米丢进贪婪的大口。一连吃了三个莲蓬,也差不多了,我又摘了一张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把它当作太阳帽哩!正欲上岸,克健拉了我一把说:“看塘的文昌伯来了!”没等我抓住衣服逃跑,文昌大伯已站在我的面前,一双满是厚茧的大手把我的一只小胳膊给抓住了。
我有些怕了。文昌伯一扫平日慈眉善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气得眼睛直冒气:“今天,我非得把你的小雀雀给割掉,看你还来不来这里害人。”
克健趁文昌伯抓我时候逃跑了,我“哇”地一声吓哭了。那时,我才八岁多。
文昌伯见我“哇”地一声哭了,他却哈哈大笑起来:“哟,还是个男子汉哩!”文昌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塘来递给我:“伢咧,你晓得不,折断一枝荷,烂掉一窝藕。卡断荷花,水就会从茎里灌进去,使整株莲藕烂掉,再说这塘里的藕和莲子,都要靠荷叶吸收阳光雨露生长呵,就像人一样,卡了头他怎么生长呢?”说着,文昌伯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我默默点了点头,嗫嚅着说:“文昌伯,我——我——保证再也不摘了。”
从此以后,我真的再也没去荷塘玩这类把戏了。谁知一晃四年,我又来到了荷塘。
那是1959年深冬,三年自然灾害最严峻的一个冬天。公社食堂早已名存实亡了,邻村不少地方也已糠菜度日了。我们村,幸亏有这一方荷塘,作了我们村的粮仓。
藕在塘里,要挖。挖藕,先得将荷塘里的水放干,然后才开始挖藕。头一天挖藕,全村人扶老携幼都来了,将荷塘团团围定,叫叫嚷嚷,使原先死一般静寂的村子有了一些生气。我那年过花甲、两鬓霜白的老祖母也一早踮着小脚,指点我们兄弟挖藕。
藕有一股钻劲,你顺着荷梗寻它挖去,它却会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有的甚至钻入荷塘的底层,因此,挖藕是一件男人们干的力气活。挖一支藕,先得用泥围一个围堰,防渍水渗入,然后用大铲一铲一铲地把泥层层剥开,就像修建楼房清除地基那样,几乎把荷塘翻个底朝天。头一天,人家大人们一天下来,可以挖个百十斤,我和比我大几个月的堂兄挖了一整天,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好不容易挖了六十多斤。这个小小的数字,对于我们合家九口人实在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啊!当时,克健的父亲远在几百里外的阳新正带领几百人挖煤,为钢铁元帅升帐贡献力量,我的父亲在区里一个小小交通管理站工作,一个月45元工资,买几斤萝卜都不够,已无力接济家里了。天麻麻黑,风嗖嗖叫,年迈的老祖母还守在塘边,等我们兄弟拖着疲倦的身子拉着藕走上荷塘,老祖母忙把两件破棉衣裹在我们身上,双手拉着我们兄弟俩,望着我们冻得红萝卜似的胳膊和腿,老泪纵横……
我们是两个十二岁的孩子呵!
这方荷塘,由于泥质肥沃,通风透光,因而荷叶如盖,非常茂密;莲米似珠,分外饱满;莲藕嫩白若玉,十分肥壮。先前村里的人,吃藕可讲究了,藕头藕脚,多用来擦制藕粉,留下中间肥硕的几节藕,去掉藕节,或生吃当作水果,或用糖渍为糖藕片,或两片藕中包裹素肉油炸做成藕夹,或切成丝状炒成藕丝,或切成快状与排骨熬成藕汤,或在藕眼里灌进糯米蒸熟吃……如今大灾之年,可不能讲究那么多了,就是原来弃之的藕节,如今也擦成藕渣,掺和糠菜用以充饥。
冬去春来,又过了几个春秋,想不到我要参军离开故乡了。那是个早春二月,临行那天,一大早我就爬起床来,来到村头的荷塘边,望着一塘碧水,任风吹起一层一层涟漪,胸中也漾起一层一层惆怅、一层一层离情,久久徘徊荷塘边,不妨离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尝到故乡的雪藕了,虽然其间也几次回乡省亲,遗憾的是都错过了季节。但是,无论是在金沙江畔的帐篷,还是在黄土高原的窑洞;无论是在旅居北京的北京饭店,还是端坐在大学教室……我总忘不了故乡那一方荷塘,忘不了荷塘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动人景象,更忘不了那生于污泥、长于污泥的莲藕。我的朋友A君工于国画,他知道我的心思后,便精心画了一幅《红荷》赠我,以慰我的乡思。画确实画出了荷叶、荷花的神韵,但没写出我的心思。诗人赞荷,画家画荷,怎么没人写那生出荷叶、孕育荷花默默蛰伏污泥的莲藕呢?
这也许就是我要写这篇《故乡的荷塘》的缘故,母亲一样的故乡荷塘呵!你还记得那个在你怀里嬉戏、吮吸你的乳汁度过劫难的孩子么?!
1985.10.31.武昌桂子山
湖月
不知是那位诗人说的:月是故乡明。
不是游子,谁又有这样的感慨?!
今夜,当我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忽觉一种清爽宜人的味儿飘进我的心田,我像顷听一支迷人小夜曲,又像走进钟情的诗的意境,走着,走着,似在寻找什么——十八年啊,我日里梦里的故乡月!
一泓蔚蓝色的湖水展现在我的眼前,那湖水竟蓝得如此深邃、广博!悠忽,我的眼睛一亮,只见一轮澄黄橙黄的圆月,像一只大气球似的,从湖底悠悠浮上碧波,又轻轻飘上湛蓝幽深的夜空,好大好圆好明好亮的月亮哟,散发着缕缕幽光,给湖乡抹上一层恬静与温柔。
骤然,我想起一位旅居异国他乡的台湾诗彭邦桢先生的那首著名的《月之故乡》:“天上一个月亮/水上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低头看水里/抬头看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一腔乡思,满怀愁绪,化作沉吟。此时此刻,当我站在湖岸真真切切见到故乡月时,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诗人的心绪,许许多多往事涌上心头……
这湖有个美丽的名字:月湖。她像一颗美丽的珍珠镶在故乡的山水中,给我们水乡增添了不少绚丽的色彩;又如一泓乳泉,以它丰美的乳汁养育着勤劳的故乡人民。然而,在那个只要太阳不要月亮的疯狂年代,月湖也惨遭劫难,失去了她姣好隽美的面容。
那时,是我二伯当生产大队长。一天,他从公社开会回来,脸上阴沉沉的,似要拧出水来。
消息比二伯回来得还要快,当村里上上下下老老幼幼都知道上级来了命令要围湖造田,向湖要粮时,满村像炸了窝,人们都往二伯家门口涌去,愤怒的喊声、叫声、抗议声汇成一片……
二伯的脸仍阴沉阴沉,默不作声,望着门前激的乡亲。
我的老祖母也小脚丁丁地赶来了,她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乡亲从头见她老人家走上前,一把拉着我二伯的手说:“藕儿,你别忘了你生在湖里长在湖里,你姐姐叫荷花,你弟弟叫莲子,你们一家人要水养呀, 我们一村人也要水养呀,毁了这湖,不是毁了一村人的聚宝盆?毁了祖人留下来的家业?你是村里的当家人,找上面领导求求……我们给他们烧香磕头!”
老人家已泣不成声了,二伯眼里也噙着泪花,可他怎么向老人,不!向乡亲们说得清呢?在公社召开的各大队队长会上,他据理力争,以事实阐述了发展多种经济与以粮为纲的关系,并有根有据分析了围湖造田可能带来的危害。没等二伯说完,那位在公社蹲点的县委副书记板起面孔,狠狠地批评了二伯的右倾错误,并严厉地指出:以粮为纲,这是突出政治的大事,一切都要给粮食让路。反对以粮为纲,也就是反对……
二伯默不作声,沉沉地低下了头。
…………
后来,湖围了,塘填了,月湖没有月亮了,鱼水之乡没有鱼了。记得1975年春,我年迈的老祖母告别人间,她老人家临行前想尝一口鱼汤,父亲四处求之不得,老人家眼睁睁望着墙上“年年有余”年画上的大鲤鱼,怅然离开人间,枯槁的眼睛还久久不愿瞑目……
远处传来吚呀吚呀的桨声,打断了我的往事,待我抬头望时,一只小船已驶到我的面前。
“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小船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驾船的是我的堂弟忠民,是我二伯的小儿子,如今是我们村月湖养殖场的场长,听说我回乡省亲,特地来接我游湖赏月哩!
我一跳上船,堂弟便荡起双桨,小船便犁开湖水,向湖心缓缓驶去。
船行湖中,月亮就仿佛挂在船头。我望着湖面,湖水轻波微闪,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向远天飞去。
大约是月光照耀的缘故吧,虽然夜已渐深了,远处的村庄早已安睡在月光的梦里,而湖里的鱼儿却十分活跃,它们忽儿嬉戏,忽儿追逐,湖面不时溅起簇簇浪花。我坐在船舷,把脚伸进湖里,嘻弄着蓝蓝的湖水。突然,一条长若尺许的鲤鱼从船舷边跳了起来,跳起的水花溅在我的脸上,那鲤鱼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耀,使我惊叹不已。
“这月湖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鱼!”我说。
“如今这湖里不只是养鱼哩,”堂弟停下双桨,任小船在湖心荡漾:“自从1981年退田还湖后,我父亲就带领我们对月湖进行综合开发:深湖养鱼,浅湖种藕。前年,父亲还请来国营白潭湖养殖场的工人师傅传经送宝,在湖岸边辟出鱼池。进行人工孵化鱼苗。”
白潭湖养殖场我是知道的,不仅在我们数有千湖之省的湖北,就是在全国水产战线也很有名气。他们的人工孵化的鱼苗,以精壮、成活率高受到客户的青睐,鱼苗不仅远销全国各地,还东渡日本哩。记得有一年,智利总统来中国访问,还特地访问了这家养殖场。
我一听,兴奋地问道:“这么说,这月湖的鱼苗也像我一样走南闯北罗!”
“比你还走得远哩,去年,新疆就派人来联系购买鱼苗。这鱼苗儿真神气,坐了汽车又坐飞机。”
听了堂弟的介绍,真令人感慨万千。“政策放宽,鱼跃人欢。”我说。
“还差得远哩。我们还没有充分利用好月湖的天然水资源,今年,我们已派人到太湖学习养殖珍珠蚌。你再过两年回来,就可以看到月湖养殖的珍珠了。”堂弟的话里,充满了自信和向往:“到那时,我们的月湖就变成了珍珠湖了。”说着,堂弟上如露出动人的神采,无限深情地向湖面凝视着。
说得多好啊,简直就是一首抒情诗。是的,故乡的人民,正饱蘸着汗水,在这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上,正书写着一首前人从未写过的抒情诗。
我顺着堂弟的目光望去,只见湖中一轮圆月,更加皎洁明亮,清光使月湖显得几分静寂。
湖月啊,故乡的湖月啊!
是浸在祖父酒杯的那一轮么?是挂在祖母纺车的那一轮么?是跳跃父亲渔网的那一轮么?是偷听姐姐情话的那一轮么?是照过我读‘窗闪明月光’的那一轮么?……
不啊,湖月,我说你是镶在月湖的一颗珍珠,夜夜映在我的心湖。
1986.7.黄州
创造的火光
是的,严格地说:那还算不上灯,那只不过是一豆微弱的橘红色的火光。这微微的一豆火光,自然不能与那辉煌耀眼的探照灯、璀璨闪烁的航档灯、明亮晶莹的电灯相比拟,甚至与那最简陋最不起眼的一只圆形的墨水瓶和一根棉纱灯芯结构起来的小油灯也显得逊色。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流逝了二十多年,许多往事也随着时间流逝远去,然而我却总忘不了那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是的,那一豆火光,是我生命探索的光,是我青春最初创造的火!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我在故乡一所简陋的小学读五年级。十一岁,正是饥饿的年龄呵,谁知偏又遇上饥饿的岁月。迫于生计,学校已不能维持的正常的教学秩序了。刚开始,还能坚持半天上课,没几天,半天课也不能坚持下去了,我和我的同学们不得不与饥饿拼搏,去山上采摘野果、去田野里采摘野菜、去湖里捡拾大人们捡剩的野菱角、去挖掘大人们挖漏的藕头藕脚……去寻觅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糠食果腹,野菜充饥,对于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倒也没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不也是吃糠吞菜一代一代顽强地繁衍着。叫人难受的是,我们这些饥饿年龄的孩子,也正是求知欲强烈的时候,渴望多学一点知识,喂养幼小的饥渴的生命呵!白天,迫于生计我们不能上学,我想,要是夜里有一盏灯,哪怕是一点微弱的火光,我们不是就可以请老师补习功课,也可以读书、做作业么?我曾听老师讲过古人凿壁偷光的故事,如今这茫茫乡野,夜幕一落,竟见不着一星半点灯火,仿佛沉浸在一片死寂里,又从何处偷光?
这是一个秋夜,月亮在飘动的云层里时隐时现,使本来寂静的村夜显得更加深邃、旷远。我和我的母亲默默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借着朦胧的月光,从粗壮的萞麻枝上采剥萞麻籽。屋前屋后,路边地角,我母亲总教我种些萞麻,有时一年竟能收二、三十斤籽。这对于一个乡野的孩子,实在是不少的收入。前两年,我就用这些萞麻籽,不仅换回读书要用的笔墨纸砚,还可以换回点灯的煤油哩。如今这年头,别说换煤油,就是买包火柴已属不易了。想着,想着,思绪纷乱,恰好一阵凉风吹来,树叶的阴影在地上浮动,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愁绪纷纷的心感到分外沉寂,一不留意带有小刺的萞麻球便刺破我的小手,灼热的血滴在月光里……我正感疼痛难忍,蓦地,一颗流星,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苍茫的夜空,在远处陨落了。就在那山影云影、星光一片模糊的地方,骤然冒起一团火光。我惊异地喊道:“姆妈,你看,天上的星落在地上燃着了!”母亲手仍不停地剥着萞麻籽:“傻小子,那不是星火,是野火。乡里人常烧野火守夜哩!”
