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人在早晨的阳光里笑出了一片舒朗,边天寿面对这样的笑容感到无比自卑,自从跟随师傅贩驴以来,他向来都是豪饮豪赌,每每参赌,大都不会输光本钱,偶尔输多了,欠了别人的赌债,数目也都很小,三五天内都可以还清,他喝得气派赌得气派输得更加气派,还赌债的时候,大都超出欠着的数目,所以还得也很气派。但是眼下,他欠了人家四万多块,人家只叫他再买来九十匹驴,而且这九十匹驴的本钱,还是人家给的,然后只把这些驴给他们带到天津就算完事,这样的劳动怎能与四万块钱相抵呢?而他同意了,同意了就等于接受了人家的恩赐,一个接受了人家恩赐的人,在人家面前怎能不自卑呢?
但他又不得不忍受这样的自卑,他决计再也不喝了,更不能赌了,他把自己腰里别着的那把牛耳尖刀从腰侧挪到了腰前,他告诉自己,只要一想到喝酒,就想想这把刀子,如果再端酒杯,就先用这把刀子割断自己的脖子。一个发了誓而又不能实现誓言的男人活在世上,不就跟死了一样么?
曲长久走了,他永远忘不了曲长久走时鄙夷的眼光,他要在不到半年之内,让曲长久完全改变对他的看法。让他心爱的曲玲玲,在他新置的房子里和田地上,过温温乎乎的小日子。
冀州人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拍出了一片自豪,拍出了居高临下的感觉。
边天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居高临下,他觉得心里像刀剜一样难受,但他不得不忍着,而且,他无限疲乏的身子还得挺着,脸上还得有笑。
冀州人用一双精明的眼盯着边天寿的眼:“边先生,我本来想跟你商量一下呢,看你累成这样,算了……”话语里充满了关切,“算了。”
由于自卑而产生在心底的抵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了,“人家还是很看得起我的!”他在心里说,“要不,人家跟我商量啥呢?而且,人家一看我累,就不商量了,不高看我,能这样体贴我么?”想到这里,他一挺胸脯,“没事,一吃一喝,啥都有咧。”
“那就等你吃完饭吧,若是真的精神了,我想咱今日就过渡,经过山西,往冀州走,晚上住在侯马,你看行么?”
“我没事儿!”边天寿朗朗地说,“晚上赶到保定都行。只是,驴马都跑了一夜,再跑,驴马都得累死!”
“噢……”精明的冀州人依然是一脸舒朗的笑,依然直直盯着边天寿的眼睛,“那……你看这样行不?我老弟已经到风陵渡码头去包船了,噢对了,他那天喝多了,他一喝多就变得傻里傻气的。”
边天寿一惊:“他不傻呀?”
“当然不傻!”冀州人说,“而且很能干,要不,我咋能带他出来做生意呢?”一摆手,“咱不说他了,说码头,若是我老弟包好了船,咱不走就白费钱了,你看,咱今日过了黄河,就住到河对面,行么?”
“那边有驴栏么?”
“有!”精明的冀州人说,“一路上的驴栏,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还有啥说的?”边天寿一扬手,“今日过河!不过,得让驴们吃饱喝足了,还得消了身上的汗。”
“那是当然!”冀州人连连点头,“你的饭菜我已给你准备好了,咱去吃吧。”
“哦……”边天寿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小了,“我,我还是到王老板那里吃吧!每次回风陵渡,都是在她那里吃。”
冀州人诚恳地笑笑:“边先生真是仁义大丈夫!那好,我等边先生,你吃完了,歇足了,来叫我,行么?”
“行。”边天寿点点头,就朝旅馆走去。
这时候把驴栏塞得满满当当的驴们已经打完了滚儿,一个个争着挤往小伙子们抬来的草料槽,挤挤搡搡的声音很嘈杂。前几天带来的十匹驴不堪忍受新伙伴的这种拥挤,就叫了起来,十匹叫驴的叫声具有很强的冲击力,边天寿以往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但在今日这有着粉色阳光的早晨,他听着这种声音,却没有自豪起来,一想起无比关心他的王婆子,他就满心惭愧。
在王婆子旅馆的一棵巨大的槐树下的浓重的阴凉里,王婆子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抽着水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她的身边给她装烟点火。王婆子面向着边天寿走来的方向,她眼睛的余光早就看见边天寿走了过来,但她一直不抬起眼皮。边天寿的脚步声已经很响了,穿着青色布鞋的大脚已经踏在了离她最多一丈远的地方,她还是眯着眼长长地抽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将嘴里的烟吐出来。年轻的小伙子利索地拔出水烟杆要往里装烟,她一摆手,小伙子才停止装烟,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陡然看见了边天寿,声音就带着惊奇:“边先生!”
