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看看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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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登建

    我怎么就没注意过他的脸呢?我一直都是紧紧地盯着他的手。那是我的眼睛捕捉的一只小松鼠。我一刻都没放松过追踪,目光长了脚,随着它跳到这里,又向那里蹦。这只手其实很粗大,与它主人的年龄很不匹配,主人好像还是个少年,它看上去至少已50多岁,面目显出苍老,骨节里凸外拐,长长短短的裂开的纹路。但它依然灵巧,且因粗大愈加灵巧(所以我愿意把它比成小松鼠)。

    我每次来修车都是这样。我修车从来不是把一头病牛拖进屠场,扔下走人,你怎么处置不关我的事。而是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点不落地看着他们修理。叶子板没扳平整,我当即指出来;格栅不够严丝合缝,你给我重装;螺丝少拧了一圈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性,还乐于“吃苦遭罪”。冬天,汽修车间里没有取暖设备,气温冷到砭骨,手不肯往外伸。这样在室内干也是好的,更多的则是在院子里。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了不少车,一半以上是来补漆。喷漆之前,先在刮了车漆的地方涂上腻子,待其干得差不多,再砂纸蘸水把腻子地磨光滑。水桶里狼牙着层层冰碴儿,从里边捞出来的手指像一根根胡萝卜。冬阳洒不下多少热量,寒风却一个劲儿往身上扑。但天气再坏,修理工们照干不误,我也都要“在场”。

    近两年我常去的这家“汽修美容中心”是新建起来的,三四间临街房,一帮年轻人。小老板大约30来岁,伙计们有的20多,有的十六七。小老板兼着大师傅,工作服上满是油污,和伙计们区分不开。创业伊始的老板们恐怕都是这样,手还是粗糙的,等到指头上箍了金戒指,就渐渐变细腻、肥厚了。这五六个年轻人处得很好,一个锅里吃饭,一耳锅子白菜炖豆腐就都吃得头上冒汗。彼此兄弟相称,重活脏活一起上。小店充满生气,正处在蒸蒸日上的阶段。

    精明又厚道的小老板与我同乡,是我娘舅那条街上的人,对我很是关照,收费也就保个“本儿”。我每次来,他都沏上一杯茶,让我到客厅里慢慢喝,说完工后及时告诉我。尤其是他媳妇——年轻的妻子也跟着他出来闯荡,做了他的一个伙计,拆坐垫、擦车,一刻不停手——一声声地喊我“叔叔”,用的是家乡话,听来格外亲热。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们?我有必要守在这里吗?可是我的性格不行,我太认真,不亲眼看着心里就不踏实,生怕他们百密难免一疏,某个环节没在意,漏了过去……这伙年轻人中活做得最细心、最漂亮的是小孙,这个只有19岁的孩子技术已很熟练,好像他天生就是做修理工的料,笨重的工具到了他手里都有了灵性。人也实在,从不糊弄你,不像有的修理工看你不懂行,一面给你讲怎么修才能保证质量,一面悄悄地减了工序。小孙不是这样的人,他少言寡语,但各个环节都力求做得叫你称心;你哪里不满意,他再按你说的一点点地仔细拾掇。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有的车主反而对小孙缺少应有的尊重,鸡蛋里挑骨头,嫌这嫌那,百般刁难,目的是少付点钱。小孙默不作声,你嚷你的,他埋着头,趴在车上检查、加工,那样子像一头哼哧哼哧的老牛。我喜欢小孙这孩子,常常点他的号,后来小老板一见我来,就把小孙从别的车上抽到这边。不过,小孙给我修我也是站在一旁“监理”(我不说成监工或监督),于我,这似已成顽癖。

    这一次,小孙在为我的车封釉。封釉是一种保护车漆的新技术,在漆面上打蜡后再打亮油,我理解,这样亮油就封住那蜡了。小孙先从机舱盖下手,抹上蜡,开启封釉机,蜡轮旋转着来回游动,以均匀地把蜡“压”进漆里。干这活得有手劲,看他两手用力按住封釉机手柄,胳膊上的肌块凸得高高,不一会儿背上的工作服就溻了一片。机盖打好,他又踮起脚打车顶。打车门下部时,他弯腰、蹲下,一条腿跪在地上。这是最低的劳作的姿势。我有点感动,说些新鲜事给他听,他半晌才“哦”一声,算是应和。这样一遍打完,没喘口气接着打第二遍。第二遍速度稍快了,那蜡轮像只美丽的鸟儿,欢唱着绕车子翩翩起舞,我的目光由这美丽的鸟儿牵引着飞来飞去,当然它并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我就是这时突然察觉到我老是盯着他的手而从没注意过他的脸的。这一发现使我打了个愣:我有异于那些以为小孙不过是个卑贱的打工仔,对他横加指责、甚至辱骂的人吗?我笑我的虚伪。我的眼睛转向小孙的脸,这张脸和那粗大的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稚气还未褪尽,上唇刚抹了两撇淡灰。此刻,那黑亮的眸子瞄着漆面,双眉微微皱起,屏气凝神,简直像姑娘绣花一样,像一位丹青高手在巧运妙思。周遭寂静无声,他完全沉浸在了创造的快乐和幸福里,其他什么都已抛在脑后。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自此,我改掉了一个习惯性动作:原先见哪里修得还不到位,要求重修时,我都是用脚尖一指;现在我改为用手,同时要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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