我被那烛天的火光迷住了。呵,柴草可燃起野火,萞麻枝不也可以燃烧么,萞麻籽不是也可以燃烧么,燃烧就有火光,燃烧就有光明。霎时,远处的野火点燃我对灯火的神往与憧憬,我的眼前竟出现了一盏灯火;于是,我灵机一动,便从竹箩里抓了一把萞麻籽,一颗一颗剥去外壳,再用一根细小的铁丝将一粒粒萞麻仁串起来,然后,轻轻划亮一根火柴,缓缓将萞麻仁点燃,顷刻,一朵小小的火焰绽开了,在月光朦胧的夜里,有如一朵光影摇曳的小花,那么美丽地开放……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瞪圆小小的眼睛,欣赏从我自己手中诞生的这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虽然这只是一豆火光,却仿佛一个光明的使者,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用它橘红色的颤动的光芒,亲切地抚摸着我,给我送来一缕缕温情。
如果说白昼是太阳给予的,而这亮在夜里的灯光却是人们创造的,你瞧,红红的火焰,是怎样地充满活力呵,又是怎样地以极大的热情划破浓重的黑暗呵!从此,这一豆火光,就对我有着无限的魅力了。每每夜幕降临,我便点燃一串萞麻籽仁,有时还交将几串萞麻籽仁同时点燃,使火光更集中、更明亮。这样,或三五同学一起围着灯火,请老师给我们补习功课,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仿佛潇潇春雨清润甘甜,滴滴渗进我们饥渴的心田;或弟妹们一起依偎在母亲的膝下,傍着火光,听母亲讲那诱人的神话故事;或把火光构成一个明亮的光圈,放在最适于书写的位置,伏案灯下做数学作业……灯火也睁亮明亮的眼睛,和我一起在数字的世界里,寻觅一个个准确的答案;或在迷离的灯影下,我学着语文老师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背诵唐诗宋词,细细领略那诗中隽永的神韵……这一豆火微弱的灯火,便这样忠实地陪伴着我,有时我真担心,这弱小的一豆火光会突然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但它却以一星火光,拼命地与沉沉的黑夜抗衡,划破黑暗;有时窗外风雨交加,风从门缝里偷偷地窜了进来,把一豆火光吹得左右摇晃,但它仍然亮着,以它小小的光亮,燃起我心灵的火焰,点亮我求知的眼睛……
如今,我的故乡早已家家户户装上了明亮的电灯,而我的案头,妻子为了使我的近视眼镜的镜片度数不再加深,还特地托人从上海捎回一只可调控光亮的“金鱼牌”台灯,每每拧开可调控光亮的旋钮,一片银白的透亮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我堆满稿纸的案头,那萞麻籽燃起的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便亮在我的记忆里。是的,那一豆火光,是给我带来最初欢乐、最初向往的创造之光、希望之光!
我想,我之所以难以忘怀我生命最初的探索的光、创造的火,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灯火,来照亮自己生活的道路……
1986.1.1.汉口.
桂子山望月
早听朋友们说,桂子山最美的季节要数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那时,满山遍野的桂花竞相开放,偌大的校园,处处弥漫着桂花的幽香。若是夜里,天上月朦胧,地上树朦胧,你若置身此景,便如梦似幻,飘然若仙了。总之,桂子山望月:美。
桂子山,是华中师范大学的所在地,便也就成了华中师范大学的代名词了,早在1966年初夏,贴在我们教室墙壁上众多的各地著名的大专院校的简介中,我未曾注目过她。那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经老师们一鼓动,我还想考北大、复旦、武大哩;刚刚填好填报大学志愿书,没等我的梦张开翅膀,一场陡来的狂风,粉碎下我的梦,把梦的碎片也吹得无踪无影了……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全国恢复高考制度,我那颗欲上大学不死的心骤然萌动,那时我在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当宣传干事,正在连队代理指导员,我们政治部刘主任对我说:别作那梦吧,解放军是所最大的大学哩!
“共产党员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看来,这辈子死心了,再也别做永远也不可的大学梦了。
谁能想到,偏偏有的时候,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会飘然而至,幻变成现实呢?
当我真的揣着华中师范大学干部中文专修科的入学通知书,背着满满一箱子书走上桂子山时,心里真如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啊!
一连三天,心绪不宁,直到第四天夜晚,似觉有什么袭来,心想:如今正是丹桂飘香季节,何不寻一佳处,赏赏桂子山月,重温一下学生生活的浪漫呢?
我素爱赏月。记得在故乡黄冈读中学时,每每金秋八月,总爱邀三五同学,夜游东坡赤壁。站在挹爽楼上,望赤壁江月,吟“大江东去”,诵“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优哉乐哉!还有—次,我从部队出差路过古城西安,下榻在西安火车站旁的一家招待所里,睡至五更,突然来了情绪,遂披衣起床,独自一人朝西安的东郊霸桥走去,去寻霸挢晓月。留在我记忆里还有一次,那是我参军的第五个年头,头一回探家,便选在金秋八月。说来也巧,那年中秋节和国庆节竟重在一起,我们一家老少三代,坐在一起,喜气洋洋围在石桌旁,吃着圆圆的月饼,观赏天上圆圆的月亮,享受天伦之乐。夜已很深了,一家人都已散去,我仍徘徊月下,久久不肯离去,痴望着故乡月。难忘的故乡月啊,引我轻轻低吟——“丹桂的香馨/飘满乡村的月夜/天上月儿圆圆/地上石桌圆圆/我们合家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喜气洋洋赏月/好久好久呵/没见过这又大又圆的东坡月饼/没尝过这又香又醇的糯米酒/还有这珠圆玉玑似的花生米、炒板栗/以及又香又脆的桂花糖……//祖母说/难得这样合家坐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个中秋节/妈妈偷偷擦去眼角的泪珠/递给我——块月饼/又端来热腾腾的糯米酒/不知怎么想起那夜/月色也是这样温柔而皎洁/镀亮凛冽的刺刀与警惕/自动枪守着一片安详与宁静/只有我的眸子/不时遥望故乡的圆月/遥寄一片玉色的思念/夜已深了/—家人仍然吃着说着/明早/又要回到信念与钢铁的边防/当我遥望边关的圆月/不禁捧起比老祖母还要古老的青瓷碗/尽兴饮下满满一碗月色/乡情/原来是这样地热辣与甜津”。
我就是这种痴迷着月。说不清为什么,每每赏月,无论是皓皓满月还是半弯新月,一见到它我就有了情绪和幻想……
穿过一条绿树交掩的林阴大道,迎面便是几级台阶,越过台阶,一座景致秀美的花池展现眼前,挺拔峻峭的假山在夜色里显得苍郁,清清的泉水从假山喷出,叮叮咚咚,似奏着一支小夜曲,夜风拂来,送来一阵一阵桂花的馨香,使校园的夜显得那样温馨。
花池旁是一片偌大的桂树林。上桂子山的头一天,我就慕名而来。果真名不虚传,这山命名“桂子”,一点不假。教学楼前,或是图书馆后,路旁,坡上……金黄色的丹桂,淡黄色的银桂,竞相开放,齐吐芳香。就说这片桂树林吧,翡翠般的绿叶中挤满了朵朵桂花,乍看起来,好像成千上万只小蜜蜂落在叶缝枝杈上,使得棵棵桂树顶泛起一圈淡淡的黄晕。而此刻我走进这片桂树林里,举足踏的是桂花,鼻子闻的是桂花的幽香,就仿佛在一片桂花海里,心旷神怡。
林中置有石桌石凳,供同学们课外学习或娱乐,试想一下,当你在这弥漫着令人微醉清香的桂树林里,和屈原一起低吟《离骚》,和苏东坡一起高歌“大江东去”,和先哲们一起思辨过去、展望未来,和先驱们一起指点江山、探索衰亡兴盛……那是多么惬意啊!而今我来,寻得一方石凳坐下,竭力使心进入这诗一般的境界。桂花,素有“花中月老”之称,“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我就是来观赏这桂子山月有何神韵?
早上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还是湿漉漉的,一阵微微的寒气袭来,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就在我微微打了小寒噤的刹那间,桂树林里突然光亮了许多。我抬眼一望,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云霭里钻了出来,晶莹明亮,笑盈盈地倚在夜空,就仿佛一位风姿绝代的少女,猛地揭去了面纱,露出艳丽的姿容,俯瞰这如梦似幻的桂林。像头一次约会审视自己的恋人那样,看着看着,我惊奇地发现。漠漠夜空有了这一轮满月,显得不再那么静寂。
我闭上眼睛,缓缓地,生怕一快就惊散了那多情的月光,一任多情的月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浸着桂花的馨香,轻抚我蓬乱的头发,轻拂我长长的睫毛,轻抚睫毛掩映的梦……蓦地,我想起了我们这代人。
我们这一代人,是和我们年轻的人民共和国共命运的一代人。我们和人民共和国一起,有过欢笑,有过狂热,有过劫难……历史负我春三月,我辈岂负三月春?就说参加全国成人高考吧,我们全班四十个同学,哪个不是经过一番拼搏、一场角逐才走进大学校门的。有的大小伙子,又一次推迟了婚期;有的年轻的母亲,走出了产房便走进了考场;有的夫妻双双,你你我追索记忆,我帮你寻找窍门……就说我吧,接到报考大学的通知,离考试日期只有四十五天,当时机关正在整党,那是必须参加的,手头的工作还得处理。虽然文化大革命前我扎扎实实读了十二年书,可数学书我已十七、八年没摸它了,那是十几本书啊,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儿何、解析几何……翻一遍书就得好几天,何况还有几十上百个各种各样的数学公式要背、习题要解;更有那政治、时事、地理、历史、语文哩!时间太紧了,挤!上班路上坐在公共汽车里,咿咿呀呀地背,听报告,你讲你的我看我的;就是吃饭也在边嚼也记,甚至把我爱人和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也发动起来帮我找资料、填卡片……没日没夜的四十五天啊,当我走出考场时,我才轻松地长长舒了口气。
是的,上大学,这本是十七、八岁少男少女们的事,如今我们早过了而立之年,我们正要读书的时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竟没有—张可供我们读书的书桌。我们的青春,就像天上被层层乌云吞噬的月亮一样,暗淡无光,葬送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现在,我们的月亮跃出了云层,是发光的时候了,可是,我们的光不亮啊!我们进大学学习,绝不是为了那一张薄薄的大学文凭,或装饰门面、或作另谋生路的跳板,而是为了填补留给我们的那段空白,夺回失去的损失,系统地全方位地学到一些东西,求得更多更新的知识——那是熊熊燃烧的太阳呵,如果没有熊熊燃烧的太阳,月亮能发光么!?
又一阵幽幽的风吹来,好香的风呵,吹醒了的梦。再看天上的月亮,比刚才更加皎洁明亮,清辉四散,湛蓝的夜空弥漫着涵澹的波光,使夜空更阔,使桂子山更美。你看,不远处,那座藏书一百四、五十万册的高大图书馆,此刻一扇扇窗口的灯火都熄了,高高地耸立在月的波光里,显得雄姿巍峨。
夜深了,我的衣也穿得有点单薄,便踽踽往回走了。走着走着,我不禁又抬眼凝望着桂子山月:月啊,就作我的伴吧,开始这新的大学生活,开始这人生新的拼搏……
1984.9.26.武昌桂子山.
一页彩色的书
年轻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有几架书立在书房,可以随手抽出来读。那时,我随我所在的铁道兵某部转战南北,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就要移防搬家,我的藏书只好放在箱子里,有时为了打本书得翻箱倒柜,等翻箱倒柜把书打到读书的情绪也没了,兴味索然。这时,我便看电视。
那年头,中国还刚刚开始生产彩色电视机,电视也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因为作部队文化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单身宿舍兼办公室里有一台索尼电视机。
那时,我把看电视当作读书。可不是么,且不说每日的“新闻联播”,省了读报纸的时间不说,单说那画面图像,播音员悦耳的声音就比读报纸多一层享受,有时说不定还能从电视台里看见某个我熟悉的人,即便想起与他的种种交往,更觉脑热血胀,神采飞扬,好像自己上了电视似的,立时光彩起来。也不说我喜爱的《世界各地》、《动物世界》、《体育天地》可以使人眼界大开,即令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我也有兴趣隔三差地看一下,原因很简单,看电视剧比看书便捷、省力,虽然留不下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但能帮我排除寂寞,给你一点抚慰。
再说,我不吸烟喝酒,不吸烟喝酒便少了交际;我不善走棋、打扑克,不善走棋、打扑克便少了嬉闹;我也不搓麻将、不跳舞,不搓麻将、不跳舞便少了娱乐;年轻时喜欢集邮,随着年龄增大,我也试图使自己有所进步,到集邮市场去了几次,多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便少了兴趣,也不想再花精力泡邮市了。那你让我干什么玩呢?闲着无聊时,多是看电视。
民用住房制度改革后,依照我的职务、职称、工龄计分,我购得三室一厅住房。搬进新居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原来放在床底、藏在暗楼、锁在箱里的藏书统统搬了出来,安置书架上。四个两米七高的书橱占了一面墙,立在书房里;另一面墙上,有著名书法家陈义经先生题赠我的“诗心如火”的小隶条幅悬挂其上,加上一个宽大的写字台,两张简易沙发,一间收房就摆得像模像样了。
自从有了书房后,先前爱好看电视也不爱看了,公务家事之后就进了书房,或靠、或坐,舒展自如地信手翻书,恨不得把书架上的几千册书都读一遍。陆游曾有诗《读书》:“归完结宁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似说出了我的心思。
然而,电视也不是你不愿看就不看的,你不找它,它却要找你,五光十色,充满诱惑。这是因为它太普及了,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办公室,也无论是出差在外还是旅行途中,它无处不在,只要轻轻打开电视机就行;它还太方便,便于选择,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各取所需,频道多的是,纵是你眼观八路耳听四方,也会顾此失彼。电视如今不仅仅取代书,同时也毫不客气地驱逐它的两个兄弟——电影和广播,可见电视对我们的精神生活之影响,大到整个世界,小到每个家庭个人。就说我这个四口之家吧,妻子别无嗜好,下班回来,忙完家务,就喜欢看个电视,边看电视剧边织毛衣,一部长长的电视剧看完了,一件毛衣也织完了,或哭或笑,自得其乐。两个女儿,正是读书的年龄,课余假节日,也大多坐在电视机前,或寻找青春偶像、或学唱浒歌曲,有时假节日便看个昏天黑地,不看到“明天再见”决不罢休。有时她们娘仨看到高兴处,还把我从书房里喊出来,与她们一起同看同乐。记得那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因为是我的老战友韩志晨和他哥哥韩志君编剧,我便破例地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直到把十二集电视剧看完。业余时间有限,看电视多了,自然读书、思索、写作的时间就少了,更重要的是电视剧里那些轻佻艳丽的搔首弄姿,那俗不可耐的嗲声嗲气,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欢离合,实在败坏了人们读书的胃口,因此我常常警惕自己抵御电视的诱惑,并为此批评两个女儿,不要看电视剧太多。可她们照样我行我素,还不服气地瞪着眼睛对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独伴孤灯夜读书呀,再说,看电视不也是读书吗?!”
我充满疑虑,这电视能取代书么,要是电视的崛起逐步取代了书,那人类古典文化精神和传统感情关系又将如何呢?
我不愿多想,但愿这是杞人忧天!
1987.3.5.武昌.