“噢……”边天寿的应答声带着一派怆然。
王婆子心里一酸。这才长叹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边天寿。“饭已经给你备好咧,去吃吧。”
“我……”边天寿低着头,“不想吃。”
“走吧。”她声音很软地说,“去吃,我陪着你吃。”
师傅去世以后,王婆子从来不陪别人吃饭,边天寿是很清楚的,他就擦擦眼睛,看见王婆子已经从躺椅前站了起来,而且走向王婆子以往自个儿单独吃饭的小间,他就只好跟了过去。
他还从来没进过这个小间,跟师傅吃饭时,如果王婆子陪师傅吃饭,就是到这个小间,他就很自觉地走开,在那边贵宾吃饭的雅间里,自有给他安排好的饭菜。
他跟在王婆子后边走进小间,他看到了一个由木头镶就的朴素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两边,面对面地放着一对椅子,桌面上已经放上了四盘凉菜,两套餐具,王婆子已经站在靠外的那张椅子一边,伸手指向靠里的那张椅子,“里面坐。”
“不不!”边天寿连连摆手,他知道那是上席,若在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坐过去,可是今天,他无了那刚硬的心性,“你……”他咽了一口唾沫,“你上坐!”
“不要让了!”王婆子轻声说,“那是你师傅在世时坐的,他过世以后,谁也没有坐过,你是你师傅的徒弟,只有你配坐那个位子。”
“师傅……”边天寿不禁感到鼻子发酸,就走过去,坐在了师傅以往坐的位子上,这才发现,他面前餐具中的酒杯,还是师傅生前爱用的黄铜酒杯。
一看见酒杯他立即想到了酒,心中就有一股强烈的欲望,但在这欲望产生的同时,他想到了他腰里的牛耳尖刀,他双手合十在师傅的酒杯前,闭眼片刻,然后将师傅的酒杯端开,放在长条桌子的一头。
“咋了?”王婆子两眼直直地瞅着他,“咋挪开了?”
“我……下誓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今生今世,再也不沾酒了。”
“是么?”王婆子微微一笑,走到木墙一侧,在一条木板上一拉,木板移开了,露出了一个庞大的酒柜,全国各地的名酒,花花绿绿地林立在木柜里,“真不想么?”
边天寿嘴里口水泛滥了,但他狠狠地咽了下去,遂将牛耳尖刀从腰里拔出来,啪地往桌面上一插,“我再喝酒,我自个就抹掉我的脖子。”
“好!”王婆子两眼放光,“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啪地合住酒柜,款款走到椅子前坐下,“大前天,我生你的气、恨你,就是因为你制不住自己的瘾,一个制不住自己的男人,还能算是好男人么?”顺下眼,“所以你走时,我看都不愿再看到你。”
边天寿低下头来,“别再提大前天了,一想起那天,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不,不不!”王婆子看着边天寿,“还得提大前天,你以为那两个冀州人是跟你老老实实地赌么?”
边天寿抬起头来,看着王婆子:“整个过程,我记得很清,他俩一点都没有作假。”
王婆子微微摇摇头:“你咋知道他俩没作假?”
边天寿就把那天的过程很仔细地叙述了一遍。最后强调道:“那个冀州人喝酒喝傻了,他咋会做手脚?而且最后那盘,是我先猜。”
王婆子淡淡一笑:“事情就出在那个你认为喝傻了的冀州人身上,他根本不傻,你刚一走,他就精神了。”
边天寿想了想,“其实他傻不傻不是关键的事,他只是搬个桌子。”
王婆子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责备道:“你咋不透气呀?傻和不傻能一样么?你走以后,我叫来风陵渡的几个赌棍,我不说名字你也知道是哪几个人。我讲了你搬桌子的事,他们都笑了,说你上了大当,说这是大骗子的大赌法,就是让你开始一直赢,你越赢本越多,最后只要输一把,你就背上还不清的债了。”
边天寿却依然不信,“那一天,人家一直很仁义,每回都让我,就是你在场的最后一回,人家还让了我,你也看到了。”
王婆子看着他,认真地问:“你还不信么?”
