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村里最后一栋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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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之

    情牵少年事,人老倍思乡,近些年我常回乡下小住。三年前将父母留下的老屋拆了,重建了小屋。父母不在了,回去就有一种无家的感觉。进了老屋,空无一人,屋顶百孔千疮,一道道光线照射进来,投在幽暗的室内斑斑驳驳。地下四处都是落下的瓦片,天井间长着老高的狗尾巴草,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潮湿的霉味。在这老屋长大的姐弟兄妹,几十年间像燕子离巢,都一个个另立新家了。原想将这老屋留住作个想念,没想如今见了却是一种别样的苍凉。便下决心拆了重建,将历史翻过一页,重新建造一老家,老了的家。

    老家的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顺着山梁而居,那时的房屋建得横七竖八,倒也错落有致。小时的老屋,大多是土砖青瓦。一家家的土屋被高大的樟树或茂密的竹林掩盖着,连接各户的是弯曲起伏的村间小路和土得掉渣的方言俚语。到了春天,各家门前屋后桃红竹绿,偶尔可闻几声犬吠,几声鸡鸣,整个山村显得格外的闲逸、幽静。乡村无秘密,谁家的媳妇拔了肚,谁家的母鸡下了蛋,村人都清楚。平日里,也有因为一棵南瓜、几株辣椒拌嘴的,但若谁家有了大事,如嫁个女、老个人,砌个猪栏造间屋什么的,只要你打个招呼,全村人都来帮忙。好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和谐社会。如若有哪个人家不去,背后便遭村人责骂“不要大处”,即不讲大局大德的意思。那家人便在村里抬不起头。村里有谁家日子过得穷了,到了年节,各家都要给他送点糖粑之类的年货去,免得他家的孩子受馋。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老家的村子完全变了模样。老辈人大多走了,新出世的大多陌生。我回到村里,就成了生客。能与之聊天的所剩不多。村里如今当家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找生活了,只有年头年尾才能见着。他们出去艰难打工,丢下老人孩子在村里,心挂两头,挣两个辛苦钱确也不易。所能报答家人的,除了平日里打个电话,寄点零钱,就是积够了钱回村造屋。因此,这些年村里的土屋几乎全部拆建,新建房屋一色的水泥楼房,玻璃钢窗,琉璃瓦顶,房上太阳能热水器,室内卫生间厨房,把在城里看到学到的全搬到乡下来了。老人带着小孩住在窗明几净的屋里,闲时看着电视,听着流行音乐,三餐点着煤气做饭,倒也活得像城里人的样子,给在外打工的当家人带来几分快慰和自尊。

    我多次在村里转悠,已找不到当年的模样。整个村子只剩下最后一栋土屋。经打听,是当年哑巴的儿子“猴怪”的家。当年哑巴父亲带着一个儿子挣点工分艰难度日,是村里的穷户。哑巴的儿子大我几岁,人也精灵,却长得瘦弱,像只小猴,因而村里大小都叫他“猴怪”。猴怪从小没娘,穿着自然邋遢,混在我们孩子群里,常要受些欺侮。而村里大人却都疼着他,到了冬季常有大娘去帮他补件衣裳什么的。过年时候,许多家里都送点年货过去。后来田地下户,哑巴年纪大了,作不动田地。猴怪从小懒惰,不会种田,便去给人看山,挣点谷米。讨个老婆有些弱智,却生了两个好儿子。许多年前,我老父在世,哑巴来我家。老父送他一件新羽绒棉衣,哑巴一路欢喜,逢人便比划说是摸脉的(老父是中医)送的。回家即烧罐热水洗个澡,未等穿上新衣,便离世而去。前些年回村,猴怪有时来伴我聊天,知道他两个儿子还未成家,均外出打工了,家中只有傻妻相伴,日子仍过得紧巴。但猴怪是一生的穷快活,谈笑间不见一丝忧愁。去年冬回去,见他坐在自家坪上晒暖,说是得了癌病,已没了人形。我上前问候,他笑着对我说,我快死了。说这话时极平静轻松,仍旧没有悲苦之状。待我不久前回村,到家便听说,猴怪头晚摸根绳子上吊了。这算村里发生的大事,回去总是第一时间获知的。我自然要去吊唁他。进了村里最后一栋土屋,只见一副新漆红的棺木摆在堂前,猴怪的小照片摆在棺木前面。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望着人笑嘻嘻的。我作了三揖,在他两个儿子陪伴下看了他家三间土屋,除了零乱堆些农具家什外,无有值钱的东西。大儿子告诉我,他们兄弟准备年底回来拆了土屋建房,也让父亲住上新屋的,哪想到他没这命。说完泪眼婆娑。我说,该拆还是拆吧,造了新屋让你爹在九泉之下高兴。

    离别时,我转头望一眼村里最后一栋土屋,想到明年土屋也许就不存在。一生贫穷快活的“猴怪时代”就算宣告结束了。村里老老少少,或许能记住他的不多,都在向着高处奔日子,村里的变化怎能不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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