手表的故事
说起手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件奢侈品。由于购买手表需要凭票供应,加之价格不菲,自然问津的人不多。
我是三十岁才戴手表的。那是1977年,国家恢复了稿费制度,我第一次收到90元稿费,那可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呵。也巧,师后勤部军人服务社分配我们政治部一块手表票。我们政治部主任说那就给谢克强吧,好像就他还没戴手表。这样一来,我化了半个月的工资,加之第一笔稿费买了一款19钻上海牌手表。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结婚,追求的最高目标是“三转一响”。所谓“三转一响”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我结婚时妻已上班几年,自然买了块上海牌妇式手表。我没有手表,妻执意要给我买块手表,我说,有这钱还不如买辆自行车或缝纫机实惠些,便四处托人找关系,总算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再想买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却四处碰壁,只好作罢。
刚戴手表时,倒觉新鲜,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最有意思的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准时将表上好发条,然后放在枕头边,听着手表钢嚓嚓的声音,就仿佛听着一支催眠曲,酣然入睡。
没多久,不少战友职务提升了,工资也加了,就琢磨着换手表。有时星期天在一起玩,谈论手表成了一种精神会餐,什么“英纳格”“西铁城”“大罗马”等等,使我长了不少见识。再一次聚会,就有人弃旧图新了。
可我依然戴着上海表。
人大约是喜新厌旧的。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回地方工作之后,一位朋友访问香港回来,送我一块电子表。据他说是在香港地摊上化了8港元买的。我一看,这表造型新颖,黑色也显庄重,非常适合我,就将戴了多年的上海表摘下,换上电子表。戴上这块价廉物美的电子表后,出差也觉方便多了,它不仅不需要每天上发条,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你报告时间,哪怕是暗夜里,你无须看表,只须按一下报时键,它就准时向你报告时间,你听就是了。感觉电子表的好处,便不想戴机械表。这时,妻子已换了几块表,上中学的女儿也戴上了精巧的女式手表。有一回去学校参加家长会,女儿放学回来抱怨我说:“爸爸,你戴这电子表,不仅有失身份,也太掉价了。再说,你也不缺买表的钱,就买一块好一点的表吧!”我一听这话里有话,女儿怕我有失身份掉价,恐怕意在掉了她的价,就笑着对她说:“人的身份和价,不是靠外表的装饰。再说,这戴手表的功能不就是方便掌握时间吗?”女儿默默地低下着头,没有作声。后来,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她打来电话,说是要买一块高级手表送我做生日礼物,被我婉言谢绝了。
如今,我戴的是一块石英表,是参加一次会议发的纪念品,但大多日子忘了戴。因为有手机了,手机上也有时间显示,多戴一块手表在手上,不是增加一点负担吗?
手表,就这样退出了我的生活,但我仍忘不了第一次戴上手表的喜悦之情,所以,我将我曾经戴过的手表都珍藏着,以回忆或纪念我曾经走过的那些日子。
1993.2.武昌
怀念狗脚
一个地方或一个城镇,有没有独具特色的风味小吃,可以说是一个地方或一个城镇有没有饮食文化的佐证,诸如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西安的羊肉泡馒、太原的刀削面、武汉的四季美小笼汤包等,都是这些地方饮食文化的一部分。几十年来,走南闯北,除了游山玩水之外,每到一地我总要品尝一下当地的风味小吃,品尝一下当地的饮食文化。然而,每每品尝他乡的风味小吃,嘴里嚼着他乡的风味特色,心里却怀念起狗脚来。
狗脚,并非狗之脚,而是一种风味食品,因形状如狗脚而得名,产于我的故乡黄冈县团风镇。我之所以常常怀念起狗脚,只困它不仅仅是团风饮食文化的一部分,也是我三年高中学生生活的一部分。
黄冈县立二中,设在团风镇。1963年秋,我考入了这所全县唯一的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因团风离我家路口区尚有五十里之遥,我住校后不常回家,有时一个月还回不了家一次,不像读初中时住在路口镇上,每个周末都能回家,若是班主任不准假,隅儿还邀三五个小伙伴偷偷跑回家。记得1963年国庆节,学校放假两天,加上一个星期天一共三天,美得同学们欢呼雀跃。因为我们班42名同学来自全县9个区镇,放两天假一去一回,根本就不能在家里待。现在放三天假,就是路远的同学至少可以在家里待上一天,你说同学们乐不乐。这不,学校还没放假,我的心已早飞了,真可谓归心似箭!要知道,那是我16岁人生以来第一次离家最长的一次,整整一个月啊!一想到初次离家这么长时间,便想绐祖母和弟妹们带点什么礼物,走在街头一看,苹果梨子价格昂贵,不敢问津;糖果饼干,多了买不起,少了又不像个样子;包子馒头,倒还实惠,但不易保存;挑来选去,最后便选中了狗脚。这种小食品,以精制面粉作原料,佐以糖酥、葱花等,经炭火烘烤而成,其色淡黄而有光泽,香脆而富口感。狗脚除了价廉物美之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可以存放,便于携带。于是,我掏了三角钱和一斤粮票买了十个,装在书包里,兴冲冲地回家了。
下午下完两节课后动身,等我紧赶慢赶走了50多里路赶回家时已是月上中天了。母亲见我夜里归来,一把拉着我上下打量,像是离了十年八载似的,忙说这么晚回来,肚子怕是饿瘪了,说着便要去给我弄好吃的。我说:“姆妈,不用作了,我带回了好吃的,请你们尝尝。”说着就从书包里将狗脚倒了出来,分送给祖母、母亲和弟弟妹妹,我也拿起一个狗脚,与家人一起品尝一份香脆、一份欢乐。
后来,每次回家,我都照例化三角钱一斤粮票买十个狗脚带回家,给祖母、母亲一份孝心,给弟弟妹妹一份惊喜。
但有一次例外。记得是高三上学期,父亲因公出差去了外地,没有及时给我送来伙食费,我精打细算,用到月底只剩下六角钱了。那天下午回家,不知怎么来了情绪,神使鬼差我走进镇里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一眼就看见了我景仰的作家碧野先生的散文集《情满青山》,便拿起来翻看。一看,往日在报刊、杂志上读过碧野先生的不少散文都收集在这个集子里,诸如《情满青山》、《山高云深处》、《将军和“报春早”》和《武当春暖》等,我捧着书喜形于色,爱不释手。一看定价,我有些儿犯难了,买了书就不能买狗脚带回家,我把书拿起又放下,竹下又拿起,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把书买了,兴冲冲地赶回家。
等我回家时,夕阳还挂在村西头的树梢上,母亲下地劳动还没有收工,弟弟放学也没有回家,只有年幼的妹妹守在门口,似在等姆妈放工归来。妹妹见我回来,忙迎上前来接过我的书包,将小手伸了进去,想掏出一份欢喜,谁知书包里只有书,没有她想吃的狗脚,噘着小嘴巴不理我了。祖母在一旁看见了这一幕,正欲问我,我便把个中情由说给她老人家听。她老人家一听,连连夸奖我说:“孩子,你做得对,吃的东西吃到嘴里,嘴一抹就没有了,买了书,有书在,读书人,就是要多读点书。”
若干年后,我从部队转业到湖北省作家协会工作,见到我从小就景仰的碧野先生,向他讲起这件事,碧老听了哈哈大笑,连连说:“误人子弟,误人子弟。”
是的,我就这样误入了文学之路。
1991年10月2日,母校建校40周年,邀我返校参加校庆。离开团风时,走在团风宽阔的大街上,我已找不到当年离开团风的感觉。如今街宽了,路直了,新起的楼房高了,商店里的货物琳琅满目丰富多了,就是当年我常去的新华书店,虽然还在老地方,也变得我不敢认了。当我来到河街,只见当年餐馆的格局已有很大的变化,但依然经营着当年的风味小吃。我没有时间一一品尝,只化了—元钱买了十个狗脚带回武汉。女儿见我带回的礼物从没见过,有些新奇,伸手从袋里抓起一个狗脚便咬了一个脚爪,嚼了几下还没吞下就顺手扔进袋里,不满意地说:“真难吃!”
我没有说什么,时间毕竟过去了二十八年了啊,但我仍拿起一个狗脚,静静地端详之后便大口大口地嚼着,便细细地品味,顿觉那浓浓的乡情、浓浓的亲情嚼在口中、溢满心田……
如今,黄冈县早已不存在了,它一分为二变成了黄冈市黄州区和团风县。前不久,有朋友自团风来,我除了问起团风新县城的建设格局,还问起团风的狗脚现在经营如何。他一听,忙悦这种价廉物美的风味小吃,如今依然走俏。当他听我讲起当年我与狗脚的故事,忙说:“下次再来,我给你带几个尝尝。″
我说,不用带了吧,就让它留给我一份深切的怀念!
1993.5.1.武昌
东坡二题
我的故乡黄州,如今还是长江岸边的一座小城,但这座小城因了“东坡赤壁”、因了苏东坡的《念妈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而蛰声中外。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四年多的黄州生活,应该说是苏东坡创作生涯最辉煌的时期,为中国文学史留下最有光泽也最震撼人心的一页。苏东坡,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伟大的书法家和画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美食家。他在黄州生活期间不仅以自己的实践亲自制作了许多道菜,同时又对黄州地方民间的许多道菜的原料配置、制作方法作过改进和完善,并将制作的方法和技巧加以总结,写成诗文,使之流传、推广。后来,人们将他自创制成或由他改进完善的莱格、小吃和酒等以他的号东坡命名,统称东坡酒或东坡菜。
东坡肉
说起东坡肉,使我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l964年夏天,学校放暑假后,我便回到乡下老家参加生产队的“双抢劳动”。所谓“双抢″,即抢收抢种,是乡下农业生产最忙的季:节。“双抢”一过,我便琢磨下学期学费的事了。自进入高中在学校住宿后,父亲每月给我的费用只够省着吃饭,若想买本书或者看场电影,便只好克扣伙食费了,所以忙完“双抢″后,我就想邀我的堂兄克健和我的同学惠民一起进城打零工。
那时,我的父亲在县交通局工作,经父亲的朋友介绍,我们便在黄州的大码头上当起了临时搬运工。也就是说,港口码头上有什么货物需要装船卸船,我们就搬什么货物,譬如说卸煤、装沙、搬砖等,计重计件付酬。在我的记忆里,卸的最多的是砖。装砖的木船泊在港口,我们三人分工合作。惠民年纪最小,身个也小,就负责码垛,我和克健负责挑砖。也就是从泊在码头的船上挑起砖垛,颤颤悠悠走过搭在船上的跳板,然后翻过江堤,再将挑来的砖垛卸下码在堤内的公路边,等建筑单位用汽车拉到工地。
刚开始,我和克健每人每次挑二十块砖,约一百多斤,走在搭在船与岸的跳板上,颤颤悠悠,还有几分胆战心惊。不几天后,我们挑起二十四块砖走在跳板上,脚步反而稳当多了。十几天后,我们将数量增至三十块,这样一来效率提高了不少。一天下午,我的父亲不知有什么事来到江边的码头上,见我和克健挑砖的狠劲,便断然喝住我们停下,并要我们收工。我有些惊愕,放下担子傻傻地望着父亲,只见他的眼里噙着泪花。
那一年,克健和我刚刚十七岁,而惠民只有十五岁多。
收工回来,父亲为犒劳我们,特意请我们三人进餐馆吃饭。当时,黄州古城的清源门还在,清源门内的一家餐馆开得还像模像样,经营的都是黄州特色菜。说实话,我们几个半大伙子还是头一次如此这般地进餐馆吃饭,自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父亲点了七八个菜,我们四人各霸一方吃将起来。等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吃完之后,我这才敢问父亲我们吃的这肉肥而不腻、爽滑可口,比家里过年时母亲做的红烧肉好吃多了。父亲笑着说:“这叫‘东坡肉’,相传是苏东坡当年落难黄州亲手创制,当然比你母亲手艺高哇!”
接着父亲便给我们讲起苏东坡创制“东坡肉”的故事。
苏东坡贬住黄州后,起初的日子尚可过得去,后来由于俸禄有限,日子难以为继,他便买下一片荒地自己耕种。乡邻们见他随和,也有几分幽默,都愿与他交朋友。一天,邻居潘颜明做了一盘红烧肉请苏东坡尝尝他的手艺,苏东坡尝了尝,觉得肉煮得鲜烂,但油腻得很吃时有些腻口。回家后,他在潘颜明制作红烧肉的基础上加以改进,采用砂锅炖。这样炖出来的肉酥而不碎,既保持了鲜烂的特色,又减少了油腻,肥而不腻,汤肉交融,爽滑可口。黄州太守徐君猷得知苏东坡创制的“东坡肉”后,特意前来品尝,并大加称赞。由于太守推荐,当时黄州的一些酒店饭馆的厨师也前来向苏东坡求教讨艺。苏东坡也乐此不疲,只要有人求教讨艺声他就现场献艺,一道一道工序慢慢做来,边做还边讲解。后来,为了更多的人掌握“东坡肉”的做法,他还特意写了一首《炖肉歌》:“净洗锅,少著水,柴火罨,焰不起。待它自然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用诗介绍一种猪肉的做法,苏东坡恐怕是第一人。父亲说,苏东坡离开黄州后曾出任杭州太守,他又把“东坡肉”带到杭州,成了杭州的一道名菜。
听了父亲关于“东坡肉”的来历,我才知道了又一个苏东坡。这天夜里。.我邀克健、惠民夜游“东坡赤壁”,寻觅另一个苏东坡……
东坡饼
是的,假若没有苏东坡,没有苏东坡的一词二赋,我的故乡黄州也许会同长江两岸众多的小城镇一样,不为人知。然而,正是有了苏东坡,有了苏东坡的一词二赋,近千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慕名而来,寻觅东坡先生当年躬耕陇亩的东坡遗址,体味体味东坡先生春种秋收的辛勤与欢乐……我想,他们之所以慕名而来,无非是想听一听苏东坡当年听过的涛声;或者站在月夜的赤壁矶头,遥想当年“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或者寻觅东坡先生当年躬耕陇亩的东坡遗址,体味体味东坡先生春种秋收的辛勤与欢乐……
1990年金秋时节,又一批客人来到“东坡赤壁”,他们是来武汉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议的代表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有的未进二赋堂门,先在门外肃立,再才走进堂内,情不自禁地仰望着刻有前后赤壁赋的木壁高声朗读起来;有的站在酹江亭内,或欣赏东坡先生的石刻画《丹梅》,或评点东坡先生《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石刻草书;有的在询问何处是坡仙亭,那里有石床石枕,传说当年东坡先生与友人游赤壁酒醉后,常醉卧此处,若能在坡仙亭的石床石枕上躺卧片刻,沾一点东坡先生的文气,也不虚此行;有的怀着景仰的心情,默默向东坡先生的雕像三鞠躬后,这才张开照相机的镱头,与东坡先生合影留念;有的站在赤壁矶头,寻觅当年惊涛拍岸留下的依稀可见的痕迹,或指点江山纵言高论,或放声高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客人们游兴不减,而好客的主人早在挹爽楼上的会客厅里沏好香茗,摆上“东坡饼”,等客人们品尝。
这“东坡饼”,看上去,那模样酷似古代仕女盘一头上的螺髻,而撒在饼上的白砂糖,又仿佛是插在螺髻上的几朵栀子花。玛拉沁夫是位蒙古汉子,许是为了便捷,他将“东坡饼”轻轻一压,饼子便四散开来,这才将散开的饼子一根一根捡起来吃;而邓友梅似乎怕破坏了“东坡饼”的图案美,宁可像解盘着发辫的螺髻一样,一层一层剥开,慢慢品尝。
客人们一边品着香茗、吃着酥饼,一边听丁永淮先生讲关于“东坡饼”的传说。永淮先生时任中共黄冈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他不仅是位诗人,也是位苏东坡研究专家。每有文人墨客来黄州,大都是他作导游。这会儿,永淮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起苏东坡先生与他的好友参寥和尚在安国寺里吟诗弈棋。参寥和尚知道东坡先生喜欢吃油灸食品,就常常制些油酥食物来招待他。参寥和尚煮好面条后,就与东坡先生吟诗弈棋,不想棋逢对手,两人酣战把煮面条的事给忘了,等到参寥和尚想起来时,面条已煮成一个馓子式的饼子。参寥灵机一动,将面捞起来倒进锅里用油一炸,捞起来请东坡先生品尝。东坡先生一尝,只觉香甜酥脆,十分可口,便依葫芦画瓢,照参寥油炸面饼的原理加以改进,制作出一种千层饼,这便是最早的“东坡饼”了。
客人们一面品茗,一面吃饼,一面听着关于“东坡饼”来历的传说。
东坡嘉饼,久闻盛名,如今来东坡赤壁一尝,的确是件难得的快事。张贤亮吃着“东坡饼”,指着“东坡饼”简陋的塑料包装袋,不无遗憾地说:“‘东坡饼’酥香可口,可是我想带点去馈赠亲朋好友品尝却犯难了。”
“你这个意见好,应该向有关方面建议,改进东坡饼的包装。”我对张贤亮说。离开东坡赤壁时,我向丁永淮先生告别时即转达了张贤亮的这个意见。
下午游览鄂城西山。
西山在江南,与古城黄州隔江相望。苏东坡谪居黄州时,常乘小木船过江去游览西山,久之便与西山庙里的和尚作来往甚密。每次去时,和尚们总用数代相传的拿手技艺,将西山特有的菩萨泉水和面油炸脆饼招待他。东坡先生吃得津津有味,离别时还说:“尔后复来,仍以此饼饷吾为幸!”并向和尚们讨教油炸脆饼的技艺。据说后来东坡先生制作东坡饼时,就是改进和综合了参寥和尚和西山和尚们制饼的技艺,使东坡饼形呈千丝万缕之势,有盘龙虬绕之姿,如同一朵花,香、甜、酥、脆,入口即化。
一到西山,主人依然以香茗、东坡饼接风。张贤亮眼尖,他发现这里的东坡饼有简、精两种包装,简装如黄州赤壁处一样,用塑料袋包装,撕开即可品尝,而精装是用精美的硬纸盒包装,便于游携带。没等品尝完东坡饼,张贤亮即去买了十几盒东坡准备带走。仿佛是受了感染似的,不少人都争着购买东坡饼。
我也买了几盒东坡饼,乘兴而归。
1994.9.8.武昌.