边天寿也很认真地回答:“他可能是个大骗子,但在那天,他确实没骗!”
王婆子显然生气了,粗粗地长喘了一口:“就……就算我没说!”
“你……”边天寿连忙站起来,“你别生气。”
“我咋能不生气?”王婆子看着边天寿的迎风落泪眼,“你咋就分不清好人瞎人呢?”
边天寿接住她的话:“好人瞎人我还是能分得清的,那人不是瞎人,我欠了人家恁多,人家照样高看我,啥事都跟我商量,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这是我师傅说的。而且,就算没有这敬人一丈,我也得讲究个信用,我欠了人家的钱,应了人家的事,把驴送到天津,就清了赌账,我不能食言失信,况且在这一点上,人家让了我许多,这你也清楚,你还画了字。”
“我那是一时糊涂,也不忍心让你一下子背上四万块的债。”
“不管咋说,咱说过的话,就是泼在地上的水,不能再拾回来。”
王婆子忽地站起来:“对好人当然这样,对骗子,也这样么?”
“反正我只要把这些驴送到天津,就两清了,最多十几天的事。”
“那我说这些话等于白说了?”
边天寿低下头来。
“白说了?”王婆子紧追一句。
边天寿依然低着头一声不吭。
王婆子霍然转过身去,中看的黑色宽大短衣服在无风的小屋里闪了几下,片刻,她转过身来,“好,咱不说那两个人,咱吃饭。你跑了一夜,该饿了。”
边天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王婆子的两眼发着热,声音里也就满含着激情,“这些年来,你一直关照着我,我……又不能为你做啥,只能说一句话:承谢了!”
王婆子嫣然一笑,笑出了成熟的风采,笑完了,就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挪开,“那咱们吃饭。”
王婆子其实只是来陪边天寿吃,所以她几乎没夹几筷子菜,只是仪态万方地看着边天寿吃。边天寿在王婆子面前是从来不客气的,就敞开了胃往里头填,当他实实在在地塞满了肚子站起来时,禁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王婆子也站起来,“还是你那房子,去住吧,好好睡一觉。”
边天寿走过长条桌,“睡不了咧,今日就得过河。”
王婆子看着吃了一头大汗的边天寿,闻着从他身上飘过来的浓重的汗气,声音就柔着:“去睡吧,今日过不了河。”
“人家跟我商量了,问能不能过河,我应了,说能!说能就得能!你说是么?男人么!”
王婆子轻轻摇摇头:“我说叫你去睡你就去睡,在风陵渡,我说了算。”
“噢,我知道了,你想不让他包到船?是么?”
王婆子微微一笑:“驻军有了新规定,不让秦川驴过河。”
“为啥呢?”边天寿睁大了眼。
“这还用问么?”王婆子微微一笑,“秦川驴是世界上的稀有驴种,哪儿人不想买去呢?中国人买了没啥,八国联军买去了呢?跟他们的马一配,生下双脊梁的骡子,驮枪驮炮来打中国人,成么?”
“他俩是冀州人。”
“八国联军把天津攻下来了,又把慈禧太后坐着的北京攻下来了,前些天又把保定和张家口都占了,等于占了大半个直隶,离山西也就一步远了,到了山西,就等于到了咱这儿。”王婆子直直地看着边天寿,“你能保准,这些驴不落到八国联军手里?”
边天寿说不出话来。
王婆子却步步紧逼,“若是这一百匹驴被八国联军弄走了,秦川道上的人就再也不会叫你边先生咧!酒徒赌棍人们都能原谅,唯有汉奸,谁见了都骂,不但骂你,还要骂你的儿孙,你家世世代代,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我知道。”边天寿点点头,“秦川驴是啥?是神!是神赐给咱秦川人的宝。这宝要落到八国联军手里,我还算是秦川人么?”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咧。”王婆子定定看着边天寿,片刻之后,才微微一笑,说:“去睡吧,好好歇歇。”
边天寿刚要迈步,却又停住了,“这……”他不由得挠挠脑壳,“说好的把驴送到天津才了账的,送不到天津,我就一直欠着人家的账呢?我是边天寿,咋能老是欠人家的账呢?”
