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园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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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圭襄

    这园子就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每一个上班的早晨和下班的傍晚,无论是开车或步行,无论是晴朗或阴沉,我必得从它的边上经过。

    经过,进入。这园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不仅仅是我,许多人如此。

    很多年了。

    一

    这园子,入口极多。东西南北,都有。方便你从任何一个地方进入。入口多,出口也多。进入随意,步出也轻松。这一点,极像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一个让人放松惬意的园子,和一本让人放松惬意的读物,到底是一样的。你可以从任意翻到的那一篇章开始阅读,也可以在任何想要离开的时候轻松地离去。不纠缠,不牵扯,不羁绊。我时常想,这无意而轻松的一入一出,不也正是我们对待万般事物应该持有的态度吗?一桩开心的事,一件烦恼的事,入得去,出得来。这样的人生才是轻松的,随意的,安适的,自由的。

    这园子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事实上,没有什么将它与它身边的宽阔马路相隔。然而一旦走进去,你却又不得不惊讶地发现,园子里、园子外确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外面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园子里却是宁静、放松。我常常想,是园子里的水面或植物吸收了园外的喧嚣和忙碌?还是这水面和植被释放了宁静和轻松?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其实,这园子内外本身是没有什么关于喧嚣和宁静、紧张与轻松的区别的。区别在于我自己的内心。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正在从园子外面往它的深处走。

    二

    这园子是旧的,在那儿几十年了。旧的位置,旧的格局,旧的大树耸入云天遮天蔽日。旧的记忆。

    这园子又是新的。新的石板路,新的座椅,新的雕塑……甚至它的敞园开放、它的拆掉围墙也是新近的事情。

    它就这样的新旧杂陈,既新且旧,不新不旧。

    它是园林里的北京城。是的,它像北京。在旧的沉重里冒出新来,在新的惊慌中又沉积出来旧。

    三

    这园子里的树,有一些天生注定是要被其他树木仰视的。另一方面,有一些树注定是要被其他树木俯视的。它们参差不齐、高矮不一,却构成了园子里富有层次的景观。

    这园子里,总有一些树,四季常青。也总有一些树,在秋季任枯叶跌落,在春季鼓动新芽萌生。它们的一枯一荣,让我们感知到季节的更替,让我们知道在新芽萌生的时候,春天来了;在枯叶跌落的时候,秋天走了。它们的一枯一荣,也让我们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是能够为我们的情感所左右。恰恰相反,我们的情感常常被这一枯一荣所影响、所感化。因此,我们感叹岁月的流转,感叹时光的易逝,感叹变化中的不变和不变中的变化。而那些在寒风中、在烈日下、在风霜里总是常青的树木,你不得不敬佩它们的始终如一。这时候你便会想,生命中一定有某些东西是不能被更改、不能被转移的。

    四

    一位母亲,长眠在这园子里。

    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人们知道她有个儿子叫王陵。

    这位母亲就是王陵母。

    她的墓就在这园子里,高高的封土,高高的牌坊,高高的寂寞。人们钦佩这位母亲的舍生取义,敬佩她的勇敢决绝。为了让儿子认清敌人的面目和伎俩,为了不让儿子落入敌手,她勇敢地迎着项羽的那柄剑走去。迎着那阴谋,迎着那死亡,走去,义无反顾,大气凛然。

    据说,王陵闻知噩耗,飞马赶回了徐州。在城的南门,他跃马而下,一路跪拜着,一路号啕着,向着那坟茔去,向着他母亲去。从南门到坟茔,五里路,他跪着,一点一点地挪来,哪管双手双膝的血染红了那来路!