登泰山记
1
有关泰山的游记,仅我读过的怕是不下十来篇,如杨朔的《泰山极顶》、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等,但给我留下印象的,当属清人姚鼐的《登泰山记》。中学读书时听语文老师讲注,更是心领神会,期望有朝一日也能登登泰山。
说来也巧,1981年8月,铁道兵诗歌创作学习班在泰安铁道兵干休所举行,我们铁道兵的几位诗人便云集泰山脚下。刚开始,大家劲头倒足,好不容易有段相对集中的时间,大家闷着头写,一人一间房子,写得昏天黑地,有时竟忘了吃饭。刚写了几首,大家便相互切磋诗艺,有的还把原来在部队写的诗稿也拿了出来,请大家批评。有时你一句我一句,虽争得面红耳赤,倒也长了不少见识。这样干了二十多天,大伙坐不住了,便想出去走走。先去 济南,游大明湖、观趵突泉、拜谒解放阁;后又去了曲阜,游孔庙、观孔府、拜谒孔陵;最后,回到泰安,大伙便吵着要登泰山。
我们是从岱庙前出发的。
岱庙在泰山脚下,红墙碧瓦掩映在一片松柏中,据说庙里的建筑与北京的太和殿近似,远远看去,宏伟壮观。
登泰山有两条线路,一是从岱庙出发,经斗母宫、壶天阁至中天门,称东线。一条是从大众桥出发,经黑龙潭、长寿桥至中天门,称西线。我们选择了东线,这不,站在岱庙殿前,仰首朝泰山顶上望去,竟能隐隐约约看见山顶上的南天门。
上路不久,我就看见路旁的一块质地上好的汉白玉的牌坊上镌刻着“孔子登临处”几个大字。我指着那几个字不无讥讽地对同伴们说:“这位孔老夫子,好不容易登一回泰山,只不过刚刚爬上山脚就不走了……”毛秀璞是山东人,听我这样指责他的老乡,便抢白道:“你以为是现在,有石阶铺路,那可是两千多年前啊,说不定我们走的这路还是他老人家披荆斩棘踏出来的哩!”李武斌听毛秀璞这么一说,便说:“那就踏着孔老夫子开辟的路,继续前进吧!”
大伙一笑,继续赶路。
这一段山路较平坦,大家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累。没走多远,刘金忠发现路边的一块巨石上两个字: 二。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看,字体苍劲潇洒,却读不懂是什么意思。叶晓山说,不懂就猜猜看。孙桂贞看了半天,仍是琢磨不透,连连摇头。叶晓山这才说:“此处‘风月无边’嘛,你们看是不是?”听他这么一说,大伙恍然大悟,都说当初题字的人一定是位诗人。
紧赶慢赶,时近中午,我们一行才到达中天门。这里是登泰山东西两路交汇处。毛秀璞登山心切,顾不得欣赏那新建的亭台楼阁,便又要启程。我见叶晓山、孙桂贞气喘吁吁地刚刚赶到,便建议休息一下,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走。晓山年近半百,年龄不饶人啊。
时近中秋,天还有些热,待徐徐山风拂去些许倦意后,我们已过云步桥了。过了云步桥,山路愈陡,山景愈奇,路旁石壁上,碑石刻字也多了起来。这些刻石,大多是历代文人墨客游览泰山留下的字迹,苍劲雄浑,清新隽永,千姿百态,争雄斗奇,目不暇顾。
晓山精字画,一路浏览,还一边品评。我学摄影有年,便请大家以“五大夫松”为背景合影留念。据《史记》记载:“始皇之上泰山,中途遇暴风雨,休于树下”,因树护驾有功,故封为“五大夫”。泰山之松,苍髯虬枝,蟋若岩峦,巍然挺立,翠影横空,加之有此典故,此处当然是泰山胜景之一。
过“五松亭”、“朝阳洞”,我们这才到“对松亭”。抬头仰望,只见两山夹峙中,一路石阶仿佛是一架挂上天上的梯子,直入云端。梯子尽头,云开一线,红墙黄瓦的南天门隐隐可辨。
我知道,这是登泰山最艰难的里程:十八盘。
叶晓山打头,孙桂珍、刘金忠紧跟其后,我们一行便拾级而上。爬了百多级,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毛秀璞曾是铁道兵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快板书也说得不错,他见大家气喘吁吁的样子,就击掌当板说起快板来:
慢十八,紧十八,
你追我赶踩脚下;
松涛声声喊加油,
白云片片把汗擦。…………
踏着毛秀璞快板的节拍,我们不由加快了步伐。这时,一队挑山工追了上来。这些挑山工,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肩挑百多斤的担子,气不喘,脚不颤,一步一步,铿锵有力,顺着石级向上登去。据说泰山顶上的建筑材料、日常用品以及粮食菜蔬,都是他们一担一担挑上去。从中天门至岱顶,来回十五六里,他们一天竞要走过两三个来回。
望着挑山工远去的背影,我不由惊叹起来,这“紧十八盘”可真是名不虚传。其陡峭似接近垂直,扑面而来,像要把人推倒似的。无奈,我们只好弓背着腰,气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而叶晓山和孙桂珍像是有点精疲力竭,不得不依靠扶着石阶旁的栏杆拾级而上……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南天门到了!我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二、三十米处,突兀地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玉宇琼楼,而在琼楼之上,悬着一块天蓝色的大匾上闪着金光耀眼的三个大字——南天门。顿时,大家精神为之一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我们也加快了步伐,你推我拥地跃上了南天门。
心儿啊激动地跳快了,眼皮呀止不住在颤抖。是啊,我们终于登上了南天门!回头俯首朝下望去,只见千峰万壑俱在脚下,而我们刚刚攀登的“十八盘”,此时像一道飞瀑,直泻入万山丛中……这时,我不禁高声朗诵起毛泽东的诗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接着,我们一行穿过天街,向泰山极顶奔去。到达极顶时,我见大伙都在观赏大观峰石壁摩崖碑,我匆匆浏览了几块碑刻,趁功夫站在一蹲刻有“五岳独尊”“昂首天外”的巨石旁,作昂首天外状,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登泰山的纪念。
2
唐摩崖在泰山顶大观峰,坐北朝南。崖上刻的《记泰山铭》高八点八米。《记泰山铭》,据说是唐玄宗李隆基于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来泰山封禅时亲自撰写的,于次年刻成,距今已有1250余年。
叶晓山站在崖壁前,时而念着《纪泰山铭》的铭文:“惟天生人,立君以理,惟君受命,奉为天子”,时而又用手照着铭文刻字比划,似在揣摸着什么或者想借鉴一点什么。
见晓山不走,大家只好不走,学着他也观起石碑来,诸如秦始皇的封禅碑、汉武帝的无字碑、乾隆皇帝的御笔题刻,还有那些不知那朝那代文人墨客留下的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碑文。待我们匆匆浏览过这些碑刻时,回头一望,夕阳正徐徐沉下山峦,留下半天晚霞在西天奇妙地变幻着。
按朋友的安排,我们一行借宿岱顶宾馆。
晚饭后,稍事休息,我斜躺在沙发上,借着灯光一边研究“泰山游览图”,一边把一双爬得有些酸软的赤脚泡在盆里,享受热水温馨的爱抚。这时,金忠走了进来,邀我赏月去。
走出宾馆,天已黑了下来,使夜空显得溟蒙深邃。迷迷蒙蒙中,我们一行沿着小径向月观峰走去。
月观峰,顾名思义,自然是赏月的好地方。待我们来到月观峰,观月亭里早已坐满了人,我们便在观月亭旁的一块坡地上坐了下来,数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不一会儿,黑暗中只见日观峰的黑影背后渐渐有了亮光,于青蓝色中透着一片清淡的银辉。
怕是月亮出来吧,我在想。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不知谁一声惊呼:“月亮!月亮!”当我再抬头时,半弯月牙也跃上日观峰巅,随着位置的渐渐升高,颜色也渐渐由深而浅,由浓而淡,最后,竟像一轮晶莹透亮的玉盘,挂在天上。
随时着蛟洁的月光清辉四射,刚才夜空闪闪烁烁的星星隐退了,只见半片天空都是涵澹的波光,辉映着山川大地。顷刻,刚才隐在黑暗里的山影在月光的照耀下也清晰起来,显出它们千姿百态的动人风貌:有的峭拔陡峻,仿佛一柄倚天长剑,直插云天;有的逶迤起伏,婉若奔腾翻卷的波涛,惊天裂岸;有的如好像憨态可爱的犀牛,抬头望月;有的又似昂首天外怒发冲冠的诗人,仰天长啸……
诗人聚会,自然少不了诗。而今在这透露出一种清寥、晶彻、宁静而略带朦胧美的月夜,坐在泰山月观峰赏月,就仿佛置身诗情画意里,诗自然离不开月。
是的,诗人们之所以爱月,是因为月美。这不,就像今夜的泰山,在月的清辉映照下,一切景物都处在恍惚朦胧中,山色月光,树影花影,迷离朦胧,如诗如画。所以,在一些著名的风景区,差不多都有以月命名的景点,诸如“平湖秋月”、“三潭印月”、“卢沟晓月”、“雁荡夜月”等等,正是由于月亮的美,使这些景点熠熠生辉,名闻遐迩。诗人们爱月,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月亮是乡情、亲情的一部分。所谓“素月流光,普天同照”,人们常常由此而对月生情。
“那我们就以月为题,朗诵诗吧!”毛秀璞向大家提议,接着他站了起来,朗诵起李白《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诗句刚落,掌声四起,没等掌声落尽,刘金忠清了清嗓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剩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等他朗诵完苏轼的《水调歌头》,叶晓山说,苏轼爱月,真有点痴,他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都是写月夜泛舟游赤壁之事。他还写过一首名曰《花影》的诗:“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你看,苏轼明写花影,实写月影。
说起诗人吟月,大家话就多了,你吟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诵陆游的“浩歌看月冷不眠”,他又说起宋人张先的“云破月台来花弄影” ……说了古人又说今人,武兵说台湾诗人彭邦桢有那首《月之故乡》真是写绝了,说着大家一起朗诵起来:“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说到这里,孙桂珍插话说,你们还忘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那诗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怕不只是月美,还写月思哩!
这是美学中的“移情”说,我接过孙桂珍的话头说,赋予月亮以思想感情,激起诗的灵感。前几天,我就以月为题,写了一首《中秋》,念给大家听听吧!
掌声有点稀落,但不远处蛐蛐儿成串儿的“吱吱玲玲”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似要为我的朗诵伴奏。
“今夜,月亮是中国的/这李白举杯相邀的月/这苏轼把酒问天的月/又冉冉升起在你我之间/你在月的北方/我在月的南方//月之中国/今夜望月的人一定很多很多/望月圆人圆的多/望月圆人不圆的也多/这不,相思伴圆月升起/在我孤独的窗口伫望/你呢,也在望月吧//还记得那支歌么/那时南方的月还很圆很圆/我们唱呀甜甜地唱/还没有来得及唱完那支初恋的歌/你就匆匆走了/只把那支魂牵梦绕的歌/带走多情的一半/留下相思的一半/从此,我就爱月了//你在月的那边/我在月的这边/你的一半属于枪的边哨/我的一半属于犁的田野/许是你我两半合在一起/多梦的中秋/中国的月才这么大这么圆”。
掌声比刚才热烈些。不知是不是掌声的原因,一阵白蒙蒙的雾气从半山腰向月观峰袭来,不一会儿就弥漫在我们的周围。这湿润润的雾气,舐着我们的手、脸,使我们感到些许寒意。我们只好寻着山路往回走。
回到宾馆的房间,似不忍心把月挡在窗外,我便留着小小一个帘缝,让一缕月光进来与我絮语……
这一夜,我睡得真香。
3
怦!怦!怦!急骤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急忙拉开灯,一看手表,凌晨四点四十分,便迅疾地翻下床来,匆匆穿好衣服,洗了把冷水脸,便跨出门去。
晓山已穿好大衣站在宾馆门前,见他穿着大衣,我似乎也感到了凉意,逐转身返回房间,将宾馆备用的棉大衣披在身上,这才跟着大伙朝日观峰下的拱北石走去。
泰山顶上看日出,是泰山一大奇观,然而能在泰山极顶上看到日出的人并不多。记得读中学时读杨朔先生的《泰山极顶》,文章就曾写道:“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陪着我们立在泰山极顶上,指点着远近的风景给我们看,最后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
今天天气不错,准能看上日出,我暗暗地想,一种遏制不住的向往,驱使我不由加快了脚步。前半夜弥漫的白雾,仿佛知道人们要看日出似的,都知趣地退下了山峰,在半山腰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云海。只是月光似没有前半夜那么皎洁晶莹,但格外柔和、幽美。再看月亮,那一轮圆月正悬挂在月观峰顶,不一会儿,月亮俊俏的脸庞竞变得模糊起来,颜色也渐渐在变淡,最后竟淡得看不见了,仿佛等我们哩。等我们一行赶到日观峰时,这里已聚集了好几百人。穿过人群,我朝拱北石上攀去。这拱北石仿佛伸出的一个龟头,不知经过多少年,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攀抚,石脊光滑无比。第一次攀爬时,脚上的解放鞋有点打滑,人掉了下来。第二次我便脱下解放鞋,穿着袜子攀爬,加之我还使出儿时爬树掏鸟窝的技巧,总算爬上去了。拱北石看上去巨大无比,但石脊不宽,竟可容十几个人。说实话,要是白天看见石下深不可测的山谷,我还真不敢爬哩。这会儿一切似乎依稀可辨又什么也都看不清楚,我才壮着胆子往上攀。见我攀上了拱北石,毛秀璞也攀了上来,我们并肩坐在一起,仰望着东方天的尽头,静静地等待,看那火、热、生命、光明是怎样一起来到人间,一边又努力搜索着记忆,看前辈作家们是如何妙笔生花描绘日出的。
我想起了刘白羽的《日出》,他在飞机飞临的万仞高空中,看到了一次最雄伟、最瑰丽的日出:
……突然间从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这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然后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冲,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光明的白昼由夜空中迸射出来的一刹那。然后在几条墨蓝色云霞的隙缝里闪出几个更红更亮的小片。开始我很惊奇,不知为什么?再一看,几个小片冲破云霄,密接起来,溶合起来,飞跃而出,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鲜红,火一般强烈,不知不觉,所有的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
我又想起清人姚鼐在《登泰山记》中惟妙惟肖展示风雪之后泰山日出的壮观景象:
……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
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镂。
正待我忙着搜索记忆,突然,两只碘弧灯亮了。我抬眼一看,不知是那一家电视台的摄影师们,正移动镜头忙着拍摄等待观看日出的人们。趁着灯光,我还看见人们忙打开照相机的快门举了起来,准备摄下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然而,那激动人心的瞬间却迟迟不肯到来,好像在捉迷藏似的。也难怪,也许一切新生者的诞生都要经受一阵磨难和阵痛。
焦灼的难耐加速血液的流动,我的心也怦怦跳得快了起来,待我目不旁顾地凝望着东方时,从微露熹光的天边,从绒毛一样温柔的恬淡的云彩里传来了什么声音。啊,晨光初动的时刻到了。这是光明与黑暗交替的时刻,我看见光明带着生命的冲动,呐喊着从黑暗里迸射而出,溅在天幕上,透出紫蓝色的荧光,渐渐,紫蓝色的荧光变成了一片殷红,殷红的熹光越来越亮,仿佛在地球的边缘镶了一道好看的彩带。突然,从水天交界处,血红的太阳露出来了,我迅速抬起手腕一看手表,凌晨五时四十二分。
我第一眼看见太阳时,太阳还只露出顶端一角,像一弯血红的弧线,渐渐幻变成月牙儿,然后缓缓上升,缓缓扩大到老红色的半圆形,像个半圆形的宫灯悬挂在天边,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浑圆的火球,燃烧着火,闪烁着光,霍然跃上天空。此刻,在我目及的范围内,一切景物都在发生着急骤的光的变幻,似乎都染上温柔的光泽……
日出的瑰丽奇景大约经历了三、四分钟,而后,随着太阳的上升,太阳一忽儿变得金光灿烂,闪闪夺目,一忽儿又变成灼人眼睛的银白色。我不由想起宋朝词人梅圣俞的诗:“晨登日观峰,海水黄金熔,浴出车轮光,随天行无踪……”禁不住也诗情喷涌——
祖国啊,朝阳喷薄一样明亮,
祖国啊,朝阳喷薄一样年轻,
我把朝阳般生机勃勃的祖国,
铸成金色的纪念章,挂在胸襟……
看完日出,我们一行下山了。行至南天门下的“紧十八盘”,看见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正喘着粗气往上爬,那是名副其实地爬,两腿跪在石凳上,双手攀着石阶,不停地向上蠕动着。据说,她们是上山跪拜“泰山老母”的,以此祈求“泰山老母”保佑她们的子子孙孙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平平安安。我猜,那也是她们心中的太阳啊,不然,她们何以如此虔诚、如此执著、如此顽强地半蹲半跪地向上爬呢?!