“过不了渡,不是你的事情。去睡吧。”
“你说得也对,不是我的事情。”
边天寿心里终于有了一些平衡,这才走出屋子,走进明晃晃的阳光里。他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眼泪就簌簌地流淌出来,他一抬胳膊擦了,眯着眼睛走向第二排厦房。
那个精干的瘦男人早就迎出厦房门口:“边先生来咧,开门么?”
他点了点头,“开。”
瘦男人颠颠跑进厦房,利索地开了门:“请了,边先生。”
边天寿却没有过去。他在那两个冀州人的门前停住了步子,“走不了也得给人家说说。”他在心里说,“人家对得住咱,咱也得对得住人家。”
那个瘦精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悄悄在他耳边说:“王老板交代过了,说那两个冀州人瞎,不让人去他们那里。”
但就在这时,冀州人的屋门开了,那天喝得傻里傻气的冀州人一脸笑容走了出来,深深地弯下腰去:“边先生,那天酒重了,犯傻了,有冒犯的地方,请原谅。”
“没有没有!”边天寿连连说,伸手将冀州人弯下去的身子扶了起来。
那个精明的冀州人也微笑着走了出来,“吃好了?”
边天寿连连应:“好咧好咧!”忽然灵机一动,“咱走吧。”
精明的冀州人一摆手:“这像啥话?起码得让你睡一个时辰。”
瘦精的男人立即应:“就是就是,房门已经开了,去睡吧。”
边天寿摇摇头,认真地说:“吃饱喝足了,浑身都是精神。咱马上就过河。”
“河是过不了咧。”大前天喝傻了的冀州人说,“我刚才去了风陵渡渡口,军队不让秦川驴过河,害怕落到八国联军手里。”
边天寿有意问:“真的?”
精明的冀州人说:“这是没有假的,这样倒也提醒了我,直隶境内满是八国联军,神物秦川驴要是落到英国人手里,事就瞎咧!所以呢,咱想想再说。”
那个喝傻过的冀州人看着边天寿:“真的不想睡么?”
边天寿点点头:“不想睡。”
“进屋里坐坐吧,”精明的冀州人说,“这回只是坐坐,不能再喝了,大前天让你喝多了,我一想就愧。”
“坐坐。”边天寿说着走进了门,“坐坐有啥呢?”是说给自己,也是说给门口那个瘦精的男人。
屋门关住了,屋子里又只有他们三个人了,一如那天喝酒和赌博的情景,“酒是真的不能喝了。”边天寿一边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来,一边说,“我已下了誓,再喝,自个儿抹掉自个儿的脖子。”
那个精明的冀州人在另一张雕花木椅上坐下,喝傻过的冀州人给他俩一人端上一杯茶,放在木几上,“请用茶。”
精明的冀州人微微一低头:“边先生,容我向您道歉。”
边天寿一愣:“你给我道啥歉?”
