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有来历-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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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口袋里只有一块钱了。确实只有一块钱了,而不可能比它更多。据说杰克·伦敦经常给他的鞋底垫上几十美元,以备不时之需。又据说,贾平凹经常给他的鞋底垫上几十元钱,借以表示他对早年贫贱生活的报复。我没有这种习惯,我的鞋底什么也没有,我确实只有一块钱了。

    该怎么支配这一块钱呢?我想我得买个饼子,因为肚子正咕咕地叫着。买饼子花去四角,这样说还有六角。烟不抽是不行的,那么就买最劣等的烟草吧!很好,只花去了一角多一点。叼着烟,作为一个男人,你会有一种男人感。你还得坐公共汽车。短距离你可以徒步,长距离你是非坐车不可的。坐在公共汽车上,你的第一个念头是逃票,第二个念头是你是一个文明人,你应当遵守规则。

    下了汽车,走在大街上,你突然感到下身不舒服,你想小便。公厕也是收费,这事突然使你感到很愤慈。我决心破坏一次规则。我越过厕所,径直向前走去。在一个有着垂柳的僻静去处,你一手扶着树木,假装在欣赏这棵树木,另一只手解开了裤扣。一会儿工夫,一股水顺着树身流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幸亏你是男人)。在撒尿的那一刻你有一种快感,你还希望会发生点什么,比如地震,这样大家突然都会变得和你一样一无所有。

    在街头,你肯定会遇到那些团坐在地上,向你伸手的人。这时你会苦笑一声,你说,我比你更贫穷。你贫穷虽贫穷矣,但是抹下了脸,丢掉了自尊和虚荣这些赘物;而西装革履的我,还得拖着这些重负,人模狗样地在街上行走。你徘徊了很久,终于掏出一张或者两张毛票给伸手的人,最后,你只剩下五分硬币了。

    我的手塞在口袋里,而这五分硬币摸在手心里。硬币被摸出了水。余下的这一段时间,你得用这五分硬币来抵挡。

    如果我口袋里有一百块钱——这样的事情在我常常有。那么我这一天人生凄凉感会少一点,心情会愉快一点。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出门,老虎不出洞。我想打麻将,但我绝不事先张口,等到被朋友硬拉到牌桌上以后,我会说“囊中羞涩”,没有准备打。在这种情况下,我往往把输赢看得很重。很好,我没有赢,也没有输,一百块钱仍然在我的口袋里。

    我会买最好的烟抽,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委屈自己。如果请朋友们吃饭,我会请他们吃“水盆羊肉”——五块钱一份。走在大街上,我会有些心虚,我生怕碰到熟人,这样口袋里的钱抵挡不住。当从那些豪华商店的门口走过时,我目不斜视。它们对我也没有诱惑力,因为我明白它们不是属于我的。“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游离于这座城市之外的陌生客!”——我常常会有这种感觉。

    那么,一千块钱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一天的阳光很灿烂,城市很亲切,路边的行人是你的兄弟姐妹。你急切地想出门,到街道上去兜兜风。你必须打的,因为会想,公共车上太拥挤,钱如果让小偷偷去,哪个多,哪个少?!况且,打的确实很舒服。

    你的话突然多起来。你的脸上容光焕发。朋友们好像突然都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一个个笑眯眯地站在你的面前。你请朋友们吃饭,你打麻将,你请朋友们洗桑拿、上歌舞厅,给小费时你作大款状,给五十还是一百,视你当时心情而定,不过给过之后你有些心疼。

    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衣着有些寒酸,皮鞋的后跟也磨得只剩下倾斜的一半,于是,你想到了豪华商店。门庭站着的小姐立即意识到你会是一个买主,于是笑脸相迎。货物的价格会令你瞳目结舌,会提醒你仍然是一个穷人,于是你知趣地从门庭退出。当重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门庭小姐那南瓜状的或者茄子状的胸脯。

    这样游历了很久以后,你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浪费自己,或者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是在虚掷生命,于是你重新楚回自己的斗室里,操起有些陌生的笔。但是钱不让你安宁,它在经过许多次的宛如“一个黄豆的旅行”的经历之后,最后落入你的袋中。但是它的功能是流通,它现在在你口袋里“啸蹦”地跳着,渴望着它的新的游历。于是你重新走向大街。

    一千块钱根本不经花。终于,你发现你囊中突然空空如洗了。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哭丧着脸,询楼着腰回到你的家,贫穷又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你。“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用李太白的这句话宽慰自己。“我应当做事了!”你说。

    一万块钱可是个大数目。那么几次,我的口袋里确实装过一万块钱,而且这一万块钱可以由我自由支配。

    我想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戒烟。一万块钱在兜,我突然觉得自己很重要,我的命很值钱。这样重要的人物可不能让他有个三灾六病,那将是人类整体利益的损失。

    “再好的烟也是烟!”——告诫现在起了作用。我有些怜悯地望着那些吞云吐雾的瘾君子,觉得他们太不珍惜自己了。我庆幸和他们划清了界线。

    我想我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给臆想中的情人打电话,约她吃饭。

    每一个对生活还抱有些微希望的男人,其实骨子里都有一种堂吉诃德情绪,而每一个堂吉诃德,又都会有自己一厢情愿的“杜尔西内亚”。我大约也不能免俗。我请我的“杜尔西内亚”吃饭,我还会送丰物给她。饭她们会吃的,但礼物不会要——她们会在吃完饭后,用餐巾纸抹抹嘴,然后便从你面前转眼消失了。

    你想要一身好一点的衣服,但是当站在橱窗前时,你突然改变了主意。那些衣着华丽、举止得体、有一股女气的绅士们的派头令你反感,你担心自己被同化,或与这个城市的这一群人混淆起来,于是你毅然走出。

    巴尔扎克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而我,仅仅属于这个城市的第二代!我更希望自己再过一阵子野蛮人的生活!你对自己说。

    钱将很快花光,虽然是一万元。需要钱的地方真多,这个世界诱惑你的地方真多,而大把往外撒钱简直是一种帝王式享乐。

    终于有一天,你的钱袋瘪了下来。它曾经鼓过,但现在瘪了——这个句式有点像一部小说中的话:一个老年人问自己,我曾经年轻过吗?哦,年轻过!

    没有了钱的你,于是,膨胀的身体迅速萎缩和狠琐,迅速变得无足轻重。而膨胀过的欲望,现在亦随之萎缩,眼前,只剩下一片破灭的肥皂泡。你又得甸旬在地上,为生计奔忙了。

    写这篇游戏文字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袋里有二百四十块钱(前天还是五百,请朋友吃饭花了五十,打麻将输了一百,借给朋友了一百,打的花了十块),这就是说,比一千少一些,比一百多一些。因此我现在的心态在一千与一百之间。这种心态大约最适宜于写作。我想:这篇短文的润笔费,大约可以凑够那个五百之数,让我回到前天的状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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