1984.10.1.武昌
杏花村诗情
儿时在乡下,淘气得很,每每放学回来便去湖边放牛,一盖竹笠,一支短笛,骑在牛背上,摇头晃脑地背诵:“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牛儿吃饱了我也背累了,至于那杜牧何许人也,杏花村在何处,也就不去管它了。
后来长大了,知道这杜牧是晚唐的著名诗人,还当过我的故乡黄州的太守,至于那杏花村,则远在山西的汾阳。
山不转路转,我所在的部队进驻山西,部队机关就驻在太原。
也是杏花时节,我应《山西日报》之约,前去杏花村采访正在杏花村洒厂援建酒库的我部某团二营。
车出太原,穿清徐,过交城,经文水,不久便到了驰名中外的杏花村。车至村头,从车窗望过去,雨后的杏花村,一簇簇杏花正绽蕾吐艳,迎风带露,含笑枝头。真想不到这地处黄土高原的杏花村真的杏花如云哩,放眼望去,偌大的杏花村酒厂掩映在如云的杏花中……
迎接我的是洒厂管宣传工作的老宋,他四十多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热情、干练。他把我让进厂部的会客室,便如数家珍地介绍起酒厂来。从他的介绍中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年产四千多吨汾酒的大型酿酒企业,是我国名酒生产的重要基地之一。其生产的汾酒、竹叶青远销世界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每年要给国家换回五百多万美元的外汇。
听老宋的介绍,我有点坐不住了:汾酒名传天下闻,杏花馨香更招魂。难得今日寻春来,竟看佳醪怎酿成?
经我提议,老宋便带我朝生产区走去,穿过一道圆如满月的花砖门,只见厂房整齐,设备清洁,原材料、半成品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绿树红杏翠竹中。与其说这是一座工厂,毋宁说是一座公园哩!
制曲,是酿酒的第一道工序,我们首先参观的是制工车间。一进车间,只见一排排制曲房里,成列的曲块摆放整齐,制曲工人正在密切关注曲室的温度、湿度,气温稍有变化,他们即刻就进行调节,或推窗向阳,或调节暖气,比照顾自己的孩子还要精心。我似有些不解,忙问老宋。他说:“曲是酒的骨头哩,这制曲最难把握,一时操不到心便要出差错,所以制曲是提高酒的质量的关键所在。”
“曲蘖必洁其母,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说。
“对!”老宋又饶有兴趣地告诉我:酒厂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对酒曲制作进行了大量的科学研究工作。有一次,他们把杏花村的水拉到太原,用太原酒厂的曲酿酒,可酿出的酒,色、香、味就比汾酒差远了。他们从这一发现中,又经过观察和实验,发现汾阳地区空气里的数百种微生物中,有那么几种对汾酒的质量有决定性的作用。于是他们就有意识地培养这些微生物,使汾酒保持自己独特的风格。
我笑了笑:“这么说,汾酒可谓是得天独厚啊!”
说着,我们走出制曲车间,便来到酿酒车间。
酿酒车间高大、宽敞。只见酿酒工人用柳条簸箕将一批批“醅料”——经过发酵的粮食,均匀地铺撒在酒甑中;接着,盖上甑盖,升高温度,片刻工夫,那连接几个巨大的酒甑的流酒管汇于一处,晶莹的酒液从这里飞流直下,淙淙有声。怪不处1965年郭沫若副委员长参观杏花村汾酒厂时,有诗赞曰:
杏花村里酒如泉,解放以来别有天。
白玉含香甜蜜蜜,红霞成阵软绵绵。
折冲樽俎传千里,缔结盟书定万年。
相关举杯酹汾水,腾为霖雨润林田。
“真乃酒如泉,果真不假!”酿酒的工人师傅见我惊呼,忙接满一盅双手递给我,请我品赏。我平素极少喝酒,接过酒盅只喝了少许,只觉清香醇厚,柔和爽口,真乃“此处有酒能醉人”,忙双手捧盅请老宋醉饮。
老宋也只饮了少许,便指着酒盅说:这汾酒以“色、香、味”三绝著称于世。1916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荣获一等优胜奖后,“佳酿”之誉更是“宇内交驰”。我们这喝的还是生酒,生酒还不够绵,要在酒库里经过一段时间陈贮老熟,方能出厂。这不,由于供求矛盾突出,我们厂才请你们部队帮助援建了一座面积为一万五千多平方米的三层楼房的大酒库,可贮酒三千多吨哩!
绕过酒库,又是一幢环境幽雅的厂房,拾级而上,空气香醇醉人。老宋告诉我:这便是举世闻名的竹叶青酒的配置车间。工人师傅正忙着 ,分拣药材的忙着精心分拣,司熬糖液的忙着专心熬制,浸酒的忙着将分拣的药材、熬制的糖液按一定的比例浸泡酒中……
原来这竹叶青酒也同汾酒一样,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名噪一时。据史料记载,北周文学家庾信(公元503年——551年)就写诗赞曰:“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而今的竹叶青酒,是以汾酒为“底”酒,配以广木香、紫檀香、公丁香、砂仁等十余种中药材和南方的竹叶浸泡而成。我信手舀起一杯,只见酒液金黄,淡绿透明,一尝,才觉柔绵微苦,芳香沁脾,后味犹佳。据悉经有关专家和医生鉴定,此酒具有养血、疏气、和胃、益脾之功效,颇受国外友人亲昧,近年销路大畅,供不应求。
接着,老宋又为我介绍了我国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教授为发展“竹叶青”酒作出的不朽贡献:那是1975年,华罗庚教授来汾酒厂推广他的“优选法”。过去竹叶青酒浸泡时间为七天,华罗庚教授经过优选,选定了更准确的时间。根据这个时间改造工艺操作,使竹叶青酒的优质率从百分之三十二左右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二以上。
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这个被“四人帮”践踏的真理,在这个古老的酒厂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最后一道工序是成装。我们走进成装车间,便像是走进了女儿国。着饰粉黛的少女和笑容可掬的少妇,一律着洁白的衣、帽,坐在工作台前,时面按动开关,监督流程。
她们是幸运的!从前装酒全凭手工,一个女工八小时要装六千多瓶,我粗略算了一下,这就是说连瓶带酒,须有一万多年重量从她们的手中经过。如今,这里装了一条引进的自动装酒流水线。酒从四层高楼的贮酒罐凌空而下,注入装酒机,事先经过高温消毒洗刷一净的酒瓶自动排列而上,接着便是装酒、封口、贴商标、检验……
全部过程都是自动化。我站在一旁,望着几十公尺长的不锈钢履带上,一只只酒瓶紧紧排列,徐徐前进,就像一支进军的队伍,蔚为壮观,禁不住打开照相机……
当我们谈笑着走出成装车间时,不觉已是华灯初照,抬头一望,一轮圆月不知什么时候浮在杏花云中,更添一番景色,我不禁想起国画家赵步唐有曲唱《杏花天》:好一个断魂诗意杏花村,多诱人。直凭得宾客纷纷,怎能不见牧童指出,村依旧,酒家新,喜煞人,泉如玉珍。更看了杏花庭园回廊起,楼幢幢,好似太白醉宫。而今里,再造花香,酒如泉,花似锦,尽觞间,笑谈古今。
入夜,好客的杏花村人设宴招待我,除老宋外,还有一位副厂长和我部某团二营的营长、教导员。酒过三巡,老宋知我爱诗,提议要我吟诗。主人好客,盛情难却,我只好当场献丑了,略一沉思,逐口占一绝。诗云:
举酒对月频频催,争说杏花惹人醉。
三杯香醪早销魂,此生豪饮头一回。
是的,朋友,杏花村这酒这情,你若有机会来这里参观时,你的胸中也会骤然涌起如泉的诗情……
1981年5月 太原
广胜寺探胜
如果不是一个机缘,如果不是我亲身游了一趟,即使你把广胜寺描述得如诗如画我也不大相信:在山西洪洞境内,竟有这么一处闻名全国的名胜古迹?
洪洞的大槐树,我倒是知道,如今在山东、河北、内蒙、陕西、宁夏,一些老人们常常告诫儿孙:我们的祖宗是从山西洪洞的大槐树下来的。使洪洞闻名全国的还是一曲古戏《苏三起解》,据说当年苏三坐监的遗址还在,只是这广胜寺,我来太原几年才断断续续听人说起:那里漫山遍野的苍松翠柏,苍松翠柏中,有宛如仙山琼阁的古寺,有透明如镜的霍泉,有栩栩如生的元代壁画,更有独具一格,全国仅有的一座保存完整的琉璃宝塔。山上山下,美丽如画。
陪同我一同前往的向导是我部驻洪洞某团的新闻干事,小伙子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谈吐热情,一上车就给我们介绍起广胜寺来。
从他的介绍中我才知道,这广胜寺的历史,最早竟可以追溯到一千八百多年以前。它始建于东汉建和年间(公元147——149年),原名俱卢舍寺。到唐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汾阳王郭子仪奏请重修,才更名广胜寺。元大德七年(公元1303年)毁于地震。元、明两代又陆续重建。到明代正德、嘉靖年间(公元1515——1527年),在山上寺院增建琉璃塔。从此,广胜寺就以琉璃飞虹塔誉满神州,扬名中外了。
出洪洞城东三十里,越野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霍山南麓。跳下车来,小伙子扬手一指:“看,那便是‘飞虹塔’。”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屹立山顶,灼灼耀眼。
当片片白云从谷底乘风飘向山顶,我们一行也气喘吁吁沿着山间小径步入上寺了。上寺,坐北朝南,山门上方,在“广胜禅院”四个大字,不知出自谁的手笔,笔力苍劲,气度雍容,把山门衬得更加庄重。步入山门,又过翠花门,便是广胜塔院。我们绕塔细数,只见塔平面呈八角形,共十三级,据测高四十七米,塔形如锥体,全部砖砌,外表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装饰。
各层檐下用斗拱和莲瓣,并饰有栏额、花罩和垂莲柱,刻工精致。塔的每一层斗拱、角柱、人物、花卉,造型设计各具特色,而且砖瓦的尺寸各不相同。真要感谢当年造塔和烧硫礅瓦的能工巧匠们,给我们留下这金碧辉煌的杰作。应该说,这塔无论在工程建筑上还是在装饰美术上来说,都是一个伟大的创造。
走南闯北,我见过塔不少:北京北海的白塔、西安的大雁塔、杭州的六和塔、武汉的洪山宝塔、延安宝塔山上的宝塔……,然而这“飞虹塔”却别有风姿,我忙拿出照相机,选择着角度,准备把它摄入我的彩色镜头。
向导见我需拍摄“飞虹塔”,很在行地对我说:“谢干事,要照到对面山坡上去照吧,那里角度和位置都最佳,这雅致的寺檐,错落有致的院落,还有这凌空的‘飞虹塔’,都可以摄入你的镜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他拍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看,角度位置不错,便大步朝对面山坡走去。
坡上几株苍松翠柏,在五月湛蓝的天空下显得一派葱郁;树下有个石凳,几个装着入时少男少女正有说有笑,忙着留影。一看他们打闹嬉戏的,还得呆一会儿,我便攀上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倚着树干打开快门,只见镜头里一幅绝妙的山水画:远处碧空如洗,几朵白云飘飘悠悠,蓦地,又见几只鸟儿从天边斜着翅膀飞来;近处,满山浅绿深袋中露出朱楼红阁,阳光下,直耸云天的琉璃塔耀眼生辉,七彩纷呈,如雨后长虹,蔚为壮观,怪不得称之为飞虹塔,果真名不虚传。
游完上寺,顺山而下,我们一行来到霍山的下寺。下寺在霍泉源流北侧,依地势建造,高低跌宕,主次分明,山门、前殿和后大殿都排列在中轴线上。殿宇连接,亭台相差,组成气势磅礴的元代建筑群。当我走进明应王殿中,只见四壁绘满壁画,粗略一算,大约近二百平方米,据说是秦定元年(公元1324年)的作品。壁画线条流畅、丹青明亮、画艺精工,东西两壁为祈雨降雨图,北壁为明应王宫室的尚宝图,南壁东半部是著名元代戏剧壁画,画面横额楷书写着“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横额之下画的是一个演出团体正登场表演的情景。画中台上挂着幕布和布景,演出者有生、旦、净、末、丑等行当,各具特色,是现在研究我国戏剧历史的珍贵文物资料。无奈不准拍照,我只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叹为观止。
“这广胜寺还有一稀世珍宝哩,不知你知道不?”向导见我对元代戏剧壁画感兴趣,又对我说。
“你说的是那部佛学经典巨著《赵城藏》吗?”