“那天……”精明的冀州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事后才知道,你已经立誓不喝酒,是我坏了你的誓,我自然应该向你赔礼。”
边天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那天我也想喝咧,不像今日,心性硬着呢,再好的酒放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动弹一下的。”
精明的冀州人摇摇头:“不管你咋说,我都惦记着这事情,正好遇上军队把住渡口,我有些打算想说说,希望边先生不要生气。”
边天寿立即抬起头,看着精明的冀州人,“说。”
“那天搬桌子,是破了你的誓以后才开始搬的,所以我虽然赢了,也是不光彩的,我想今日正式给你说,那天的赌账,一笔勾销。”
“就是就是!”那个喝傻过的冀州人连连应,拿出了那天王婆子签过字的文书,递给了精明的冀州人。
精明的冀州人把这张纸展在边天寿眼前,“这张字据当然也得烧掉。”
“不不!”边天寿连忙伸手去夺,精明的冀州人却将字据递给了那个冀州人,那人虽然喝傻过,但接过字据以后,非常敏捷地划着了火柴,字据就在那个冀州人手中,转眼间化成了一团火。
“这咋行?这咋行?”边天寿跑过去夺,也没有夺过来,眼睁睁看着那字据变成了一团火,就软着一双腿走过来,颓然往雕花木椅上一坐,“我、我边天寿从来还没有欠过别人的账,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过去了。”
“也只能这样。”精明的冀州人说,“过不了渡口,驴就到不了天津,我俩商量了,明日上市场,把这些驴卖了,这笔生意不做了。”
边天寿直直地瞅着精明的冀州人,半天回不过劲儿来,既然这批驴不到天津了,他就无法如约以送驴到天津的形式还清他们四万多块的赌账。他一下子蒙了,头低下来,腿肚子抽了两抽,忽然他忽地站起来,“你们等着,我借四万块钱,还你!”
那个喝傻过的冀州人立即堵到门口:“不能不能!”
精明的冀州人一把抓住边天寿:“坐下坐下,你又不欠我的钱,还啥呢?”
“明明欠着呢,说不欠就不欠了么?”边天寿说。
“当然是说不欠就不欠了,你有啥证据说你欠着我的钱?”
“证据在心里,”边天寿摇着头,“我一下赌场,我师傅就教我,生不欠人情,死不欠人账。”
“你不欠我的账。”
“不欠账就欠了你的情,这情分,更是没法还的。”
那个喝傻过的冀州人走了过来:“边先生是真正的男人,我今日算是开眼界了。”遂对他的同伴说:“咱今日想不让边先生还账是不可能了。让边先生出去借钱还不如让边先生把驴送到天津了事。反正这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驴是咋也到不了八国联军手里的。”
边天寿眼睛一亮,“真的到不了八国联军手里?”
“当然!”那冀州人说,“咱走的这一路,都是山路,根本没有部队。”
“没有部队也不行!”那精明的冀州人说,“渡口过不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白搭。”
“没有渡口也能过黄河。”边天寿站了起来,虽然他知道,只要王婆子一句话,渡口的兵就能撤走,但他不想去找王婆子,怕一找又添出麻烦来。
边天寿猛然一挥手:“我能,骑着马,从河里,把驴引过去。”他响响地对着冀州人,话里头豪气冲天。
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初期走过来的风陵渡一带的老人,不可能忘了一九〇〇年八月的那一次驴渡,那惊险壮观的场景,令整个风陵渡的人每每提起便激动不已。但只要有王婆子在场,王婆子都悄悄走开,她不愿让这些牵着她肠子挂着她肚子的陈年旧事伤她的心。但在一九四五年秋天那个清爽的黄昏,也就是她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黄昏,她坐在那处已被战争夷为平地的王婆子旅馆的旧址前,向一帮五六岁的儿童清晰地讲述了那一次驴渡。
“那个边先生呀……”她的眼睛像当日的天空一样高远,“脑壳儿剃得青光青光,眼里老是淌着泪,身上冒着老重的汗气,那是个真正的男人,如今再也没有那样的男人了……”沉重地低下头来,“我悔呀,悔我当日没有防备他这一手,等我知道时,已经晚了,他就在那个日头明晃晃照着的后晌,开了驴栏,带着一百匹驴,卷着风向风陵渡东北跑去。开始我还高兴,以为他不管那两个冀州人了,把驴带跑了,就在那两个冀州人高声喊着骑马去追时,我笑了,叫我的伙计不要管。我悔呀……”王婆子长长地叹气,叹得一大帮孩子瞪大了眼睛瞅她脸上的皱纹。