    太阳也让他哭了下去,渐渐西沉。那柔和的阳光,却像剑,刺着他的眼,刺着他的心。眼痛,心更痛。他的心,便感受到了那剑刺入母亲胸膛的痛。尖利又清晰。晚霞,血雾一样迷漫开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到血在飞,霞在飞,泪在飞。咸的,腥的——原来,他的泪都是血。

    整个城市让他哭动了。包括,那些树,那些草,那些山,那些水。

    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刀光剑影,也听不到嚎啕大哭。春天,抚平了这一切,新的生机淹没了这一切。然而,这位女性,在雄性的徐州城里,仍发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光辉和影响。我想,哪怕就因了她一个人,雄性的徐州也要被改写,也可以被称为母性的徐州。

    五

    一个女人,在这园子里。在这园子里的燕子楼中,她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也度过了一生最艰难的时光。

    最后,她把生命交给这园子,连同她的悲戚,她的思念,她的希望。

    这个女人就是关盼盼。

    作为妾的她,对那个叫张建封的男人怀有一份知遇之恩。他喜欢她,欣赏她。她的一首小诗,一曲唱段,一个即兴而起的舞姿。而今,他去了。从此,她不得与他相见,向他倾诉,为他表演。一个女人,当她爱着一个男人,她必定为他展现所有的美好,为他奉献她所有的才情。而今,他去了,还有谁欣赏她?宠爱她?怜惜她?为她捋一捋万千青丝?为她磨墨展纸?携她共赏明月清风?而今,他去了,她的心也空了。人去楼空的空。

    现在,伫立于这园子里的,是她的一尊塑像。

    她对着一汪水面发愣。那水面是死的,微澜不兴。她对着那一轮明月发愣,明月也清冷。她对着所有的东西发愣——那新绽的花骨朵,那新绿的柳丝,那欲飞的屋檐,那掠翅的燕子。都是死的,了无生趣。

    因为她的心,早死了。

    后来,白乐天成全了她。他用一首带毒的诗,鸩杀了她。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他相爱的人重逢,相爱。

    今天,当我漫步在这园子里,从她的塑像面前慢慢走过,走过繁花似锦,走过春和景明,走过燕雀啁啾。我仍然走不进她的世界,她的内心。

    我把那不长的甬道,走得很长很长。在那里,我与白居易相遇,与苏东坡相遇,与萨都剌相遇,与每一个试图走近她、怜悯她、歌咏她的人,擦肩而过。他们,我们,仍然找不到她。那个为爱生、为爱死的女人。

    这园子,阴郁着,刚烈着。一个园子,有两位留芳于此的女性,让世人怀念,令今人唏嘘,并深深地钤在这座城市的肉身上。这样的园子,怎能不算天下名园?

    今天,这园子又平和着。

    六

    这园子,今年53岁。它有一个名字,叫云龙。

    白天,这园子寂静着。入夜,这园子也寂静着。

    唯有早晨,它是喧嚣的。一群一群的中年人,老年人,走进这园子。他们无视这园子里的风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风景。

    他们分散在这园中,健身。打太极的,舞剑的,跳舞的,打球的,快行的,漫步的,唱歌的,吹笛的,练字的……这一群人的平均年龄,倘若算起来,应该和这园子的年龄相仿。

    在每一个晴明的早晨,他都会出现在那里。身边置放一个盛着水的塑料桶。他,左手持帖,右手援笔,在那大块的石板地上书写。

    方方正正的石板上,显现出方方正正的汉字。工整,遒劲,有序。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纪律严明的兵士,笔直而有力地站立,接受书写者的检阅。

    用水写就的字,毕竟不能长存。他不在乎这个。他知道,不是每一个字都有长久留存于世的价值。它们出现,它们存在,它们消失。文字如此,生命亦如此。

    他不在意那些观者,独自忘我地书写,然后满足地离去。

    同他一样,他们——那些歌者,舞者,健身者——也都不在意观者。他们旁若无人,他们陶然自乐。击掌而歌,踮足而舞,挥臂而击。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享用这园子,享用这晨光。

    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他们,对这园子,对这场景,熟悉得无睹,陌生得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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