“对,原来就藏在这弥陀殿里。”向导用手指了指弥陀殿:“解放后,被国家列为国家一级文物,现珍藏在北京国家图书馆。”
说起《赵城藏》,我又想起了那些曾经在这里浴血战斗的革命先辈。当年,这广胜寺是我太岳中学所在地,成了一座培养革命干部的摇篮。民族斗争烽火,纵是人间仙阁也不能超然于外,何况这广胜寺里有一座革命学校,更有一部稀世珍宝《赵城藏》呢!日寇几次派兵偷袭广胜寺,妄图劫走《赵城藏》,都遭到我八路军太岳军区某部拈和太岳中学师生的有力还击,粉碎了敌人抢劫我国文化遗产的罪恶阴谋,使稀世珍宝《赵城藏》等一批文物幸得保存。
也许是经过战火的洗礼,广胜寺今天才这般瑰丽吧!
说着,我们走出下寺,来到寺门前的“分水亭”。这分水亭也是琉璃瓦装饰,亭柱雕龙画凤,竞横跨一条水渠上。亭下竖铁柱九根,将水流分为十股,当年霍泉之水乃由此分道扬镳,分流南北二渠。
据说,昔日南北两渠岸边的农民,因天旱无雨,常来霍泉争水,争打斗殴。当地封建官吏见有利可图,便借此勒索当地农民,收受贿银,于水亭之则设置油锅一口,火烧油沸,便置铜钱十枚于锅内,命两渠争水者派出代表入锅捞取。北渠捞得七枚,南渠捞得三枚,从此水也就南三北七了。但因南渠地势较低,流速较快,水虽三七分流,但实际流量近同。这分水亭,实在是封建官吏无法解决争端而耍弄的一个小小的官司权术的见证。如今时过境迁,矿泉水流经分水亭的大渠流向洪洞大地。这“分水亭”便成了供人们笑谈的历史遗迹了。
沿“分水亭”旁的大渠溯水而上,便见南北长约四十余米、东西宽约二十五米的大水池,波光粼粼。向导告诉我,这便是霍泉的源流。
“为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不敢自称智者,但是非常乐水。无论是浩浩渺渺的汪洋大海,或明媚恬静的一泓湖水,或潺潺流淌的山间小溪,或叮咚有韵的崖畔山泉。我尤其爱喷泉,曾定诗赞美:“喷泉呵,是你胸中积蓄了太多的激情吧!”你看这霍泉池中,竟有喷泉十余处,竞相喷吐。有的银柱腾空,像似一束骤然开放的银菊;有的蛰伏水中,默默喷吐,一股股泉水漾开一圈圈涟漪,犹如一朵朵嬉戏水面的睡莲……我站在池旁,听泉韵悦耳,看绿树夹岸,流连忘返,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一饮而尽。
真是一处山水,若是在北京、上海、太原城郊,就是在临汾城郊,怕也不会如此冷落,真屈了这有山有水、有云有树、有殿有塔的广胜寺啊!我抬头回顾,不禁感叹。
“也有不屈的时候。”向导说。“每年阴历三月十八,这天是广胜寺庙会的日子,四乡八村的乡亲和游人都会云集这里赶会赏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像是把个太原城都搬来了。”
我说,明年再来吧,咱们就选在阴历三月十八这一天。朋友,你们想不想去呢?!
1981.5.11.洪洞.
杜甫晒枣
检点行李,整好背囊,就要登船离开古称夔州的奉节,我似有点莫名的惆怅……
夔州,这座瞿塘峡口幽美俏丽的山城,在爱诗的人眼里,简直就是一个诗歌的圣地,历代不知有多少诗人曾来此游览拜访,留下多少脍炙人口的瑰丽诗章!夔州一日,对于行色匆匆的我,实在是显得太短了一点儿,我无法遍访夔州的山山水水、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然而仅只短短一日,夔州,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那“众水聚涪万,瞿塘争一门”雄冠天下的夔门;那刘备兵败东吴托报孤的白帝城;那“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诗圣杜甫寓住的故地;那农民英雄李自城、张献忠留下战斗脚印的崇山峻岭;那高悬过江姐爱人彭松梧烈士头颅的依斗城门;那当今夔州人魏靖宇的树根雕塑艺术……
真想带走一点什么,我提着行囊缓缓走向码头,又不时地回过头来,依依向奉节城告别。
同行的青年画家A君似看透了我的心思,戏谑地说:“诗人,不想带走一点什么吗?”
“带点什么呢,这山这水带得走吗?”我说。
“怎不买几盒奉节特产——杜甫晒枣呢?这颗颗枣儿,是那位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老诗人留在人间的一颗心啊!”
一颗枣儿一颗心。我被A君诗一般神奇的联想激动着,大步向码头旁的副食品商店走去。
是的,使枣和杜甫联系在一起,是一首令人动情的诗。
公元759年7月,杜甫弃官由华州经泰州、同谷,一路吃尽千辛万苦,于这年年底到达成都,开始他最后一期“漂泊西南”的生活,后来他离开成都时,本打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向襄阳向洛阳”,谁知东归途中杜甫先是疾病缠身,只好困居在云阳;病好后,他又因旅资匮乏,不得不寓住夔州。
“杜公祠”今在何处?传说虽有分歧,但大多数人经过考证认为,应在今奉节县草堂区白帝乡浣花村,距白帝城约八华里。曲折蜿蜒的草堂河从村前流过,这河,涨水时节可行舟楫。枯水季节却只有一线碧流,汇入长江夔门。
我是乘车来到浣花村的,这里如今是草堂区委所在地。经人指点,我在区供销社和中心小学之间,找到了“杜公祠”的遗址。这里现存《重建杜工部瀼西草堂碑》一块,系清光绪三十四年夏所谨撰和敬书,字迹清晰可辨。碑刻中略叙草堂周围环境和自然风光:“山头桃李”、“流泉自绕”,也记述了诗人入蜀后幽居夔州时的心境:“故国之思”、“飘零之怨”、“思古之情” ……
此时,诗人民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饱受了颠沛离乱之苦,看够了权势者们的冷面孔,欲返回故里不能,只好寓住瀼西草堂。我仿佛依稀可以想见:一位瘦削的老人,白天独自一人,躬耕垅亩,寄情山水之间;晚上孤对灯火,挥笔抒写华章。杜甫后期的许多重要代表作,如《秋兴》、《诸将》、《又呈吴郎》等都是在夔州所作。他在夔州仅仅寓住了两年,便写下了477首诗,约占他现存诗篇的十分之三。
就说《又呈吴郎》吧。当时,杜甫在他的草堂前种植了许多枣树,每到秋天,枣树挂果,灿若繁星,缀满枝头,煞是爱人。邻居有位年迈的寡妇,家境贫寒,孤苦一人,没有吃的常来杜甫草堂前扑打枣儿充饥。有年秋天,杜甫搬家搬至“东屯”,便将草堂和种植的枣林赠给了友人吴郎,谁知这姓吴的家伙一来,便在堂前插上高高的篱笆,意在防止乡邻闪来扑枣,这不等于断了邻居寡妇的一条生路么?这事不知怎么被杜甫知道了,他便定了一封“诗的书札”赠给吴郎。诗云: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支是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儿时读杜甫诗,一摇三摆,长吁短叹,然而多不解其意,囫囵吞枣;而今,当我徘徊白帝城下,漫步瞿塘峡西,寻觅这位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当年窝住的遗址,又轻轻吟诵《又呈吴郎》时,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凄楚,为那无食无儿的孤苦伶仃的老人,为寓住乡野同情贫苦劳动人民的落难诗人,泪水止不住从眼里缓缓溢出。我仿佛听见一千二百多年前,这位从侍奉皇帝君主到走向人民大众,从长安的囚笼走向社会广阔的天地的伟大诗人在低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惊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生活折磨了杜甫,也玉成了杜甫,使他在深入人民大众生活中,真切地看到了人民的苦难,成了一个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他的诗,表现了他对祖国、对人民博大的爱,他总是把民族的兴衰与个人的休戚、把祖国的强盛与个人的命运、把人民的欢乐痛苦与个人的欢乐痛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诗中的感情,往往产生在人民的感情与他个人的感情重叠的地方,他抒发的个人感情往往代替了人民的情感,他的欢歌往往成了人民的欢歌,他的叹息往往便成了人民的叹息……
诗是人民的,人民理所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诗人。当时,乡邻们听说杜甫诗赠吴郎,嘱咐他不要阻拦村民乡邻扑枣充饥,便将鲜枣用糖蜜制成晒枣送给杜甫,亦表示对这位人民诗人的感谢与尊敬。如今,这驰名峡江的奉节特产——杜甫晒枣,亦来源于此。据介绍,这种枣色如琥珀,枣香宜人,外酥风软,醇甜爽口,制作精细,营养丰富。果中佳品乃以杜甫冠名,我想,这深切地表达了人民对这位伟大诗人深切的怀念和崇高的敬意。
“鸣——”,起航的汽笛响了。我站在“江汉112号”轮上凭栏而望,仰望着阳光下风姿俏丽的山城奉节,刚才依依惜别的心绪少了许多。朋友,你知道吗,我正把几盒“杜甫晒枣”捧在胸前。是的,我的画家朋友A君说得真好,哪能是枣啊,那是伟大的人民诗人杜甫留在人间的一颗心啊!
我不再为匆匆离别诗城——夔州而感到莫名的惆怅……
1985.10.23——25.奉节——武汉.
买珊瑚项链记
就要告别厦门,肖耘约我去厦门街头买点什么,好作礼物,我便陪好从厦门宾馆走了出来。
十二月的厦门,气温似有点高,肖耘刚从北京来,走着走着便有点气喘吁吁,我不得不放慢脚步。
我是今年五月在延安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议时认识她的。记得那天参观延安文艺座谈会旧址,她情绪特别高,指着旧址前的照片上的人物,忙向我们介绍这是谁、这是谁,仿佛她当年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似的。在与延安文艺界的朋友联欢时,她一曲信天游,歌惊四座。当年我在西安曾听过著名歌唱家牟恩凤的歌,说实话,肖耘的歌唱得似不比她差多少。我问坐在身旁的诗人杨牧:“肖耘何许人也?”答曰:“肖军之女。”
厦门又逢,便熟识起来。我们边走边聊,不觉走到中山路口,见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主席扎拉嘎胡独自走着,我便邀他结伴而行。
走了几步,肖耘看中了摆在地摊上的珊瑚项链,便停了下来。
摊主是位藏族小姑娘,着一身藏衣,披一头长发,腰佩一把藏刀,一口普通话中带着藏语的尾音。我一打量,和我读高三的女儿差不多,一问,果然17岁,西藏林芝人,来厦门已大半年了。
肖耘从北京来,想带点小礼物回去,小姑娘连声喊阿姨,问北京那地方可好呵,她做梦都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并缠着肖耘说:“阿姨,买两串吧!”
肖耘拿起一串珊瑚项链挂在脖子上,看上去还有那么点味道,便问多少钱一串。
小姑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120元一串,和国营商店一样,货真价实。阿姨要买,价格可以优惠。”
肖耘似没有将珊瑚项链取下来的意思,便问我还价多少钱一串,我说:10元。
姑娘耳朵还真尖,听我还价10元,她急了:“你们到商店看看再来买吧,你当是玻璃珠呀!”她冲着我说道,便抽出腰刀要当众劈开。
我不允,说相信你。肖耘这时将珊瑚项链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欲要递给藏族小姑娘。
小姑娘见状,满脸堆笑向肖耘说:“阿姨,你从北京来,我们交个朋友,送你一串。若要多要,我也大奉送,每串加两元,12元一串。”
我一听,是她刚才开价的十分之一,便怂恿肖耘买。肖耘买了四串,扎拉嘎胡也买了两串,他说:“我来厦门,真上了一堂生动的市场经营课。”
我没有买。我说:这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1992.12.7.厦门宾馆
考场内外
1
坐在二十五中校园树下的石凳上,我微微闭着眼睛,在静静地等待。
突然,急骤的铃声一声紧似一声地响了起来,一声一声铃声仿佛敲在我的心上,刚才还缓缓流动的血,这会儿也突然加快了速度。我霍地站了起来,只见站在考场外的人群即刻骚动起来。
“爸爸,走吧,我进考场了。”女儿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没给女儿说什么,只朝她挥了挥手,目送她走进考场。
该说的早已说过了,诸如要审清题目先易后难仔细作答会做的一题不能错呀,诸如稳定情绪沉着镇定答完题后再精心检查该得的分一分也不能丢呀,说了多少次,我也记不清。早年我在部队工作,妻在一家工厂做车工,一人带两个孩子不说,又要忙着上班又要忙着做家务,忙里忙外,实在顾不上孩子的早期教育,可待我转业回到武汉时,孩子已经上学了。先天不足,后天营养又不够,上小学、初中时倒还显示不出来,可一到高中就露馅了。何况孩子这时已进入十六岁的花季,许许多多的诱惑不时地在引诱着她,许许多多的烦恼也不时地困扰着她,所以,女儿进入高中后我便加大力度,注意启发她的思辨能力,帮她学会合理安排时间注意提高学习效率,甚至请来家庭教师帮她补习基础课同时不断督促和加强她的学习自觉性,风风雨雨、日日夜夜,总算把孩子送进了高考的考场。
女儿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我仍伫立不动,远远地望着走进考场的孩子们。自从进入高中的第一天起,一场严峻的考验便噬咬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如今,这场严峻的考验终于来临了,这无疑是孩子们几年甚至十几年所作的努力的最后一搏。
我知道,高考,不仅是知识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考生心理素质、应变能力的竞争呵!
2
我也曾有女儿这样的年纪,然而,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呵!
1966年5月,高中毕业考试后不久,教室里已陆陆续续贴满了全国各地高等院校的招生简章。那一张张风景秀丽的校园风光图片、那一行行介绍学校成就与历史的文字,对于踌躇满志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简直就是一块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那颗燃烧的心。
“第一志愿选好了没有?”班主任王老师见我还在墙上的招生简章上搜寻,便关切地问。
“我想选武汉大学中文系。”我低着头仍在墙上的招生简章上搜寻。
“看过北京大学的招生简章没有?”
“看过。”我的声音很低。
“信心不足。是吧:”王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学校近几年都有文科学生考上北京大学,你也知道,中文系、哲学系、历史系、外语系,都有我们学校的考生。就你的实力,你应该填报北京大学中文系。”班主任这样鼓励我。
我没有作声,又一次将目光投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招生简章上。
然而,就在我们填好忘愿表后不久,国家有关部门宣布废除高考制度。听了这个消息,我有些茫然。高考制度这么一废除,对于我们这些生在农村的孩子,不是求学无门、报国无路吗?无可奈何,我不得不把我读过的高中课本、笔记本,连同填好的志愿表一起藏在我小小的书箱里,那情形,就仿佛一只正欲展翅高飞的鹰,突然被折断了翅膀,痛苦地望着苍茫的远天怅然长叹。
不久,“革命大串联”的狂潮卷走了我的叹息。1966年11月,我和我的同学来到北京,来不及抖落旅途的风尘,我就匆匆跑到心仪已久的北京大学。这时的北京大学,无论是宽阔的操场上还是长长林阴道旁,无论是高低起落的教室里还是人来客往的饭堂中,到处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字报,然而,当我望着那一栋栋高大的教学楼,望着教学楼飞檐上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的琉璃瓦,深感那满目的大字报依然掩不住这所全国最高学府的庄严与神圣。我对能在这里学习的莘莘学子羡慕极了,于是,我也懒得去看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而和我的同学一起流连在未名湖畔、红楼门前、朗润园中。
3
我沉浸在我的记忆里,没等我从记忆里走出,一位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年妇女走到我的面前。
“同志,看你戴一副眼镜,是位老师吧?”