叹完了气,王婆子抬起右手指着北边的黄河,“那里……他就是从那里过河的,驴和马跑出了几丈高的尘土,我只看见土看不见人。后来我听伙计们喊:‘河里河里!’我还不信,骂他们胡说,但我往河里一瞅,可不?他已经在黄河里了,我只看见他的头和马的头在黄河水上浮着,离他和马两三丈远的地方,就是一百匹驴的头,再后边,就是那两个冀州人骑的马的头和人的头,这些头朝着河东岸移得很快,那天的浪比今天的大多了,我一眨眼就见边先生的头被浪吞了,再一眨眼那头又浮出来了,我的心就悬着下不来,一直到他们精湿精湿地上了对岸,我才松了一口气。再一眨眼呢,他又不见了,河对岸又升起一两丈高的尘土,那是他的马和一百匹驴跑出来的。那尘土……”
她不说了,她的眼睛看着遥远的黄河东岸,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王婆子没有讲述的还有枪声,守卫在风陵渡渡口的士兵看见有人带驴过河,就一齐对准驴群放枪,枪声响得像暴雨一般热烈,却因为距离太远,枪子儿统统落入滔滔的黄河水中,像是为边天寿和驴马们送行。
王婆子他们没有看到的还有一个重要细节,就是那个喝傻过的冀州人没有过了河,刚下河不久,他和马就被黄河吞没了,原因很简单:他的马鞍上驮着那一大袋钢洋。
跑了很长一段路,边天寿才发现那个冀州人没有了,因为跟上来的只有那个精明的冀州人,他一问,才知道银元夺走了他的命。他唏嘘半天,不禁感慨万千,要钱不要命啊,要命不要钱……
第一个夜晚,他们跑到绛县境内的一个小山村外,这是冀州人设的第一个驴栏,当驴们已被完全拴好,边天寿从驴栏上跳过去后,边天寿问那个精明的冀州人:“周围,确实没有八国联军么?”
“你放心,”精明的冀州人说,“这一路上的驴栏,都远远地离开部队,不管是八国联军的部队还是中国部队。”
“这就好。”边天寿擦擦眼里的泪,这才觉得浑身散了架,扑通坐在了地上,随着又往后一躺,“一步都不想动了。”
精明的冀州人躺在边天寿一边,“来,抽个洋烟。”说着递过来一根烟,“抽完烟,我给咱去买吃的。”
边天寿接过了,其实边天寿很少抽烟。
精明的冀州人给他点着了,他狠狠吸了一口,就被呛了,大声地咳起来,咳完了又抽,第二口一抽下去,他忽然觉得体内有了一阵轻飘飘的感觉,“这烟咋这好?”他看着手里的烟,“让人浑身舒服。”
“这叫解乏烟,一抽就解乏。”
“恁神!”边天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世上还有这好的东西。”说完了就闭住眼,缓缓地吸缓缓地吐,醉了一般。
边天寿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冀州人拴住他的一个手段,凡给他的烟里,都装有白面儿,三天以后,他就上瘾了,没有这烟,就没法上路。冀州人当然完全满足他的需要,他要抽时就立即给他,直到他带着一百匹驴,跑到渤海湾一处荒无人烟的海岸边,跑进了一圈扎得很结实的驴栏,将一百匹驴全部拴好在东风浩荡的驴栏里。
翻出驴栏的时候,边天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功告成的感觉在他的心里泉水一般汩汩地冒,“我还以为真到天津呢,这儿离天津还远着呢。”
没有得到冀州人的回应,他就回过头去寻找,却看见冀州人站在海岸边一条不大也不小的轮船边,朝一个穿着外国军装的人深深地鞠躬。
边天寿盖住了小药瓶的盖儿。没有这特殊的味儿驴们也就失去了激情,长久的奔波又使驴们疲乏不已,牵到栏里后它们就呼啦啦地躺在地上打滚儿,浑身淌汗的黑枪使劲儿地抖了一下身子,喷响鼻的声音带着长长的啸音。
剃着青光葫芦头的边天寿却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下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地擦着他的迎风落泪眼,使劲儿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轮船和船上船下的人。
船上飘着一面旗,飘扬的旗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米字。
边天寿遭了雷击般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劲的风把他的衣襟子吹得前后飘摆,这时候响起冀州人的声音:“想抽烟么?”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就朝冀州人转过身去,“你……你……”他伸出食指,狠狠地指着冀州人,就指着那一双满透着精明的眼,“骗子……”陡然提高了声音,“骗子——”拔出腰里的牛耳尖刀,朝那个一直用微笑来欺骗他的冀州人刺去。
冀州人一侧身子就闪过了,身强力壮的边天寿却扑倒在地上。当船上的兵呼啸着跑过来,将一支支闪着寒光的枪刺对准边天寿的时候,精明的冀州人说了一句边天寿根本听不懂的英语,那些兵就笑了,将枪往肩膀上一挎,打开驴栏,一人牵住一匹汗水淋漓的秦川叫驴,往船上拉。
边天寿浑身发抖涕泪交流,每一个骨节里都像有火烧一般,本是紧攥着牛耳尖刀的手,簌簌抖动,刀子从他手里脱落了,他想去拿,却拿不起来。
精明的冀州人微笑着蹲在他的身边:“边先生,你犯病了,抽一根烟就好了,你抽么?”