我不置可否。
“你知道不,今天考试的作文题目是《尝试》。”她显得有些激动,将声音也提高了几度。
我一听来了精神,忙说:“这‘尝试’可以叙事嘛!”十几天前,我曾和女儿一起研究过1980年以来的高考作文试题,还强调过要注意叙事文哩。我不知女儿这时做得如何,我在为她祈祷。
她一听急了:“那能否写成议论文呢?”
“当然可以,阐发尝试的意义。”
她一听,释然地笑了:“我那小子长于议论文。”看那神情,不安中夹杂着些许得意,像是她在高考一样。她见我若有所思,便给我讲起她当年参加高考的故事。她说,她十辈子也忘不了,太刻骨铭心了。
那是1977年,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她抑制不住兴奋,便偷偷捡起丢了十几年的高中课本悄悄复习起来,在丈夫的支持下,又满怀信心地走进考场。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是高考的第三天上午,考完数学后,她自我感觉还不错,似比自己预计的要妤些,一时紧张的心情缓缓松了下来,心想下午最后一门语文考完就轻松了。回家刚吃过午饭,她正准备往考场走去,只见她爱人单位的一位同事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她:“你爱人被汽车撞伤了,你快去医院看看。”她什么也没有想,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只见丈夫己躺在手术台上,等她在手术单上签字。
她签完字,坐在手术室外,焦灼地等着。四个小时过去了,丈夫被推了出来。她长舒了一口气,丈夫的命保住了,可一条腿却被锯掉了,她依偎在丈夫身边,也没能赶回考场参加最后一门考试。从此,她用她有些孱弱的肩膀支撑着自己的小家,照顾伤残的丈夫,抚养年幼的儿子,硬是把儿子送进了高考的考场。
她讲得有些凄怆,声音里却充盈着骄傲与自豪,可我听了,眼睛早有些湿了。
是呵,我们这一代,谁不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圆自己的梦。
4
急骤的铃声又响起来了,震得树叶上的阳光也在晃动。
不等铃声散尽,那刚才走进考场的孩子们,又一群群从考场走了出来。只见他们中有笑逐颜开的,有相互拥着疯闹的,而更多的是默不作声,低垂着头随着人群缓缓向前走动……
等在考场外的父母们在翘首搜寻自己的孩子。
有人说:考场,实际上是人生的命运场,它关系着你的未来与前途。不是么,考生进去是同一个门,而出来就已进入了不同的天地了。
我也迎上前去,在人群中搜寻我的女儿,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
1994.8.1.武昌.
马蜂不咬我
也许那天在九宫山顶遇雷受了一点惊吓,也许是九宫山上雨气太湿受了点风寒,也许是我的那位当文化局长的老同学太盛情我多吃了一点什么,走下车来,直感到头重脚轻,晕乎乎的。
“这是什么 地方?”我问《九头鸟》副主编、青年诗人鄢元平,他答道:通山自然保护区。
怪不得这里重山复沓,野岭苍茫,满眼堆翠,不等我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只听不远处有欢声笑语传来,原来是从浓绿的峰峦深处流来一条小溪,几个少男少女正在溪中戏水打闹哩,一串串笑声正顺着溪水轻轻流淌……
傍着小溪,有一条小路,随着溪水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伸向峰峦深处。
也许是生来喜山乐水,只要有机会走山访水,我总是愿意前往,这不仅仅是走山访水中获得一种美的愉悦,得到一些必要的轻松超脱,同时还可以在山水中获得一些思索与启悟,何乐而不为呢?!
同行的朋友,不少从车上拿来干粮、饮料,边吃边喝,准备休整一下,我却没有一点饿意,便邀诗歌理论家赵国泰同行,沿着小路朔溪而上,朝山的深处走去。
走在这条陌生而亲切的山路上,与一个出口即是诗论诗话的诗歌理论家和一条碧绿如染而又生机勃勃的山溪结伴而行,我顿觉神清气爽,来了精神,身上每处血管的膨胀给人一种欲飞的骚动。小溪似乎知道我的来意,忽而从一块大石台上滑下,溅起朵朵浪花,忽而从夹岸的山涧中潺潺流过,盈盈地笑着,忽而又从悬崖的缝隙挤出,婀娜多姿,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得那样充分又富有诗意,那样淋漓酣畅又耐人寻味,惹得我弯下腰去,掬一捧清亮亮的溪水轻轻咽下,连毛孔都有股渗透舒柔的醉感。
带着醉意,我跳过一座石桥,沿着坚实的石级攀上一段陡峭的山崖,正往前走,忽听前方一声断喝:“别过来,那里有马蜂!”
声音是站在远处溪畔两个陌生的小伙子发出的,估计是两个先行者,可能刚从这里走过,遭到崖畔荆丛中马蜂的袭击。
我一听,先是一惊,便马上镇定下来,依然大步朝前走去。依我的经验,你越跑马蜂越追你咬你。记得儿时,一次在塘岸割柴,遇见一窝马蜂,我吓得丢下柴刀仓皇逃窜,谁知那马蜂也蜂拥追来,一只马蜂正好叮到我的眼泡上,即刻肿了起来,又痛又痒,那滋味难受无比。那时乡下缺医少药,等到第二天,我的一只眼睛肿得已不能睁开看东西了,幸亏我们本家一位婶婶,用她的奶水给我敷了几次才消肿。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以后遇到马蜂,你不要去攻击它,也不要害怕逃跑。你一逃跑,它以为你攻击它就拼命与你交锋。其实,马蜂施放了毒汁咬人,它自己也活不多长。我记住了父亲的话,遇到马蜂不惹它,也不逃跑,反倒相安无事。
果不其然,我依然大步朝前走,一只马蜂也没朝我飞来,走在我身后的国泰听到一声断喝后,慌忙转身逃窜。他这一跑不打紧,似乎惊醒了正在梦中的马蜂,它们倾巢而出,嗡嗡有声,直朝这位诗歌理论家追去,惊得他大声喊叫,还在崖下准备拾级而上的刘富道,一听见国泰惊慌的喊叫,也望蜂而逃……
当国泰惊慌逃窜,富道望蜂而逃时,我已和两陌生小伙子站在一起。他们是咸宁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进山时被马蜂袭击过,这会儿还有点后怕,迟迟不敢返回。我回头一望,见刚才倾巢而出的马蜂已陆续回营休息了,便对两个小伙子说:走,你们跟我来!
小伙子们听一说,这回便不再慌乱,沉着镇定,见有一两只充当哨兵的马蜂也不理睬它,便顺利地和我一起通过了马蜂区。
走下山崖,跳过石桥,一眼望去,只见国泰的额头已经红肿。富道朝我走了过来,笑呵可地说:“怎么,马蜂没给你一点厚爱?”
我没有笑,只是把头昂了一下说:“马蜂不咬我。”
同行的一位少女听我这么一说,朝我笑了,说道:“谢老师,别老板着面孔,你看,马蜂都不咬你。”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朝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说:我也是一只蜂哩!
1994.10.4. 咸宁
我与《长江文艺》
1
说起《长江文艺》,和我还真是有缘。
记得1963年秋天,那一年我16岁,由一所乡村初级中学考入我们黄冈县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学——团风中学高中部。初入学的那几天,说实话还真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新鲜。无论是校园里长长的宽阔的林阴大道、宽阔平坦铺满绿草的足球场、大小各异的篮球排球场,还是宽敞明亮的教室、各种仪器组成的物理化学实验室、藏书丰富陈列各种书报杂志的图书阅览室……
那个年代,我们的课余生活,除了打打球之外就是泡在图书阅览室里,有时星期天,我可以在那里泡上一整天。就是这座简易的图书阅览室里,我不仅读完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红岩》《创业史》等当时流行的长篇小说,也开始知道《人民文学》《诗刊》《萌芽》和《长江文艺》等文学刊物。那时,我最爱读的是《萌芽》和《长江文艺》,由于学校规定报纸杂志不准借阅,只能在图书阅览室里阅读,而报纸杂志只有一份,有时进图书阅览室找不到自己要看的杂志,我便和我的堂兄克健商量,我订《长江文艺》,他订《萌芽》,我的同学樊少波订了一份《中国青年》,我们定期相互交换。这样一来,由于有了自己的一份杂志,再读起来就不是浏览了,而是研读。那时发表在《长江文艺》上的不少的文学作品,如碧野的散文《山高云深处》、王利滨的报告文学《一座柞油房的诞生》、洪洋的报告文学《姜区长》、吉学沛的短篇小说《这事发生在陈家庄》、苏群的短篇小说《连根树》、韦其麟的叙事长诗《凤凰歌》、田凯国的电影文学剧本《山水主人》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长江文艺》有一个专栏《青年文学之页》,每期刊物一到,我最先读的就是这个栏目里的作品,因为这个栏目的作品配有评论,易于研读。像孙樵声的《宋哈哈》、贺君佐的《半斤桐油》、李汝舟的《插秧雨》、易仕先的《长三伯》等。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至今还忆起当初读《青年文学之页》的情景,有些小说的情节,我至今还依稀记得。1965年9月,我已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读了发表在《长江文艺》8月号上发表的《长三伯》后,便有些激动,也有了写作的冲动。不久,写出作文时我便写了我们儿时“双抢”抢插秧抢占水田的故事,大约三千多字。说实话,那还算不上文学创作,只不过是个速写之类的东西。作文本交上去后,语文老师没有像以前那样评点我的作文,而是点名批评我好高骛远。也是,高考在即,首要的目标是要应付高考,得写议论文。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自然有点好高骛远,但老师的批评并没有使我就此罢手。记得这时,我刚读到徐荣街的抒情长诗《接班人之歌》和管用和在《萌芽》上刚发表的《我们的志愿》,我又找来贺敬之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抒情长诗《雷锋之歌》和闻捷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我思念北京》,一阵狂热的研读后,我写出了一首长达百余行的抒情长诗《毕业歌》,贸然寄给了当时在汉口解放公园路的《长江文艺》编辑部。
那是1966年2月,是我人生以来的第一次投稿。
自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2
真是山不转路转。
1982年,由于中央军委决定撤销我所服役的铁道兵部队,我转业到湖北省文联所办的《长江》文学丛刊,作了一名小说编辑,两年后我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进修。1986年7月,我进修回来,省作家协会已单独健制,时任省作协党组副书记的著名作家刘富道找到我,不等我开口,他说:“党组决定你去《长江文艺》,先作小说编辑吧!”
富道曾经是军人,我也曾经是军人。记得1979年春,我在《解放军文艺》帮助工作,富道的《眼镜》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来京领奖后到《解放军文艺》编辑部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是老兵,我是新兵,按部队的规矩,我恭恭敬敬向他敬了个军礼,不想如今又走到一块来了。见他这么一说,我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从《长江》到《长江文艺》,我又看起了小说初稿,先前是看中篇小说稿,如今是看短篇小说初稿,可是看了三个多月的初稿竟找不到感觉,一篇小说初稿也未选中,直到这年10月,才选中了龚义成的短篇小说《陌上桑》送审。后来,这篇小说发表在这年《长江文艺》12月号上。
我在《长江文艺》作小说编辑印象深刻的是几次小说改稿笔会。记得1987年元月,编辑部向全省二十多位致力于小说创作的青年作家发出了约稿信,请他们寄来自己满意的作品。编辑部在来稿的基础上经过挑选,然后约请他们参加改稿笔会。3月2日,来自大别山腹地的刘醒龙,来自鄂北山地的王琦,来自武汉电视台的叶大春,而成集团军来的则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插班就读的青年作家陈应松、野莽、周元镐、石川、张宇光、张法德、华姿和青年诗人董宏量率领的武钢工人作家群。这次笔会,编辑部只派了编辑部副主任刘益善和我参加。我们和作家们一个个交换审读意见,一篇篇谈修改方案,一遍不行再来一遍,有的作家干脆重新结构,另谋新章……短短十三天,作家们改出了一批旨在思想和艺术方面有一定深度和广度的作品。譬如刘醒龙的短篇小说《河西》和《两河口》,以地域性和风俗文化见长,我力荐两篇小说一起发。后来,这两篇小说以《大别山之谜》为题发表在《长江文艺》1987年8月日月号上。就是在这次笔会上,我第一次认识刘醒龙,也开始关注他的小说创作。从1987年至1993年间,他在《长江文艺》发表的十多篇中短篇小说,绝大部分是经我手发出的。
此后几年间,我先后参加或主持了江陵、襄樊、新洲、黄州和天门笔会。记得1993年初,我收到青年女作家溪含的中篇小说《灵魂无助》。她在信中说,这部中篇小说已游历了两家杂志社,收到退稿后她不甘心,寄给我想听听意见。我一看稿子基础不错,就请她参加天门改稿笔会。谈修改意见时,我请责任编辑与她谈,她一听意见,不大接受。此时她在全国几家刊物上已发表过几部中篇小说,创作态势不错,听不进意见情有可谅。再说,作家的创作,也未必要听编辑的意见。于是,我约她谈谈她的小说创作历程。她谈起《灵魂无助》的创作动因、生活素材以及人物原形,力图从本我自我和超我几个层面展示人性的多侧面。我听后对这篇小说的生活素材进行了梳理,并就人物的生活环境和心理活动作了分析探讨。我说,文学作品要反映真实的生活,但不是生活的真实,也就是说不是展示生活,而是审视生活,这就涉及一个审美情感问题。后来,《灵魂无助》发表在《长江文艺》1993年6月日月号上。作品发表后,各方反映为错。
我在《长江文艺》最后处理的一篇稿子是青年作家文浪的中篇小说《浮生独白》。那大约是1993年12月或1994年1月,文浪打来电话,催问我读了《浮生独白》没有,答曰:“还未来得及读。”文浪在电话那端默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谢老师,我在寻找自己,请你看看《浮生独白》,成败与否,在此一举。”没等我再说点什么,他已入下电话。文浪的自信激起我的阅读兴趣。这天我将稿子带回家,二万六千字,我读得很慢,整整读了三个小时,掩稿沉思时我已没有睡意,当即提笔给这部中篇小说处女作写审读意见:
这是一部切近现实生活的小说。
岸的死亡,实际是一种精神的死亡。作者在作品中展现的客观现实对岸的扼杀,意在呼唤道德的重建。
笔力冷峻,叙述角度和结构故事也有特点,是我近期读到来稿中不错的一部中篇。
作者是位新人,似显示出作者潜在的创作力,值得注意。
拟选。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一个月后,《浮生儿白》又回到了我的案头,我不无遗憾又痛苦地将稿件处理结果告诉了作者,并嘱他将稿速寄《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收获》或者新创刊的《大家》。文浪将《浮生独白》寄给了《大家》,不久,我就收到了文浪寄来刊有《浮生独白》的《大家》。
此后,我就离开了《长江文艺》。
3
我到《长江文艺》工作一年后,适逢机关党组织换届。我先是被选为《长江文艺》党支部书记,不久又被选为作协机关党总支副书记,而我的实际职务是编务秘书,负责编辑部的编辑出版发行、行政和财务管理。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忙的一段日子,机关的党务工作要作,开会学习,党员思想教育,还有违纪党员的调查处理,而编务工作更需忠于职守。那时,编辑部实行一、三、五坐班,其他时间实行轮流值班。我就没有福气享受这个待遇了,必须每天上班。
记得1989年春,编辑部为纪念《长江文艺》创刊40周年,决定出版一期纪念专号,举办一个创刊40周年以来的期刊展览,开一个纪念大会。这三件事够我忙乎一阵子。纪念专号要刊登自《长江文艺》创刊以来在这里工作三年以上而后调离和离退休的同志们的照片。四十年了,有的同志调离多年,难觅新址;有的同志,如李季、俞林,人已作古,须与家人联系;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这些同志的照片。举办40年来出版的《长江文艺》期刊展,编辑部没有完整的资料,作家协会的图书资料室里“文化大革命”前的资料也不全,我便到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图书馆找,缺一期找一期,找到一期就复印一期,但在两所大学图书馆里都没有找到创刊号。后来,有人建议我去省图书馆里找,果然不错,创刊号找到了,但年代已久,刊物纸质也差,图书馆有关同志不同意复印。我们有点急了,好说歹说,甚至同意多付一点费用才复印了这本创刊号。期刊展览室办完后,我又组织将40年出版的期刊装订成合订本,这样一来,《长江文艺》便有了一套自创刊以来完整的资料了。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原定于6月举行的纪念活动,只好推迟到7月举行。不久,我被任命为《长江文艺》副主编。
当时编辑部有三位副主编,实行轮流执编,每人执行编辑四期。我第一次主持编辑《长江文艺》是1990年第5期。首先我在版式上作了点变动,将原来扉页的目录推至后页,扉页空白,将办刊宗旨概括为:“展示时代风貌,弘扬民族文化,注重新颖别致,力求丰富多彩”,鲜明标在扉页上,然后又以两页编发目录,将目录排得疏朗醒目,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同时不惜版面推新人推新作。这一期头条推出青年作家陈应松的中篇小说《龙巢》,同时以两个页码推出《唐跃生抒情诗选》,以三个页码推出诗人张雅歌的抒情长诗《秋雨潇潇》。
我在《长江文艺》编辑生涯中所编发的作品中,我最满意的是女作家方方的中篇小说《桃花灿烂》。记得1991年底,编辑部讨论选题计划时,拟请方方、池莉、沈虹光各写一部中篇小说,集中一期推出。年初在一年一度的迎春茶话会上,我向方方、池莉约稿,她们欣然应允。不久,我特地去沈虹光家约稿,她也欣然应允。方方大约在三月下旬就将稿送给我,我即请小说组长吴大洪作责任编辑,请他立即写审读意见。很快,他将审读意见送我后,我一口气读完了这部6万多字的中篇小说。读后我异常兴奋,并与方方交换意见,请她删削一些过多交代性叙述的枝蔓,将笔墨集中在男女主角身上。一个星期后,方方将修改后的《桃花灿烂》交给我,我读后即请青年评论家童志刚写了一篇《“泛悲剧”意识与第三种声音》的评论,配发在《桃花灿烂》之后。清样出来后,我请印刷厂多打印了一份,即寄《小说月报》,不久《小说月报》即给我回信,告之《桃花灿烂》将在《小说月报》第9期选载。在我的印象里,这怕是《长江文艺》所刊作品被选刊所选作品时间最短的一部作品,也是《长江文艺》自创刊以来所发作品最长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后获《小说月报》1991——1992第5届百花奖。
我在《长江文艺》还有一件可提及的事,那就是1992年的封面设计。记得1991年10月,编辑讨论1992年的封面设计时,美术编辑虞小凤作了几种设计方案,其中有一种就是以湖北藉和在湖北工作的前辈作家的照片作封面。我将编辑部讨论的意见向主编洪洋同志汇报后,他觉得这个设计不俗,并提出一二三期以徐迟、碧野、曾卓顺序安排,同时指派我尽快去北京组稿。
1992年1月初,我只身去北京组稿,先后拜访了前辈作家诗人曹禺、姚雪垠、张光年、叶君健、泰兆阳、陈荒煤、严文井和邹获帆等。曹禺先生病重住院,我去北京医院看望他,其他几位我都是一一去他们府上拜望,和他们谈文学、忆往事、话乡情,并与他们合影留念。我去姚雪垠先生家中拜望他时,这位曾任湖北省文联主席的老作家,最关切的是湖北文学的繁荣发展和青年作家的成长。这次拜访几位前辈作家诗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对于文学与生活、文学与人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但也留下遗憾——我的摄有与这几位前辈作家诗人合影留念的照相机,不幸在挤公共汽车时被人偷走。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先后应《文学报》和《湖北日报》之约写了八篇印象记,用文字留下了这几位我敬重的前辈作家诗人的音容笑貌。
4
从我16岁认识《长江文艺》,《长江文艺》那时是我一个遥远的梦。1978年,我已31岁了。自从1972年我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开始发表诗作后,我已发表了近两百首诗歌。当我看到重新复刊的《长江文艺》后,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亲切而激动。我不仅重新订阅了《长江文艺》,旋即又将我反映部队生活的一组诗稿寄给《长江文艺》。这是我在《长江文艺》重新复刊后第一次寄稿,不久,在《长江文艺》1979年第1期和第8期上,发表了我的这组诗中的两首诗。从此后,《长江文艺》就仿佛一片沃土,当我将诗的种了撒向她时,总能萌生一片绿油油的叶子。
特别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我的不少组诗就发表在《长江文艺》上。例如:《校园,那片相思林》(1986年11期、1988年12期)、《人生》(1989年10期、1990年12期)、《独坐爱情之外》(1993年5期)、《芳草萋萋》(1998年2期)、《艺术之光》(200年5期)、《中国诗人》(2001年12期)《生命之舞》(2002年10期)等,这些诗发表后,不少诗被《诗选刊》、《诗刊》选载,有的还选入多种诗集,组诗《芳草萋萋》还获《长江文艺》1998年度优秀作品奖。
《长江文艺》,还是我生命历程的一个重要的驿站。自1986年至1994年初,也就是说,我39岁至47岁这段人生中年富力强的岁月是在这里渡过的。在这个集体里,我忘不了老同志们对我的爱护、支持与帮助。他们的敬业精神和乐于奉献的人生态度深深地感染过我,激励过我在编辑工作岗位上默默地耕耘,默默地奉献。我也忘不了年轻的同仁们精诚合作,齐心协力,出主意想点子,想方设法推陈出新出新人新作。也就是在这里,我结识了全国不少知名作家,而结识更多的是湖北地区的青年作家和文学青年,每每收到他们寄来的新作时,我都要精心阅读,能采用的着力推荐,不能采用的,就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做了一个编辑工作者应该做的工作,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因为这些青年作家和文学青年,他们大都生活在基层,有丰富多彩的生活积累,写作也很勤奋,也富于朝气,正处于突破自己寻找新的境界阶段,推一推帮一帮就有可能取得更大的文学成绩。因而,这也是我们编辑工作中的重中之重,而当他们的新作有了新的起色,我还撰文评介他们的作品。
2001年11月,距上一次代表大会十一年之后,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在这次大会上,我被选为副主席。根据党组分工,我分管《长江文艺》工作。自16岁结识《长江文艺》,到在《长江文艺》工作了近八个年头,如今我已56岁了,这辈子就这样与《长江文艺》结下了不解之缘。
2003.3.8.武昌。
贾平凹印象
和路遥握别后,我便和友人李志清一道朝贾平凹家走去,好在西安我是故地重游,路还熟悉,转两趟车,再走十几分钟,便到了一条小巷。
敲了两声门,门开了。开门的正是贾平凹,看上去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面目清瘦,身材不高,文文静静,仿佛一篇秀美的散文诗。他听说我从武汉远道而来,忙将我和志清让进他的书房。
书房显得很暗,大约是毗邻的楼房太高的缘故吧。书房看上去也很小,大约六平方米的样子,两排书架林立着各种版本的书籍,一张行军床几乎占了书房的一半,再就一张定字台,摆满了刚写的稿纸。他正在为《十月》杂志赶写一部中篇小说。
书房里几乎不能再多放一把椅子,志清只好坐在行军床上,我们便聊开了。他从桌上掏出烟来递给我,我忙摆手,志清忙说:“克强不会抽,像我一样,怕也是患了气管炎哩!”一阵笑声,催得一个一个谈蓝色的烟圈从他嘴里悠悠往外吐。据说,平凹的烟瘾不小,有时抽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抽,还能喝一点酒。怪不得平凹的文章写得那么好,诗也写得那么美,莫非真是烟出文章酒出诗么?!
其实哪有那么回事。早在他在西北大学中文系当工农兵学员时,当时社会和学校正乱哄哄一片,他就开始躲在图书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偷偷地写起东西来。1975年夏天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陕西人民出版社作小说编辑,八小时之外,便躲在六楼一间单人宿舍里拼命地写。那时,他寄出的作品,常常遭到退稿,他便把退稿笺一张张贴在宿舍的墙上,出门看一眼,进门看一眼,发誓要冲出潼关,到北京、上海、天津去逛逛哩!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写于是1977年的短篇小说《满月儿》在全国获奖。接着他的《山地笔记》、《兵娃》、《早晨的歌》、《姊妹本记》、《贾平凹小说新作选》、《月迹》等十几部小说、散文集相继出版,接着又有《商州初录》在《钟山》获奖,又有饮誉文坛的中篇小说《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等,作品数量之多,质量之高,令人惊讶。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还是《长安》的小说编辑。过了不久,鉴于他的文学成就和创作热情,有关部门才将他调离《长安》,成了西安市作家协会唯一的一位专业作家。
谈着谈着,我向他说起说起此行的来意,受编辑部之托前来约请为我工作的大型文学刊物《长江》撰稿。志清一旁插话:“平凹欠的债太多,他住在西安,《文学家》几次约稿,他不在西安,人家就找他爱人要哩,至今还没给哩!”我笑了笑说:“先远后近嘛!”志清又说:“平凹不会叫你空手回去的,他桌上就有一部中篇。”平凹忙摆手:“这我答应了北京的《十月》,明天我就上北京,参加他们讨论我的作品的研讨会。这样吧,我有一篇报告文学,是写画家李世南的,如今孔雀东南飞了,从西安飞到你们武汉了。”我理解他的用心,便把这篇报告文学带了回来,这便是后来发表在《长江》1985年第一期上的报告文学《苦恼者》。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起身告辞。当我走出那间门上写有“静虚村”的小书房,回头与他握别时,我想起了著名老作家孙犁先生在给《贾平凹散文集序》中的一段话:“贾平凹是有根据地、有生活基础,有恒产,也有恒心的。他不靠改编中国的文章,也不靠改编外国的文章。他是一边学习、借鉴,一边也进行尝试创作的。”“他在自己的耕地上,广取博采,仍然是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不失信心地耕作者。”
是的,这就是著名青年作家贾平凹给我的印象:一位辛勤的耕耘者。
1984.10.1.汉口
六十而立——忆念徐迟先生
孔子曰:三十而立。徐迟先生曾经却不无幽默地说:我是三十公岁六十才立啊!
1996年12月12日,是先生的祭日。时间流逝得真快,他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已整整十年了,随着时间的远逝,他对我说这话的情景却越来越清晰,印象也越来越深刻。
那是1995年12月22日。那天上午,他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到他家里去一下。我怕先生有什么要事找我,便匆匆忙忙赶去。落座之后,先生对我说:我的这套四卷本选集出版,你们帮了不少忙,送你一套留作纪念吧!我有些受宠若惊,忙伸手接过他递给我的精装本《徐迟文集》。
我知道先生已经编好他的十四卷本文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有关方面一次不能出版,只得先期出版四卷。我捧着先生的文集对他说:“这是您留给我们珍贵的遗产!”先生摆了摆手说:“检阅我这一辈子,也没写什么好东西,遗憾的是我是三十公岁六十才立,能让人记住的恐怕也就是六十岁之后写的一点东西”。先生说这话时不无幽默,又有些沉重。
我有些疑惑不解。他见我一脸疑虑,便给我讲起那些不愉快而又愉快的往事——
“文化大革命”中,徐迟先生和所有的中国作家一样,被剥夺了手中的笔,失去了写作的权力。在那些空旷而荒芜的日子,痛苦和寂寞齿噬着他的心。后来,他被派到“五.七”干校劳动。他的任务就是放牛,有时牛儿吃着青草悠闲自在,他也忙里偷闲坐在草地一角看书。他说,为了排遣寂寞和失去写作的痛苦,就找书读,其他的书不能读,他就读马克思列宁的经典著作。马克思的《资本论》,他就是在“五七”干校读完的,不仅是读,还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写下不少读书札记。
1975年7月,徐迟还在“五七”干校里,有关方面通知他不再另行分配工作,要他准备退休。从1966年到1975年,快十年的光阴,这正是先生生命的黄金时期,挨批挨斗不说,最痛苦的是手中的笔被剥夺了,不想现在就要退休了。他有些怅然,也有愤愤然,便对有关负责同志说:“那么好吧,要退就退回原籍去,那倒是我素来的愿望。”这年夏天,他来到湖州,住在他的学生施振华家里,忙于奔走在南寻、湖州和杭州之间,寻找人生最后的驿站。
真是世事难料。1975年正是风云变幻莫测的时候,有关方面又重新分配了他的工作,并限期报到。不久,他带着书和简单的行李,从“五七”干校回到湖北省文艺创作室。又过了些日子,横行一时的“四人帮”被打倒,社会主义中国面临百业待兴的局面,诗人徐迟似预感着要发生什么,他也“从长久以来的冬蛰中苏醒过来”,不由“心潮澎湃,不能自己”,那胸中压抑太久太久的激情需要喷发啊!于是,家还没来得及安好,他就深入到江汉油田采访。1977年元旦,他兴致勃勃地登上江汉油田320米钻塔的塔顶。站在塔顶,迎着新年旭日的朝辉,他深情地朗诵着诗人臧克家的诗:“天高地回势巍峨,斗室谁肯坐婆娑。胜景贪看随日好,余年不计去时多。闻鸡志壮犹起舞,引吭兴豪欲放歌。四海翻腾风雨骤,思投碧浪叱微波。”这时,他已六十二岁,“余年不计去时多”,“引吭兴豪欲放歌”,先生正是借诗言志啊!不久,他很快写出了反映石油战线王铁人模范事迹的报告文学《石油头》,接着,他“先是在地学、地质力学的领域里跋山涉水”,“后来在数学、在解析数论的王国里,探索隐微”,再后来,流体力学、生物学与分子遗传学、古动植物学等领域他都去“奔波一番”。他的脚步走到那 里,那里就留下他深刻的脚印。就这样,他先后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上接连发表了《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先生之树常绿》、《在湍急的涡旋中》……为新时期的报告文学树起了一座座里程碑。
事后一想,也真是,如果没有六十岁之后的徐迟,徐迟还是今天的徐迟吗?!
日子一晃,我也年近花甲了,我在想:六十之后该立点什么呢?!
期2006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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