直到这时,边天寿才知道,自己这些天一直是在抽着白面儿,他见过在锡箔纸上烧着吸白面儿的人,也见过他们犯病,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出现这样的丑态。无限的厌恶和愤恨涌上边天寿心头,但越是厌恶,他的身子越是抽搐得厉害,直到他抽成了一团,他才轻轻叫了一声:“烟……”
“给你。”冀州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向他,却不递到他面前,而是轻轻地、充满柔情地说:“其实你把驴给我带到了,我装上船就可以运走了,我完全可以不管你,但想到咱俩还处得不错,我就想把你带到英国去,专门管这些驴,当然英国有的是驴专家,没有你也行,但我还是想带你去,然后再给你吃药,让你消掉这烟瘾,你看行不?”
边天寿不吭气,浑身抽搐得越来越剧烈,那充满诱惑的烟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他伸一下手,或者说个“行”字,那烟就会递给他,但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
“咳!”冀州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中国都完了,你还顾啥民族气节呢?”
边天寿在冀州人的话还没有落音的时候,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一个喷嚏将他的身子打直了,他展展地躺在地上,僵尸一般一动不动。
冀州人摇了摇头,却依然很有信心地蹲在边天寿身边。
这时候那些驴被英国兵拉到了海边,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和轮船的秦川驴面对大海无限恐慌,任那些英国兵怎么拉,它们就是驻足不前,英国兵就挥起鞭子抽打起来,一匹匹驴硬是被抽打着上了船,但是摇摇晃晃的海船使它们心惊肉跳,它们就大声地嘶鸣起来,上百匹驴的嘶鸣声压过了大海的浪涛声和大风的吼声,这雄壮的嘶鸣声里又加进了黑枪的带有悲怆的嘶叫,边天寿就在这样的声音里拱起了身子,然后朝冀州人伸出了手:“烟。”
“太好了,太好了!”冀州人连连称赞,“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道边先生不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傻子!给!”直接把烟递到了边天寿的嘴边,又利索地给他点着。
边天寿深深地吸了一口,所有难受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了,再吸一口,骨头节儿里似乎有了咔啦啦的快活的响声,但他没有起来,依然躺在地上,直到把这支烟彻底吸完,才一跃站起,擦了擦眼里的泪。
冀州人笑得很是甜蜜,他也冲冀州人笑笑。
“上船吧。”冀州人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就走向驴栏,解开黑枪的缰绳。
冀州人走到了轮船跟前,用英国话告诉英国兵:“只有边天寿最懂得秦川驴,只有他才能彻底降住这些死犟的秦川驴,海上的路还长,需要他保证安全。”
“可靠吗?”
“他是个典型的中国人,讲究仁义礼智信,说出的话,绝不反悔。”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边天寿把黑枪的缰绳一缆,一跃上了马背,伸手在衣兜儿里,揭开了药瓶盖儿,那神奇的味道立即飘散开来,船上的秦川叫驴们顿时被这种味道激动得狂躁不安,边天寿就在这时候扬鞭策马,背朝大海狂奔起来。站在岸上的英国兵刚要朝他射击,却被从船上不顾一切地冲下来的七十多匹叫驴冲倒。七十多匹叫驴冲下船时,使得轮船大幅度摇晃,加上二十多匹已经被牢牢地拴在舱底的叫驴拼命地踢腾,轮船就像大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摆,直到摇摆着歪入蓝色的海底。
那个精明的冀州人没有被驴群冲倒,还有许多英国人也没有被驴冲倒,冲倒的英国人也没有被驴踏死,他们就愤怒地朝边天寿和跟在边天寿后边的驴群开枪射击,但是,黑枪驮着边天寿,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步枪的射程,那些上好的秦川叫驴就跟在边天寿后边跑。马蹄声和驴蹄声很快就消失了,他们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跃动的点。
英国人已经停止射击了,一双双眼睛冷冷地盯向冀州人。冀州人却还在狂躁地射击,而且边射边骂:“畜牲!你这个不讲信用的畜牲!驴!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大叫驴!你跑不了多远!你还得死,你没有烟!你……”
狂奔中的边天寿当然没有听见精明的冀州人的诅咒,他的耳边全是猎猎的风声和驴马的奔跑声,由于白面儿的刺激,他精神抖擞,他大张着嘴任眼泪不断线地流淌,他忘了时间忘了距离,只凭着印象,跑往远离海岸的一片山林,当那片山林终于在西斜的阳光里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身子像陡然遇冷般地抖动了一下,一大串鼻涕随着抖动,不可抑制地淌了下来。
“犯病了……”边天寿黯然对自己说,但他没有一点恐惧,只是有些着急,他狠狠地踢着他的黑枪,他要赶在浑身痉挛以前,跑进那片山林。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心爱的驴群,很好,跟得很紧,便觉心里有一丝宽慰。
当黑枪在西斜的阳光里闪电一般跑进山林的时候,边天寿已经在马背上抽成了一团,但他的意识还是很清醒的,他硬是坚持着跑进了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将扎在腰上的腰带解开,一伸手挂在了一棵树的树枝上,大叫:“苍天保佑,让好人得到它!”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马脖子,大汗淋漓的黑枪拼着最后的劲儿,又一阵狂奔,眼前突然一亮,森林没有了,面前是笔陡的悬崖,狂奔中的黑枪本能地站住了,好的骏马在这关键的时刻才能陡然止步,但由于黑枪奔跑过度,体力严重透支,立住的片刻轰然跌倒,就跌倒在悬崖边,七窍里面,都淌出了血,特别是眼睛里,血出来了,眼还睁着,看着主人边天寿。
边天寿被摔到悬崖边,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狂暴地抽搐着,但他还是将手伸进了衣襟,拿出了那个用牛皮包着的眼药瓶。
瓶盖子早已打开,那味道本来已经很刺激,刺激得叫驴们狂躁不安,但他还要增加叫驴们的狂躁,便毫不犹豫地将药瓶里的药全部倒出来,这样一来,跑得再乏的叫驴们也不会乏了,而且情绪高昂激动万分。他听见驴们亢奋的嘶叫和狂乱的蹄声,他在这蹄声中闭住了他的迎风落泪眼,当亢奋的秦川驴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时候,他一翻身,滚下了悬崖,在他的身子往下飘落的时候,只来得及说出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三个字:“曲玲玲……”第二句话是一个字:“考……”
夕阳西下的时候,七十多匹秦川叫驴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和边天寿一样,在落地的一瞬间结束了昂扬的生命。
两天后,有一个姓圣的人路过树林,捡到了那条挂在树上的腰带,发现了上面神奇的文字,这些文字似有神迹一般让他激动得呼呼直喘,“边先生!边先生!”他这样叫着,然后把腰带扎在腰上,循着蹄印,找到了悬崖边,于是看到,七十多匹叫驴的尸体散落在悬崖下面,和它们躺在一起的,是摔得血肉模糊的边天寿。
“上天有眼!”他感叹说,“边先生在那个世界,依然有这些叫驴,给他助神助威!”说完后他跪下来,朝着悬崖下的边先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篇后赘语:关于边天寿引驴的魔法,秦川道上的人说法不一。但大多数人的说法是:边天寿的师傅和边天寿通着终南山上的一个白胡子老头,这个白胡子老头给了边天寿的师傅一个腰带,腰带上写有一百零八种草药的配方,他按照这些草药配出药水,就产生了奇异的吸引叫驴的味道。姓圣的人捡到这个腰带后,当然又引出了一段慷慨悲壮的故事,那是下一篇文章要写的。
1992年9月16日初稿于郑州
2008年2月26日二稿
2010年1月28日改定于三亚湾
原载《中国作家》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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